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羅煞變單親娘
「放、放手……」
抽著氣的聲音出自一名神色倉皇的男子口中,他面色發白,冷汗直滴,全身抖動得有如篩糠。
「你真要我放手?」女人的面容憔悴,強撐著開口,但眼神中的冷冽卻讓人打心眼裡發寒。
「當、當然放手,妳這個膽敢不敬夫的小賤婦……」竟敢膽大包天冒犯他,病了一場就把膽子養大了不成?
「你說什麼?」喬立春手中的力道往下加壓,不意外地,身前的男子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啊—— 春……娘子,輕點,小心妳手上的簪子……」她不會一發狠就真殺了他吧。
男子心有恐懼,一動也不動的僵直著身子,一條細如絲的鮮紅由頸邊往下滑,沒入衣領間。
「你還記得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你做的是人該做的事嗎?比畜生還不如。」居然放任妻子自生自滅,不管不顧的由著她病情加重,不請醫也未用藥治療。
就這樣當她是後院的擺設,任憑她無聲無息的死去,灶上的火是熄的,無半根薪柴;桌上的茶壺是空的,沒有一滴水,只有一顆長霉的饅頭比石頭還硬,咬都咬不動。
她便是靠這顆丟在地上也沒人會撿的饅頭,用口水潤濕,一小口一小口的吞嚥,這才找回一絲體力,勉強能行走幾步。
她頭髮枯黃如麻,面頰凹陷暗黃,骨瘦如柴,青筋浮起,連多走一步路都氣喘吁吁,彷彿隨時會倒地不起。
可是儘管她的手在抖著,身子骨如風中殘柳一折即斷,但那神態卻猶如浴血沙場的女將軍,在生死存亡的一瞬間,仍將刀劍指向敵人的咽喉,不死不休糾纏到底。
她渾身散發一股冷冽殺氣,叫人不寒而慄。
喬立春是一名窮秀才的閨女,其父為私塾夫子,五年前嫁入錢家為媳。她為人溫和婉柔,性情賢淑而謙順,孝順公婆,恭敬夫婿,為一家生計勤儉持家。
但是,她無怨無悔的付出有得到回報嗎?
不,她只得到夫家上下的嫌棄,只因她那不豐盛的嫁妝,以及她順從到幾乎沒有自己的個性。
以喬立春的溫良賢淑、婉約溫順,在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安鎮而言,算是婦女的楷模,且從不忤逆長輩,以夫為天,一心伴夫求取功名。
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好的就想要更好的,天性使然。
自從喬父兩年前因病過世後,失去依靠的喬立春再也沒有娘家可回,而年長她三歲的長兄在她及笄前三年,被朝廷徵兵後便下落不明,至今仍音訊全無。
兒子恐已戰死沙場,經此打擊的喬母一病不起,不到三個月便與世長辭了。
留下喬家父女倆相依為命,靠著喬父當教書先生的束脩維持家計,守完母孝三年後,正好是喬立春的及笄日,喬父便將女兒許給他最優秀的學生,盼能舉案齊眉,夫妻和順。
他以為這便是女兒最妥當的歸宿,讀書人最重氣節了,自個兒的學生還會虧待女兒不成。
誰知最是負心讀書人,人死如燈滅,喬父剛死的頭一年還看不出徵兆,只錢平南對髮妻越來越冷落,常藉口要讀書而留宿書房,或是徹夜不歸,借宿在縣城友人處。
而後的一年,夫妻間的關係越來越冷淡,同房次數屈指可數,甚至到了相對無語的地步。
原因無他,只因貌似忠厚的良人已有了別人,那個人比元配更有助益,能讓他不費吹灰之力的登上天梯。
因此,喬立春的存在就有些多餘了。
