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年後——
鈴鈴鈴鈴鈴……
一間狹小的寢室內,櫃子上擺了相框,一張是兩大兩小的全家福照,另一張是一個女子和一個身穿學士服拿著畢業證書的青年的合照。
單人床上,被子裡包裹著一個人,即使櫃子上的手機鬧鈴響個不停,也無法撼動賴床的她,反倒把別人先吵醒了。
面容稱得上俊俏,身形高瘦的男子,帶著火氣砰地大力推開房門,走到她床邊,先是拿起她的手機關掉鬧鈴,接著伸手用力搖晃棉被裡的人,“姊,快起來啦!”
侯福安心不甘情不願的從被子裡探出瓜子臉,單眼皮的雙眼惺忪,“知道了啦……”
“知道?知道還讓鬧鈴響這麼久,你是想要上班遲到嗎?”侯兆萬又用力的搖晃了她兩三下,好似這樣就能將她晃清醒。
“好好……”侯福安歎了口氣,“冬天就是讓人很難爬起來嘛……”
“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論春夏秋冬都這樣。”侯兆萬雙手叉腰,反駁她。
侯福安啞口,只能弱弱的說:“不要念了,我起來就是了。”她掀被踩著兔耳拖鞋下床,身上穿著卡通睡衣,顯得有些稚氣。
侯兆萬望著姊姊纖瘦骨感的背影,即使事情已經過去了,仍然有點感慨。
大概八年前,那時候他們家還在經商,本來生活過得很優渥,但一夕之間因父母投資失敗,負債數百萬,家裡變得愁雲慘霧,姊姊因為壓力大而引發皮膚病,加上經常失眠,整個人胖了一大圈,瘦不下來。
愛笑又溫柔的姊姊漸漸變得安靜內向,本來家人不知道原因,兩個學期後才輾轉從老師嘴裡知道她被同學霸淩,但姊姊不要爸媽多花註冊費,而且其他學校比較遠,轉學後通勤費會很可觀,就這樣忍了下來,即使後來沒人再霸淩她,可也沒人和她說話,她直到畢業都過著像透明人一樣的日子。
姊姊高中畢業後沒升學,選擇去便利商店工作,幫忙在工地工作的爸媽一同還債,省吃儉用給他念大學,希望他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出人頭地賺大錢。
他對姊姊唯一的要求,就是有事不要放在心底,皮膚病一定要看到好,這點藥錢絕對不能省,他甚至不要姊姊刻意減肥,怕減肥會造成她的壓力,寧願她開心就好,所以三不五時買夜市小吃餵食她,她總會露出淺淺的笑容。
前年,他畢業後去當兵,不湊巧抽到了離島,他受訓時爸媽出了工安意外,一切後事都由姊姊打理,等他回來時,她已經憔悴不已,因為傷心,好一陣子吃不下飯,瘦成瘦皮猴,皮膚病也再次復發而被辭退,晉升成店長的機會飛了。
雖然工安意外的補償金還完了剩下的債務,但他們也失去了重要的兩個人。
在他的陪伴下,姊對爸媽的驟逝釋懷,加上他仔細盯她擦藥和回診,狀況才恢復,也找到新的便利商店店員工作,生活回歸正軌。
姊辛苦了好久,這讓他下定決心,一定要變有錢人,讓姊過好日子,但在這之前……
侯兆萬涎著笑臉,在侯福安梳洗好,坐在客廳吃他準備的早餐時,坐到她身邊,熱切地問:“姊,今天的總匯三明治做得怎樣,好吃嗎?”
“嗯,好吃啊。”她嘴裡塞著食物,說話含糊不清。
“對吧,食材新鮮,加上我滿腔的愛心,做出來的味道肯定很美味。”他開始邀功,“而且啊,昨天的衣服我一早就都洗好了,絕不讓你的手有機會碰到刺激性的清潔劑,我對你多好啊。”
“喔。”她覺得奇怪,他怎麼這麼勤勞,通常衣服都堆了三四天才洗,她常常受不了,乾脆自己戴橡膠手套洗。
“還有啊,你拜託我買的那牌乳液我已經買回來了。”侯兆萬從桌上的袋子拿出某知名品牌的乳液,“藥局的人說,天氣變乾冷後,買這款的客人變多,如果不是因為和我有交情特地替我留一罐,不然早就賣完了。”
侯福安和弟弟相處又不是一天兩天,看他又是體貼又是邀功,大概猜出來他想幹麼。“你想借錢?”
