第一章
嘩啦!
匡啷!
砰!砰!砰!
沙呼!沙呼!沙呼……
“快呀!跑快一點!”
“快什麼快,老子肯定拿第一……”
“哼!就憑你們?”
“……收起你的白眼,這一次我絕不輸人……”
一群十一、二歲的少年策著馬,如見紅發怒的野牛般橫衝直撞,左手緊握韁繩,右手持鞭猛力揮下。
集市的大小攤販被撞得東倒西歪,那邊是流了一地湯水的攤車,這邊是踩了無數馬蹄印的各式布料,還有滿地的碎瓷破陶、五馬分屍的字畫,以及再也賣不出的爛菜蔬和爛果子,雞鴨滿街走,捉也捉不完,流滿地的雞蛋教小販欲哭無淚。
這日子讓人怎麼過下去呀?老百姓苦哇!
這些少年不是別人,正是京城中最令人頭疼的五霸,有鎮國將軍愛子、富春侯府的嫡三子、安國公府的次子、魏王的獨生子,以及赫赫有名的紈褲五皇子君無垢,全是沒人得罪得起的權貴子弟。
他們每隔一段時日便會成群結隊的出來胡鬧,把天子腳下的皇城當成自家後花園,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文武百官沒一個敢冒出頭指責,連維護京城秩序的京兆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們胡鬧。
然而他們一時的玩心卻害得小老百姓三餐無以溫飽,小民勢弱,只能抹著淚忍氣吞聲,默默受欺壓。
容貌出眾、氣焰張狂的五名錦衣少年持續駕馬狂奔,你一句我一句的和同伴們叫囂,不服氣地爭強,馬蹄一揚,踢翻了一個又一個攤子,只求贏,無視人命,管他馬蹄下傷了多少百姓。
此時,街上一間不起眼的書畫鋪子裡,走出一名膚白杏眸的小丫頭,衣袖上頭繡著兩隻調皮黃鸝鳥爭食,她年約七、八歲,梳著小圓髻,十分稚氣的臉龐,卻是個小面癱。
她手上抱著一疊書,身後跟著兩名十三、四歲的丫鬟,主僕三人的衣著很低調,像是小戶人家出身的姑娘,可是識貨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色調黯淡的布料是價格不菲的流光綾。
“鬧騰。”小姑娘朱唇輕啟。
“小姐,別……”
穿著淺黃繡菊衣裙的丫鬟剛輕輕一呼,隔壁竹編器物鋪子擱置在門邊的一排竹子無風自倒,倒下的竹子還不偏不倚的打向跑在最前頭的那匹馬,被異物一驚的黑色大馬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抬起,突和其來的變故讓騎在馬背上的錦衣少年措手不及,咚地從馬背上摔落,差點被馬蹄往胸口一踩。
好在少年紈褲雖紈褲,在生死關頭時手腳還是挺俐落的,穿著銀白色衣袍的身子往側邊一滾,正好滾到小姑娘要下階梯的繡花鞋前。
一雙睜大的深色眼眸正對著不及巴掌大的小鞋,鞋面上鑲了幾顆粉色珍珠,珍珠上面繪著指甲蓋大小的小圖,分別是四季的縮影,但因四為不吉祥的數字,因此左右各添了繪了蝙蝠的珍珠,意喻雙福。
一邊六顆珍珠,亦有六六大順之意。
“好有趣的鞋子,那麼小的珍珠也能畫景。”真是太奇特了,他頭一回瞧見在珍珠上作畫,回頭他也試試。
“讓開,你擋路了。”
聽到脆生生帶點軟綿的聲調,臉皮特厚的錦衣少年不怒反笑,無賴的以手托腮,索性橫躺在小姑娘面前。“你不認識我?”他得意的揚起眉,笑得十分倡狂。
“素昧平生,我自幼長在深閨之中,耳不聞窗外事,依循閨訓,如何能與外人往來。”眼中閃過一絲不屑的小姑娘依舊面無表情,有如一座小冰岩,使人難以攀越。
可是人就是這麼矛盾,她越是不理人,君無垢越看雙眼越發亮,彷佛發現了什麼令人好奇的東西,目光凝著在她身上,雙眼眨都不眨一下。
“這可不行呀!親親,別人你可以絲毫不識,但是本皇子你不可不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吾乃……”
沒等他說完,小姑娘身邊的黃衣丫頭不快的輕斥道:“登徒子,誰是你的親親,別出口下流壞了我家小姐的閨譽,哪兒來的哪兒去,快快滾開!”
