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偷溜逛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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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暗中收買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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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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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朝堂風雲詭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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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錯過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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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為愛做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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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敲開幸福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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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賭石賺大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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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交到好朋友

    嘉和二十二年,春。

    「茶也清哎,水也清呦,清水燒茶……」

    穆小花一面唱著歌,一面採集茶樹頂端的嫩葉,這年代的普洱茶還是野生種,幾乎沒有人工培養,也恰恰是因為這樣,量少,更顯珍貴。

    來到這個時空整整十年,阿娘習慣了性格改變的她,而她也習慣了古代生活,或許曾經彼此心裡都有過疑問,但生活嘛,攪和攪和著也就過去了。

    納西族女子與漢族女子不同,這裡的馬幫文化很發達,有出息的男人全出門運貨去了,經年累月待在外頭,也許一兩年才見得上一面,家裡只能靠女人來支撐門庭,因此納西女子非常能幹,不但要操持家務、織衣繡布、教養孩子,還要下田耕種。

    婦人大多穿著大襟寬袖布袍,下面穿著深色長褲,腰間有黑、白、藍等色的棉布腰帶,打上百褶,正所謂一天穿四季,東邊晴時西邊雨,說明這裡的天氣日夜溫差極大,因此婦人習慣在背上披著一塊羊皮,具有保暖及保護的作用。

    羊皮上方下圓,縫著一道寬邊,再釘上七彩繡的圓形布盤,代表北斗七星,羊皮上端縫著兩根白色長帶,代表月亮,披戴時從肩上搭過,在胸前交錯、系在身後,意謂著披星戴月,象徵納西女子勤勞樸實、賢德善良。

    穿越在這樣的家庭,自然得適應這樣的角色。

    她家裡人口簡單,只有她和阿娘兩人,聽說當年阿爹跟著馬幫,在穿過玉龍雪山時墜崖身亡。

    幸好母親心有成算,細細算計著過日子,辛勤耕作,慢慢將她拉拔長大。

    前輩子的穆小花是學農的,到處推展有機農作,她與小農合作,架設網站,把好的食材推廣到百姓家裡。

    讀農學院的人很多,放棄本行的占大多數,只有她,不但沒放棄,還往裡頭鑽。

    剛畢業時,她拎著包包不回家,直接往鄉下跑,在泥田間耗了五年,曬成黑人不說,日子只能勉強維持溫飽,當教授的爸媽快被她氣瘋,向她發出通牒,要不轉行,要不回學校繼續念,博士班畢業後,爸媽會想辦法讓她留在大學裡當助教。

    她沒理會爸媽的警告,第六年、第七年,她結合小農成功創立自己的生機品牌,第八年、第九年,同學會上,同學用羡慕的眼光看她。

    第……十幾年吧,她開始感受到中年女子的寂寞,想找個好男人定下來,卻發現自己已經離開婚姻市場。

    本來就長得普普,又把自己搞成中年農婦,而存款簿裡面的數位無法替她找到真心的男人,一再被騙後,她考慮過要不要找個男人捐精,從此把事業當成丈夫?

    計畫還沒成形呢,沒想到她到西雙版納尋找優質普洱茶,學習耕作農法,卻遇上一場豪雨狂災,被淹沒在土石流底下。

    清醒後,她成為穆小花。

    成為穆小花的缺點是,所有努力成就都得從頭來過。

    優點是,穆小花打小就長得精緻可愛,以她阿娘的容貌作推估,將來肯定是婚姻市場上的搶手貨。

    她沒猜錯,十三歲之後,來家裡說親的人都快把門檻給踩平了,但阿娘似乎不打算將她賤賣。

    阿娘說:「你值得更好的男人。」

    這點,母女立場一致。

    「……茶也清哎,水也清呦,清水燒茶,獻給心上的人……」

    她唱得起勁、唱得高昂,是啊,她的心情超好。

    前年移植到田裡的普洱茶樹,在她悉心照顧下長勢很好,去年雖然只收了一、二十斤乾倉茶,但她用現代制茶法做出來的茶餅,味道與時下做出來的差別很大。

    這樣的茶,碰到識途老馬,能不被高價收購嗎?她賣的價錢,是別人家的兩倍。

    阿娘不信有這等好事,刻意去探聽,這才曉得,那些茶最後全被轉到木王府裡,聽說還向朝廷上貢了十斤茶餅。

    說到這裡,不得不提提木王府。

    數百年前,這裡居住的幾乎都是納西族人,納西族的土司姓木,幾代以前土司便領導納西人從農轉商,不但帶族人到各地運送、買賣貨產,這幾年更設置集散中心,讓各地來的商賈可以在此交換商品。

    尤于商業繁榮,稅收增加,並且來此的商人要吃要喝要睡,漸漸地,小鎮發展成大城,馬路越修越寬越直,馬幫們從四方彙集,不僅帶來貨物財富,也帶來多元文化。

    聰明的人懂得往錢多、資源豐富的地方靠攏,於是百姓人口年年增加,越來越多人選擇在此定居。

    外頭不斷改朝換代,戰爭殺戮不止,唯有此地,數百年如一日,朝氣蓬勃、欣欣向榮。

    在這一點上,穆小花覺得木王爺們很聰明。

    他們對政治版圖沒有太大野心,只關注經濟與百姓,不管朝代換過幾輪,一概不參與鬥爭,一概對朝廷伏首稱臣,他們用更多的歲貢來換取和平。

    木土司領受「王爺」爵位,自願為朝廷固守一方疆域,這樣的做法為百姓們爭取到安居樂業、穩定生活。

    許是上蒼回報王爺們的心願,多年來,此地風調雨順、商業發達,在木王爺的統治下,富甲一方。

    有這樣的領導者,穆小花不得不承認,能穿越到這裡,她非常幸運。

    可重商輕農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多年來,此地的農業技術並未更進一步,雖然四季如春、風調雨順,可農業產值並未見增長。

