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她記得因為今天清潔公司多替母親安排工作,必須提早出門上班,沒辦法押著她去醫院,當市場拖菜工的哥哥作息和一般人不同,睡到一半醒來上廁所,看到她還沒出門,就一腳將她踢出去。
一出門,就撞見住在同公寓高聲談笑的婆婆媽媽,她們看到她像躲瘟疫一樣散開,讓她的心情更加惡劣。
她從包包裡拿出圓鏡照著自己那張雙頰凹陷的憔悴臉蛋,摘下眼鏡戴上隱形眼鏡,拿出化妝包在臉上仔細勾勒一番後,抬頭挺胸走出公寓。
淩晨下過雨,夾雜PM2.5的濕冷空氣,讓她的氣管難受,忍不住咳了好幾聲,這才勉為其難戴上口罩。
自從有陣子她瞞著家人沒有用藥,有一次氣喘發作太嚴重,被家人發現送醫急救後,身體就變得越發嬌貴,讓她更加厭世。
搭公車到醫院掛號,問了護士大概還要等兩個小時才輪到她,診間前面的座位又被坐滿,她翻了個白眼,走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飲料,坐在落地窗前邊喝飲料邊發呆打發時間。
突然間,她看到一輛卡車打滑,偏離馬路,直沖而來,緊接著她就失去意識了。
在閉上眼的前幾秒鐘,人生走馬燈一幕幕快速播放,她看到埋藏在心底深處最陰暗的記憶,父親賭博喝酒打老婆小孩,家都不像家,她心中因此種下了憤世嫉俗的種子,一方面羡慕別人受盡父母寵愛,一方面恨不得父親去死,她也不能諒解母親為何要聽信廟公的話,為了還清前世債而選擇不離婚,母親有時情緒崩潰會遷怒她,唯獨不會遷怒哥哥,她雖然心裡無法平衡,但依然相信母親會變得和別人的母親一樣溫柔。
或許上天聽到她的心願,某天父親酒精中毒過世,但母親沒有像她希冀的成為她心目中的模樣,母親為了養家,身兼兩份工,她們一天說不上十句話,而且通常只有對她功課的責駡,親師懇談會或畢業典禮母親從來沒有出席過,她每次和哥哥爭吵,即使是哥哥不對,母親也會連帶罰她。
久而久之,她心裡認定母親重男輕女,時常與母親爭吵,她們最大的爭執在她大學的時候爆發。
她有滿腔的理想和抱負,不想繼續怨天尤人,眼見哥哥畢業後工作越找越差,母親當清潔工當了多年也無法升職,她不想步上他們的後塵,變成社會底層庸庸碌碌的人,她很努力地增進實力,也充滿了自信,相信自己能活出不一樣的人生。
她成績很好,託福高分,有老師願意為她寫推薦信,讓她到國外留學受更好的教育,將來出社會能夠得到待遇較好的工作,而不是領22K吃不飽餓不死,但母親一口拒絕了她的要求,理由是家裡的錢不夠。
那時她怒極反笑,是啊,家裡的錢當然不夠,因為都拿去給哥哥娶越南新娘了,更可笑的是,這段婚姻只維持了兩年就離婚了,哥哥甚至因此失意酗酒,丟了工作。
百萬留學費談何容易,即使她拚了命的打工,畢業前也湊不到這麼多錢,她的夢碎了,本來能夠擁有不一樣的未來,就這麼眼睜睜從手中溜走,不管她有多恨、多不甘心,都只能接受這殘忍的現實。
她終於明白了,這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不管她把自己變得多優秀,母親也看不見,母親的全副心思都在哥哥身上,只因傳統觀念需要靠兒子養老,而她就是個賠錢貨,把錢都花在哥哥身上,自然沒有資源能投資在她身上,而世上的機會也不是留給努力的人,而是留給備受疼愛、有富爸爸富媽媽的人。
從那之後,她的思想變得扭曲黑暗,只要聽到或看到有人過得比她好,受父母疼愛,或是曾出國留學過,她就覺得刺眼反感,她痛恨貧窮,也痛恨母親和哥哥,所以大學畢業後一找到工作,她就從桃園搬到臺北生活,也換了手機號碼,和家人斷絕聯繫和關係。
她進了科技公司當業務,努力了兩、三年,業績優秀,然後……
不忍繼續往下看,單沛馨流下了悽楚的眼淚,她知道,接下來她將看到更殘忍的記憶,她的人生就毀在那間科技公司,她在那裡犯了這輩子最大的錯誤,連帶拖累了母親。