「娘、娘子,妳先把簪子放下,咱們有話好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這賤婦最好不要讓他逮到機會,不然他非整得她生不如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脖子刺痛的錢平南小聲的喘著氣,小命在別人手中,他只得低聲下氣,不敢逞平日威風。
「一夜夫妻百日恩?」喬立春冷哼著將簪子又壓沉一分。「你若念著夫妻情分就不會逼我至此,你都不想我活了,我又何必懼你死,大不了同歸於盡,我一命抵你一命。」
「別別別……別呀!娘子,不是我非要逼妳,而是錦如已有了月餘身孕,我若不娶她過門,她的縣令爹就不讓我上府城考舉人。娘子,為夫也是有苦衷,身不由己呀。」比起她孤女身世,段錦如更適合他,旺夫旺子,宜室宜家。
「所以你便不分青紅皂白的給了我一封休書?」為了傍上大樹便拋棄糟糠妻,別枝另棲。
這樣的男子該滾釘床、上刀床,被砍三十六刀、鑿七十二洞眼,放在烈火上烤三天三夜,割肉剜心不得好死。
若是有人敢在平沙城這般待她,無疑是找死,身為天朝第一女將軍戰鐵蘭,她身後五十萬戰家鐵軍一人一腳就足以將他踩成肉末。
沒錯,她不是喬立春。
真正的喬立春早在三日前香消玉殞,與她地底下的雙親團聚了。而她,是死於自己人手中的女將軍戰鐵蘭,一代名將戰天鷹的唯一子嗣。
從無敗績的戰天鷹死於敵軍的陰險詭計之下—— 藉由佯降暗放毒箭,中箭的戰天鷹拖了七日仍不治而亡,那時他的獨生女戰鐵蘭年方十六,毅然決然的繼承父親遺志,接下本朝實力最雄厚的強兵、她父親一手帶出來的鐵軍。
戰家鐵軍雖是朝廷的軍隊,但實質意義較傾向戰家私軍,一個「戰」字代表了戰家軍無比強大的實力,令敵人聞風喪膽,是百姓們稱許的雄將強兵。
戰鐵蘭以十六歲少女之姿馳騁沙場,一連九年從不懈怠,她拋下自我,忘記男女私情,以一柄紅纓槍橫掃千軍,在不到十年間便建立不下其父的當世功勳,戰功斐然。
只是這樣的她卻成為別人的阻礙,戰家有她,五十萬戰家鐵軍豈會聽命他人,她一日不除,別人便永無出頭日。
因此,在某次她浴血奮戰、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正要回營時,一支強而有力的銀箭倏地從背後穿過她的鐵甲,倒勾的箭矢穿胸而過,倒下前,她聽見將士們驚惶的嚎叫聲。
死前,她回過頭一瞥,清楚瞧見在眾人驚駭的表情中,唯有一人的嘴角是上揚的。
那人是她最信任的副將。
她,擋路了。
「妳不讓出正室的位置她便無法入門,總不能讓縣令之女屈居做妾吧?娘子要體諒為夫的苦衷。」要是她識相點下堂求去,何需他煞費苦心的做一番安排。
她占了別人的位置,所以得讓位……哼,又要她讓?!真當她是吃素的嗎?喬立春目光一冷。「要我讓位不難,把休書改為和離,一拍兩散,誰也不欠誰,我絕不背負非我過失的污名。」
想往她身上潑污水,讓她吃了悶虧還身敗名裂,這渣夫未免想得太天真了,她可不是良善可欺的喬立春。
她是地獄歸來的女羅剎。
「妳這不是為難我嗎?堂堂縣令之女豈能為人繼室,傳出去的名聲……」萬一未來的岳父大人不快,那他的青雲之路將多有阻攔。
本朝律法,和離再娶,新妻即為繼室。
喬立春強打起精神冷笑。「那她大著肚子進門就不丟人嗎?若是硬生生把我逼死了,妻死三個月方可再娶,若想博些讀書人氣節,少說也得守六個月妻喪,那時的顯懷可瞞不住人,奸生子……」
她可不是那個傻傻為人著想的喬立春,誰欠了她就該還,休想占了便宜還立貞節牌坊,把別人都當傻子看待。
「住口,喬立春,妳怎麼變得這般陰毒,那是一條無辜的生命,豈能冠上……以前的妳不是這樣子,妳的善良溫柔哪去了。」錢平南無法用奸生子三個字形容一開始他就當成嫡子一般看待的兒子。