    雖然山多平原少,大量放牧讓百姓不缺肉食蛋白質,沒有饑餓之虞,但蔬果量不足,導至百姓纖維素與維他命的不足,到晚年往往會出現三高問題。

    她不確定是不是食物的關係導致這裡的人們平均壽命較低,但她確定均衡的飲食是長壽的關鍵之一。

    於是茶葉成為解決之道。

    這裡滿山遍野的野生茶樹,姑娘們不畏高,一個個身手矯健的上樹採茶,返家後做成普洱茶餅,自有商人來收購。

    但讓穆小花爬樹?汗顏呐,即使已經穿越十載,這方面她仍遠遠比不上本地人,所以她選擇改變茶樹生態。

    前世她是農學院畢業,熟悉各種養殖技術,和一般大學生不同,她懂的不僅僅是教科書上的知識,她還花好幾年時間上山下海到處實習。

    為尋找最古老的、優質的、不受污染的好食物,她從國內到國外,參加演講和學術討論,進到各農家學習農事技術,下田種菜、上山制茶。

    她在屋頂上曬過金針花,在森林裡尋找山棕,在西雙版納森林裡見證百年野茶樹,下海捕過野生烏魚取卵……在現代粉領階級中,她稱得上神力女超人。

    只不過,面對一群從小就當神力女超人養的胖金妹,她只能俯首稱臣。

    當然,她不是不能爬高高,只是不喜歡爬高高,更重要的是,依當地這種方式做出來的茶葉,產量根本不足以供應這麼多人,因此她說服阿娘,給她幾畝地種植茶樹。

    去年的茶餅受到誇讚,今年茶未收,已經有人上門向她預購。

    阿娘語重心長說:「小花,甭妄想攀上木王府,那些人不是和咱們同一道的。」

    這道理她明白,雖然木王府美名在外,可樹大必有枯枝,人多必有白癡,誰曉得木王府裡有沒有幾個敗類,萬一人家看她們孤女寡母好欺負,硬把阿娘擄走,逼她交出茶樹栽培法、茶葉製造技術……

    不是她自私,而是她多心,太早改變歷史,她得承擔些什麼?

    因此穆小花是個小人物,憋著勁兒死命工作,是為著讓自己過上衣食無虞的生活,真沒打算呼風喚雨、名留青史。

    因此她低調再低調,連唱首現代歌,都得確定附近只有她一個採茶姑娘,才肯鬆開喉嚨。

    想起她的小茶樹,心情更歡了,她引吭高歌,唱得更歡暢,「我默默的想啊悄悄的問,你家鄉有沒有這樣的茶林,茶林裡有沒有採茶的大姊,大姊裡有沒有你心愛的人……」

    爬下樹,今天茶葉采夠了,她一面唱著,一面彎腰在老樹附近尋找新茶苗。

    通常在霜降前後,茶樹種子成熟落在地表,三、四個月後生根發芽,茶苗長成,便可試著移植。

    阿娘說,她樂意的話,可以再墾上兩畝地,多種些茶樹,這是對她侍弄茶葉的肯定。

    「有茶林、有大姊,沒有心愛的人。」

    一個突兀的男聲傳來,穆小花猛地起身往後看。

    那是個斯文的男人,穿著漢人的綢衫,做漢人打扮,一百七十公分左右,身材略微纖瘦,皮膚過度白皙,五官深邃,打扮得乾乾淨淨,手裡還學漢人拿著把扇子。

    以二十一世紀的眼光來看,是個小花美男,雖然不夠高,但是夠養眼,不過以這裡的審美來看,他是高的,他不像話的白皮膚和這裡有些格格不入,這裡連女人都曬出一身健康的小麥色。

    穆小花微皺雙眉,哪來的男人?

    早說過這裡的男人以進馬幫為榮,凡有幾分本事的男子,莫不把進馬幫當成人生重要目標,可長期在外的男人,怎能養出一身細皮嫩肉?更何況他還穿著漢人服飾。

    用膝蓋都可以猜得出,此人非富即貴,且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出自木王府。

    木王爺嚮往漢文化,花大把銀子從京城請來師傅,教導下一輩經史子集,聽說這些年府裡吃的喝的用的,無不模仿漢人。

    木王爺是此地的土司首領,由他帶領風潮,貴戶富人當然會群起仿效。

    「怎麼不唱了?」男人問。

    穆小花大翻白眼,他在這裡,她還唱什麼啊,又不是以賣唱為業!

    男人沒介意她的白眼,笑道:「你果然聽得懂漢語。」

    她不只聽得懂、看得懂,還運用得很流利呢,想當初……剛穿越過來,雖帶著前身的記憶,她還是花了大半個月才克服心中障礙,試著用納西族語言與人交談。

    「公子有事嗎?」他靠得太近,她忍不住退開三步。畢竟要注意男女大防嘛,漢人都嘛這麼做。

    「漢語是跟誰學的,學得這樣好?」

    跟國文老師、跟小說作者、跟新聞記者……但,關他什麼事?撇撇嘴,穆小花眯眼,開口,「請問……」

    「你問。」他笑彎眉毛,真心實意的誠懇笑臉讓他看起來更順眼幾分。

    「我們熟嗎?」她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他,笑容可掬。

    吭?怎麼會問這個?下意識地,他實誠地搖搖頭。

    「既然不熟,我為什麼要回答你?」

    轉身,她把茶樹根裹上一層泥土,放進簍子裡,心裡盤算著,回家後先把茶苗種到茶園裡,這一批長到冬天,可以收下第一季冬茶,想到豐收,她眉開眼笑。

    她的茶賣出好價錢後,村裡有不少人家也想學她種茶,可他們哪有她的專業,一段時間後,田畝裡又種回苦蕎和青稞。

    她快步往家裡走,把木裴軒忘到腦後。

    居然……被無視了?!望著她的背影,木裴軒笑開,嶄新的經驗呐。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加快腳步跟在穆小花身後,她速度加快,他輕咳幾聲,隨著她的小跑步,他越咳越厲害。

    穆小花皺眉,試圖忽略,但他……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的,他咳得連腸子都快吐出來似的。

    聽不下去了,站定轉身,她望向他,他回看她,他忍不住笑出聲,一面笑還一面咳,那模樣明明很狼狽,卻誘發出她的同情。

    「你在跟蹤我?」

    「更正確的說法是,我在跟『著』你。」

    「有事嗎?」

    「想知道你的漢文是怎麼學的?」

    穆小花搖頭,確實啊,當地漢文僅僅在「上流社會」中流傳,這裡的人家要是請得起漢學師傅,就足以到處誇耀,像他們這種平民,能上東巴院念書的已是寥寥無幾,哪有機會接觸到漢文?

