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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尊長公主

  康三元相中的鋪子的主人住在北城區,康三元已經看過鋪子,今日需要去店主家商量,因此,她一路穿過南城區,進入渝州城主街道金鵲橋大街。
  
  走著走著,康三元漸漸覺出怪異來,今日渝州城裡巡邏的衙役怎麼這樣多?城裡的住戶也大都大門緊閉,商販們俱忐忑不安的立在鋪子門首觀望,一邊竊竊私語。金鵲橋大街上更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設了許多站崗的衙役,大街上干淨異常,行人都貼著牆根走。
  
  康三元納悶了,拉住街道旁燒餅鋪子裡一個看起來耳聰目明的小伙計問:“這位小哥,城裡出什麼事了麼,街上怎地這麼些衙役?”
  
  這小伙計看來是知情人,見問既驚奇又興奮的道:“大姐,你連這個都不知道?是咱們渝州城的主子——太尊長公主要來了”
  
  康三元也做熱切狀的道:“真的?太尊長公主來我們渝州巡視麼?”
  
  小伙計撇了撇嘴道:“大姐你是真不知道啊?!這事兒全渝州城都傳遍了,太尊長公主明日大壽,今兒是特來咱們渝州城的上珈山泡那個什麼溫泉沐浴的。不只她來,還有咱們清乾國的大將軍林尚坤林將軍也護駕前來,再有三個時辰車攆就到了”
  
  “哦,原來如此——”康三元心說我不過在家洗了三天的舊家具,就出了這麼件娛樂新聞,差點錯過了。今日得見見世面,瞧瞧這清乾國的長公主是什麼模樣。
  
  只是,京城距離渝州雖只有半日的車程,這公主風塵僕僕的來沐浴完,再乘車回去,又是一路風塵,這澡洗的有必要麼……
  
  她便閒聊似地又問小伙計:“太尊長公主是不是常來我們渝州城泡溫泉啊?”
  
  小伙計想了想道:“沐浴倒是第一次來,不過據說以前長公主也來過咱渝州城一次,那次是為了避難,一般人都不知道,去歲——”他忽然壓低了聲音,湊過來道:“去歲景劉謀逆時,傳言長公主帶著當今皇上來咱們渝州避過一陣子,太子暴卒後,長公主才帶著皇上回宮登基——”
  
  康三元聽的稀裡糊塗的,疑惑的問:“景劉謀逆?是太子和景劉串通好了逼宮嗎?”
  
  小伙計聞言頭搖的撥浪鼓一樣,十分詫異的看著康三元道:“大姐你難道不是清乾國人?去歲這件天大的事你都不知道?!”
  
  康三元被這小伙計連連鄙視,尷尬的笑道:“咳咳,我官人管的嚴,平日少出門,這些事也就不大聽說了——”
  
  小伙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算了算了,這些話我也不該說,被人知道是要砍頭的,最近風聲才松了些,大姐也別亂打聽這些事,小心禍從口出。”說完就抱著膀子不理康三元了。
  
  康三元很沒趣,又想既然還有三個時辰長公主才來,不如先和店主人將鋪子的事談妥,再來瞧熱鬧也不遲。於是便別過小伙計,也貼著牆,快速的順著金鵲橋大街向北走了。
  
  康三元惦記著看熱鬧,所以同店主簽好了租賃文書,交了定金之後,便匆匆的又折了回來。她一邊走一邊興奮而緊張著,拐上金鵲橋大街,果然已經人山人海,馬路沿上已經站不開人了,余者都擠到了面街而立的茶樓飯館裡,一個個從二層樓的窗戶裡、欄桿上探出頭來,翹首以待。
  
  好位置都被人家占盡了,康三元上不得茶樓,只得擠進了人堆裡,勉強找了個下腳地兒,從人縫裡往外觀瞧。
  
  天氣雖然不熱,但擠得難受,康三元瞄到城主殷大人——一個瘦小精干的中年男子,身穿大紅蟒袍,正帶著隨從官員跪在金鵲橋前,不時直一直腰舒緩一下。殷大人的左右兩側拱衛著六七個貼身侍衛,康三元看到堂哥康望福也在裡面,便又忍不住留神搜索了一番,竟沒有夏捕頭的身影,心中隱隱有些憾意,不過倒輕松起來。
  