最令她震驚的是,母親為了她賣了好不容易還完房貸的老房子,打破了她一直以來以為的偏心,母親因為她無法退休,帶著她和哥哥到外面租屋,得繼續工作才能付房租,哥哥賺的錢也會貼補家用,對她沒有一句怪罪。
她醒悟自己這輩子太過計較,覺得全世界都虧欠她,因此走了歪路,成了人人唾棄的壞女人。
她非常愧疚,卻也無能為力,只能沉浸在無盡的懊悔裡……
母親不是不在意她,而是她只看得見自己受的委屈,忘了當年母親為了讓她上大學,省吃儉用,已經窮盡自己所能,過去她們不合,是因為兩人性格太過相像,不擅長說愛,關心人的方式太彆扭,總是用酸言酸語表達,造成了許多誤會。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她希望挽回錯誤,絕不讓母親為自己賣了房子,不過,這也只是奢望而已,事情已經發生,傷害也已經造成。
她現在應該死了吧,其實這樣也好,不必再拖累母親……
這麼一想,她的心情平靜了下來,像陷入一片空白之中,思緒漸漸消散,化為虛無。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道急促的聲音響起,而且越來越大聲,吵得她頭痛。
“吵死了!”單沛馨煩躁地伸手探向枕頭旁,戴上眼鏡,再摸向聲音所在處,抓到冰冷的長方形金屬。
她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手機,螢幕畫面是鬧鈴圖示,她想也沒想地伸出食指在觸控螢幕上的叉叉圖示一滑,耳根子立刻清靜了,倒頭回去繼續睡。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喧鬧的鈴聲再次響起,她將枕頭凹起來蓋住耳朵,但鈴聲依然像在催魂般響個不停,她心火燒起,到底是誰偷偷把她的手機設定了連續鬧鈴啊?
打從她變成無業人士,睡到飽就是她的人生宗旨,打擾她的小確幸簡直萬惡不赦!
她氣呼呼地坐起身,一把抄起手機要把鬧鈴再次關掉,但是一看到螢幕畫面,她整個人愕然,這是手機來電而非鬧鈴,她迷糊到沒分出聲音差別,而來電顯示居然是……
她瞪著“廢物經理”四個字,事情發生到現在都已經一年半了,她該受的譴責和懲罰都受了,前公司的人還打來做什麼,想羞辱她嗎?
單沛馨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接起電話,嗓音故作鎮定地道:“喂?”
彼端的人一聽,忍不住發火了,“單小姐,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她眉頭輕擰,幾點幹她啥事?這老男人喝醉了嗎,但聲音不像啊……
“你到底找我有什麼事?”她有些不耐。
經理老陳急得放聲大吼,“什麼事?都九點半了你還不來公司,今天可是月會報告,高層都在,你是故意要給我難堪的嗎?我警告你,半小時內給我出現在公司!”
電話被掛斷,單沛馨盯著手機螢幕,一臉莫名其妙,“神經病,月會報告幹我屁事!”
一早聽到前上司的聲音,她的心情變得惡劣,不願想起的舊恨被挑起,當年她傻傻相信公司老董對新進員工們的場面話,相信只要努力就會得到應有的待遇,她拚了兩年成為業務部績效最好的員工,卻因為打了摸她屁股的豬哥總經理一巴掌,只撈到副理的職位。
而荒唐的是,剛剛打電話來的正是當年踢掉她成為業務部經理的老男人,績效在部門是最爛的,靠著和總經理有表親關係才坐上高位,領比她高一倍的薪水卻不做事,理所當然地將她呼來喝去,自己搞出來的爛攤子全都推給她,有什麼功勞卻都掛他的名字,成天只知道諂媚當總經理的表哥。
單沛馨牙關緊咬,努力壓下胸中那股憤恨不平。
她已經學會放下了,不是嗎?