其實他和喬立春育有一子一女,孩子剛出生那幾年也曾疼愛不已,但是隨著與妻子的感情生變,他漸漸地也失了耐性,對一雙兒女的愛護不若往常,越看越覺得他們不像自己,心有不喜。
與段錦如在一起後,家中的妻子和稚子便顯得更加面目可憎了,他心心念念的是新人的嬌顏,以及近在眼前的大好前途,慾令智昏,鬼迷心竅,不知不覺中便將妻小拋之腦後。
對功名利祿心重的男人而言,沒有什麼比平步青雲、扶搖直上更重要,兒女妻小算什麼,如果能一步登天,利慾熏心的錢平南連撫養他成人的雙親都可以不要了。
「你不知道人的狠心是被逼出來的,要不是你先置我於不顧,何來我的委曲求全,我已經很大度了,沒把你們勾搭的醜事揭出來,嚷得眾所皆知,若是我將此事告知你書院的夫子和同窗,看你的童生資格還留不留得住。」
品性有瑕疵的學子絕不會被書院接納,更甚者還會取消得來不易的功名。
錢家在平安鎮上算是小有薄產,有幾間鋪子和百畝田地,養婢蓄僕,是地方上的仕紳。
當初喬父也是看在錢平南有可栽培之處,又是家有餘富,才選中他當女婿,想他能好好的照顧女兒,讓女兒衣食無虞,為人父母者所求不外如此。
喬父活著的時候,錢家的確對喬立春很好,既不立規矩也沒什麼刁難,公婆和氣,夫妻和順,進門頭一年就生下嫡長子,隔兩年又生下嫡長女。
原本這就是和樂的小鎮生活,以錢平南的資質,考個秀才不是問題,他底子扎實,但要更進一步當個舉人老爺就難了。他是胸有點墨沒錯,可在人才濟濟的考生中也只算中庸,連他也以為自己會止步在此。
只是人走茶涼,少了夫子學生關係的桎梏,錢平南的心變大了,他汲汲營營想要與上位者攀上關係,既然實力不足就靠攀附,反正人沒有走不出去的困境,只要靜候時機。
有一天,這機會送到眼前。
某日,縣令之女段錦如到城外的廟宇上香,忽遇傾盆大雨,一行人不得不到山腳的涼亭躲雨。
適時,早到一步的錢平南已在亭內,陌生男女一眼交會,少不更事的縣令之女便芳心暗動,兩人在涼亭中相處了半日,直到雨歇才匆匆分別,各自離去。
那時段錦如已心生愛意,加上錢平南原就長相不俗,兩人一來一往的「偶遇」,終有一天按捺不住逾越了禮數,常常藉著出遊而私會,耳鬢廝磨,珠胎暗結。
段錦如本就是被寵壞的官家千金,想要什麼就去拿,管他是不是已有妻室,為了腹中孩子有個名正言順的名分,她便使著性子逼迫錢平南休妻,還說了她不想當後娘。
前一個女人的兒女她為什麼要養,看著就礙眼。
「妳!妳不可理喻……」氣到臉色漲紅的錢平南沒法說出狡辯話語,心虛之人自然更無法理直氣壯。
「少說廢話,和離書你寫不寫,不要忘了還有人等著入門,你再猶豫不決,拖拖拉拉的,對誰都沒有好處。」眼前發黑的喬立春知道自己快撐不下去了,渣夫再不快點下決定她都要倒下了。
其實喬立春的身子並未好全,她現在是靠一口氣,在兒女的哭聲中勉強撐開雙眼,又趁著錢平南沒留神之際一鼓作氣制住他,擺出魚死網破的決絕。
若是之前的喬立春怕是只有認命的分,躺在床上等死或等人把她抬出去,把她的存在一把抹去。
但她現在可是在戰場上廝殺過、舉手之間便能取人性命的女將軍,因此她知道人體最脆弱的地方於何處,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一舉奪人性命。
要擒住一個男人並不難,尤其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錢平南面有難色的和她打商量。「能不能不寫和離書,我多給妳一些銀子,妳嫁入錢家這些年攢的東西妳都可以一併帶走,我絕不扣留。」他只求快快解決這件事。