  康三元雜在人堆裡等的心焦,便詢問旁邊一位大嫂,知道這殷大人已經在這裡跪了半個時辰了。
  
  太尊長公主好大的架子。
  
  眾人也等的不耐,小小的騷動著,又過了約半個時辰,終於見街道上跑來一個報信的,附耳在殷大人旁邊說了什麼。
  
  殷大人立即精神振奮起來,揮手大概說了“奏樂”二字,立時鼓樂齊鳴,鞭炮齊響。康三元忙舉起袖子捂住震得嗡嗡響的耳朵。有了鼓樂的掩蓋,圍觀群眾似乎也放松下來,開始交頭接耳的大聲八卦。
  
  康三元東聽一句西聽一句,內容不外乎兩句話:“公主快到了?”“嗯嗯,應該快了!”八卦內容很沒營養。
  
  堪堪又過了三盞茶的功夫,方看見長公主儀仗的先頭隊伍逶迤而來,漸行漸近。
  
  一隊隊身著一色兒大紅衣裳的太監在前面舉著各色彩旗,後面依次有杏黃衫子宮女捧著金瓜、彩扇、拂子、金水盆之類的,越往後人和東西越多,一片金碧輝煌,康三元眼花繚亂,心中暗暗發誓——下次再有機會穿越,一定想辦法穿成個皇女過過癮。
  
  長公主的鳳車在隊伍的正中間,周圍被侍衛隨從圍隨的風雨不透,康三元踮起了腳,目光在車身上流連了一圈,發現有個騎馬的將軍緊傍鳳車而行,頭戴簪纓,一顆大珍珠在頭頂閃閃發光,想來就是那個林將軍了,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林將軍身材健碩,濃眉環眼絡腮胡,目光珵亮,康三元覺得這人長得過於凶煞了一些。
  
  長公主從始至終都沒有掀開簾子或者停下馬車,一路長驅直入的過了橋,奔殷大人的官衙而去了,殷大人已恭謹的隨在鳳車旁邊。這一隊長龍滔滔不盡的過了半晌,方盡了。留下一地的滾滾狼煙,康三元沒有看到長公主,覺得有些掃興,便挪動腳步欲走,眾人也開始慢慢散開,猶在唧唧喳喳的議論:
  
  這個說:“你看到那姑娘捧的盆了麼,嘖嘖,全是金子做的——”
  那個道:“這算什麼,聽說長公主的馬桶都是金子做的!”
  “真的?”
  “當然真的了!”
  “阿彌陀佛——”
  “如今清乾國除了長公主,還有誰最大,她想用什麼樣的不行吆”
  “不是還有皇上嗎”
  “皇上也是她親弟弟啊,還不是要聽姐姐的,我看啊,她就是咱清乾國的女皇帝”
  “哎,你們幾個莫亂說啊,是要殺頭的”
  “就是,就是,莫談國事,走吧”
  
  康三元肚子咕咕叫,邊走邊聽路邊人八卦,進了一家小菜館。
  
  看來長公主的到來對渝州城百姓的震撼比較大,康三元坐下半晌了,飯館裡的小伙計猶在櫃台後,頭對著頭唧唧喳喳的議論剛才的盛況,絲毫沒注意到她。
  
  康三元只得喊:“小二,來一小籠蒸餃”
  
  店小二之一扭頭看了她一眼,方不情願的起身去後廚房傳話,臉上依然掛著意猶未盡的表情。
  
  一會兒食客多了起來,飯館裡熱鬧了,康三元一邊吃飯,一邊留神聽隔壁桌的人聊天——隔壁桌坐著四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書生,一般都會關心朝政。此時他們也正在壓低了嗓音談這些。
  
  康三元耳朵很好使,背對著他們,依舊清清楚楚的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首先說:“這清乾國就要敗在一個女流手裡了,唉!砰!”仿佛是手掌壓抑的拍了一下桌子。
  
