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勺江城,南風侯府
「探子日前傳回消息,安東侯那邊近來在暗中徵兵,軍隊的調動也有些不尋常,還請幾位城主多加留意。」
集英殿上坐著幾人,此刻發言的是南風侯祈兆雪十分倚重的軍師—— 木運蓮,他年紀約莫四十歲,面容儒雅,兩鬢斑白,因二十幾年前為已故的祈老侯爺所救,從此效命於祈家。
「他要是敢打來,老子就滅了他、殺他個片甲不留!」祈兆雪霸氣的回了句。
每年六月初一,祈兆雪轄下所屬各城城主,皆會前來述職,他亦藉此考核各城城主的政績,為期五天。而在他統治之下的共有三十幾座城池,今日是最後一天,他召見的是其下最重要的五大城池的城主。
五位城主,其中有三人是他的胞弟,另外兩人則是他的心腹愛將。
「侯爺,不如咱們先下手為強,俺老孫先率領一支軍隊出其不意的打過去,打他個落花流水。」
說話的是自小跟著祈兆雪的孫哲,他年約三十,身材魁梧,方頭大耳,聲如洪鐘,一雙虎目瞪著人時,宛如猙獰的惡獸,孩童看了都會被嚇哭。
坐在孫哲身側,面白臉長,帶著抹書卷氣息的武浩嘲諷了句,「你以為安東侯手下的軍隊全都是紙糊的不成,能被你打得落花流水。」他和孫哲同是與祈兆雪一塊兒長大的,幼時曾傷了喉嚨,因此嗓音聽來有些沙啞。
另一側坐著的是祈兆雪的三位弟弟。
此時祈歸雲垂眸擦拭手中之劍,擦完愛劍,他抬手舞了個劍花,出聲道:「何須如此麻煩,自古擒賊先擒王。我潛入安東侯府,直接宰了安東侯便是。」嗓音與他手裡的劍一樣森冷。
他是祈兆雪的二弟,面容俊朗,眉目如畫,眼神卻猶如兩潭冰冷的寒潭,冷冽如霜。
忽然,坐在主座上的祈兆雪聽見鼾聲傳來,立刻瞪向那腦袋枕著椅背,瞇著眼,嘴微張著打盹的祈去憂。
祈兆雪張嘴正想罵醒嗜睡的三弟時,聽見自家四弟開口發表意見。
「說不定安東侯是想對付北辰侯呢,或者他閒著沒事想練練兵。」祈澄磊一手托著下顎,歪著身子坐在椅子上。他五官端正俊逸,可只要勾著嘴角笑,便渾身透著一股邪佞,宛如橫行街市,欺男霸女的紈褲子弟。
祈家兄弟幾人皆是同母同父所出,五官自然有幾分相似,但因四人性情截然不同,故而不熟稔之人,反倒不易看出相像之處。
「四方諸侯雖然早有協議在先,互不侵犯,這八十年來也只偶有干戈,不曾鬧大,不過咱們不可不防。」木運蓮正色道。
祈兆雪英俊的臉上有恃無恐,「不怕他打來,就怕他不敢來……」他話未說完,就見一名下屬神色匆匆的闖了進來。
「啟稟侯爺,太倉河決堤,水淹平倉鎮,連都城臨倉也受害。」因事態緊急,他略過了禮節,直接稟報。
都城臨倉位於大寧王朝中心之地,因緊鄰著太倉河旁,故名臨倉。
而平倉鎮則是臨倉城外的一座小鎮,然而這座小鎮卻是鼎鼎有名,天下士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名聞遐邇的育鹿書院就在此地,育鹿書院的山長—— 顏不忘,更是天下士子所景仰的大儒。
也正因為如此,故而下屬一接到飛鴿傳訊,便即刻前來稟告。
聞言,軍師木運蓮與祈澄磊異口同聲地詢問道:「那育鹿書院可有受災?」