「不行,和離書我要,銀子我也要,別當我傻得會受你欺瞞,一旦收了休書的婦人只能淨身出戶,連一根針也帶不出去,更遑然我爹當年為我置辦的嫁妝。」不多,也就二十兩現銀,以及一些鴛鴦被、子孫桶,雕功還算不錯的拔步床,林林總總加幾來也有一、二十兩。
她的記憶並不全,腦海中盡是戰鐵蘭的過往,對這具身體的主人了解不深,只有些隱隱約約的殘存記憶揮之不去,時不時浮現腦中,讓她稍稍明瞭此時的處境。
「銀子我私下給……」她幾時變得這般聰慧,連被休之後的小細節都想得通透,十分棘手。
「我不信你。」悔信背約的男人不值得信任。
「喬立春,妳不要得寸進尺……」忽地一疼,他臉上一白,感覺頸上的血流得更凶。
「你才不要太過分,欺人太甚,是你對不起我,不是我喬立春偷人,肯給你再當新郎的機會是我為人厚道,別給臉不要臉,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虧心事做多了不怕有報應嗎?」她手一重,半帶威脅的將簪子再壓向他。
「等等,妳別衝動,我再想一想……」怕死的錢平南嚇得兩腿發軟,一張臉白得發青。
「有什麼好想的,大不了我殺了你一了百了,沒有後娘就沒有後爹,進不了門的新婦只好打胎,沒人願意嫁一座牌位守活寡,而我兒子便是錢家獨苗,你死後,錢家的財產都歸他所有,我不虧本。」算是她對這可憐的女人做的最後一件事,人死了也死得安心。
一聽她話中的狠絕,自私的錢平南深深震懾,嚇得連忙出聲。「我寫、我寫,妳簪子要拿穩,別往下戳。」
驚恐不已的錢平南沒發現妻子握簪的手正在發顫,他只要再周旋一會她便握不住簪子了,因為他太驚慌了,慌得六神無主。
「寫!」
看著地上被她親手撕成碎片的休書,喬立春不放心地逼他重寫,沒看到和離書她心難安。
她可不想和這個不中用、虛有其表的男人共度餘生。
「……好。」
逼不得已,錢平南命人取來文房四寶,含怒帶惱的寫下文情並茂的和離書,內容講述鴛盟難續,有緣無分,故而相離,各奔東西,夫妻情盡,林燕南飛,再無復合之日……
等等!
不愧是讀書人,文筆尚佳,只是……
「你忘了寫上從此一雙兒女歸我,與你錢家再無干係。」他這種人沒什麼事做不出來,為免日後再來糾纏,不如現在果決地一勞永逸。
錢平南忿然的一瞪眼。「寶哥兒是錢家的子孫,理應認祖歸宗,妳的要求太強人所難……」
雖然他打算再娶的新婦已有身孕,也說了不想養他一雙兒女,可是尚未生出來誰知是男是女,為了以防萬一他得留個後路。
「反正你又不想要他,何必惺惺作態,若是那女人生下的是兒子,我的兒子豈有活路。」她豈會看不出他的遲疑是擔心後繼無人,無兒送終。
他一窒,說不出話來。
「乾脆點,省得那點娘兒氣,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有新人嬌兒在懷,你還記得我們母子仨?」她嘲諷他可笑的私心,有得必有失,現在扭扭捏捏的演給誰看。
聞言,他一惱,忿然地寫下決絕字眼。「好,妳要就給妳,以後在外頭過不下去了別想回來求我施捨。」
「順便寫予以一百兩作為補償,我一個婦道人家帶了兩個孩子離開夫家,一開始的日子總是艱難。」她要為將來做打算,孑然一身、身無分文,苦的是孩子們。
「什麼,還要補償?!」他大叫。
「給不給?」喬立春撐著最後一絲氣力施壓。
又一疼,錢平南慫了。「給。」
這只是開端,這時的錢平南沒想到段錦如一入門後,一個月的花費就不只一百兩,要不是她的嫁妝不少,只怕也養不起。