單沛馨闔上濃密如蝶翼的眼睫,反覆吸吐好幾次,清麗的眼眸冷靜了下來。
她放下手機,反正也睡不著了,索性下床梳洗,但她一下床,赫然發現房間不一樣,她和母親一起睡的房間,坪數應該更小,牆壁油漆有幾處潮濕剝落的痕跡,衣櫃是塑膠組合衣櫃,木板床上墊著的是廉價的折疊床墊。
但如今她環顧室內一圈,床是舒適的獨立筒床墊,房內有獨立衛浴,裝潢整理得很好,落地窗前有素雅的窗簾垂著,牆上還很有情調的掛著畫,頭頂有花朵形狀的吊燈,衣櫃是歐式的,床尾方向的牆上還放著一套音響和液晶電視,看起來……怎麼這麼像她兩年前租的地方?
單沛馨懷疑是自己沒睡飽,眼花了,或是腦袋還不清醒,匆匆走進浴室梳洗,不一會兒踏出來,眼前的畫面還是沒變。
她呆了片刻,扭開房門門把,走了出去,客廳的擺設也回到了兩年前,布沙發是她喜歡的薰衣草色,牆漆是淡淡的鵝黃色,繞進廚房,不常開夥的她瓦斯爐上只放著煮水壺,旁邊則是擺著她愛用的微波爐。
打開冰箱一看,裡面放著牛奶、微波食品、做好冰著的生菜沙拉,還有紅酒,的確是她的飲食風格。
她扶著額頭,感覺有些頭暈。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一定還在作夢。
她不信邪的捏了自己的右臉一下,低呼一聲,好痛啊,捏太用力了……
單沛馨回到房間拿起手機滑開主畫面,兩眼來回確認日期,居然是兩年前?!
她渾身脫力地坐在床邊,腦袋有片刻的空白,隨即她跳起來沖出家門,用力敲著隔壁的大門。
手機日期可能會因為當機失誤,鄰居總不可能記錯日期吧!
半晌後,門開了,一張秀氣斯文的臉探了出來,對方看到她的瞬間整個人瑟縮了一下,緊張地扶了下黑框眼鏡,這才支支吾吾地道:“單、單小姐,先別急著罵,等、等我一下!”
斯文男秒速沖回屋內,隨即把一名比較高大黝黑,穿著吊嘎的平頭男子推出來。
男子打了個哈欠,低頭看了單沛馨一眼,態度很隨便地道:“喔,抱歉啦。”
斯文男氣呼呼地從後面巴他的頭,“認真點,都你啦,帶一堆朋友來過夜,喝酒後就失控地大笑大叫,都跟你說過鄰居怕吵,房東也說要是再接到單小姐的投訴,就不讓我們續明年的約,快點給我好好道歉!”
吊嘎男撇嘴,單沛馨看得出來這個人對她很反感。
吊嘎男心不甘情不願地朝她四十五度鞠躬,“單小姐,對不起,請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
單沛馨呆滯地看著他們幾秒,總算想起來了,他們是住在隔壁的同志情侶,是正值大好青春的大學生,吊嘎男似乎家裡有點錢,所以能夠帶情人住進租金中上的新公寓裡。
以前她看他們不順眼,因為他們只要興致一來,根本不管身處何地,在樓梯間或是門口就擁吻起來,連她下班回家開個窗透氣,都能聽到他們做愛的聲音,閑得很的小倆口,白日黑夜都在發情,簡直傷風敗俗,於是乎,她一不爽就向房東太太檢舉他們,最好是換一個新鄰居還她一片清靜。
然而再次見到他們,感受已然不同,她對他們反而多了幾分同情,雖然不記得確切日期,但後來他們的確搬走了,不是因為她,而是……
“單小姐,這樣還不能消氣嗎?”斯文男打斷她的思緒,小媳婦般瞅著她,“不然……我請你吃蘋果派好不好,我剛烤好的。”
吊嘎男不高興了,大嗓門的嚷嚷道:“不行,那明明是要給我吃的,為什麼分給這個內分泌失調成天擺臭臉的女人!”