「據說太倉河水決堤,淹沒了整座平倉鎮,已有不少百姓死於洪澇之中。」換言之,位於平倉鎮的育鹿書院也難逃一劫。
木運蓮與祈澄磊又同時出聲——
「侯爺,快派人前去搭救顏山長。」
「大哥,我要親自去平倉鎮一趟。」
祈兆雪瞥了四弟一眼。木運蓮讓他派人去搭救顏山長,他能理解,顏不忘是天下士人所推崇的大儒,若能將他接來侯府,憑藉著他的名望,定能有助於聲譽,但四弟竟想親自前去平倉鎮,可就讓他不明所以了。
「水淹平倉,你這時候去湊什麼熱鬧?」
祈澄磊一臉義正詞嚴的表示,「自然是救人。」
木運蓮有些意外這素日裡放蕩不羈,沒心沒肺的祈家老四,這會兒竟想要救人,略一沉吟後,忖道:「澄磊昔年曾在顏山長門下受教,莫非是記掛顏山長的安危,所以才想親自去一趟?」
木運蓮在祈家二十幾年,算是看著祈家幾個子弟長大,與祈家關係十分親近,除了承襲爵位的祈兆雪之外,他素來直呼其名。
即使心中掛念的另有其人,祈澄磊仍面不改色的頷首,「木先生說得沒錯,昔年我受教於顏山長門下,深受其教誨,今日得知恩師可能有難,我憂急如焚,不親眼見恩師平安,無法放下心來。」平日他是直接喊木運蓮為木叔的,此時仍在會議中,故尊稱為木先生。
祈兆雪可從來不知自家老四是如此尊師重道之人,他此番想去平倉鎮,怕是另有理由。
木運蓮則另有顧慮。「你如今是樂雲城的城主,若冒然前往平倉鎮恐有些不妥。」
平倉鎮乃是都城臨倉所轄之城鎮,雖然這數十年來皇室衰微,諸侯們各自獨霸一方,但為平衡各方勢力,私下裡早有協議,不能將手伸到都城所轄之地。
「我悄悄前去,不會讓人發現的。何況若是能將顏山長帶回咱們這兒,對咱們可是大有好處。」
一直打著盹的祈家老三祈去憂不知何時醒了,在這時接腔說了幾句,「我若是其他諸侯,得知平倉鎮淹水的消息,哪還管得了其他,先將顏不忘帶回來再說,有這位大儒在手,還怕天下的那些讀書人不來歸附嗎?」
聞言,祈兆雪當即催促四弟,「澄磊,你領幾個人即刻動身前往平倉鎮,務必將顏山長請回來。」
* * *
平倉鎮
太倉河決堤,原本井然有序的大街,如今已成了一片汪洋。
整個平倉鎮泡在水裡,即使經過了一夜,仍不時能聽見呼救聲、哭聲和尋人的呼叫聲,而鄰近城鎮的漁夫們得到消息,紛紛搬出家裡的小船和竹筏,沿著太倉河一帶,盡可能的搜救那些落難的百姓。
一名十七、八歲,面容俊俏的少年與同伴已在樹上待了一夜,好不容易瞧見不遠處有艘竹筏,他立刻起身站在樹杈間,揮舞著雙手,高聲朝前方的竹筏呼救,「這裡、這裡,這裡還有人!」
竹筏上已坐了六、七個人,但聽見求救聲,那撐著長篙的老漢仍是慢慢地將竹筏靠近大樹。
見竹筏停在大樹旁,那少年欣喜的對著身旁的少女說道:「來,顏姑娘,妳先下去,當心點。」
顏展眉臉色蒼白,身子微微顫抖著,她兩手緊緊抱著樹幹,緩緩地往下爬,少年也隨後爬下了樹。
小小的竹筏上已經坐滿了人,不過其他人還是擠了擠,挪出了位置給顏展眉和少年,兩人縮著肩靠坐在一塊。
「我爹和那些先生、學生們現下也不知在哪裡?」顏展眉柳眉緊蹙,柔美的臉龐滿是憂急,不斷地回頭眺望育鹿書院的方向。