侯兆萬伸手握住姊姊的手,一臉可憐的請求,“拜託,借個一萬就好,今天和女友約用餐的餐廳很貴,我的錢都拿去支付租名貴跑車的租金了,現在捉襟見肘。”
侯福安額角抽搐,“早跟你說過,不要裝小開去騙人家……”
他們家腦袋最精明的就是弟弟,本以為他念外語系能進外商公司工作,前途一片光明,不必為他擔憂,哪知道他畢業後找不到好工作,淪為外包翻譯,收入不穩定,房租和水電都靠她支付,還三不五時跟她借錢裝闊。
“姊,只要我成為豪門女婿,咱們就不用繼續生活在這個沒有幾坪,沒有陽臺又照不到陽光的破爛房子裡!”
“小萬,這實在太異想天開了……”她想歎氣,弟弟對她很好,就是個性太不切實際了。
侯兆萬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信誓旦旦道:“姊,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她已經對我深深著迷,今天我就會在餐廳裡求婚,借完這一萬,我不會再拿你的錢了!”
侯福安和他僵持了一會兒,實在捱不住弟弟小狗般的眼神,“好吧,我借你,你去我房間抽屜裡拿錢。”被借習慣了,她平常都會放個一兩萬的現金備用。
侯兆萬欣喜地用力親了一口侯福安的右臉,“謝謝姊,只要我成功,我一定會把欠你的錢全還你的!”
侯福安看著弟弟起身進她房間的背影,覺得好氣又好笑,實在拿他沒辦法。
吃完早餐,她換完衣服,坐小沙發上擦著乳液,準備待會出門。
侯兆萬邊收拾桌上碗盤時,偏頭睞她,道:“等我成為豪門女婿,我會幫你找金龜婿。”
“啊?”她錯愕地看向弟弟。
侯兆萬指著她開始碎念,“啊什麼,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蒐集這個品牌的CEO的報導和照片,這些年來乳液也只買這家的,明明比其他家都貴,卻寧願餓幾餐也要買這牌,暗戀一個人這麼久,還忠實成這樣,實在太可悲了!”
侯福安不只臉,連脖子都紅了一片,“暗、暗戀?你少胡說!這品牌請了皮膚科專家協助研發,品質比其他家都來得好,對我的敏感肌膚有很大的幫助,貴得很有價值!”
侯兆萬翻白眼,“對對,它貴得有價值,那你幹麼收集那公司CEO的報導和照片?”
侯福安欲蓋彌彰的結巴起來,視線還飄開,“我只是很感激……感激這品牌很好用,所以好奇他們公司CEO的經營理念和價值觀……”
“那位CEO是前年才接管公司的,但你乳液是好幾年前就開始用的,你早就認識他了吧。”
侯福安選擇躲避這個話題,“我該出門上班了!”
她匆匆背起背包,走到玄關穿鞋,弟弟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那個男人有穩定交往的女人,早點忘了他,我替你物色更優質的!”
侯福安頓了下,但什麼也沒說,推開門出去。
她看到隔壁獨居的老先生靠在走廊的矮牆上,看起來年歲快六十,神色嚴峻、眼神冷寂地看著天際,微微斑白的鬢角讓他看來有些滄桑。
“早。”她親切地主動向他打招呼。
老先生看也沒看她一眼,把她當空氣。
“姊,不要跟那個脾氣差的老番顛講話浪費時間!”
侯福安回頭瞪跟到門口還在羅唆的弟弟,“你真是的,不要這樣說他啦!”
“要不是他罵走好幾個清潔人員,你想幫忙打掃他還罵你,我也不會這樣說他,他肯定是脾氣太差子女才不跟他同住!”
“人都是需要關心的,多問候一兩句不會怎樣。”
侯兆萬撇唇道:“對方擺明不想理你,你這樣是自作多情。”他哪不瞭解姊,父母過世後,她心裡遺憾沒能多盡孝道,對老人家就多了幾分同情。
旁邊這戶本來一直沒人住,哪知道前年搬來這個看似已退休的老先生,就開啟了姊的雞婆開關,老愛熱臉貼冷屁股,唉,真讓人看不下去。
侯福安被堵得說不出話,覷了一下仍然無視他們的鄰居,尷尬地小跑步到樓梯口下樓,而沒注意到鄰居撇眼看她的背影。
侯福安走在馬路上,心口不禁有些悶悶的。
那個男人有穩定交往的女人,早點忘了他,我替你物色更優質的!