    她太不小心了,這事傳出去,不知道會引發多少疑問。

    穆小花閉上嘴,對於無法解釋的事,她選擇緘默,她看了他一眼,轉身繼續走。

    他大步追上。「你不想回答?」

    還用問?她這樣子,像是樂於回答的態度嗎?

    他想了想又問:「這是你的秘密?」

    啊不然咧,是可以到處宣揚的八卦?

    「是不是不談這個,你就願意開口?」他從不是個窮追不捨的男子,但是對她……莫名其妙地,他想要窮追不捨。

    穆小花滿臉不耐,出門沒看黃曆,怎就招惹一塊牛皮糖,還是顆名牌牛皮糖。

    他再咳兩聲,笑著改用納西語問:「是不是假裝沒這回事,你就願意和我當朋友?行啊!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何況只是守個小秘密,前提是,你必須是朋友。」

    穆小花不是遲鈍之人,這話已經不是純然的友善,而是確確實實的威脅—— 想保有秘密?就做朋友吧!否則……嘿嘿嘿……

    穆小花立定、轉身,面對他時他又咳了兩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色微紅。

    對自己語出威脅感到羞愧?真是可惡,更可惡的是,竟然說著邪惡的話,卻擺出一副無害無辜的表情。

    穆小花問:「你很缺朋友嗎?」

    她在諷刺他,他卻想也不想地坦然接下。

    「對啊,考慮考慮吧,我不會給朋友帶來困擾,比較喜歡給朋友帶來幫助。」揚揚眉,他把「困擾」兩個字加重音節。

    她輕哼一聲。「我習慣自助天助,多謝!」

    他指指她簍筐裡的茶苗,問:「你想種茶?我有從中原來的茶樹,想不想要?」

    有茶樹的是他的庶妹木青瞳。

    之所以取名青瞳,是因為她有雙漂亮的眼睛,她長得嫋嫋婷婷,細柳生姿,甚迷人眼,見過她的人都忍不住讚歎。

    她的美麗再加上她是這一代唯一的女兒,因此很得長輩寵愛,是被嬌寵大的千金小姐,多少養出幾分驕縱任性,凡是想要的,都要順從她的心意。

    前幾年她一時興起,讓父王從中原聘來幾個侍弄花木的好手,搜羅不少這裡見不著的花種樹木、種子秧苗,還給她搭起大暖房。

    她得意洋洋,漢語學得普通,卻學起中原貴女,季季辦賞花宴,邀手帕交進府炫耀。

    從中原得來的茶樹?瞬間穆小花整個人綻放光彩,看他的眼光變得不同。

    她可以種出不少東西,可惜這裡地處偏遠,能拿到手的只有當地物種,如果能有中原的……好吧,她承認,自己是個現實勢利的傢伙。

    她對自己的勢利感到汗顏,卻欲蓋彌彰地舉起三根手指頭,說:「交朋友,我有三不原則。」

    「哪三不?」

    「不交利益、不交背景、不交權勢,單純交心。」

    這算不算越描越黑?算!她臉上明明寫著「我要我要我要」,嘴上卻說得義正辭嚴,矯情的小樣兒看得他更覺得有趣。「行,我喜歡你的原則,所以……我們是朋友了?」

    她沒應,是默認。

    她繼續走,他繼續跟。「我叫木裴軒。」

    姓木?她沒猜錯,是木王府的人。是正統還是旁支?不管正統或旁支,在這裡,凡是姓木就高人一等。「穆小花。」

    他詫異。「你也姓木?」

    她撿起樹枝,在地上寫出「穆」字,此穆非彼木,同音不同義,身分階級差上好幾個段數。

    木裴軒更訝異了,她居然會寫漢字?府裡的妹妹和堂姊妹們雖然上過課,勉強能把漢文說得順暢,可口音和師傅天差地別,能認得幾個字已經不容易,能寫的更是寥寥無幾,沒想到她……她是從哪裡來的呀?

    木裴軒揣著滿肚子興趣,越發想與她親近。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村子,她沒回家,先帶茶苗往田裡去。

    她彎身植苗,他卻看得眼睛發直,這幾畝地是……茶樹?她把高大的茶樹變成矮叢?還修剪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若所有茶樹都長這模樣,採茶工人能省多少功夫?!

    他忍不住問:「你是怎麼做到的?」

    小花微哂,能把喬木養成灌木,她不張揚得意都難,這叫什麼?叫做專業!講到專業的話題,她忍不住洋洋灑灑說上一大篇。

    「原則上野生茶樹無人管理,茶葉大多粗獷,葉大枝大,做出來的茶葉口感相對霸氣耐泡,至於管理良好的茶樹,因採集時葉鮮芽嫩,製作出來的茶葉雖然沒有野生茶樹那般耐泡,但勝在味道雋永清新。」

    其實野生茶多少帶點野味,有部分人喝過後會覺得噁心、胸悶、頭暈,寒性較重,且有一定的毒性,只是在二十一世紀因物以稀為貴,經過商人的不斷炒作,野生茶突然走俏,登上大雅之堂,價錢也不斷上漲。

    「莫非金老闆收購的茶,是出自你的手?」

    穆小花點點頭,若能夠拿到中原茶種,她想嫁接,試著改良口味,或許能提升茶葉的層次。

    「真的是你?!」木裴軒不敢置信,她只是個小姑娘啊。「味道獨特,我很喜歡。」

    「你有喝?不是聽說進貢朝廷了?」

    「是,府裡只留下幾斤,母親知道我喜歡,除了給父親留下的,剩下的全送到我那兒了。可惜量太少,再省還是喝光了,這會兒其他的茶都喝不下口,大哥嫌我嘴刁,托人從中原送茶來。」

    她這是碰到粉絲了?穆小花憋住,不讓驕傲表現得太明顯。「我那裡還有一些,是冬茶。」

    冬茶味道更好,只不過產量比春茶更少,她便留下來祭自己的五臟廟了。

    這裡的食物實在不怎樣,河魚腥羶多刺,沒有瘦肉精的野放豬肥得流油,羊肉甭談了,那股腥羶味兒是她絕對不碰的,至於氂牛肉……饒了她吧,沒有大量的香料和加工,誰吞得下去?

