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整流罩
這幾年來我堅定不移,當老鼠離開著火的摩天輪、一拐一拐地回家的時候,一定在盤算新的計劃,設法奪取貓地性命。
J.D.沙林傑《九個故事--史密斯地青春時代》
1.
我站在草薙水素的白色辦公桌前敬禮。雖然她的房間就位在二樓辦公室面向飛機跑道的位置,可是因為現在百葉窗放下來,所以看不到外面。牆壁上表框的照片和書籍整齊的排成一列,裝飾在牆上。八成是想證明什麼輝煌的事跡吧,房裡有很多顯眼的銀星和金箔的裝飾品。這麼看來,這個房間的主人一定熱衷於以輝煌的過往來裝飾自己,也可能對一些形式上的氣派沒有抵抗力;不過事實上,這種人應該根本無法勝任自己的工作吧,我這麼想著——不對,或許這個必須誇耀輝煌過去的人,正在某個地方悄悄地警戒著。不過其它的事我可就猜不出來了,上邊是我心不在焉時的想像,至於別的,因為聞到了香煙的味道,所以至少知道這個上司會吸煙。因為我不信任不吸煙的上司,所以這一點倒是個好兆頭,我這麼想著。這種程度的腦力激盪是每天都不可或缺的。
她站起來,給了我一張文件。
「函南優一,這是你的任命書。第一道指令會在早上送達,現在先待命。」聰明內斂的聲音透出冷靜的氣息 。像仙人掌那樣的清心寡慾恬淡,反而很迷人。
「是,長官。」
我收回觀察她的目光,大略看了一下文件,打印出來的慣例字句最底下,有一些剛剛才記錄上去的數字。那是我的暗號,我馬上把它默記下來。
「土岐野呢?」草薙邊翻開放在辦公桌上的筆記本邊問。
「土岐野是誰?」我依舊站得直挺挺的,反問她。
草薙慢慢抬起頭,一隻手用更慢的速度把眼鏡往上推。雖然她的表情沒有改變,可是我知道,這一瞬間的沉默很明顯地是她驚訝的證據,而且還是多少伴隨著憤怒的驚訝。
「就是和你同寢室的土岐野。」草薙說。
「如果是他的話,還在床上睡覺。」我回答。
「他現在還在睡嗎?」
「因為我現在在這裡,所以無法知道他目前的狀態。至少,在我起床到離開房間的這段時間,他都在睡覺。」
「你為何不叫醒他?」
「因為對我來說,沒有叫醒他的理由。」
「為什麼?」抬起下巴瞇起眼睛的她,終於讓人看見真正生氣的表情。可是那個變化只是非常短暫的瞬間,她的表情原本就是像是在生氣。
「容我重新說明一次。在我起床的時刻,沒有叫醒他的理由,而剛剛說他還在睡只不過是我的臆測……現在有理由了,如果有需要,我去叫醒他。」
草薙筆直地站在辦公桌對面,惡狠狠地瞪著我。
「請給我指令。」
「沒有人跟你說你跟土岐野是一組的麼?」
「沒有。而且,就算我聽過,今天早上起床時,我也還不知道同寢室的人就叫土岐野,所以我想結果還是一樣的。總之,他沒有自我介紹——」
「知道了,知道了。」草薙打斷我的話。她面無表情地輕輕點頭,看看時鐘,「你十分鐘後再回來這裡一次。OK,完畢。你可以出去了。」
「那我先告退了。」我敬完禮,離開她的房間。
我草草確認一下時間,心想著該回自己的房間嗎?宿舍大樓就在旁邊。或者是到一樓的接待室抽煙呢?我邊想邊走下樓梯。
後面傳來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草薙水素衝下樓梯。我在樓梯拐角處讓出一條路給她,草薙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這樣經過我身邊,然後推開大廳的玻璃門走了出去。她挺直脊樑的姿態,就像是圓規在走路一樣。
進入接待室後,我點燃了香煙。因為從大大的窗戶外可以看見中庭,所以我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著眺望草薙往宿舍走去的身影。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穿著短裙。那似乎是個熟悉的景象,為何我會這麼認為呢?