“放肆!本皇子也是你一個丫鬟能大呼小叫的?”他長鞭一甩,差點毀了小丫鬟的臉,破風一聲甩過她耳際。
不苟言笑的女孩淡然說道:“珊瑚,退到一邊,沒聽到他自稱皇子嗎?”如今京裡敢欺男霸女,狂肆過街的,也只有那一位皇子了。
小臉煞白的珊瑚打了個哆嗦,面無血色的往後一退。
君無垢這位小祖宗還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從小便是宮中橫著走的主兒,其母德妃是最受寵的妃子,為四妃之首,只差一步就是皇貴妃,地位幾乎與皇后並駕齊驅。
因此他從宮內橫到宮外,霸道又狂妄,七、八歲就私自出宮,與交好的權貴子弟四下玩樂,鬥雞走狗,招搖過市,看到好玩的事就參一腳,誰敢擋他玩興絕對沒什麼好下場。
這一玩就玩出名號了,紈褲皇子君無垢之名響徹整個京城,只要遠遠聽到那狂放的笑聲和噠噠的馬蹄聲,便知這位鬼見愁來了,路上行人紛紛走避,攤販們也趕緊收攤。
可是這廝的動作快如閃電,剛聽見聲音人已到了眼前,呼嘯而過,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哀號聲,以及敢怒不敢言的憤慨和怨懟。
誰教人家是皇子,平頭百姓開罪不起,除了自認倒楣外還能怎麼樣,總不可能殺進皇宮討公道。
“她叫珊瑚,妹妹叫什麼名兒呀?本皇子看你順眼。”看小姑娘不驚不懼的神情,君無垢更想逗她。
他的那群“好朋友”在不遠處看他耍橫,知他性情的人都曉得他在興頭上最好別打擾,否則他反過來整人一通。
不過小小的喧鬧聲還是有的,幾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在馬上發出輕喝聲,叫他快快完事,他們還要出城賽馬。
君無垢理都不理他那群狐群狗黨,照樣興致盎然的逗弄笑也不笑的小姑娘,盯著她忒嚴肅的粉白小臉。
“堂堂皇子躺在地上,不覺得不倫不類又難看嗎?”她站在高處,居高臨下的睥睨一眼。
君無垢無賴的咂咂嘴。“我摔下馬了。”
“所以……”她該負責?
“我受傷了。”他拍拍沾滿灰塵的大腿,表示傷得不輕。
“然後呢?”小姑娘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一派從容,把手中厚厚一疊的書冊從左手換到右手。
他霸氣一笑。“你該上前扶起我,用糯糯的嗓音問我傷得重不重,看顧我的傷處。”
“男女七歲不同席,而我九歲了,親自看護不合禮教,而且見你面無痛色,還能說笑調戲人,可見你傷得不重,最多是皮肉痛。”搞不好只是輕微擦傷。太久沒動動手腳,失誤了,那根竹竿該打在他頭上,而不是讓無辜的馬兒代為受過。
“哎喲!你哪只眼睛看見本皇子不痛的?本皇子這叫強顏歡笑,勉強與你逗樂,才能稍微分散一些痛的感覺。”他笑嘻嘻的伸手一摘,竟摘下桃花色繡花鞋上繪有蝙蝠的粉色珍珠。
“還我。”小姑娘眉頭一蹙。
“不還。”君無垢故意拿到鼻下一嗅,做出陶醉樣,還企圖摘下另一顆繪蝠珍珠湊成一雙,但小姑娘的小腳靈活地往後一退,他再次伸出的手因此落空。
“真不還?”粉色小臉漾上一層詭色。
“就不還。”躺得四平八穩的君無垢還蹺起腳,晶亮的雙眼滿是促狹笑意,一手撐著腮幫子,一手將珍珠上下拋擲又接住。
“不還就不還,你留著磨成粉敷面,聽說珍珠粉能夠讓肌膚變白。”小姑娘的語氣不冷不熱,不過仍能從她的語調中聽出她的不滿。
她心裡想著,我不招惹你,你也少來招惹我,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不然我就算年紀再小,也是毒蜂一隻,能夠螫得你滿包頭。
可惜她遇到的是最愛找事的五皇子,若她一開始就服軟,裝出花容失色的驚恐樣,也許他會自覺無趣的摸摸鼻子走人,他最討厭哭哭啼啼的女孩子了,他的皇妹便是愛哭鬼,一哭起來驚天動地,讓人煩不勝煩。
偏偏她的沉穩勾起了他的興趣,尤其他還發現她一點也不怕他,這讓一向橫行霸道的他很是興奮。
他找到新的“玩物”。
“你嫌本皇子黑?”君無垢摸了摸臉,語氣更為輕佻。
“你黑不黑與我無關,煩請讓讓,我出門已久,唯恐家人擔憂。”早知出門前應該先翻翻黃曆,確定一下今日是否不宜外出。
“不讓,我腿斷了。”他抬高據說斷了的腿,行事極為張狂。
“真不讓?”