    因此她迫切想種出蔬菜鮮果,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

    「你還有?!」他就好這一口,木裴軒高興得跳起來,今晨醒來,發現枝頭喜鵲喧囂,就曉得能有好運,這不,交到一個好朋友。

    這天,穆小花和木裴軒成為朋友。

    穆小花把他帶回家,本想讓阿娘下廚做幾道好菜宴請新朋友,她的廚藝不差,但阿娘的廚藝可是阿基師等級的。

    可惜阿娘進城了,她有一堆繡件要拿去換銀子。

    便是這次的錯過,才讓事情變得無法阻止,穆媋不止一次後悔,倘若這天別出門,該有多好?!

    穆小花的三不原則,在用幾兩茶葉換到三盆茶樹苗之後打破了。

    因為身分有用,權勢有用,利益更是有用到不行,所以三不原則悄悄換成—— 朋友有通財之義,兩肋插刀是身為朋友該做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木裴軒這種良善暖男讓人無法討厭,於是兩人的感情以等比級數成長。

    身體弱、不太愛與人溝通的木裴軒,在穆小花面前就會變成話簍子,穆小花本就是個超級業務員,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功夫一流,否則怎能從小農變成CEO?

    她沒有刻意,幾句話便挖出他的身世,她連問都不曾,他便交代自己的喜怒哀樂。

    話,說著說著便順了,心,交流交流著便通了,然後她明白他的寂寞。

    木裴軒打出娘胎身子就不好,家裡長輩對他分外寬容,上頭有六個哥哥,都是出自母親的肚皮,但木王爺既然嚮往漢文化,自然不會忽略中原男子三妻四妾、開枝散葉的「優秀傳統」,於是臨老入花叢,迎進幾個美麗漂亮、溫柔又善解人意的通房姨娘。

    幸好那時王妃已經年過四十,又得木裴軒這個老來子,所有精力全放在身體不好的兒子身上,沒精力與那群狐狸精較量。

    何況她有七個兒子,二、三十個男女孫子,一個比一個能耐長進,王妃的地位便是九級地震也無法撼動,因此王府後院還算相安無事。

    約莫是王爺年紀大、精力不足,雖然納進好幾個美女,卻只得木青瞳一個幼女,年紀和穆小花一樣,但穆小花的成長歷程刻苦自勵,而木青瞳則是一路被嬌慣養大。

    她天不怕、地不怕,從小到大闖過無數禍事,若非有王爺兜著,名聲早已壞到轟動武林、驚動萬教。

    王府裡的老王爺十年前過世後,才將爵位傳給木裴軒的父親,老王爺特別疼愛木裴軒,親自為孫子啟蒙,他過世後,老太君接手教導木裴軒,如今八十幾歲的人了,依舊精神矍鑠,神采奕奕。

    木裴軒說:「沒見過像我祖母那般剛毅的女人,年輕時,她可是個馬背上的巾幗英雄。」

    便是跟著祖母,木裴軒才愛上兵法,他常說:「若不是身為女子,祖母定是開疆拓土的大英雄。」

    他對英雄有強烈的崇拜,除祖母之外,他還崇拜大隋王朝的赫連湛。

    赫連湛是皇上的第九個兒子,年紀與木裴軒一樣,卻是武藝高強、驍勇善戰,這些年來領兵征戰邊關,保大隋百姓安居樂業,不受戰火波及。

    比起討論赫連湛,穆小花更喜歡聽他說木府老太君的故事。

    這就是女人啊,命好、命差,全看原生家庭和夫家。

    木裴軒的祖母從小在自由的環境中長大,性情豪放、不拘小節,對家事中饋不感興趣,成親後一顆心全在丈夫身上,不屑與妯娌爭奪。

    可最後大伯、二伯早亡,繼承爵位的反倒成了她丈夫。

    她就一個兒子,膝下沒有兄弟鬩牆的事兒,丈夫也不曾想過對外發展,一心一意教育兒子、照顧妻子。

    她一輩子被護著成長、茁壯,便是老了也活得恣意。

    相較起自己的阿娘,穆小花只能歎三聲無奈。

    她沒見過阿爹,也許原主有,但穿越過來時她才四歲,對父親沒有半點印象,她問過阿娘,「阿娘,阿爹長什麼樣兒?」

    阿娘想起阿爹,眼眶微微泛紅卻又故作堅強,說他是極好的人,可講完這句後便接了一句話,她說:「儘管再好的男人,女人也萬萬不可折損翅膀,任人關在籠子裡,那麼天空再美再好,也不屬於你。」

    她不知道阿爹是不是備下一座籠子將阿娘給鎖了,但她明白,阿娘可以貧、可以苦,卻無法失去自由,在許多女人眼裡,風霜雨露是苦,可在阿娘眼裡,那是上天恩賜。

    她又問:「阿娘,阿爹死去,你傷不傷心?」

    阿娘想了半天,斟酌著回答,「離開那樣偉岸的男子,自然傷心,可想著從此便是海闊天空,便也明白了,老天爺不會虧待一個人到底。」

    她家阿娘是不是很先進?竟提早幾百年,在這樣的環境裡發展出女權意識,不願在婚姻中受限制。

    事實證明她家阿娘確實有本事,從她穿越到四歲的原主身上直到現在,整整十年,她親眼見證阿娘從無到有,勤儉持家,為自己買地買房、安身立命之外,還能開創事業版圖,也只有這樣的阿娘,才捨得撥出幾畝地,讓她去種植不知道會不會成功的茶樹,也只有這樣的阿娘,不著急為她訂親,早早把她給嫁出去。