與她一同被拯救的祈庭月安慰她,「他們定也同咱們一樣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妳別著急,等水退了,我再陪妳回去尋人。」
其實這兩人原本並不相識,只是祈庭月曾聽四哥提過幾次顏展眉的事,故而這次離家出走,她索性喬扮成男人的來了平倉鎮,想混進育鹿書院,瞧瞧那被四哥惦記的姑娘生得什麼模樣。
當她站在書院外頭,想著要怎麼進書院時,正巧遇上顏展眉從外頭回來。當時她不知對方身分,藉故上前攀談後,得知她住在書院裡,又見她穿著樸素,只當她是書院裡頭的粗使丫頭,為了混進書院,她索性在對方面前佯作昏倒,果然順利的被帶了進去。
進到書院後,她才得知此人就是她想見的顏展眉。
言談間,她覺得顏展眉的性子較羞澀溫馴,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的,面容又生得柔美,她實在難以想像四哥所說的,顏展眉發脾氣凶巴巴追著人打的模樣。
還未有機會再多了解顏展眉,翌日就遭逢太倉河決堤,水淹整個平倉鎮。
育鹿書院地勢低,大水一來,沒多久光景便被迅速淹沒,書院裡的師生們措手不及。一開始還有人想搶救藏書閣裡的書籍,最後水勢來得委實太急、太猛,師生們只能各自逃難。
當時在後宅的顏展眉放心不下父親顏不忘,想涉水去尋,她見水勢已深及腰部,還繼續飛快的往上漲,便拖著顏展眉從後院往外逃,可那水勢逼得她只能帶著顏展眉爬上一株大樹暫避,兩人在樹上待了一個晚上,這才得救。
竹筏將她們送往鎮外地勢較高的一處山坡,便又回頭去救人。
顏展眉在那裡守了兩、三日,看著那些竹筏和小船來來去去的救回不少百姓,裡頭也有一些書院的師生,卻遲遲不見她父親的蹤影,內心十分不安,待水勢一退去,便心急的踩著一片泥濘走回書院。
祈庭月也陪著她一塊兒回去,一路上滿目瘡痍,有不少房屋倒塌損毀,還有地上殘留著大水退去後留下的厚厚一層濕泥,兩人小心翼翼地走了好半晌,才終於回到育鹿書院。
看著從小長大的書院如今殘破不堪,那些她細心照顧的花木也全都受了難,若不是父親還下落不明,顏展眉幾乎就要痛哭失聲了。
那些花木是她多年來親手照顧著長大的,對她而言,它們就像她的親人一樣,如今全死了……顏展眉心疼得咬著唇,強忍著想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不能在這時候哭出來,她還得尋回父親才行。
顏展眉強忍悲傷,揚聲呼喊,「爹、爹,您在哪裡?爹……」父親是育鹿書院的山長,一旦水退了,他無論如何定會趕回來的。
祈庭月幫著她一塊兒尋找,期間,兩人遇上幾個回來的師生,可詢問之後,皆無人見過顏不忘。
看顏展眉急得兩眼都紅了,祈庭月好言勸道:「妳別急,也許山長晚點就回來了。」
「沒錯,爹一定不會有事,他不會有事的。」宛如想說服自己似的,顏展眉喃喃附和著。
她抬手按在胸口上,下一瞬,因為連日憂心如焚,以致沒能好好休息,她兩眼一黑,一個踉蹌昏厥了過去。
* * *
即使已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當祈澄磊抵達平倉鎮時,也已過了七天。