不用弟弟特別提醒,她知道他們感情很穩定,一直都知道。
那對情侶,學生時期就那麼的耀眼,簡直是天生的一對,無論是外貌,或是家世,都是那麼的匹配。
蔚燦陽是知名美妝品牌公司小開,莫玟愛是銀行千金,他們青梅竹馬,從小相處到大,感情水到渠成,彼此是世上最瞭解對方的人。
每次受訪,蔚燦陽也從不避諱提及對女友的愛意,最近一次受訪,他被記者問及何時會結婚,他笑答等女友近期留學歸國就會籌備婚事。
愛情長跑多年的他們就快結婚了呢……她仰著頭看著明亮的天空,深吸一口氣,露出微笑,希望他們幸福。
走了十五分鐘多的路程,她踏進工作的便利商店,進員工室打卡,穿上制服,綁起頭髮,開始忙碌的一天。
這一忙就從七點忙到了快十點,客人才變少。
即使客人變少她也沒閑著,載貨的人到了,她和早班的搭檔清點送來的貨,這時有個老婦人拖著空的菜籃車走進來,看到她就熱情的喊道:“阿福啊。”
“啊,周太太,早啊。”侯福安看到她,表情略僵,但基於以客為尊的守則還是微笑打招呼。
周太太拿了一罐十元的飲料結帳後,就賴在櫃檯旁,“阿福啊,上次我跟你提的事情,你考慮得怎樣?”
“周太太,我在忙呢。”她邊敷衍邊繼續點貨。
“唉呦,講幾句話而已,不會太耽誤你啦。”
“呃……抱歉,司機得趕下個地點,我得先清點完。”她說完這句後,埋頭趕快作業,祈禱周太太會識相自己離開。
可惜這是她的奢望,周太太如背後靈般纏著她一直講。
“阿福啊,你勤奮又乖巧,我很少對誰一眼就這麼投緣。”
“我兒子上次你也看過的,人很老實,沒有不良嗜好,還是個博士。”
“他可不嫌棄你呢,覺得你看起來很純,希望能進一步來往。”
“女人找男人喔,不要找有口才的,也不要找帥的,那種的都不顧家,像我兒子這種男人才不會在外面亂來。”
“我覺得你和我兒子有夫妻臉,一定合得來的。”
“我打聽過了,知道你還有個弟弟,但你弟弟遲早要成家,容不下你,女人要結婚才有歸屬啊。”
“我很喜歡你,要是你當我家媳婦啊,我們不會有婆媳問題的。”
侯福安越聽越尷尬,不知道要怎麼回答的時候,和她同樣是早班的女同事出面替她擋。
“周太太,抱歉哪,我們真的很忙,您要不要先去買菜、煮完飯再回來聊?”女同事一頭男性般的俐落短髮,戴著紅色耳環,雖然容貌秀致,可眼眉有英氣,加上中性的打扮和聲調,有種難辨雌雄的味道。
“才講幾句話而已……”
面對這麼盧的客人,何秋星依然笑容可掬,“您兒子應該在家等您吧,要是中午讓他餓肚子,不知道會不會生氣。”
“你、你在說什麼啊!”周太太眼睛骨碌碌地轉著。
“喔,是我弄錯了啊,我只是聽說好像附近有戶人家的兒子是博士,卻沒有工作又啃老兩三年了,脾氣還不怎麼好。”
“那才不是我兒子!”周太太嗓音變大。
何秋星嘻皮笑臉的說:“別生氣啦,我剛也說是我弄錯了啊。”
“這種事情哪能誤會!我兒子很優秀的!”
“這樣啊,我可以請問一下你兒子在哪工作,年薪多少?”
周太太滿臉戒備,語氣充滿敵意,“你問這麼多做什麼!”