單沛馨無話可說,從小到大,不乏有人說她看起來很凶,她的臉天生就長這樣,眼尾上挑,眉形銳利,嗓音也比平常女生低,不少人第一眼看到她就貼標籤,對她敬而遠之,她也很羡慕有些女人就算沒有表情,兩眼看起來也是笑咪咪的,罵人聲音輕柔得像撒嬌。
被人當面罵得這麼難聽,她沒被激怒,她知道自己以前找了對方不少麻煩。
“我敲門只是想知道現在是幾年幾月幾日。”
她的問題太奇怪,吊嘎男和斯文男錯愕地互看一眼,斯文男先反應過來,回道:“單小姐,今天是二〇一五年五月十五日。”
“謝了。”單沛馨淡淡地說完,便轉身回自己家了。
但其實她的內心震撼不已,斯文男說的和手機顯示的日期一模一樣,她的手機沒有壞。
雖然不敢置信,但她似乎是重生了,就像電視劇的主角一樣有了奇遇。
想起幾分鐘前主管在電話裡的咆哮,她趕緊灌了一杯牛奶,又沖回房裡打扮。
戴上隱形眼鏡,打開衣櫥和鞋櫃,一字排開都是名牌,連包包也是萬元的高檔貨,對比她後來的狼狽,真是不勝唏噓,以前的她簡直是把自尊穿在身上,唯恐有人看出她出生底層家庭。
她用高傲掩蓋自卑,如今她看著穿衣鏡前熟練畫著妝的自己,淒涼一笑。
後來的她即使穿不起名牌,仍愛化妝,即使面對他人鄙夷的眼神,也要把面容點綴得無懈可擊,不讓人輕易看出她的失意。
她綁好法式包頭,穿著一身黑色套裝,提起酒紅色的包出門,不忘戴上口罩,門板一打開,斯文男就站在門前等她,像只小狗般沖著她討好的笑著,遞上紙盒,“單小姐,這是蘋果派,希望你收下。”
單沛馨怔了怔,接過時多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怎麼了?”斯文男不解她的反應。
她說不出口,她很驚訝他會做甜點,過去的事情她不是每一件都記得很清楚,只知道她每次向房東投訴過後,吊嘎男都會來敲門跟她吵架,斯文男會在一旁勸阻男友,除此之外,她和他們沒什麼互動。
驀然回首,才看清過去的自己有多孤僻、多難相處,像渾身是刺的刺蝟,見到人都要紮對方幾下。
對了,他們……似乎互稱阿寬和小楊。
她拉下口罩,盡可能地放鬆顏面神經,嘴角微微上揚,表示善意。“小楊,放心,我不會再投訴你們了,謝謝你的蘋果派。”
小楊嚇傻了,兩眼瞪圓瞅著她,活像看到外星人。
莫非她的表情看起來很詭異?還是她喊得太親昵嚇到他了?
單沛馨收起失敗的表情,拉上口罩,尷尬地道:“平常聽你男友這樣叫你,一不小心就跟著喊了,你別放心上。”她扭過頭,踩著高跟鞋急急地離開。
怕趕不上月會報告,她招了計程車直奔公司,進公司前不忘拿下口罩,她挺喜歡現在的身體情況,氣喘沒那麼嚴重,但她依然不想被人所知,她從小到大沒少被人在背地裡批評,平常看起來無異狀,想偷懶就裝病。
剛打完卡進部門,她就被告知月會報告已經結束,身形胖得像供桌上的豬的老陳,兩個鼻孔噴著氣,挺著啤酒肚,眯著小眼睛瞪著她。
“單副理,有了男友後,就越來越不把工作當一回事了啊,連月會報告都敢缺席!”