「一式三份,你、我各一份,另一份拿到衙門備載,婚姻註銷,免得某人一入門卻發現妾身未明,元配仍在籍。」要到衙門辦過手續蓋過大印才算和離,留底存證。
「……」錢平南恨恨的瞪直眼。
* * *
「娘—— 」
「娘,妳怎麼了,妳不要死,我不要當沒娘的孩子……」
當錢平南羞憤的甩門而去,力氣耗竭的喬立春身子一軟,癱倒在地,怎麼也爬不起來。
她太累了,四肢和身軀彷彿綁了千斤重的石塊,叫她動也動不了的只想昏死過去,再也不過問任何事。
昏昏沉沉之際,耳邊傳來一雙兒女淒楚的哭喊,有雙小手抱著她不放,嗚嗚咽咽地哭個不停,另一雙小手則吃力地想拉起她,但是未果,哭得很壓抑,不放棄地想叫醒她。
一滴一滴的眼淚滴在她臉上,在原主體內那個從未生育過子女的戰鐵蘭心裡一酸。
其實她從不知道娘是什麼,三歲那年她娘親就過世了,而後她待在京城的將軍府由二叔、二嬸代為養育,她父親是大將軍,駐守在邊關,三年五載也難得回家一趟,連妻子的喪事都沒能趕回來上一炷香。
雖然將軍府是她的家,她才是名符其實的主子,可是二叔、二嬸卻鳩占雀巢,趁著她父親領軍在外時以主家自居,不僅侵占了她的家和家產,還把她當借居的侄女看待,吃穿用度不如二叔家的孩子,甚至剝奪她識字、入宮伴讀的機會,讓自家女兒頂替她出入各大世家。
也許是有人看不下去,將此情形寫信告訴她父親,戰大將軍便請旨冒著風雪回京過年,不料卻看見二弟一家其樂融融的圍爐過小年,而他嬌慣的小女兒卻如同被棄的小孤女,一個人捧著冷掉的飯菜在屋內掉淚。
看到此景的戰將軍鼻酸得心都痛了,一個大男人衝進屋裡,抱著女兒嚎啕大哭,直嚷著他對不起她。
而後戰將軍怒了,將二弟一家趕出將軍府,不准他們再踏入一步,而後關閉將軍府,閉門謝客,一過完年還不到十五呢,他便帶著女兒回邊關去。
從那時起,戰鐵蘭便被戰將軍當兒子養大,不但教她刀法劍式,連舞棍耍槍也不落下,甚至兵法也略知一、二,排兵、布陣樣樣難不倒她。
十三歲那年她女扮男裝偽裝成小兵,跟著父親出兵打仗,在沒人知道她是姑娘家的情況下居然力擒敵方一員小將,戰將軍知情後只怔了一下,隨後送了女兒一副純銀盔甲。
從那時起,戰家鐵軍多了一名容貌秀麗的少將軍,父女兩人合力捍衛國之疆土。
「寶……寶哥兒、貝姐兒,別哭,娘……娘只是累了,沒力氣說話……」喬立春消瘦的面頰凹陷,顫抖地想張開重得發漲的眼皮,卻發現她最多只能睜開一條眼縫。
「娘,妳沒事了嗎?要不要喝水,我給妳倒杯水來。」四歲大的男童穿著一身緋色繡小童戲貓緞面衣褲,袖口處還有一隻憨睡的小白貓,小小粉蝶停在牠鼻頭。
那是喬立春為兒子繡的,她的女紅一向很好。
「好。」她真的渴了,口乾舌燥。
小男童咚咚咚的跑到桌邊,不夠高的他踮起腳尖想撈桌上的茶壺,可是他實在太小了,怎麼也搆不著。
後來他直接爬到椅子上,小心翼翼的斟滿八分的茶水,然後很仔細的捧著,可是手捧著茶杯卻下不來。
就在為難之際,另一雙小短腿咚咚咚的跑了過去。
「哥哥,我幫你。」
有了妹妹貝姐兒的幫助,小寶哥哥順利的下了椅子,兩兄妹把水送到娘親嘴邊,希望她快點好起來。
畢竟是孩子,沒照顧過人,小手一抖一抖的,一杯水有大半灑在茶杯外,只有幾口餵入喬立春口中,不過也足夠了。
「寶哥兒,你去喊扇兒姊姊來,你力氣小,搬不動娘。」她的病本就不輕,再躺在冷地面恐怕加重病情。
扇兒是服侍喬立春的丫頭,是個憨直敦厚的小姑娘,常常犯傻,把交代的事搞砸或忘記。
「娘,妳在這裡不怕嗎?」小男孩不想離開親娘,他怕一走就再也看不到娘。
「娘有妹妹陪我。」喬立春虛弱的舉起枯瘦乾癟的手,撫向女兒略顯無肉的小臉。
寶哥兒猶豫再三。