    阿娘說:「我自己都害怕不自由,怎捨得你也和我一樣,男人不好便不要了,沒道理非要吊死在一根繩子上。」

    她問:「阿娘,我成親後,你一個人怎麼過?」

    阿娘不答反問:「你什麼時候見我一個人過?」

    這倒是大實話,阿娘的人緣好,即便是寡婦也不曾讓人看輕,村裡的男男女女都喜歡她家阿娘,更何況……還有阿貴叔呢。

    阿貴叔是沈家馬幫的領隊,攢下不少家底,買屋置田,算得上村裡的大戶人家,可惜阿貴嬸福薄,十年前病死,留下一個兒子,和穆小花差不多大。

    阿娘和阿貴嬸感情好,阿貴嬸死的時候阿貴叔在外頭,阿娘允諾會好好照顧於大山。

    結果照顧著照顧著,於大山把她阿娘當成自個兒的阿娘了,自己有家不住,偏來擠她們的小石屋。

    阿貴叔長年在外頭跑,每次回來總說著外頭的山川風光,那些不曾聽聞的世界,教阿娘心生嚮往。

    他對於大山說:「過幾年,阿爹從馬幫退下來,就帶大山到外頭闖闖。」

    於大山不感興趣,他喜歡讀書作文章,成天夢想著戴官帽,可是看見阿娘羡慕盼望的目光,便說:「帶阿娘一起去。」

    他指的娘是穆小花的阿娘,他親生阿娘去世時他才四歲多一點,見小花喊阿娘,他不認輸也跟著喊,好像誰的聲音大,阿娘就歸誰似的。

    之後喊著喊著,再也改不過來。

    穆小花的阿娘和木裴軒的祖母、親娘是截然不同的女性,所以這個世界要怎麼說呢?

    有人愛山,有人就水,山山水水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妙處。

    在這樣的觀念薰陶下,和木裴軒的來往她表現得很自然也很坦然,不像其他少女,多講幾句話便幻想起木府七夫人的寶座。

    家裡有些逼仄,再加上不討喜的於大山進進出出,於是第一次見面後,她就不再把木裴軒往家裡帶,反倒是老往他的莊子跑。

    木府雖大,但上頭有六個哥哥,小時候還行,六個哥哥成親之後,陸陸續續有自己的娃兒,再加上服侍的下人,木府再大,人來人往的還是吵雜得很。

    木裴軒身子弱,喜靜不喜鬧,因此每年有大半時間是待在莊子上休養。

    木府莊子多,他獨愛鄰近秀喜村的莊子,因為有山有水,風光明媚,再加上地方大又清靜,且離木府只有三個時辰,因此成了他的休養聖地。

    那次,莫名地和隨身僕役走散,他才會遇見穆小花。

    雖說身子不好,可身為木府嫡子,多少要參與一些應酬,這裡民風不若漢人,男女之間並未有太明顯的分際,他見過的女子不算少,卻都覺得無知、無趣、無聊,碰上一個可以談天說地的穆小花,他豈還能撂得開手?

    於是從春到夏、從秋到冬,一年即將過去,兩人從朋友變成兄弟,什麼玩笑都開得起,什麼葷素都不忌,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感情和親人一樣好。

    「七爺,穆姑娘來了。」全管事上前稟報,他很清楚穆小姐到,七爺心情就會大好,心情好,身體就會強健,王爺、王妃心底最掛念的就是這個。

    正倚在床邊看兵書的木裴軒聽見穆小花來了,急急忙忙下床,趿起鞋子就要往外走。

    他就曉得,只要幾把種子就能把她引過來,見過喜歡金銀珠寶、華服美飾的女人,見過喜歡珍饌美饈的女人,可是沒見過她這種的,可偏偏就是她這種女人讓他歡喜。

    瞧七爺跑得這麼快,全管事呵呵地跟著傻樂,頭一轉,看見放在床頭的木匣子,搖頭失笑,上前把匣子捧起來往前廳走。

    這是七爺曉得世子爺送完歲貢、打京城回來,特地讓阿保回府拿來的,大夥兒都以為七爺轉性子了,和小姐一樣愛上花花草草,殊不知哪裡是啊,全是為穆姑娘備下的。

    關上房門前,全管事發現床邊的鐵箱尚未開封。抿唇藏笑,裡頭全是七爺最喜歡的兵器,送過來到現在好幾天啦,摸都沒摸,倒是這幾把種子得到青睞,匣子開開合合不知看過幾次。

    看樣子,七爺對穆姑娘是真的上心。

    這是好事呐,王妃為七爺的婚事傷透腦筋,只道七爺身子弱,在這方面不開竅,如今……也許可以往府裡透個口信,替七爺尋門好親事。

    至於穆姑娘,雖當不了正室,但抬個姨娘不成問題,瞧七爺待她如此上心,日後定不會薄待她。

    彎起眉眼,全管事和他的七爺同喜。

    進門前,木裴軒忍不住又咳上幾聲,看他這副模樣,穆小花忍不住嘮叨。「跑這麼快做啥,我又不急著走。」

    「不急嗎?太好了,留下來吃飯?」

    「這可不行,估計這兩天阿貴叔就要回來了,大山鬧著我阿娘,要給他阿爹接風。」

    這麼亂的關係,要是在中原,阿娘肯定會被人戳脊樑骨,可在這裡……加入馬幫雖然賺得多,卻也風險大,每趟下來總有人死傷,若是所有寡婦都不能抛頭露面、不允許再嫁,此地的人口總數恐怕會急速下降。

    「那怎麼說不急?你待不了多久。」他悶了!她來,他總想著,她能多待一會兒、再待一會兒就好,她走,他便開始扳著手指頭算,下回見面還得多久?等待的感覺不好受,他恨不得能時刻把她留在身邊。

    留在身邊?突地,一個念頭鑽入腦袋瓜,心……忍不住雀躍!可以嗎?他這樣一個病秧子,能把她留下嗎?