一進入育鹿書院,映入眼簾的便是遍地泥濘、殘破不堪的庭院,以及正在想辦法搶救書籍的師生們。
他從倖存的師生那裡得知顏不忘如今下落不明,而顏展眉則因連日擔憂父親安危,身子承受不住昏厥了過去,被一位公子帶去尋醫。
聞知此事,祈澄磊即刻派了數名隨從去尋找顏展眉。
在等候消息時,望著遭受大水摧殘的育鹿書院,祈澄磊回想起數年前在此求學的情景——
那年他剛入書院不久,清晨在書院的一處園子裡練劍。
他們祈家的兒子,五歲開始就得晨起學武,是以多年來他已養成清晨練武的習慣,可書院裡沒有練武的場地,因此他找了個僻靜之處練劍。
這才練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傳來一聲嬌叱,「你這壞蛋,原來這兩天都是你在破壞園子裡的花草,還砍傷了大紅和白雪!」
一名約莫十二、三歲的小丫頭跑過來,宛如被惹怒的小老虎似的,抬手便用握在手裡的水瓢打他。
挨了幾下,他有些不悅,拽住她的手,不讓她再打。
「妳這丫頭做什麼?」這丫頭個頭只到他胸膛處,模樣嬌美可愛,力氣也小,被她打著並不痛,可這般莫名其妙被打,卻也不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你打傷了大紅和白雪還不承認?」她氣呼呼的指責他。
「大紅和白雪是誰?」祈澄磊納悶的問。他只是在這裡練劍,可沒傷到人。
「那是大紅、那是白雪。」她指向一旁,一雙黑亮亮的眼睛惱怒地瞪著他,宛如他真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壞事。
祈澄磊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看見一株開著紅花的植物及另一株開著細碎白花的灌木,回頭瞅見她臉上那氣得鼓著腮頰的表情,不像是在戲耍他,他鬆開她的手,狐疑的問道:「妳說的大紅和白雪是這兩株植物?」
「沒錯,我辛辛苦苦才將它們養到這麼大,你竟然把它們傷成這樣!」她心疼的撫摸著那兩株被砍傷的花木。
他不以為然地道:「不過只是兩株植物而已,值得妳大驚小怪的嗎?」
他眉一橫,眼一瞪,嘴角一勾,俊逸的臉龐登時流露出一抹邪氣,嚇得那丫頭抿著嘴,握緊手裡的水瓢。
即使被他那張壞人臉給驚嚇到,小丫頭仍是氣憤的責備他道:「這些花草都是有靈性的,你這麼砍傷它們,它們也會痛的。」
她平素裡性子羞澀溫馴,自幼就喜歡蒔花弄草、照顧花木,在她眼裡,這些花木都是她的心肝寶貝,一旦見到有人傷害它們,她就宛如被點燃的炮竹,不依不饒的想討回公道。
祈澄磊不想再理會她。「要不我賠妳些銀子就是。」見她穿著灰撲撲的衣裙,手裡還拿著水瓢,以為她是書院裡的粗使丫頭,他掏出幾枚碎銀想打發她。
她氣惱得將那幾枚碎銀扔回給他,「誰稀罕你的銀子,以後不許你再來這裡,若是再讓我瞧見你隨意傷害書院裡的花木,我定不饒你!」
「喲,妳一個小丫頭還能怎麼不饒我?」祈澄磊挑起眉,壞笑道。