男友?
這兩個字極為敏感,打得單沛馨的神情恍惚了下,兩年前她的男友是……
一張可恨的臉剛浮上記憶,老陳又指著她的鼻子,高分貝地把她飄遠的心神罵了回來,“不道歉還瞪人,你就不怕我上報總經理,把你裁掉嗎?!”
正在想事情,猛然被劈頭蓋臉一罵,單沛馨的肝火立刻燒起,她忍不住拍桌大喊,“老娘就這張臉!不然你想怎樣!”
一瞬間,周遭鴉雀無聲,業務部所有人都在看她。
啊!她在心裡喊糟,但要她道歉又拉不下臉,對這個經理,她有太多不滿。
這時,有道嬌小可人的身影擋在她面前,恭敬地對老陳說道:“經理,單姊應該不是故意的,我代她向你道歉。”
這人一挺身而出,在場所有人都投以憐愛的眼神,單沛馨知道為什麼,這女孩簡直就是她的相反版本,長得甜美討人喜愛,嗓音嬌柔得彷佛可以滴出水來,渾身散發單純無辜的味道。
老陳的火氣仍然很大,吹鬍子瞪眼地道:“她那樣子不是故意的?雖然你是她的助理,但不代表你連這種事情都要幫她!她平常待你不好,大家都看在眼裡,你讓開,她這種女人就是該受點教訓!”
單沛馨神色複雜地看著助理馬卉琪的背影,老陳沒有說錯,她的確待她不好,過去為了保住副理的位置,她對背景比她硬的老陳忍氣吞聲,但轉個頭就把氣撒在下屬們身上,誰辦事不利就得遭殃,尤其是協助她的行政助理受的氣最多,回想起來,她刁鑽的嘴臉就像灰姑娘的後母一樣可惡。
但是,馬卉琪居然為她說話……
以前她確實不喜歡馬卉琪,她和自己是相反類型,頂著那張臉,不必付出半點努力就能討大家喜愛,做事跟烏龜一樣慢,也不會檢查自己的檔,錯字一堆就交上來,仗著人人都疼她,又是部門裡最年輕的,工作丟三落四當在玩,別人說她善良可愛得像小天使,她卻覺得她很假,怎麼瞧都不順眼。
但這一刻她終於明白,馬卉琪的個性真的如外表這般善良單純,即使被她百般欺侮,卻沒有在她出錯時落井下石,反倒站在她這邊,是她過去小人心態,羡慕她所以扭曲她……
馬卉琪再三鞠躬,極力說情,“經理,單姊難得遲到,就原諒她這一次吧。”
這時,一名氣質溫婉的美人走到馬卉琪旁邊,比起馬卉琪的甜美,她長得很秀麗,看起來溫順安靜,是許多男人會一見鍾情的類型,她拉著馬卉琪不讓她繼續卑躬屈膝,對著老陳勸道:“經理,這件事就算了吧,反正月會報告也順利結束了。”
美人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老陳像川劇變臉,怒容立刻變得和藹可親,“黛儒啊,我們部門可是差點丟臉丟大了啊。”
章黛儒突然雙頰緋紅,朝在場唯一沒像鄉民過來圍觀,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做自己事情的男人拋去愛慕的眼神,“這不是有致淵在嗎?他臨時頂替了單姊上去報告,還報告得比其他部門的代表優秀,得到高級主管們的另眼相待,我們部門沒有丟臉,反而還臉上有光呢,經理應該高興啊!”
被點名的宋致淵依舊無動於衷,連頭都沒抬,好似這一切與他無關。
但是單沛馨卻像被這個名字挑起驚悚的回憶一樣,臉色倏地刷白,頸背寒毛直豎,死盯著他的背影,腦子嗡嗡作響。
宋致淵……宋致淵……宋致淵……
“單副理,你盯著宋致淵做什麼?別想找他麻煩,今天的屈辱是你自找的,我告訴你,你沒有你自己想像中的重要,以為缺席一次我就會拉下臉求你嗎?哈,不可能,以後他就頂替你報告,搞不好哪天就替代你成為副總,想要坐穩這個位置,你就給我好好工作!”老陳扯著嗓子撂話。
“經理,好了啦……”馬卉琪無奈。
老陳重重哼了一聲,總算願意消停了,他走回自己的位子對大家擺擺手,“都去做自己的事!”