何秋星一臉無辜,“因為您說您兒子很優秀,如果知道在哪工作,我也好介紹給我其他朋友啊,相親就是要多看再決定,您兒子只認識阿福一個人,太少了。”
“不需要!我只看阿福投緣,你外表一副不正經的樣子,明明是女生還裝成男生,亂七八糟,你朋友肯定也不正經!”
侯福安聞言蹙眉要上前說幾句公道話,何秋星給她使了個眼色要她交給她。
“周太太,我只是好意而已,不需要就算了,另外,我想跟您分享,我親戚啊,有個兒子軟爛不上進,所以媽媽辛勤找個媳婦給他,認為男人只要結婚就會改變,瞄準看起來又乖又好欺負的下手,還真給她找到了,婚後兒子自己不打掃自己的房間還嫌媳婦不勤勞,兒子賺的錢都拿來賭博買酒,對家庭不負責任,媽媽也不管,反要媳婦工作養家,不只如此,還要媳婦包辦家事、伺候公婆,那刻薄的嘴臉跟媳婦進門前是兩個樣呢,當然我相信您不是這種人啦!”
周太太漲紅臉,“我要去投訴你!你居然這樣污辱我!”
何秋星仍然笑咪咪的,“我說的是我親戚,不是您,而且您兒子也還沒結婚啊,周太太您一再對我發火,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呢。”
周太太啞巴吃黃連,怒瞪何秋星一眼,轉過頭對侯福安急促道:“我兒子是疼老婆的類型,我這個做媽的最瞭解,他只是……需要一點壓力,才能變得更成熟。”
侯福安無言,最後那一句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你只要跟他聊過就知道了,手機號碼給我,我轉交給我兒子!”周太太兩眼發光的逼近侯福安。
“我……我……這真的不太方便……”侯福安被對方的氣勢嚇到後退。
“這哪有什麼不方便的,只是電話號碼而已。”
何秋星沒見過這麼厚臉皮的人,受不了的一把抽起雜誌架上的某本雜誌,介入他們兩人之間,那本雜誌幾乎貼到周太太臉上,“周太太,阿福有喜歡的人了,您這樣會造成她的困擾的。”
“什麼?”周太太震驚,奪下何秋星手上的雜誌,盯著封面上西裝筆挺的精英,“這個人是……”
“知名美妝品牌的CEO。”何秋星補充解釋,“人帥而且年薪千萬,阿福的興趣就是蒐集他的報導。”
侯福安的臉瞬間炸紅,今天是什麼日子啊,怎麼連同事都這樣!
她手忙腳亂地把雜誌從周太太手中抽走,扔到櫃檯上,難為情地澄清道:“不是這樣的,我沒有……沒有喜歡他啦!”
周太太瞬間變臉,“沒想到你是個花癡,這麼不切實際。”
侯福安的表情定格,眼底閃過一絲受傷。
何秋星蹙眉,“周太太,您……”
侯福安拉住想理論的何秋星,對她搖搖頭。
周太太繼續自顧自地說教,“人要有自知之明,看清楚自己適合怎樣的對象,你長得普通,也不是名媛,仰慕名人是在浪費時間,那些機會不屬於你,說出去也只會被人笑話,這種不切實際的毛病最好改一改,我回去跟我兒子商量一下,看他能不能接受。”
“慢走。”侯福安露出公式化的微笑,隨即轉頭確認最後幾項貨品數量。
周太太本來還想多說幾句,見時間有點晚了,再不去市場買菜就來不及中午煮飯了,趕忙拖著菜籃車離開。
侯福安在單子上簽好名後交給一旁尷尬等著的司機,“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不會,你辛苦了。”司機調整了一下頭頂的鴨舌帽,給予她充滿同情的眼神,拿過她手中的單子,推著推車離開店內。
“阿福,你對周太太的態度要更加堅決冷硬,她就是看你性格軟,才會那麼得寸進尺。”何秋星憤憤不平道:“居然批評你是花癡,她有什麼資格?為了逼別人照著自己的意思走,貶低別人的尊嚴和價值,有夠惡劣的!”