「我叫我爹罰你抄寫文章一百遍。」
他壓根不信她所說的話,「妳爹是誰,有這麼大本事能罰……」他話未說完,就聽見一道宏亮的嗓音傳來,而這嗓音他恰好聽過。
「展眉,這是怎麼啦,是誰惹了我的寶貝閨女生氣?」
見靠山來了,小丫頭立刻飛奔過去告狀,「爹,這人好壞,他砍傷了大紅和白雪!」
祈澄磊看向走來的男子,那人年紀約莫四、五十歲,身材微胖,方正福泰的下頷蓄著一綹鬍子。祈澄磊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瞬間便明瞭這小丫頭的身分,也相信了她方才所說的話,她還真有本事讓她爹罰他抄寫文章。
因為她爹正是這育鹿書院的山長—— 顏不忘。
他前兩天剛來書院時已聽人提過,這育鹿書院裡最不能得罪的人,不是任何師長,也不是顏不忘,而是一個閨名叫顏展眉的丫頭,她是顏不忘唯一的寶貝女兒,顏不忘疼她如命。
他接著再想起同窗說起的一件事——
「這書院裡的一草一木都是顏姑娘的寶貝,你就算傷了自個兒,也不能傷害它們,否則可有你苦頭吃的。」
那時他聽了這話也沒在意,直到此時,看見聽了寶貝女兒的指控後,橫眉怒斥他的顏不忘。
「祈澄磊,你好大膽子,在育鹿書院裡竟然不惜花愛草,還蓄意傷害書院裡的花木,回去給我抄寫道德經一百遍,明天一早交給我。」說完對祈澄磊的懲罰,顏不忘沒再理會他,回頭疼愛的看向自家寶貝閨女,「展眉,爹已罰了他,妳莫再同他置氣,來,陪爹去用朝食。」
他年輕時忙於研究學問,成親得晚,直到三十歲才娶妻。三十二歲那年,妻子為他生下女兒,再隔了五年,體弱多病的妻子便撒手而去,留下女兒與他相依為命。
他從小把這唯一的女兒捧在掌心上疼著、寵著,女兒性子也柔順懂事,從來都不哭不鬧,唯一看重的只有這些花木,見不得有人傷了它們。
為此他特別訂下規矩,不許學生毀壞書院裡的花木。
見祈澄磊受了罰,顏展眉伸手輕輕摸了摸那兩株受傷的花木,似是在安撫它們,須臾,她嬌美的臉龐已不帶怒氣,溫順的說:「爹,我還未給花草們澆完水,您再等我片刻可好?」
「那爹幫妳一塊兒澆水。」顏不忘一臉慈父的模樣,笑呵呵的陪著女兒澆水去。
祈澄磊回房後向其他同窗打聽,得知若不抄寫的結果,翌日會加罰一倍,隔一天再多加一倍,等累積滿兩千遍時,便會以不敬師長為由逐出書院。
不過顏山長親自所下的責罰,至今尚未有學生敢違抗,所以還沒人親身試驗過若未完成,是否真會被逐出書院。
翌日,祈澄磊親手交了一百遍手抄道德經給顏不忘。
顏不忘接過一看,捋著下頷的鬍鬚呵呵笑道:「你這道德經三個字寫得不錯,再抄寫一萬遍過來,我讓人發給平倉鎮和書院裡的每個人,好讓其他學子們能好好欣賞一下你這墨寶。」
祈澄磊過來之前已事先想好說詞,打算以顏不忘昨天只要他抄寫「道德經」一百遍,並未言明要抄寫內文,想藉此來取巧狡辯,萬萬沒想到顏不忘竟會這般說,一時之間竟愣住了。
顏不忘拍拍他的肩,揮手讓他離開前,笑得非常和藹的說:「老夫教過的學生無數,你這法子早有人用過了,如今那學生的墨寶怕是鎮上還有人留著欣賞呢。」他看向祈澄磊的眼神宛如在嘲笑他:憑你這小狐狸的道行想同我鬥,還差得遠哩!