“不讓,本皇子受傷了,還不快點過來替本皇子瞧瞧傷勢。”君無垢死皮賴臉,全無皇子該有的氣質。
“傷著了就找宮中太醫,我不是大夫。”瞧他面色紅潤,中氣十足,最大的傷是腦子裡的洞,硬要找她碴。
該讓他斷哪裡好呢?
“在太醫還沒來之前,你先伺候本皇子……”他都還沒說完,忽地翻身躍起,氣急敗壞的大喊,“你在幹什麼!”
“手滑。”她一樣沒表情,彷佛瓷娃娃,好看,但沒有喜怒哀樂,只有看透世間的淡然。
“手滑?”他信她就太蠢了。
“書太重。”可惜沒砸到他,這廝雖然紈褲,但身手不凡,稍加調教還是能有一番作為……
驀地,她想到他的身分,心想還是當紈褲好,不要有其他想法,太子已立,安分守己才活得長。
“書太重……”他表情古怪的看著小姑娘的奴婢彎腰拾起一本又一本的書,手上鞭子一揮,卷起其中一本。
“你能及時躲開,看來你的傷不算太重,多謝拾書之情。”
沒等他看完書名,小姑娘便將他手中的書一把抽走,甚至連多看他一眼都沒有,便領著丫鬟珊瑚和翡翠走過他剛躺著的地方,緩步離開了。
望著不卑不亢的小身影漸漸走遠,君無垢搓著下巴吩咐道:“周明朗,去查查她是誰家的姑娘。”還沒人敢甩他的臉,視他如無物,她可是第一人。
“為什麼是我?”不怎麼情願的鎮國將軍之子周明朗驅著馬走近。
君無垢一抬腿往馬腿踢去。“叫你去你就去,羅唆什麼!”
自己的坐騎平白無故被踹,一臉委屈的周明朗只得點頭應允。
三日後,同一批少年又在附近的酒樓碰頭,交遊廣闊的周明朗不負所望,真讓他探出小姑娘的身分和出身。
“你說她是誰的孫女?”
“左相。”
“那個食古不化的老頑固?”難怪敢無視他,大頑石家的小頑石,一堆石頭,硬得敲不碎。
“人家父親是剛升任的太子太傅,父子倆同朝為官,日後若無犯大過失就是榮華一世。”老宰相年歲已高,想必很快就會退下來了。
“那倒有趣了。”君無垢眼泛興味。
周明朗搖頭,“別再有趣了,皇上對左相頗為敬重,最得左相疼寵的孫女你敢欺負,不怕皇上的大棍子打得你無處可躲?”胡鬧歸胡鬧,有些事還是做不得,雖是損友也該規勸一二。
“怕什麼,父皇那是雷聲大,雨點小,一棍子打在身上不痛不癢,何況還有太后護著。”君無垢完全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無賴樣,漫不經心又帶著幾分皇家的霸氣。
德妃乃太后的娘家侄女,因著這一層關係,德妃與皇上自幼便相識,為表哥表妹,有著旁人所沒有的多年情分,所受的寵愛更甚于皇后。
皇上是個長情的君王,也很重情,為了鞏固帝位,他不得不娶手握兵權的重臣之女為後,為此,他對情意深重的德妃有幾分愧疚,對兩人所生的皇子也多有放縱。
皇上不能給君無垢天下,便給他不受拘束的天空,在皇上的縱容下,君無垢養成張揚的性格,凡事恣意妄為,不問後果,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反正天塌了有人替他頂著,而且憑著他的外表和身分,他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有自信,勾起他興趣的小姑娘也逃不出他掌心。
他這種個性說好聽點是自信,但事實上是目空一切、狂妄,他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殊不知命運開了他一個大玩笑。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君無垢感到難以置信,她竟然拒絕了他,跟他說“不,我不能接受,你太輕浮了”?