“她住附近,要是跟她太計較,搞不好一天到晚客訴我們,屆時會很麻煩。”
何秋星感歎,“也是。”
“你替我說話還被周太太污辱,我才覺得抱歉。”
何秋星率直笑道:“這沒什麼啦,我剛進來時阿福一直很照顧我,我幫你也是剛好。”
侯福安不禁莞爾。何秋星是專科夜校生,來便利商店打工有半年多了,剛進來時還很菜,常常出錯,但學習速度很快,眨眼間已經是厲害的幫手了。
“快中午了,先將架上一些商品補好貨,不然待會又要忙了。”
何秋星朝她揚了揚剛才那本雜誌,“對了,這本八卦雜誌你應該有要買吧,我先把你刷好付帳喔。”
“順便幫我放到背包裡。”她正著手整理貨架,頭也沒抬地喊道。
她邊忙,邊覺得有些奇怪,怎麼會這麼快又有他的報導呢?而且他通常出現在財經雜誌,剛才那本……好像是八卦雜誌……可能看錯了吧……
何秋星替她結帳完那本雜誌,好奇翻了下內容,臉色驀然變得嚴肅,進員工室將雜誌塞進侯福安的背包後,出來跟侯福安一起補貨,猶豫了會兒,側頭朝她開口,“阿福,那個……”
“嗯?”侯福安對她溫和一笑,嘴角浮現梨渦。
何秋星刹那間難以啟齒。她知道前輩很關心這個人的消息,看著報導的眼神總是充滿著仰慕。她也知道,雖然前輩嘴上不說,可對男客,甚至是一些比較熟的男客人也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像是對異性有什麼心理陰影一樣。
沒法放開心胸接受異性的前輩能有仰慕的人,她覺得很可貴,那個人對她而言一定意義非凡,要是知道這件消息,肯定會很難過吧?而且,通常報導出來,可能事發已經好幾天了……
叮咚!
“歡迎光臨。”侯福安先是揚聲招呼剛進門的客人,接著對她道:“有話晚點再講。”
何秋星心想,算了,這件事等前輩快下班再講吧,不要影響她上班的心情。
她們招呼了零星進來的客人,補完貨後把數個貨物籃推進倉庫後,差不多十一點,店裡人潮變多,又開始忙碌了起來。
下午一點半,她們稍微喘口氣,輪流進員工室吃午飯,侯福安讓後輩先用完餐,才進員工室吃微波食品,閑了下來,周太太說她不切實際的那番話在腦中再次響起,如此的刺耳。
早上才念弟弟不切實際,結果上班時自己反倒被客人奉送了這句話。
仔細一想,或許真的是如此,打從高中被霸淩過,男性壓倒性的力氣和殘忍的心性,深植在心中,讓她對異性始終保持著距離。不過她卻對那個耀眼完美的男人難以忘懷,即使無法碰觸,也知道他屬於另一個女人,仍無法輕易放下。
從沒有人像他那樣,以英雄之姿闖入她的目光,如此正直又溫柔,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拯救她,成為她的信仰。
他們侯家大概都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基因吧,爸媽當年就是因為貪圖太多,導致投資失利,弟弟如今妄想娶千金小姐一步登天,而她嘴上雖不願承認,心底卻清楚自己暗戀著他,即使永遠不會有結果,也甘之如飴。
她眸底抹上淡淡的苦澀。
飯吃不到一半,員工室被打開,何秋星臉色難看地看著她。
她困惑,“怎麼了?”
“你弟打來櫃檯,說他出車禍了!”
她表情呆滯,手上的筷子滑落掉在桌上,發出戳心的聲響。
侯福安匆匆請了假,搭計程車趕到醫院,問了護士弟弟在哪後,一進急診室的觀察區,就聽見吵架聲。
“你這個騙子,我們到此結束了!”一名穿著緊身連身裙突顯凹凸有致身材的女人,身上有幾處擦傷已經上藥,正對著病床上傷勢比較嚴重的男人咆哮。
“等等,吉娜,我們有話好好說!”侯兆萬精心打理的頭髮和衣著已經淩亂破損,狼狽不堪,拉著女人的手苦苦求情。
“我跟你已經無話可說了!”女人抽回手,扭頭哼聲離開,一點留戀也沒有。
侯福安看著那女子踏著高跟鞋,和自己錯身走出去,心想她應該就是弟弟今天要求婚的千金小姐吧。這情況……應該是告吹了。
她走到弟弟的病床旁,看到他低著頭表情鬱悶,心裡有些不舍。
她審視他身上的傷,左手被三角巾吊起,額頭上貼著紗布,很痛的樣子。
“小萬,你還好吧?”她輕聲問。
侯兆萬抬頭,這時才注意到姊姊來了,尷尬地咧嘴笑,“姊,你手機都不接,只好打櫃檯電話,抱歉啦!”