  另一個較和軟的聲音立即“噓”了一聲,繼而輕聲道:“方兄,此是是非之地,莫引口舌之禍”。
  
  然後又一個渾厚的聲音□來道:“哎?生既為男兒,則天下興亡你我皆有責任,當今皇上年幼,致使外戚干政,皇權旁落,怎能不叫你我之輩憂心吶——”洪亮聲音接著道:“然也,袁兄這話正道出了愚弟的心聲,唉,可惜朝中能抗衡林家的元老重臣所剩無幾啦……”
  
  這時又一個聲音開口漠然的道:“爭權奪利之事,從來都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我等又何必拋頭顱,為他人做嫁衣裳?若真有人替當今皇上除掉林家,奪回皇權,恐怕下個要被滅族的,就是他了。”
  
  眾人聞言俱緘默不語了,半晌那個洪亮的聲音才又道:“唉,大勢已去啊,聽說,皇上最近已不上朝了,長公主為了給自己慶壽,竟將組建西北關防大營的款子挪用了,真是婦人之見吶——”
  
  康三元將最後一個蒸餃咽下,抹抹嘴,心道:“這長公主的作風咋這麼像慈禧啊,清乾國也要國將不國了麼?”
  
  付了帳,她轉身又看了眼那四位發高論的書生,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她不禁一笑,不論在哪一個世界,都是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最有正義感啊。
  
  康三元不關心國事,所以她心情輕松地去采買了些鞭炮、彩紙、糖果茶葉之類的,為開業做准備。
  
  秋天白日短,太陽很快就要落山了。因宋病秧子的傷口已經結疤,所以康三元想買些魚來吃,便在街上挑了一小袋一指長的小活鯽魚,又買了小半袋面粉,一顆包菜頭,割了一斤豬肉,准備回家做餡餅吃,小活魚可以干炸,既新鮮又好吃。
  
  東西挺沉的,她走幾步便歇一歇,正在懊悔買多了,忽聽身後有個少年的聲音叫道:“姐姐——”
  
  康三元很訝異的回過身來一看,原來是前街王大嬸的兒子——王冕知。王冕知今年十五六歲的年紀,按年齡是該叫她姐姐。他是個高挑的少年,略顯瘦了些,濃眉大眼,溫雅之余略有些靦腆,現在他便有些臉紅的背著書箱走過來,道:“三元姐,我幫你拎著吧”
  
  康三元見過他兩面的,但因他一向有些靦腆,因此說話這還是頭一遭,便笑道:“你散學了?課業重不重?”
  
  王冕知一手拎起地上兩個看起來較大的袋子中的一個,在前面走著,一邊道:“今日要給母親抓藥,所以一散學就回來了,課業還好”
  
  康三元拎著肉菜糖果,在後面快步跟上,發現王冕知說了兩句話,臉上便紅彤彤的,便又放慢了腳步,怕與他並肩走讓他受窘,一邊道:“你母親的腿可好些了?”
  
  王冕知低著頭道:“能下地了,只是不能久立”少年的素白衣角輕輕地擺動著,康三元感受到了他的悲傷,心裡竟有些心疼這個半大的少年。
  
  康三元最近聽銀姐講過,王家本也是個小康之家,但自從王冕知的父親死後,家境便一天不如一天了,王大嬸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兒子,一直堅持叫他讀書走仕途,王冕知天分頗高,雖開蒙的晚,但卻在童試中一舉中得了稟生,在州學裡讀書便不用花家裡的錢糧了,一率由國家供給。
  
  王冕知是個很有志氣的孩子。也很懂事孝順,康三元直覺上便覺得很喜歡這孩子。因此一路走一路說些家常寬慰他,王冕知漸漸地也不那麼拘謹了。
  
  到了王家宅子所在的街上,康三元知道王冕知擔心王大嬸,便堅持接過他手裡的袋子,又塞給他一把糖果,和他告別分手。
  
  走到坡上的時候,康三元忍不住又回過頭望了一眼,看到薄薄的夕陽下,單薄的少年正急切的向家的方向走著,不知為何,她竟有些要落淚的沖動。
  
  康三元啊,康三元,你還扣押過王大嬸家一只雞,你太沒良心了,康三元狠狠的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
  