“五皇子的確是出身不凡,可是我的眼光比較刁一點,對於不學無術的皇家子弟還是敬謝不敏。”換言之,她看不上他。
時隔三年,當年九歲的夜隱華已經十二歲了,原本不及他胸高的身子如柳條兒般抽高,如今已與他肩齊,漸漸有了少女的婀娜體態,原有的稚氣一點點消退,容貌秀美。
可越長越美的臉蛋沒有為她帶來多大的好處,反而惹來不少的麻煩,自從在書鋪與君無垢初遇後,他就像狗皮膏藥似的黏上她,只有她出現的場合他一定在。
一開始她以為他只是無聊,故意要捉弄她,並不以為意,照樣過著自己的日子,想著只要時間久了,他便會煩膩,不再來招惹她。
誰知他變本加厲,不僅神通廣大的不時出沒在她左右,還霸道地趕走她身邊每一個走得近的玩伴,尤其是男的,不管是表哥、堂弟或小廝,一律拎起衣領往外扔。
人是有脾氣的,一忍再忍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
她於是質問他做這些事的原因,叫他別再糾纏,只是她怎麼也想不到他會一臉笑意的對她說︱
“我喜歡你,你要不要當我的皇子妃?我保證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保證?
夜隱華瞧了瞧自個兒剛發育的身子,胸前小小的隆起還不到半個包子大,癸水未至,個子還在抽高。
她才十二歲,做什麼皇子妃?雖然本朝十二歲開始議親的女子比比皆是,但她和家人都認為晚幾年再說,太早成親生子對身子有礙,滿十六歲了再出閣也不遲。
而他也不過十五,還是個毛頭小子,連個正經的差事也沒有,整天除了吃喝玩樂什麼正事也不做,憑什麼娶妻,又憑什麼保證?
再說了,她壓根沒想過他會看上她,也真沒中意他,他太浮躁了,沒個定性,飛揚跋扈的性情為她所不喜,她沒法接受自己的夫婿是個紈褲,整日廝混在三教九流之地。
“你看不上我哪一點,我改。”君無垢的態度已經算是卑微了,他那些死黨看了肯定會嚇死。
“改了就不是你了,我們原本就不適合,不必勉強。”他太外放,她太安靜,兩個極端如何在一起?
“沒有勉強,本皇子就是要你。”誓在必得。
這一次被拒絕沒有澆熄少年的決心,他更努力地想贏得夜隱華的心,偏偏有些事不能盡如人意,為了博取心上人歡心,君無垢做了不少荒唐的舉動,譬如攀相府的高牆想夜會佳人,以及得知心上人愛看書,便擅自取出皇家書樓的藏書,孤本相贈等。
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他放肆的一舉一動終於引起皇上的關注,加上老相爺聲淚俱下的告狀,怕孫女名聲盡毀,令皇上覺得不能再放縱他繼續無法無天下去,該讓他做點事了,於是把君無垢叫至禦書房裡。
“狄老將軍過些時日要回去了,你跟他去吧!”免得一天到晚在京裡惹是生非,搞出什麼京城五霸。
與五皇子廝混的幾名權貴子弟不因年歲的增長而有所收斂,反而更加胡作非為,在京中惡名遠播,連宮裡人都有所耳聞,知其不馴的惡行。
“父皇要讓兒臣去邊關?”君無垢一怔。
“去磨練磨練也好,磨去你那毛躁的性子,年紀都不小了,也該為自己立點功勳。”有功他才好封賞。
“父皇……”君無垢想說他不想去,這一走,不就看不到夜相家的小丫頭了?如果能把她一起帶走……
他想得很美,但皇上一聽他的要求,一本奏摺直接扔了過去,砸碎了他的美夢。
“不許再去招惹夜相的小孫女,老相爺哭著要辭官,你教朕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兒子不成器被人嫌棄,他當皇上的有面子嗎?