“我上班都關靜音,忘了查看,是我不對。”她關心地問:“你怎麼會發生車禍?”
“在開去餐廳的路上,在十字路口不小心和直行的車輛撞上。”
她不忍苛責太多,“算了,人沒事就好……”
一旁突然有道聲音插入,“小姐,不是人沒事就好。”
她錯愕地看向旁邊,出聲的是一個穿著西裝、擺著臭臉的男人。
“跑車撞爛,要付一筆維修費。”
“你是……”
西裝男拿出名片遞給她,“我是租車公司的人,敝姓黃,既然你是他姊姊,就麻煩你幫這位聲稱沒錢的先生付兩百萬。”
她被這筆金額砸得頭昏眼花,“兩百萬!”
病床旁又冒出一名火冒三丈的婦人加入討錢行列,指著對面病床的傷患道:“你弟弟撞到我兒子,他腳骨折這陣子都不能工作,我們家就靠他養家,醫療費和修車費以及補償金,至少要一百萬,如果不支付,我就告上法院!”
一左一右都是討錢的,侯福安看了眼做錯事而頭垂到胸口不敢看她的弟弟,也只能歎口氣。難怪會被千金小姐看穿,跑車是租的,還沒錢處理闖下的禍。
“我很有誠意要解決這件事情,我先去提款機看一下戶頭的錢,再回覆你們。”她蒼白著臉這麼說。
在她轉身的時候,聽到弟弟的聲音。
“姊,對不起。”
她頓了下,眼眶酸澀,心裡有幾分無奈,快步離開急診觀察區。
在大廳的提款機前,她盯著螢幕,螢幕顯示戶頭只有幾千元。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沒有多少錢,但當下如果不離開那裡,她沒有冷靜的空間。
她吸吐氣好幾次,顫抖著手拿起手機,從通訊錄找出店長的手機號碼。
不知道打給店長,店長願不願意借她一筆錢……
在她猶豫的時候,有兩名員警從她身後經過,交談的聲量有些大。
“怎麼辦,他堅持是他的肇事責任,但現場勘驗的結果不是如此。”
“沒怎麼辦,告訴他筆錄再做一次,要他誠實點,做偽證使公務員登載不實事項,要付法律責任。”
侯福安聽了心驚,該不會這兩個員警是要找她弟弟的?
做偽證有法律責任……老天,她弟又有麻煩了嗎?
她心慌意亂地連忙把提款卡從機器抽回,收起手機,尾隨步履快速的兩名員警。
哪知道,員警沒有走進觀察區,而是右轉走進一道敞開的門,通往花園,她呆呆地站在花園的門前,看著員警走向一名穿著淡藍色病人服、在護士的攙扶下散步的病人。他一手扶著欄杆,背影挺拔高瘦,那身影不知為何給她一種熟悉感。
兩名員警走到病人面前,其中一位開口就直言道:“先生,我們查清楚了,開車的人不是您,希望您配合重做筆錄。”
另一位整了整帽子,“我們可以不計較您之前說的謊,希望您一個大人物不要再次為難我們員警。”
男病人靜了一秒,淡淡道:“該說的我之前都如實告知了。”
員警不得不強調道:“做偽證可是有法律責任的。”
另一位幫腔,“蔚先生,您想清楚,再回答我們。”
想清楚?真是夠了!
之前他還能勉強自己拿出平常在公司那套談笑自如的表面工夫應付員警,但現在他的情況糟透了,從第一天對自己情況的震驚,到今天累積的不安和恐懼,都讓他達到了崩潰的臨界點。
他控制不住地暴怒道:“我就說是我開的車,你們員警非得要扭曲事實嗎,我是當事人,我會比你們更不清楚情況嗎?”
一旁的護士不禁勸道:“弟弟,都三天了,那女人連探望你一眼都沒有,你還為她說謊,為什麼不認清事實呢,她……”
病人甩開護士的手,“我們的感情維持了這麼多年,她只是稍微跟我鬧點脾氣而已,我很清楚她的個性。”
他的執迷不悟令他當護士的姊姊氣惱,“從出事到今天,我都說破嘴了,你就是聽不進去,癡情也要有底限,她都說了她在義大利另有喜歡的人了,你還當她只是開玩笑?你真是愚蠢透頂!”