  進了院子,沒看到宋病秧子的人影,倒有些奇怪了。
  
  康三元推門進了堂屋,,將東西放下後環視了一周,又掀開裡間的簾子,也沒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康三元在堂屋裡轉了一個圈,又跑到院子裡,高了聲音叫道:“官人,官人——”
  
  無人應答,康三元在院子裡呆站了片刻,立即開了西屋的門,撲到了床上,在枕頭下一陣翻騰,然後長出一口氣坐起來——還好,五十六兩銀子一分未少。
  
  看來——他可能是出去散心去了,康三元自我安慰著。
  
  心懷忐忑的將銀子揣在身上,康三元回到堂屋,慢慢的和面,剁菜肉,准備烙餡餅,一邊豎著耳朵聽著院子裡的動靜,心裡同時揣測著:宋病秧子不至於這樣沒信用吧,至少得將她的毒解了再不告而別啊,啊?
  
  康三元神不守捨的烙好了肉餡餅,又將小活魚煎好了,現在她一邊燉西紅柿蛋湯一邊熬宋病秧子的藥,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康三元的心——也漸漸的涼了。
  






一個噩夢的意外收獲

  又過了幾個時辰,宋病秧子還沒回來。康三元守著黃澄澄的薄餡餅,外焦裡嫩的小鯽魚,和濃稠的西紅柿蛋湯,卻沒有了食欲。
  
  她糾結著宋病秧子到底去了哪裡的問題,一會兒猜他是不告而別了;一會兒又覺他是被仇家擄走了……不論是哪一種,回來的希望都很渺茫——她身上的毒,到底別家有沒有解呢?
  
  院子似乎也變的過於大、過於安靜了,簡直有點陌生,她甚覺坐立不安。
  
  康三元獨對孤燈,端坐了一會兒,忍不住起身找了兩張干淨的籠屜布,分別包了五六張餡餅進去,又將干煎的小鯽魚各倒了一小半在干淨荷葉上,鎖上房門,便出了院子。她得到有人的地方去逛逛。
  
  康三元先來到銀姐家院門外,銀姐今日下工晚,正和婆婆在灶房裡做晚飯,見康三元送了餡餅來,忙讓她進屋喝茶,等著一起吃飯,康三元無精打采的拒絕了,揚揚手說,還要給前街王大嬸家送一些,王大嬸腿傷還沒好,家裡一定無人做飯。
  
  銀姐聞言倒是一愣,有些赧然的道:“三元你真是個熱心人,我離大嬸家這樣近,倒從沒想到這一層”遂不留她。康三元下了坡,就著月光往前街走,各家牆內不時傳出孩童的笑鬧聲,偶有風吹來,帶著晚飯的香味。康三元一路走一路希望能看到宋病秧子出現,然而沒有。
  
  到了王家門首,是王冕知給她開的門,王冕知當時手裡還拿著一把蒲扇,月光下,臉上帶了些灶灰,看到是她,靦腆的道:“姐姐快進來,我母親在堂屋裡”邊說邊讓到一側。
  
  康三元先笑問:“晚飯吃好了?”
  
  王冕知緊捏著手中的蒲扇道:“飯還未好,我想熬些粥給母親,剛淘好米”
  
  康三元聞言便將手裡的東西遞給他道:“吶,正好,這些是我新做的餡餅,還是熱的,配粥吃正好——我就不進去了,替我向你母親問好,我改日再來瞧她。”說著,不待王冕知推辭,便招了招手回身快步走了。
  