大家連忙鳥獸散,但一雙雙看戲的眼睛都沒錯過單沛馨捂著嘴巴,狼狽離開部門走向洗手間的方向,隨即Line群組熱鬧了起來,喝采平常囂張的“母夜叉”被進來不到兩個月的宋致淵比下去,真是大快人心,今天太美好了!
單沛馨腳步踉蹌地進了女廁,抖著手扭開水龍頭,捧了冷水撲面,喘了好幾口氣,總算冷靜了幾分,再抬眼時,鏡中的自己妝花了,淌下臉頰的水滴就像她流下的眼淚。
單沛馨,我會讓你付出代價,這輩子淒慘無比!
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冷冽得讓人打從心底忌憚。
宋致淵是說到做到的行動派,確實做到讓她落魄後再也爬不起來。
單沛馨感到惶惶不安,她在心裡努力安慰自己,這個時間點,事情還沒發生,還沒發生……
漸漸地,她茫然的眼神變回了一片清明。
一早起來發現自己重生時,她的腦袋還茫茫然的,但此刻的她有了想法,那就是要阻止事情像前輩子一樣走到最糟糕的境地,不拖累到母親。
單沛馨擱在洗手臺上的雙手收緊成拳,指甲刺入掌心,眸底燃起了熊熊決心。
她抽了幾張衛生紙,把臉擦乾淨,抬頭挺胸地走回辦公室,無視眾人嘲諷的眼神,坐回位子上,慢條斯理的拿出鏡子和化妝包,畫在臉上的每一筆,就像在建造一張完美的面具,不讓人有可乘之機。
畫好了妝,她滿意的左看右看,在她眼中,打扮過的她向來美得不輸人,就只是豔得像有心機的女人這點有點可惜。
“單姊,你的咖啡。”馬卉琪走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將咖啡杯放到她桌上。
單沛馨不冷不熱地淡淡頷首,馬卉琪轉身時,她紅唇輕啟,叫住她,“卉琪。”
馬卉琪臉色不太好的轉過頭,直覺被叫住就是挨駡的前奏,“單姊,怎麼了?”
單沛馨從自己的名牌包裡拿出鄰居做的蘋果派,打開紙盒剝了一半,香氣瞬間四溢,遞給她,“拿去吃。”
“單姊,這……”
單沛馨看到她一臉受驚的樣子,鄰居的反應已經讓她學乖了,她有氣勢的橫了她一眼,“叫你拿去吃就拿去吃!”
馬卉琪嚇得身子抖了一下,緊張地應了聲“是”,捧著蘋果派光速躲回自己的位子去。
單沛馨默默地想,她溫柔起來只會嚇壞人,繼續裝模作樣比較自然。
滑鼠點開公司專用郵箱,她看似在看信,其實思緒正在快速運轉。
她的座位在下屬後方,方便察看有沒有人偷懶,她的目光偷偷地從電腦螢幕上方探出去,看向前一排座位,那男人正在和鄰座的章黛儒低聲談話。
宋致淵刀鑿似的五官俊美,但眉目清冷,沒半點人情味,渾身散發比她更傲的氣場。
部門裡就他最不尊重她,老是跟她對杠,一副只有他說的話是對的,標準的自大理工男,她曾特別看過他的學歷,英國電腦科學碩士,可恨的留學生,人生就是過得比她好才這麼囂張。
她也曾幸災樂禍地想,就算留學過,還不是淪落到當對人鞠躬哈腰的業務?但真相不是她想的那樣。
宋致淵和章黛儒是同時期來業務部報到的新人,宋致淵初來乍到時,她就認為他只是一尊好看的雕像,沒什麼用處,那模樣一站出去,根本就是擋煞的門神,要怎麼跟客戶推銷產品?雖然後來訓練了兩、三個禮拜,放他自己和客戶洽談,證明了是她以貌取人,談生意不見得一定得卑躬屈膝陪笑臉,有氣勢的人給人一種公信力十足的感覺,在客戶面前的說服力也很驚人,但她依然雞蛋裡挑骨頭,就是想磨去他的傲骨。
這個男人帶給她的心理陰影面積不小,所以方才一聽到他名字的瞬間,她差點崩潰,但心情已然平靜的現在,梳理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其實也是她自己活該。