    穆小花看看天色,道:「午時未過,我可以待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很久嗎?他花那麼多功夫,只換來兩個時辰?木裴軒有些不滿。

    他的不悅表現得太明顯,穆小花失笑,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呐,還不懂得隱藏自己。她伸手,嬌俏問:「給我的種子呢?」

    他背過身不回應,耍起小性子,全管事趕忙上前,把木匣子遞過去。

    小花沒理他,打開匣子,只消一眼便樂開了花。「這個……很難弄到吧?」

    應該說難的,讓她承自己的情,可木裴軒是驕傲的男人,再難也只會輕描淡寫。「倒也不難,我妹子只想種可以炫耀的花,至於開不了花的秧苗種子,沒多大興趣,我只是順口要來的。」

    倒也不難?噗!全管事噴笑。為這些種子,七爺想盡辦法討好世子爺,還擔心著呢,信一封封往京城送,提醒世子爺甭忘記,多大的事兒啊,這般勞師動眾的。

    全管事這一笑,穆小花懂了,繞到木裴軒跟前,她把匣子遞上,指指格子裡頭圓滾滾的深色種子,說:「這是菜籽、這是綠豆、這個是瓜類,真真是太感謝你了,我正打算弄間能透光的屋子種菜蔬,要是能夠種成,冬天就有菜可以吃啦。」

    實話說,她超級佩服自己的腸胃,在少蔬少果的環境下,她居然沒有便秘困擾……肯定是她勞動量夠多,至於那些高門大戶、四體不動的貴人們,肯定沒有她的好運道。

    「綠豆是什麼?」

    「等我種出來,熬上一大鍋給你嚐嚐,那味道……此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嚐。」在現代要吃綠豆不難,在古代,唉,她對綠豆湯的思念真如滔滔江河,奔騰不已。

    「有你說得這麼好,莫不是你誇張了?」

    見他鬆開眉頭、不耍性子了,穆小花咯咯笑開。「倘若你吃一碗,不想再要第二碗,便算我輸,我允你一件事,倘若你一吃上了癮,就要想辦法再給我弄一匣子種子。」

    這個賭約可以打,反正不管她贏或輸,他總會想盡辦法給她弄來種子。木裴軒點頭問:「你方才說要弄間能透光的屋子,是不是指暖房?」

    「對,你見過?」

    「木府裡頭就有一座,是漢人師傅蓋的,在暖房裡種花,一年四季都能開。」

    大理氣候四季如春,日照足,降雨夠,照理說養什麼都好長,只不過晝夜溫差太大,往往白天如夏,夜晚即入冬,再加上地形複雜,海拔高低懸殊,氣候差異顯著,嬌嫩一點的菜蔬不易養活,往往白天長得好好,一個晚上下來就凍死了,因此百姓大多是種好養的植物。

    穆小花想要一座暖房,目的不僅僅是為著增暖,更是恒溫。「真的嗎?我可不可以請他們幫忙蓋?」

    「你有銀子嗎?」木裴軒斜眉望她。

    這可踩著她的短處啦,家裡的銀錢歸阿娘管,蓋間連聽都沒聽過的暖房,不知道阿娘能不能同意,就算同意,年初阿娘剛買下幾畝地,不曉得還能不能拿得出銀錢。

    難倒她了?木裴軒雙眉微挑,「我的月銀有限,過去又沒在這事上頭花心思,怕是身邊也沒剩多少銀子,請師傅千里迢迢一趟路來蓋暖房,沒有個三、五百兩,哪裡請得動人。

    「要不我同母妃說說,想在莊子裡搭個暖房,蓋在莊子裡,錢自然由王府支付。往後你有空就來照顧菜苗果蔬,不管種出多少都算你的,我不和你分,行不?」

    聽著七爺的話,全管事心裡咯登一聲,這是公然說謊啊,什麼千里迢迢?師傅分明住在王府裡頭,更別說師傅是僕,七爺是主,想讓他們到哪裡做什麼,還不是一句話的功夫,哪裡需要使銀子了?

    就算需要……七爺的小金庫明明富足得很呐!

    木裴軒笑盈盈地等她上勾,他清楚得很,對那些草草樹樹的,她可花心思啦,如果暖房蓋在莊子裡,她肯定天天來報到,不會隔三差五還得他用東西引誘才肯出現。

    穆小花猶豫了,阿娘雖不過問她的行蹤,可天天上山,日子久了,多少會有疑惑,只是暖房……著實太吸引人……

    見她久久不發一語,他再加碼下注。「阿保說,在城裡看見有人賣葡萄苗,問我要不要,如果蓋起暖房,能不能種得起來。」

    葡萄……天,那種花青素超多的東西?當!穆小花兩眼發光。

    因商業興盛,葡萄于百姓倒也不是什麼傳說,只是貴得讓老百姓吞不下,只有財大氣粗、諸如木王府之流的人享用得起。

    倘若、如果……一咬牙,她重重地點頭,說:「行吧,就蓋在這裡。」

    上勾了!木裴軒揚眉,那模樣,像偷了腥的貓。

    全管事忍不住歎氣,穆姑娘看起來一臉聰明相,怎就被七爺誆了呢?

    可能怪她嗎?七爺天生一副實誠相,人人都說他善良,可不是跟在身邊的人,哪裡知道七爺那付腸肚九彎十八拐的,再能耐的人都會被他給拐得團團轉,就是王爺、王妃也得入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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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愛情已然消逝

    嘉和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三日。

    鞭炮聲響、鑼鼓喧天,凝睇遠方的迎親隊伍,穆小花微微地笑著,只是笑容裡帶著悽楚悲涼。

    他快樂嗎?幸福嗎?這場婚禮真是他想要的嗎?或者是……身不由己?

    彷佛解釋成身不由己,才能向自己交代似的。

    因此她必須想像,馬背上的他,凝肅著面容,對未來失去喜悅與想望;因此她必須想像,他和她一樣哀愁。

    是的,是環境造就他們分離,不是他變心,也不是她見異思遷,他們只是相遇,在錯誤的時空裡。

    這樣的揣想讓人心平氣和,只是啊……哪能呢?!