  上了坡又習慣性的回身看了一眼,王大嬸家的門還是開著,月光影影綽綽中,那細弱的白衣少年還在門首站著,康三元便又揮了揮手。大步的往坡上走了。
  
  轉了一圈,還是這個冷冷清清的小院子在等著她。
  
  康三元有些無精打采的開了柴門,沒有反扣上,便來到堂屋,草草的吃了些飯。在堂屋做針線活做到三更天,窗外是混沌的夜色,漸漸起了風。後來她實在困極了,便趴在桌上睡著了。
  
  沉入睡夢的那一刻,隱隱聽到外面似是下起了雨,淅淅瀝瀝聲風吹入耳。
  
  康三元夢了一夜的前世今生,後來夢見自己在出租屋內指著董清譚悲憤的叱問:“說!那個女人到底是誰?是不是薛倩……我早就知道!你們——”
  
  “我們?我們怎麼了?少見多怪。你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董清譚依然是一副公子哥的痞痞表情,懶洋洋的道,他抱著膀子站在她面前,高高大大,居高臨下的睨著她。
  
  “‘我們’?你說‘我們’……你是真和她有一腿啊,嗚嗚……”康三元聞言頓時肝腸寸斷,很沒用的哭了起來。
  
  後來,她哭醒了。
  
  醒來的她依然迷茫的抽泣著,將臉從潤濕的那只胳膊上轉到干燥的胳膊上,肋骨之下那個稱之為“心“的地方一抽一抽的痛著。
  
  忽然,她止住了抽泣,愣了——
  
  隔著朦朧的淚光,昨夜失蹤的宋病秧子竟赫然立在眼前——見她睜眼,宋病秧子似有些局促的從懷裡掏出一塊手帕,彎下了腰——然後,康三元的眼前便一黑,有一塊略粗糙的布頭,輕柔的抹著自己的眼睛。
  
  帕子拿開,康三元徹底的清醒過來了,她猛地從胳膊上抬起沉重的腦袋,哭的太久有些眩暈,她晃了晃,繼而豎起兩只麻木的胳膊肘,抬起兩只手抱住了腦袋,有些可憐和滑稽的看著宋病秧子沙啞的開口道:“你咳咳咳回來了?昨天晚上……”
  
  她覺得眼皮沉重的搭下來,眼睛又癢又痛,於是便止住話,又抬高兩只滿是淚水的、滑膩膩的手背,努力地揉了揉眼睛,又吸了下鼻涕,這才又接著咕噥道:“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說著,打了個淚水橫流的大噴嚏,又打嗝一般抽泣了幾下——她現在還沉浸在那個噩夢的陰影中,心情非常之壞,因此也不想繼續多說話,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一邊繼續一抽一抽的,一邊扶著桌子想向外走——她得先洗把臉。
  
  宋崖宋病秧子此時看起來有些僵硬,臉上的神色似乎憫然,又似乎心事重重,眼神一晃又透出些些焦躁和凌厲,他看著哭的迷迷瞪瞪的康三元搖晃著向外走,手指捻著劍柄,似乎在掙扎著什麼。
  
  康三元夢游一般走到門口,腳步沒抬高就往外邁,終於一個踉蹌,跌坐在門檻上,也許是剛醒來人比較遲鈍,康三元沒怎麼覺得疼,只可憐兮兮的搭著腦袋,將兩手按在門檻上撐起身子,又控制不住的抽泣了一下,焉頭搭腦的繼續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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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三元被那個夢毀壞了心情,第一次變懶惰了,回到東屋躺在床上賴到了中午,起來後依舊情緒低沉、精神恍惚。宋病秧子似乎也有心事,一個人坐在屋裡擦拭那柄短劍,偶爾從睫毛縫裡看康三元一眼。
  
  兩個人都沒有想到要吃中午飯,直到了傍晚,康三元才調整好情緒,重新振作起來,又恢復了往日手腳勤快的作風,腳底生風的端著昨夜剩的餡餅去了灶房。很快,小院子裡就充滿了飯菜的香味。
  
  只是到了飯桌上,康三元難得的沉默了起來,頂著兩個紅腫的眼泡只悶頭喝湯,偶爾打個噴嚏,雙目呆滯,若有所思。
  
  宋崖暗暗觀察了她半晌,又斟酌了良久,終於主動開口道:“昨日是我不對,以後我若再出門一定提前說與你,可好?”
  