她往右瞥了眼章黛儒,前輩子沒深思為什麼這兩人是一起來業務部的,人資部送了新人過來就收,業務部的人手永遠不嫌多,只怕業績不夠好,結果,是她有眼不視泰山……不,應該說她被利用了。
章黛儒是董事長相中的未來媳婦,宋致淵則是董事長的兒子。
她性格差這件事不知道是誰傳到最高層那裡去的,董事長看上她是個壞上司,打著如意算盤,將寶貝兒子和章氏企業千金送來她底下受苦受難,董事長夫婦對公司上下隱瞞了這兩人的身分,害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當了最佳助攻手,王子公主在她的欺淩下,感情突飛猛進。
後來之所以能知道,是她被男友鼓吹盜取公司機密,不巧被這兩個人暗中發現,費了一些時間掌握到證據後,雙雙亮出身分聯手將她逐出公司,送進法院接受法律制裁,官司打了一年多,母親賣了房子讓她免於坐牢,她也因為有了前科難以再找工作,人生一敗塗地,而宋致淵和章黛儒則辦了風光的訂婚典禮,佔據了兩天的新聞版面。
她拿起桌上的人事資料夾,翻看了一下這兩人進來的日期,快兩個月了,她應該早就得罪他們了……
她很想仰天向老天爺哀號,這個重生點不算很好啊……
單沛馨又想起什麼,拿出手機,點開Line,親親男友的訊息框裡,有五十幾則未讀訊息。
訊息框上那張以前覺得很帥的照片,如今在她眼中只有四個字——自戀、噁心。
她的戀愛運很差,遇到這個人之前,喜歡她的男人只想和她一夜情,但她依然相信會有好男人愛她,她在一個應酬的場合認識他,他自稱是某家企業的小開,對她一見鍾情,要了她的聯絡方式後,積極展開追求。
他長得不錯,多金又溫柔,甜言蜜語信手拈來,從來沒被人捧在掌心疼愛的她陷入得很快,和他認識不到一個禮拜,就被迷得神魂顛倒。
她深信,他,彭駿慶,就是她命中註定的人。
兩人交往三個月後,他突然告訴她,公司危急,若沒有值得人投資的技術,即將瀕臨倒閉,緊握著她的小手拜託她盜取公司技術和客戶名單,事成後,兩人就有錢舉辦風光的婚禮。
只有智商不線上上的人才會相信這番話。
然而沉浸在愛情裡的她就是這麼傻、這麼笨,為了心愛的人,為了擁抱屬於她的幸福未來,什麼風險都願意冒。
她沒有心理壓力的開始進行計畫,她不在乎這間公司會怎樣,公司早已毀了她的忠誠和盼望,偷客戶名單對身為業務的她很容易,但偷技術就需要一點手段,她勾搭上研發部的技術員,想方設法得到精密儀器的設計圖。
但就在計畫快要成功時,東窗事發,而滿口山盟海誓的男人翻臉跟翻書一樣快,不只不救她,還扯謊不認識她想脫罪,從員警口中,她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麼小開,而是有吸毒前科的更生人,招供有人花錢請他作戲,幕後主使者是敵對競爭公司,但該公司矢口否認,而且彭駿慶和委託者沒有通聯紀錄,平日碰面的地點也沒有監視器,難以指認。
她的夢碎了,身心都崩塌了,在警局像個瘋子般大哭大叫了許久才停下來。
從那之後,她人還活著,心卻死了。
現在的她已經不相信愛情,也恨透了這個人,當時的痛,現在想起來依舊刻骨銘心,讓她的身子不由得微微顫抖著。
她滑看著他們的聊天紀錄,前天她才答應彭駿慶要偷公司機密,兩人的對話濃情密意,她打了許多關於未來的美好想像,他則使盡渾身解數深情示愛,保證一定會對她好,否則天打雷劈。
她眼角抽搐,難以直視自己沉浸愛河時打出來的噁心巴拉話語,那時候她的腦袋壞了吧?