接待室裡,有好幾組泛黃的塑膠長椅並排著,更裡面的窗戶邊有一個男子攤開了報紙。他的髮色是不同尋常的白色,戴著小小鏡片的眼鏡,往我這邊瞄了一眼後視線又回到報紙上,然後一隻手繞到腦後摸著亂蓬蓬的頭髮,皺起眉頭。他好像要開口說話,所以我想姑且等一下;可是最終他還是一經沉默,連頭都沒抬。我走到煙灰缸那邊,做了個彈煙灰的動作。火才剛點著,其實還沒有彈煙灰的必要,我只是想靠近他而已。
「我是昨天被分派到這裡的函南。」我說。先打個招呼也沒有損失吧,我是這麼想的。不過每當我一這麼想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也活得很久了。
「你好。」男子抬起頭,「草薙小姐好像在生氣呢。」
「啊……這……」我看向窗外,可是她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因為玻璃反射著光芒,所以此刻我看不到宿舍內部,「我想是因為土岐野先生還沒起床的緣故。」
「是嗎?」男子一臉不以為然,「什麼啊,是那種小事啊。」
「雖然我被派來這裡,可是那個……沒有人跟我說明過呢。」
「說明什麼?」他邊問邊盯著攤開在桌上的報紙。
「比如說這兒有些什麼樣的人啦,有什麼樣的任務啦,像這些,各式各樣的事……」
「你想知道嗎?」
「你,是飛行員嗎?」我問他。其實從他的穿著來看,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所以我覺得自己是小小地開了個玩笑。
「我是湯田川。」他抬起頭說,硬是擠出一個笑容,就像照相機的閃光燈亮起的一瞬間,「來到這裡有三年了。你……噯,叫什麼啊?」
「函南。」
「函南啊。」湯田川點頭,一隻手伸進胸前的口袋,拿出香煙和打火機,「啊——原來是你啊。我有聽說你的傳聞哦」
「……這裡有幾個飛行員?」我不想搭理他的話題,逕自提出別的問題。
「最近這陣子,平時有四人。」
「有把我算進去嗎?」
「嗯。」
「最近?」
「對,最近。」
「只有四人?」
「對,只有。」湯田川一隻手拿著點燃的香煙,嘴裡細細地吹出煙霧,「不過。加上美麗的草薙小姐的話,會開飛機的有五個人。」
「可是,這裡是個非常大的基地耶。」
我再次看向窗外,可是從接待室望出去,是看不見位在相反方向的跑道的。眼前的是宿舍的二樓建築,左手邊是停機棚和工廠的一部分,右手邊是基地大門和倉庫。鐵柵欄的對面是中間夾著道路的平坦草原,再過去是河川堤防上架設鐵軌的鐵橋,更遠的地方是黑色的森林。這一切都在窗外靜止,一個會動的東西都沒有。今天好像沒有風,下午或許會下雨吧。
湯田川叼著香煙,又一言不發地開始看報紙。必要的交換情報時間已經結束了——他的意思應該是這樣吧。
沒辦法,我只好走到窗戶附近,眺望窗外的景色。不久,草薙從宿舍裡出來了,依然用挺起胸膛的端正姿勢直接走回中庭。我看看時鐘,離她進去還不到五分鐘呢。手上的香煙變短了,我把它捻熄在煙灰缸裡,雖然還想再抽一根,可是突然省悟到這是因為自己緊張的關係,於是我開始緩慢地進行深呼吸——只吸進空氣而不包括尼古丁。我已經決定要克制煙癮。
土岐野這時出現在中庭裡,往這邊走過來。他起床之後只來得及換過衣服吧,連襯衫的紐扣也沒扣。心裡估算著他進來辦公大樓的時間,我走進大廳。
「早安。」我對土岐野打招呼。
「早安。」他好像很痛苦地皺著眉頭回應我。
「是被草薙小姐叫起來的吧?」
「哈——」土岐野邊打哈欠邊點頭,「是她啊,我沒空認識其他人。那……你是誰啊?」
「跟你同寢室的函南。」
「啊……」土岐野稍微撐開眼皮,打量我全身,「那麼,給你用下面的床吧。」
「我已經用了。」我回答。
「這樣啊……那真是抱歉。」
昨晚土岐野應該有看到我才對。他是在深夜時分回來的,當時在一陣摩托車的引擎聲後,接著響起走近的腳步聲,我想應該和同寢室的同僚打聲招呼,所以還特地從床上爬起來。可是他看起來很疲憊,對我的話沉默以對,只是點個頭,然後就這樣脫了衣服,馬上爬上床睡覺了。我那時以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不過現在想想,他有可能只是喝醉了,總之,他好像不記得昨晚的事。完全看不出昨晚他喝得那麼爛醉。
「你好像很不舒服?」我問。
「嗯,是不太舒服。」他回答。不過他也只是頓了一下,微微一笑,輕輕的搖頭,「走吧。」
他邁開步伐,我也跟上前去,在上樓梯的途中,土岐野只回頭看過我一次。
「我叫土岐野,請多指教。」
他在樓梯轉角向我伸出一雙手,那是比我還要大很多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