    木王爺熱愛漢文化,族裡的小輩成親,不用納西族婚禮,學的全是漢族那套。

    八字合和,鳳冠霞帔,嫁妝聘禮,在大理,這樣的婚禮會吸引大批百姓圍觀討論,但穆小花不是因為想沾沾喜氣而圍觀,她來,是為著教自己徹底死心。

    沒辦法呀,她就是那種人,那種不撞南牆頭不回,不一路走到底,打死不相信懸崖就在前方一公里的人。

    這種個性很討人厭,可她阻止不了自己。

    她必須親眼見證,他們說的不是謠言,也必須面對他認認真真說一聲再見,認認真真向愛情告別……

    告別了,結束了,心死了,就好了。

    唯有破釜沉舟,方能涅盤重生,唯有徹底結束今夜,才能再見明天。

    隊伍越來越近,她下意識地推開人群,走到路中央。

    頭抬得高高的,下巴仰起,並非驕傲,她只想教淚水歇一歇,只想看清楚馬背上的男人,看清楚即將成親的他,是否一如從前……

    今天是木裴軒大婚,他將迎娶雲家姑娘。

    雲家老爺是這裡最大的馬幫頭子,手下有數千人,每年運送的茶鹽絲綢,替雲家帶來大筆財富,唯有這樣的人家,才配得上木王府,配得上木王爺的嫡子。

    其實很早以前她就清楚,鳳凰烏鴉不相配,烏龜豈能嫁給鱉?即使牠們有相似的基因與染色體,即使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她認定「人生而平等」,可這理論在這裡寸步難行,她再不甘心,也得接受。

    雖然她曾經以為或許搏一搏,可以拚出那麼一點可能性,就像許多穿越劇的女主角,即便是不入流的小宮女,也能在眾皇子身邊周旋,可……戲劇終究只是戲劇,那是小說家為滿足觀眾編造出來的結局,不會成為真實。

    所以她輸了,全盤皆輸,輸掉愛情、輸掉高高在上的驕傲。

    鞭炮帶起陣陣煙塵,隊伍越來越近。

    遠遠地,穆小花看見他,木裴軒也看見她了。

    她試著高傲微笑,試著用美美的樣貌和愛情永別,但胸口一陣揪痛,淚水滾落,悲哀出現得又急又猛。

    怎就這麼難啊,不就只是告別、訣別、永別而已?!

    目光瞬間淩厲,木裴軒憤怒不已,為什麼沒人攔著她?為什麼讓她到這裡?穆姨明明答應過他的,為什麼……

    她在笑,只是笑容裡的快樂成分稀少,他懂她,知道她在硬撐。

    她說過:越難受就得笑得越開心,何必讓敵人看見我的脆弱,教他們稱心如意?

    終究,他成了她的敵人,在愛情灰飛煙滅之後。

    從一開始他就想過這天,從一開始他就曉得放手才是最好的決定,從一開始他就不該妄想這樣一個鍾靈毓秀的女孩,能和自己建立關係,從一開始……

    是他貪心了,如果不要有那個「一開始」該有多好,那麼她還在山林裡,一面采著茶葉,一面大唱山歌。

    茶也清哎,水也清呦,清水燒茶,獻給心上的人,情人上山你停一停,情人上山你停一停,喝口新茶,表表我的心……

    她表了她的心,他收下她的愛情,可最終被他親手謀殺了。

    他是個罪大惡極的壞蛋,憑什麼他敢收下她的愛情?!

    他咳嗽了,越咳越重,一聲聲地,像要把肺給咳出來似的。

    穆小花在心中默念,川貝、枇杷葉、陳皮、沙參、茯苓、瓜蔞仁、遠志、蓮子、款冬花、桔梗、法半夏、乾薑、薄荷腦、蜂蜜、麥芽糖。

    她承諾,要做出川貝枇杷膏治好他的咳嗽,讓他再不必受肺虛之苦。

    她說得大氣,「拿不到的藥材,我自己種,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健康安樂。」

    那時候,他是怎麼回答她的?

    哦,想起來了,他說:「你在我身邊,哪裡都別去,我便安樂。」

    他說得多麼信誓旦旦啊,可如今……她再無法帶給他安樂?

    隊伍來到近前,王府侍衛企圖把擋在路中央的穆小花拉開,木裴軒強忍咳嗽,用力跳下馬背,一個踉蹌沒站穩,差點兒摔了。

    侍衛上前扶他,他借著對方的力氣站直,闊步走到她面前站定。

    終於見面了……

    她曾想過,再見面要熱情地撲進他懷裡,訴說著自己的想念。

    她曾想過,再見面,要說一百次我愛你,讓他明白,她的愛情有多麼猛烈。

    沒錯,既深刻又猛烈的愛情。

    那時她認真相信,遇見他、愛上他,是穿越的首要目的,她相信放棄二十一世紀的生活與成就,用以交換他的愛情,相當值得。

    可是,他的紅禮服,他身後的大紅花轎,狠狠地搧了她一巴掌。

    兩人定眼相望,心萬分揪痛。

    她瘦了,瓜子臉變得更小,眼睛變得更大,大大的眼睛裡面寫滿蒼涼,十六歲的小姑娘卻有著五十歲的滄桑。

    強咬牙,他問:「為什麼來?」

    「想要答案。」

    「什麼答案?」

    「聽說雲家姑娘是你親自求娶的?」她嘴巴問著,心底卻懇求著,不要承認,即便是事實也不要點頭,她希望自己就算死心,原因也是兩人身分有如雲泥,而非愛情變質、他變了心。

    看著她的眉、凝睇她的眼,胸口像是被千斤重磨壓著似的,教他喘不過氣。

    這些日子以來,唯有想著她,心方能輕鬆,她是他的川貝枇杷膏,可是他卻把她弄得這麼傷、這麼痛,把不哭的她弄得淚崩。

    見他不語,她低聲說:「給我答案。」

    木裴軒咽下哽咽,握緊拳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他想殺人、想洩恨,想詛咒這可惡的老天爺!