“父皇……”我也只是想幫你討個兒媳婦回來而已。
縱有千百個不願意,君無垢還是被皇上狠心的往邊關一扔,這一待就是好幾年,直到太子大婚的消息傳來。
數年後。
“胡言亂語,大敵當前膽敢擾亂軍心,以為我不敢砍你腦袋嗎?”父皇不會這麼對他,肯定不會……
容貌出色、氣宇軒昂的君無垢一聽到京中傳來的消息,頓時滿臉戾氣,兩眉豎起,有如被惹毛的黑熊,暴躁的走來走去,大發雷霆。
“千真萬確,是我家裡來的家書,還說大婚之日我可能不克返京就別回去了,府裡會代我送禮。”
說話的是京城五霸之一的周明朗,他和富春侯的嫡三子宋曉明,一文一武的兩人跟著君無垢來到邊關,掌控軍中大權。
至於另外兩霸,安國公次子水連城被他爹弄進禁衛,而魏王的獨子君懷石則入了戶部。
此兩人在京中,為往日的損友傳遞京裡訊息,雖分隔兩地,但無損彼此的交情。
目眶發赤的君無垢沉默了許久,才有些艱澀的問道:“你……你知道這件事有多久了?”
周明朗遲疑了一下,回道:“五天。”
他話一說完,一記狠絕的重拳擊向他下顎,讓他整個人往後一飛,跌落在簡陋的行軍榻上。
“你還是我朋友嗎?知曉此事卻遲遲不告訴我,想等塵埃落定再讓我後悔莫及嗎?”周明朗怎可如此對待他,他們在戰場上相互扶持,浴血抗敵,這份情誼難道都是假的嗎?這小子明明知道他心裡只有一個夜隱華!
君無垢邊說邊脫下身上厚重的盔甲,身上的傷也不包紮,血滴落地上,怵目驚心。
他提劍往外走。
“別衝動呀殿下!若無皇上的命令,你便是擅離職守,要受軍法處置。”他是皇子罪不及死,但幾十棍軍棍是免不了的,為了一個對他無意的女子受皮綻肉開之苦,值得嗎?
“別攔我,滾開!”君無垢怒極的踢開攔路的好友,長劍系腰,不管不顧的準備飛馳入京。
“不攔你好讓你犯下大錯嗎?聖意已下,還能由著你說不嗎,就算你能及時回去,你自己說說你能幹什麼!”還不是只能雙目含淚,忍著心酸眼看佳人上花轎,入了東宮。
他也就是因為這樣才瞞到今日才說,免得君無垢趕回去,結果更慘。
“搶婚!”他打小定下的女人豈可拱手讓人。
聞言,周明朗頓感頭大。“姓宋的,你來跟他說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他居然說得出口。”
那是太子,他搶什麼婚呀!兄妻弟搶成何體統,還不讓人指指點點了,皇上也不可能容許他如此造次。
宋曉明卻像在看戲似的,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他要去就讓他去,好讓他徹底死心,不讓他看到結果,他哪肯甘心。”
君無垢這人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親眼目睹就不會死心,只會懷抱著一份奢望拼死拼活。
周明朗一聽,氣急敗壞地又道:“我讓你勸他,不是要你火上加油,這一路回京兇險萬分,你硬得起心腸看他往死路裡闖嗎?”
這些年來護國將軍蕭正贊的勢力越來越龐大,掌握本朝快一半的兵權,而軍中的眾將領有一大半是蕭家的家族後輩或他一手提攜的子弟兵,權勢之大令人心驚。
而君無垢在軍中聲名鵲起,漸漸能分庭抗禮,護國將軍早忌憚他,他擅自回京,等於是給對方搞鬼的機會。
更別說皇上了,太子的這場婚事,是皇上精心擇定的,哪容得了君無垢破壞?
為了防範大權旁落,皇上才特意賜婚已辭官的左相嫡長孫女夜隱華為東宮太子妃,以文挾武,扼止護國將軍的野心,同時也為太子增添一條有力的臂膀,以免太子受制於人。
為穩定不安的朝政,皇上絞盡腦汁盤算,既要安文官的心,又要穩住武官的躁氣,他賜婚的同時也賜下一名太子良娣蕭鳳瑤,為蕭正贊之女,另有兩名良媛,為世家之女及清流文官之女,互相制衡。
也就是說,太子大婚之日要迎進四名女子。
“勸?”宋曉明冷哼一聲,“他那性子誰勸得了,蠻牛一頭,還不如讓他去撞撞牆,知道痛了就會回頭。”
“你……哎呀!幫不上忙還扯後腿,虧你還是軍師。”指望不了的渾人一個。“殿下,你別急,走慢點,好歹做點準備,點齊三千兵馬護送,我陪你……”
周明朗只能捨命陪君子了,不然還能怎麼辦?