「哥哥,我陪著娘,娘去哪我就跟去哪兒。」兩歲的小女娃捉緊母親的指頭,純真的臉龐還不知何謂死亡。
「這……嗯!妳好好陪娘不許亂跑,我去找扇兒姊姊。」雖然很不捨,他還是飛快的跑開。
一會兒功夫,一個身穿淺藕色衣裙的小姑娘滿頭大汗的跑了進來,年約十五、六歲,丹鳳眼,有張濶嘴,皮膚偏黑,她手裡端了一碗色稠味濃的湯藥,還冒著熱氣。
「少奶奶,少爺又來逼妳了是不是,他太可惡了,也不顧念妳已經為他生了兩個孩子……」扇兒一來就叨唸不休。
「先扶我起身。」這丫頭是個實心眼,可惜不能帶她走。
她是喬立春,也不是喬立春,裡面的芯子換了,若把熟知喬立春的丫頭帶走,遲早會露出破綻,她不敢冒險。
「哦!少奶奶一手搭在奴婢肩上,奴婢扶妳起來。」放下湯藥,力氣還算大的扇兒一把撐扶起身上沒三兩肉的喬立春。
坐在床邊,喬立春微微喘氣,她身子骨差到連起個身都虛軟無力,額頭冒出薄汗。
此時走得慢的寶哥兒方才進門,有點小喘的走到母親身邊,伸手拉住她繡著花朵兒的裙襬。
「娘沒事,不驚不驚。」她不會讓自己有事。
好不容易重活了一回,她不想白白浪費掉,以前好多想做卻不能做的事她都要一一試試。
尤其是當娘,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當她還是戰鐵蘭時,她爹曾為她定了一門親,是爹的屬下,可是在成親前夕敵軍來襲,那人出城迎敵就沒回來了,她的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後來仗越打越多,累積的戰功也多到令人咋舌,朝廷方面開始有所忌憚,便言明她的婚事只能由皇家作主。
只是賜婚聖旨一直未下,一年拖過一年,拖到她不在了,名聞遐邇的女將軍只得到一個死後追封—— 英武大將軍。
「娘,貝姐兒怕……」貝姐兒努力的爬上床,依偎在娘親懷中,看得哥哥好生羨慕。
「娘,我守著妳。」寶哥兒裝出小大人的樣子,但眼眶滾動的淚珠暴露了他的驚懼。
「好哥兒,乖姐兒,娘在這兒。」唉!兩個孩子的娘,她不知道勝不勝任得了,要她握槍殺敵還容易些。
「少奶奶,喝藥。」扇兒端來半熱的藥汁。
「嗯,好。」
入口的苦味令喬立春差點吐了,可她還是勉強的咽了,知曉再不養好身子是沒法照顧一雙兒女的。
沒想到,男人一狠起心來有如土狼,才剛歇下不久的喬立春就被在衙門備好案的錢平南拉起,勒令她即刻出府,她已經不是錢家的人了,憑什麼在錢家賴吃賴睡不肯走。
經過一番激烈的爭吵後,喬立春以死威脅才讓錢平南讓步,同意讓她隔日一早再帶兒女出戶。
經過一夜的休息,喬立春精神有些好了,除了說好要給的一百兩,她沒從錢府帶走一針一線,只有幾身衣物和當年陪嫁首飾,兒子、女兒也各帶一只小包袱,就這樣被狼心似鐵的錢平南趕出家門,母子三人站在錢家門口的石階上,相對無語。
「娘,我們要去哪裡?」回頭看了住了幾年的「家」,強忍淚水的寶哥兒有一絲難過。
爹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們,他真的不要他們了嗎?小小年紀的他不懂什麼是和離,卻清楚看見爹厭惡的嘴臉。
「去哪裡……」這一出門,喬立春也茫然了,她熟知的地頭在東北,總不能讓孩子到邊關,路途太遙遠了。
「娘……」他不安的捉緊母親的手。
「娘再想想,我們先走一走。」路是人走出來的,她不信老天會給她一條絕路。
生性倨傲的她骨子裡有股武人不屈的傲氣,她將家當打了個結揹在背後,一手牽一個孩子往路的另一頭走去,一大兩小的身影在秋風落葉中顯得特別淒涼。
由於喬立春還病著,她走不到一小段路就得停下來休息,走走停停,花了大半天功夫才走出一條街。