祈澄磊這才明白自個兒小看了這位聞名天下的大儒,略一思忖後,他倒是遵照顏不忘的命令,寫了一萬遍「道德經」,但那三個字卻寫得宛如鬼畫符。
寫完後,他再親手交給顏不忘。
那時顏展眉也在,她坐在旁邊,似是在幫忙抄書,瞧見祈澄磊所寫的那些字,她那雙黑亮亮的眼睛露出一抹同情,細聲說道:「這位哥哥是手沒力氣、握不住筆,還是小時候沒好好練字,才寫成這般?」
顏不忘笑呵呵地瞟了祈澄磊一眼,對女兒說:「我瞧他身子頗結實,想來不是沒力氣,而是小時候沒好好練字。妳五歲時候寫的字,都要比這些來得端正,要不展眉,妳拿些妳小時候寫的筆墨,好讓這位哥哥回去練練。」
「好,我這就去拿。」顏展眉應了聲,跳下椅子。
她以前所練的那些字都被父親當成寶貝一樣收著,所以她很快就從後面的箱籠裡找出幾張,然後有些羞澀的將那些筆墨遞給他。
「這位哥哥,爹和那些先生們都誇我的字寫得很端正,這些你拿回去看,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她一臉誠心地說道。
可一見祈澄磊挑著眉,笑得邪氣的看著她,她嚇得後退了一步。
在他眼皮子底下,顏不忘可容不了有人這般嚇唬他的寶貝閨女。他接過女兒拿在手上的那些筆墨,從裡面挑了張塞到祈澄磊的手裡,一派慈祥寬和的開口道:「你用不著客氣,拿回去好好端詳、端詳展眉所寫的字,對你定能有很大助益,否則若是讓你這些醜如狗啃的字傳了出去,說不得別人還以為咱們書院裡的學生連字都不會寫呢。」
顏展眉在旁邊一臉認真的附和父親,「哥哥回去後要記得好好練字,我爹說人如字、字如人,意思就是什麼樣的人寫什麼樣的字。你字寫成這般,萬一以後你也長成這般醜陋,那你爹娘可就要替你擔憂了。」
祈澄磊萬萬想不到自己存心寫醜的字會被這丫頭給說成這般,簡直要被氣笑了。
為了不讓顏展眉小覷了自己,他回去後用心重寫了那一萬遍的道德經。
再交給顏不忘時,顏展眉也在,見到他所寫的字,驚訝的脫口而出,「想不到哥哥如此勤奮,拿著我的筆墨才練了幾天就能寫得這麼好,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祈澄磊被她那誇讚的話給噎得差點吐血,她竟以為他是在看了她的筆墨後才練得一手好字?!
顏不忘在一旁捋著鬍子呵呵直笑。
這事過後,他換了個沒有花草的地方練劍。
才練了兩日,沒想那顏展眉又搖身變成炮竹,拿著一斷掉的樹枝氣沖沖地來打他。
「你這壞蛋,竟然砍傷了阿苦爺爺!」
祈澄磊矢口否認,「妳在說什麼,我何時砍過什麼阿苦爺爺?」
「你還狡辯,這是什麼!」顏展眉拿著手上的樹枝氣呼呼地質問:「你把阿苦爺爺身上的樹枝給砍了下來,你還不承認?」
他覷向她拿在手裡的那截樹枝,覺得有些眼熟,想起他這兩日練劍之處有一株苦楝樹,他先前練劍時,曾一劍斬斷了一截樹枝。
「妳說的阿苦爺爺,難道指的是那株苦楝?」他以為只是不能傷害書院裡的花草,卻不知連樹木都傷不得。
「阿苦爺爺都一百多歲了,比我過世爺爺的年紀還大,一株樹要活到這麼老,得經受多少風霜雨雪你可知道,你怎麼忍心傷害它!」
她生來就有一種奇異的能力,能藉由碰觸聽到那些草木們所說的話。
因此方才她去幫阿苦爺爺澆水時,發現地上被砍斷的樹枝,她抬手撫摸樹幹,得知是誰砍的後,她就滿書院的要找那人算帳。在她眼裡,這些植物都是有靈性的生命,所以她護著它們,不讓人隨意傷害。
爹也是在得知她擁有這奇異的能力後,明白這些植物們都有靈性,所以才會囑咐書院裡的學生們要惜花愛木。
以前也不是沒有學生破壞花木,但在被爹罰過後就不敢再犯。想不到這祈澄磊竟這麼可惡,上回傷害了那些花草後,這回又再砍斷阿苦爺爺的樹枝。
「你這壞蛋、大壞蛋……」顏展眉氣憤難平地拿著手上的樹枝打他,想替阿苦爺爺出氣。