“不用,你和曉明留下來守城,以防蠻子再來偷襲。”君無垢已經離帳,跨上大馬,神情急迫,刻不容緩。
“殿下……”
情之一字,害人不淺啊,任憑周明朗在後頭頻頻呼喚,君無垢仍舊頭也不回,帶了五十名親信,連夜出營往京城的方向趕去。
君無垢的心很慌,心急如焚,他這一去邊關好幾年,昔日縱馬過街的紈褲皇子已長成能統領一方的殺神,卻一日也沒忘記過令他動心的小丫頭,也自認夠沉著穩重了,能成為她一生的依靠,她不會再拒他於千里之外。
殊不知他剛有提親的念頭,想憑藉多年的戰功求皇上一道聖旨賜婚,早知他心意的皇上卻先一步將他心儀的女子賜予太子為妃,這教他情何以堪?
君父,君父,果真是先君臣後父子,同是皇子也有輕重之分,再受寵愛有何用,還是不敵嫡子正統。
“殿下,小心,有埋伏!”
連趕了三天三夜的眾人都有點精神不濟,除了讓馬喝水,吃草料,稍做休息,他們的吃睡都在馬背上,一路趕得急,餐風宿露,難免有些疏漏。
不過不愧是多年軍旅出身的將士,一有風吹草動便警覺的進入備戰狀態,當第一枝箭朝行進中的隊伍射來,立即結成陣型,並毫不猶豫的取出背後的劍予以反擊。
但是敵軍人數眾多,黑壓壓的一片像洪水般地襲卷而來,君無垢再是勇武也是身中數刀,鮮血淋漓,危在旦夕。
他閉上眼之前,最後看到的是近在咫尺,可是就是到不了的城牆,再睜開眼時,心愛的小姑娘已成了他嫂子。
重傷昏迷了十五日,再醒轉過來已是人事全非,他是被出城“狩獵”的君懷石所救,郡王府三百府兵齊出,這才打跑在京城附近為害的“劫匪”,君無垢五十親兵只剩三名存活,其餘皆滅。
京城近郊會有劫匪?
想也知道是何人所為,皇上雖下令全面追查,但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匪蹤早已不知去向,連屍體都未留下。
此事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而後君無垢以養傷為由留京,未赴邊關。
沒多久,身有痼疾的皇帝,拖了半年便撒手人寰,九九八十一喪鐘從皇宮中傳出,終日避不見人的君無垢也走出五皇子府,為皇上披麻戴孝。
太子繼位為新君,國喪守孝二十七個月。
先皇有十子五女,其中三子二女未成年便已夭折,先皇死前留下旨意,為活著的子女做了封賜,大皇子生母身分低賤,因生有大皇子而由更衣升為美人,大皇子封端王;三皇子為婕妤之子,封靜王;四皇子為珍妃之子,封康王;君無垢則被封為肅王,各有封地。
其餘皇子分別封為廉郡王、孝郡王,領郡王俸祿卻無封地,府兵最多五百,由朝廷供養。
只是新帝一即位便冷落了中宮皇后,獨寵生性嬌縱的蕭鳳瑤,封她為皇貴妃,一帝一妃極力打壓皇后,讓皇后在後宮的日子如履薄冰,看得君無垢心疼不已,他還真心策劃過逼宮謀反什麼的,好讓心愛女子不用受苦。
可是一想到他若是這麼做,行事一絲不苟的她絕對不會因此從他他便作罷,只能忍上加忍,忍忍忍……
不過他也沒打算放棄心上人,新帝別有所愛,連做做樣子也不肯,他便想趁虛而入,憐惜夜隱華,皇帝對她視如敝屣,他視之為珍寶,自己的心頭寶自己來呵護。
只可惜邊關戰事又起,君無垢奉旨出征。
這一次他沒能回來,戰死在沙場上,卒年二十一。
“你再看也幫不了他,他的時候到了,非走不可,誰也改變不了。”人的壽命真短,如曇花一現。
親眼目睹皇上被牛頭馬面拘走魂魄,躲在暗處的君無垢驚愕不已,不敢相信皇兄會如此短命。
他想過讓皇上死,可終究狠不下心,直到這回他在邊關戰死,以鬼魂之姿回到皇宮,發現那些毒計,他才決心下殺手。
只是沒等他下手,皇上便昏迷不醒,如今還死了。
看看自己透明的身軀,君無垢暗暗苦笑,他一心只想回到心愛女子身邊守護著她,卻完全忘了自己已死的事實,直到看見皇上的魂魄離體,被兩名鬼差的鐵鍊拘著走,他才驚覺自己也是鬼,得避開來自地府的使者。
而就在這時,突兀的男子嗓音驚醒了他,他往聲音來源一看,瞪大了眼!