這時,她已經兩眼昏花,飢腸轆轆,正巧一股油蔥味撲鼻而來,她便帶著一雙兒女來到坐了八成滿的小攤子。
「給我來兩碗餛飩麵,多灑點蔥花,再多一個小碗和一雙筷子。」吃飽了才有氣力動腦。
「欸!就來,小娘子,兩碗餛飩麵。」張羅的小夥子高聲喊著,一對中年夫妻忙著下麵下餛飩。
麵來了,還燙著。
喬立春將其中的一碗分成兩小碗,分別放在兒子、女兒面前,再把她碗裡的餛飩撈出,平均分給孩子,她只吃麵喝湯,讓胃裡暖暖,填填胃,不致於空腹難受,只是身子不俐落也不太吃得下。
「娘,我吃飽了。」吃得滿嘴油光的寶哥兒胃口不錯,整個碗吃得乾乾淨淨,連口湯也沒留下。
「娘,我也吃完了。」一抹嘴的貝姐兒仰起愛笑的小臉,她只吃麵和餛飩,湯一口也沒喝。
「嗯!好,那我們走了。」她從懷中掏出六個銅板付兩碗麵錢。
財不露白。
喬立春從錢平南那兒得到的,再折合她嫁妝的補償金約一百二十兩,她本身也藏了二十幾兩的私房,因此有將近一百五十兩的身家,對他們母子三人的將來不無助益,至少短期內不會挨餓。
深知身懷鉅款走在大街上的危險,因此他們出府前先換上最舊的衣服,穿上舊鞋,把大額銀票換成小額銀票並分好幾個地方藏放,三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幾張銀票和碎銀,以免有一人丟失了無銀可用。
她也怕孩子走失了,以她目前的體力實在沒辦法一口氣帶兩個孩子,若有了銀子至少還能買點吃的,在她找到人之前不會餓著了。
「啊!小心—— 」
一起身,喬立春忽覺頭重腳輕,她身子一歪差點倒向地上,隔桌一位客人眼明手快的扶了她一把。
「我……我沒事,只是有點頭暈……」藉著對方扶持的力道,她緩緩的站穩。
寶哥兒、貝姐兒心慌的圍在娘親身側,面色惶惶。
「小嫂子的氣色不佳,怕是有病多時了。」她面有病容,呼吸急促,雙目濁而未清,應是風邪入身。
她想給予一笑,卻露出苦笑。「你是大夫?」
「算是。」學醫多年,他想當個坐堂大夫。
「那你給我診一診吧,我好照單拿藥。」她都忘了她還要用藥,走得太匆忙了,沒把藥備上。
「好,小嫂子請坐,我給妳把把脈。」一身青衫的男子滿臉鬍碴,看來走了很遠的路,一臉風霜。
聽聲音是年輕男子,外觀看來又像上了年紀的遊醫,有幾分滄桑,眼神中透著沉穩和疲憊。
「病了一陣子,一直好不了,苦一點的藥無妨,只要能快點好起來,我還有一雙兒女要照顧。」她不能倒。
「這位小嫂子……」
不耐煩繁文褥節的喬立春出聲打斷他。「我娘家姓喬,就喊我喬娘子吧!我和離了。」
她一點也不在意讓人知曉她已非人婦,這是遲早要面對的事實。
男子一怔,抬眸看了她一眼。「喬娘子的病情已有所好轉,只需再喝幾帖藥便可痊癒,只是我手中並無筆墨……」沒法開藥方。
「你口述即可。」她向來過目不忘、記憶力奇好。
他訝然。「妳背得住?」
「還行。」她口氣平靜。
男子目光一閃,感覺這位喬娘子的周身氣勢有幾許熟悉,像他來的那個地方的人。「那我唸了,請記住……當歸三錢,生地四至五錢,熟地四至五錢,黃蓮一至二錢,黃芩二至四錢,黃柏……水煎取汁……
聽著抑揚頓挫的男音,喬立春不自覺的感到安然,驀地問:「先生要往何處去?」
她看著他放在地上的行囊。
男子微微恍神了一下,隨即說了一句改變喬立春終生的話。「回家,回到我出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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