病人的怒氣更盛,口不擇言道:“怎麼可能突然冒出第三者,那不是她的真心話,我要你幫我聯絡她,你也不肯,說穿了你本來就討厭她,你想故意趁我眼瞎的時候讓我們分手,我是不可能上當的!蔚於雁,我告訴你,要是你再不把小愛帶來,我是絕不接受醫生建議進行治療的!”
“你威脅我?”蔚於雁火大到連聲音都在抖,“我第一時間用我的人脈和關係替你安排良好的醫療照顧,你居然這樣對我!”
“你再不讓我見小愛,這眼睛我也不要了!”
“你……你這個白癡!”蔚於雁氣炸,伸手推打他。
病人和蔚于雁在推拉下,一個失足跌在地上,方向正對著門口,侯福安清楚看到了他的臉。
那張俊容如此的熟悉,和她這些年蒐集的雜誌照片一模一樣。
怎麼可能……她震驚的一手掩嘴忍住驚呼,不敢相信狼狽跌倒在那、雙眼無神的男人是他。
“蔚先生,您沒事吧?”員警矮身要扶他,卻被他使勁揮開。
“我自己可以起來,我不是廢人!”男人嘶吼著,像是蓄意裝兇惡好保護脆弱自己的野獸。
侯福安癡癡望著他,內心一陣刺痛。這一點也不像他……
下一刻,她看到他從地上支起手臂,站起身時卻手揮空,沒抓到支撐的欄杆。
“小心!”她想也沒想地拔腿奔過去,抱住差點再次撲地的他。
在場其他人錯愕地看著突然出現的她。
蔚燦陽在她懷中微愣後,隨即牢牢抓著她的手腕,殷切地問:“小愛……是小愛嗎?”
侯福安對上近在咫尺的失焦俊眸,裡頭裝滿了緊張與盼望。
她啞聲回,“抱歉,我不是……”
蔚燦陽雙眸怒瞠,抓著她的手勁變重,“騙人,你的聲音明明就是小愛,你既然來看我,為什麼還想否認?”
他的力道讓她吃痛,“疼……”
蔚燦陽聽到她喊痛,慌忙鬆手,但怕她跑掉,隨即緊抱住她的腰不放,“小愛,我們好好談談,別走!”
蔚於雁看不下去,出聲幫忙,“蔚燦陽,放開她,她不是小愛。”
“少騙我!這聲音和身形,明明就是小愛,我不可能認錯的!”
蔚于雁額角冒青筋,有想捏死弟弟的衝動。
侯福安愧疚自己似乎不小心讓狀況變得更混亂,兩手輕推蔚燦陽,“先生,不好意思,我該回病房了……”
蔚燦陽關心急問:“病房?我姊說你沒什麼大礙也是騙我的?”他的一雙大掌忙不迭在她身上四處摸,“傷到哪了,還會痛嗎?”
侯福安紅透了臉,慌忙阻止他,“別亂摸啦!”
一旁的兩名員警輕咳,出手幫忙拉開,“先生,請放開這位小姐。”
“是啊,這是性騷擾,請克制行為。”
蔚燦陽不服地辯駁,“什麼性騷擾,這我女朋友!”
在員警一左一右架開蔚燦陽後,侯福安獲得自由,她松了一口氣,連忙拉開和蔚燦陽的距離,然而卻難以平息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她真的沒想到,會以這樣的形式和朝思暮想的人有所接觸。
注意到有視線在看她,她轉頭對上蔚於雁打量的目光,難為情地對她微微鞠躬,“抱歉,讓你困擾了,我走了。”
在她轉身時,蔚燦陽焦急地在她背後喊——
“小愛,沒你的世界,我恢復光明做什麼?不要走!”
侯福安咬了咬下唇,加快步伐逃離現場。
“小愛!小愛!不要走!”
那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喚聲逐漸變遠,她卻心痛得更加劇烈。
以為即將結婚、擁有幸福的他,竟變成了這樣……她震驚到有些難以接受。他該是人生一帆風順的天之驕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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