她把聊天紀錄滑到底,今天一早他就傳了一堆甜言蜜語,以前她覺得自己很幸福,認為男人很黏她就代表很愛她,可是現在她看清了他背後的不懷好意,令她背脊竄上惡寒。
單沛馨毫不猶豫地打了兩句話傳過去——
從今天起我們分手,不要再聯絡我了!
手機放下沒多久,鈴聲響起,她看了眼來電顯示是男友,果斷地直接掛掉,隨即關機。
然而她的眼眶卻不由自主地紅了,什麼爛重生,要是回到還沒認識這個畜生前就好了,她不想再看見他!
不過,把錯誤斷在這裡,或許就能夠避開前生的下場吧……
單沛馨深深吸吐幾口氣,忍住那尖銳的痛意,目光再次投向那對郎才女貌的王子公主。
這兩個人,既然已經得罪了也沒辦法,以後注意點,不要再招仇恨值,或許不至於被趕出公司。
她定了定神,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苦味在口中蔓延開來,她倏地瞪大眼,將咖啡吐回杯中。
怎麼不是巧克力奶茶?!
“單姊,今天開會的紀錄我寄給你了……”馬卉琪走到她身邊,正巧目擊她吐咖啡,眼睛還紅紅的,看起來有些駭人,她自信心大受打擊,她泡的咖啡難喝到讓人哭嗎?“我……我泡得太難喝了嗎?”
“……沒什麼。”單沛馨強裝鎮定地抽了張衛生紙擦拭嘴角。
她忘了她愛面子的性格深入骨髓,明明喜歡喝甜的,討厭苦的,但在公司怕被人覺得她沒有威嚴,不適合當主管,硬是在大家面前喝咖啡,而且還是黑咖啡。
平常她會趁著所有人不注意,偷偷溜去茶水間改泡成巧克力奶茶,剛剛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就中招了。
這麼幼稚的事情怎麼可能有臉說出口,她連忙接過馬卉琪手裡的文件,揮手趕人,“好了,回去做自己的事。”
馬卉琪為難地站在原地,“可是,單姊……你今天還沒指派我工作……”
單沛馨尷尬了,她才剛重生,怎麼可能記得哪些業務待做,她整顆腦子都是空白的好嗎?
兩人無言的你看我、我看你,而後單沛馨故意將嗓音揚高幾度,“急什麼,我還在看郵件,給我回位子等著!”
馬卉琪看她一臉不高興,唯唯諾諾地點了個頭,回到自己座位乖乖等。
單沛馨松了一口氣,打起精神正要看電腦裡還有桌面上的檔,搞清楚自己工作的情況,宋致淵突然拿著咖啡杯起身,經過她辦公桌前。
他瞪了她一眼。
她發誓,那絕對不是她的錯覺,他確確實實瞪了她,眼神冷得像冰錐刺人,她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等等,她剛剛沒惹到他吧?她只是一時慌亂,凶了自己的助理,幹這位太子爺什麼事?又不是針對他或他未來老婆……
她思緒突然一斷。
不對,印象中,前輩子忘記是哪天,她曾在外頭撞見過一次他和馬卉琪一同逛街,雖然沒有牽手,但兩人有說有笑的,氣氛不錯。
她在心裡犯嘀咕,這男人惦惦呷三碗公,外表看似不解風情,其實挺會把妹的。
唉,對這位太子爺在部門裡的人際關係她實在不是很瞭解,看來她對部門裡所有人都得注意態度了,免得一不小心踩到他的地雷,日後被算總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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