祈澄磊搶過她手上的樹枝,不悅的道:「妳上回不許我在那園子裡練劍,說我砍傷了花草,我換了個地方,妳又說我傷了樹,妳這丫頭可別太過分了。」在他眼裡,花草樹木不過是死物,這丫頭卻一再拿這種事來責難他,他忍了一次,無法再容忍第二次。
「你才過分,一再傷害書院裡的花草樹木!」她那雙黑亮的眼睛透著嚴厲的譴責。
他被她罵得也惱火了,「我就要傷害它們,妳能拿我怎麼樣?」說完,他當著她的面,故意攀折踩踏一旁的花草。
「不准你傷害它們!」她氣紅了眼,朝他撲過去,抓住他正折著一株花木的手,張嘴便狠狠咬住他的手腕。
手腕被咬得發疼,祈澄磊想揮開她,但她似是發狠般,死命地咬著他的手腕不放。
若非看她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他早就一巴掌抽過去,眼瞅著手腕都被她給咬得出血,祈澄磊瞇起眼,語氣陰冷的警告她道:「妳若再不鬆嘴,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顏展眉氣惱他故意傷害那些花木,哪裡肯鬆嘴,但在嘴裡嚐到一抹甜腥味後,她垂眸一看,發現自己將他咬得流血了,這才鬆開自個兒的一口貝齒,放開他的手腕。
「你這壞人,我要叫我爹罰你到先聖殿去面壁思過!」說完,她氣呼呼地鼓著頰,跑去找自家爹爹。
旁邊有幾個人正好瞧見適才的事,見顏展眉走了,這才敢過來。
其中一人搭著祈澄磊的肩,涼言涼語的笑道:「喲,澄磊,看不出來你膽子還真大,被罰一次還不怕,這回竟當著顏姑娘的面故意破壞那些花木。」
另一人搖頭說道:「我瞧顏姑娘剛才走的時候似乎都要氣哭了,這回山長可饒不了你。」
祈澄磊冷哼一聲,「不過是些花草而已,說得好像我殺了多少人。」先前被罰,他心中已頗為不甘,要是顏不忘再為這種事責罰他,這書院他大不了不待了。
「咱們書院自創立時就有一條規矩,囑咐學生們要惜物愛物,不得蓄意毀壞書院裡的物品,違反者,可逐出書院。」說話這人看向祈澄磊,接著揶揄道:「不過自打書院創設以來,還從未有人因為破壞書院花木這種事被逐出書院,說不得你有機會成為第一人,說出去可也長面子了。」
聞言,祈澄磊臉色一沉。若他是因為犯了什麼大錯而被逐出書院也就罷了,可若因為這種小事而被逐出,也太損他的顏面,其他的不提,這件事若傳了回去,就足夠讓他上頭的幾位兄弟和大嫂拿來笑話他一輩子。
為了不讓這事成為笑柄,衡量輕重後,祈澄磊決定去向顏不忘「認錯」。
「學生因景仰先生大名,因而負笈千里前來育鹿書院求學。離家時兄長囑咐我,雖來跟隨先生習文,但也不能荒廢家傳劍術,需得日日勤練,故而先前學生才會在園子裡練劍,卻因誤傷花草而被先生責罰。學生反省思過之後,為免再傷花草,改到一處沒有花草之地練劍,但練劍時不慎誤砍一旁苦楝樹,不想再次招來顏姑娘的責怪,忿而咬傷學生的手腕。」雖是來認錯的,但他言語之間隻字不提認錯之事,末了,還朝顏不忘展示手腕上那圈被顏展眉咬出的齒痕。
正在顏不忘書房裡的顏展眉原本忿忿不平的瞪著他,可在瞥見他手腕上那被自個兒咬出的傷痕後,臉上那憤懣之色瞬間消散。
她心虛的移開眼,囁嚅的細聲說道:「要不是你破壞那些花草,我、我也不會咬你。」
顏不忘見祈澄磊說的頭頭是道,卻避重就輕的絲毫不提女兒之所以咬傷他,乃是因為他後來蓄意破壞那些花木的舉動,知他表面上雖是來認錯,但心裡恐怕不認為自個兒有錯。
顏不忘心中略一琢磨,沒再罰他抄寫文章,也沒罰他去先聖殿面壁思過,而是說道:「你輕賤那些花草的生命,恣意毀壞,那我就罰你替那些花草們澆水一個月,讓你親自照顧它們,體悟生命的可貴。」
聽見這懲罰,顏澄磊雖不願,卻也不得不領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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