“你……你是誰!”
龍泉宮一角原本是明亮的,卻忽然暗了下來,在一片黑暗中出現一道被撕開的裂縫,接著縫隙慢慢變大,走出一名身著怪異的男子。
他發長過肩,身上披了一件幾乎看不到邊的巨形斗篷,兩額有凸出的黑色彎角,除了雙眸的顏色是綠色偏金,他一身的黑,從黑髮到黑鞋,黑得優雅貴氣。
“我姓惡,單名一個魔,你可以稱呼我惡魔先生。”他面帶合宜的笑容,行了一個西洋宮廷禮。
“惡魔先生……先生,你是一名謀士?”本朝有姓惡的嗎?他的名字也夠怪異了。
“非也,非也,我是為了實現你的願望而來。”現代的人類變聰明了,太難騙,害他的業績直直落,快要墊底了,他只好穿梭時空,尋找好騙的對象。
“我的願望?”他都死了還能奢望什麼?難道還能起死回生?
“你不想名正言順地跟她在一起嗎?”惡魔指著坐在龍榻旁,手捧著書的皇后。
“我已經死了……”想又有何用?君無垢低下身,伸手一碰,曾經殺敵無數的手從芙蓉嬌顏穿過。
他笑著,滿眼苦澀。
小丫頭,你會為我的死傷心落淚嗎?
“死了也可以復活,那裡不就有一具身體等著你嗎?”惡魔目光一落,榻上失去靈魂的軀殼胸口的起伏慢慢停止。
“你說他?”君無垢的心一震,感覺被射穿的心又開始跳動,怦怦怦……一下強過一下。
“你是五百萬死靈之中唯一的幸運兒,我們能完成你一個心願,不論你提出的要求再不合理,我們都會為你達成。”他衷心為“客戶”服務。
“不管什麼事都成?”君無垢冷靜的再次確認問道。
“是的,惡魔說話算話。”騙人無罪。
“我可以變成他?”君無垢低視和自己長相有五分相似的二皇兄,他肯定二皇兄再也活不過來了。
“是的,你可以是他,但是……”
“但是什麼?”
“你必須接受萬聖節系統,以十月三十一日為最後期限,不過換算你們的曆法是陽月的第四天,在這段期間內你不能做好事,只能捉弄人或做壞事才能累積罪惡值……”罪惡值越高對他越有利,反之……嘿嘿嘿。
“什麼叫萬聖節?”聽都沒聽過。
惡魔不耐煩的揮手。“那不重要,你只要記住,罪惡值達到某個程度,也可以向本系統要求兌換物品,譬如一瓶毒藥,或是致人於死的武器,多行壞事才能獲得,切記。”
“那做好事呢?”君無垢問道。
惡魔呵呵低笑。“你只是暫時擁有這副身體,若罪惡值未累積到標準,你就會變回一抹鬼魂。”
“是……這樣嗎?”原來是借用的。
“只要你的罪惡值在最後期限那一天累積到一百,就能夠成為這副身體的主人,請問你願意接受嗎?”快呀!愚蠢的人類,我還要趕場。
能再重活一回,君無垢毫無猶豫的點頭。“好。”
惡魔手一揚,手上出現一份契約書。“請簽名。”
君無垢剛簽下自己的名字,眼前忽地一陣晃動,又聽見惡魔的聲音—
“對了,提醒你,罪惡值計算是以最後期限那一天的數值為准,罪惡值提前累積到一百,也不能提早擁有這身體,明白了就去吧!”
他還來不及說話,感覺到背後被人一拍,便再度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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