    他遲遲不說話,她陡然變得輕鬆。

    「不是的,對不對?你並不想要這門婚姻,如果有一點點可能,你願意拋下一切,與我雙宿雙飛,對嗎?」

    她對著他說話,講的全是漢語,圍觀百姓聽不懂,只是為著她期盼的目光而動容。

    她很清楚,不可在愛情面前失去原則,可是這會兒,她想……何必堅持一夫一妻,時代不同,人該入境隨俗。

    於是她衝動了,握緊他的手,任由心去疼痛,她決定妥協,咬牙說道:「木裴軒,你贏了,我輸了,我讓步,我退一萬步,好吧好吧,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只能當小妾,我都認了!」

    木裴軒猛然抬頭、不敢置信,天曉得他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強迫自己不將她抱入懷中。

    她的自負、她的驕傲,她說寧願死都不能丟掉的原則,為了他……全數放棄?

    木裴軒,你這個該死的男人,你憑什麼啊,一個病秧子、一個廢人,一個沒有擔當、沒有肩膀的你,憑什麼得到她全心交付?憑什麼逼她放棄驕傲、全面妥協?

    他從沒有這樣恨過自己,恨得想捅自己一萬刀。

    深吸氣,他咬牙,板起臉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來,穆姨沒跟你講明白嗎?我是木府嫡子,在享這個身分帶來的富貴榮華同時,就得付出相對的義務,我無法和家族切割,我是永遠的木府七爺,娶一個好女人、為家族帶來繁榮興盛,是我打出生就該負起的責任。

    「佳兒很好,她知書達禮,能與我琴瑟和鳴,她是我親自挑選的女人,沒有任何勉強或逼迫,至於你的提議……對不起,我答應過佳兒,不會迎妾納通房,這輩子我會與她相守,不離不棄。」

    真是夠清楚的宣示了,即使她願意為愛情而卑微,他也不想留她在身邊?

    不離不棄?知書達禮?琴瑟和鳴?

    那她呢?他也對她說過不離不棄啊,也說過她聰慧靈動啊,也說要和她一世繾綣啊!那些又是什麼?謊言?哄騙?隨口敷衍?

    怎麼辦?她以為看見事實,自己就會死心,可是婚禮隊伍近在眼前,她便幻想起他的迫不得已,他的沉默難言讓她願意退一萬步,放棄所有原則堅持,沒想到……面子、自尊、驕傲焚燒成灰,真是難堪啊!

    穆小花,你怎麼可以蠢到讓自己都看不起?!

    可以死心了吧?可以結束了吧?凝望著他,她退開兩步……

    見她臉上神情掙扎,他狠狠地再下一刀。「穆小花,我錯了,我們之間不可能,我後悔曾經和你在一起。」

    後悔?他居然說後悔?後悔那些日夜相處?後悔那段時刻甜蜜?後悔他們的心靈契合?後悔他們的無話不說?

    多傷人的話,教她撕心裂肺地痛著。

    就算當時無知,可是愛情無過,她也沒錯,他怎麼可以用「後悔」這兩個字?

    她想要點頭,想要用最理智、最理直氣壯的口氣說:「這是你的選擇,但我敢保證這也將是你這輩子最大的損失!」

    但……她居然辦不到,穆小花,你是怎麼了?

    他咬牙,抬高下巴說:「你可以走了,我已經把話說得夠清楚了。」

    對,很清楚,他沒有用簡訊分手,他面對面坦承自己的過錯,他說……說後悔兩人的過去,這樣的男人、這樣的表情,她還在乎,就是只豬!

    她說服自己轉身跑掉,如果她還有一點驕傲、一絲自尊,就該馬上離開,可是腳卻像被定住了,她無法邁開腳步。

    她艱難開口,問:「如果從頭來過,你還會不會……」

    話才出口她就後悔了,她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但等不及她自殘,他已先一步對她殘忍。

    「不會再從頭來過,因為我不允許自己重蹈覆轍。」

    他說得決絕、斬釘截鐵,說得彷佛認識她是他人生最大的污點。

    垂下頭,她認真地告訴自己,還想不透嗎,他不愛她啊,他追求完美、痛恨錯誤,她的愛情已經成為他生命中的重大錯誤,既然如此,為什麼還不教心死得痛快些?

    再抬眉,她又笑了,笑得和過去一樣甜,笑得眉彎彎、眼眯眯,像他最喜歡的那只小貓咪。

    再度抬眸,她逼淚水停止。「我明白了,對不起,製造這麼大的錯誤。」

    這時木王府的大門緩緩開啟,準備等他迎入新婦,木裴軒眉心一皺,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不能冒這個險!

    扯住她的手臂,他將她往外推,怒道:「滾遠一點,不要讓我看見你。」

    他突如其來的暴怒和拉扯扯痛了她,穆小花愣住。

    「不要製造我的困擾,不要妨礙我的婚禮,不要讓我的妻子成為眾人笑柄。」他氣急敗壞的說。

    這下子她聽明白了,他心疼雲佳兒,心疼他不離不棄的女子。

    她乖乖轉身,即使雙腿有千斤重,即使每走一步都無法呼吸,即使那個震耳的鼓樂聲像刀子,一刀刀將她的心臟淩遲處死,她依舊逼自己邁開腳步。

    因為……他心疼媳婦,媳婦……曾經他這樣喚她,那時她想啊,這麼簡單的兩個字,怎就那麼讓人臉紅心跳?

    點點頭,是她錯了。

    在他走到她面前說「以後不要再見面」時,她就該放棄,在他說「我們的家世不允許我們在一起」時,她就該知難而退,在他說「永遠不要再想起我,好好過你的日子」時,她就該恍然大悟……愛情已然消逝。

    傻什麼呢?又不是真的納西族女子,二十一世紀的女人再明白不過,男人和詐騙集團是同一類別,不同的是,詐騙集團要你的錢,而男人要一段愉悅。

    她慢慢走著,慢慢走著,慢慢地、慢慢地想起過往,那些錯誤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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