  康三元聞言驚訝了,睜著紅紅的眼睛看他半天,心裡慢慢的轉過圈來,然後,她緩緩地咧開嘴笑了——這真是意外的收獲,宋病秧子顯然誤解了自己的眼淚,他竟心生慚愧了……
  
  康三元撿了根青菜嚼著,大度的開口道:“我相信你——”目光真誠。不過,因為她臉蛋浮腫,眼有紅絲,因此,這句話一說出來,便顯得有些悲壯和可憐。
  
  宋病秧子的臉上竟有一絲憐惜之意一閃而過。康三元在神游對此視而不見。末了,兩人又各懷心思的沉默著低頭吃飯了。
  
  晚飯後,宋病秧子又端坐在籐椅裡,攤開雙臂叫康三元替他換藥,康三元看到那傷口上結的痂已經開始剝落了,便道:“這外敷藥應該可以停了,明日我去問問王大夫。”
  
  宋病秧子心不在焉的“唔”了一聲,忽然問:“誰是李牧?”
  
  康三元一時沒轉過彎來,呆呆的重復了一遍“李牧?”,末了,才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名字,頓時睜大了眼睛——
  
  緩了口氣,她覺得這個問題頗不好回答,轉而問道:“宋公子為何這樣問?”
  
  宋病秧子低頭凝眉俯視著她道:“你睡堂屋那些天,夜裡常常說些混言混語,李牧…是你的乳名?”
  
  康三元聞言胡亂的點了點頭,宋病秧子目光忽然深遠起來,像等著魚兒上鉤的老貓,雙目微瞇也點點頭,康三元放松下來,替他裹好了紗布,便欲起身。
  
  這時宋病秧子又來了一句:“那,董清譚是你什麼人?”
  
  康三元頓時一僵,仿佛被人生生戳了一刀一般。昨晚那個夢又翻騰起來,她覺得胸口裡又抽的疼。
  
  宋病秧子透過扇子一般濃密的睫毛,將她的表情毫無遺漏的看在眼裡,心中暗道,難怪她平時多有怪異之舉,看來果有內情。
  
  繼續不慌不忙的道:“你夜裡常常念‘它’的名字——”言外之意是,你不要說你不認識這個人……
  
  康三元明白了,宋病秧子白天賴床,晚上養足了精神偷聽自己說夢話,看來不是一次兩次了。說夢話還真是個大毛病。
  
  她打點起精神,准備編個故事給他聽。
  
  宋病秧子顯然不想給她構思的時間,步步緊逼道:“他是你表兄?”
  
  康三元一心想含混過去,疏於防范,又犯了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聞言胡亂的點頭道:“嗯,遠房表兄”
  
  宋病秧子露出了然的神情,心道,果然是個男子。面上繼續不動聲色的道:“所謂日日思君不見君,你表兄正是你所思慕之人了?可是——據我所知,康三元並沒有董姓的姑表、姨表兄弟”
  
  “……”
  
  康三元徹底呆了,回思過來又深覺自己這套中的太沒水平,干脆放棄了掙扎,站起身來,不耐煩的道:“你想知道什麼?”
  
  宋病秧子很有耐心的喝了一口藥,姿勢尊貴的放下碗,和聲道:“你到底是誰?我不相信一個沒讀過書的,從小浣紗種田的姑娘知道生熟宣紙的類別,甚至還會寫一筆奇怪的文字,畫一手古怪的畫,盤——你這種奇怪的發髻……其他的倒都罷了,世上多有有心人和怪才,但那一筆古怪的文字卻不是等閒之輩所能參透出來的。你怎麼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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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本生意

  第二天康三元將錢袋子掛在胸前,推著從銀姐家借來的木車子便出發了,車上鋪了一層干草,還放著四五個竹簍子,竹簍子裡也鋪了稻草,准備放瓶瓶罐罐用。她迎著朝陽,心情愉悅的順著小道而下,進了城區,順著大道向北而行。
  
  越往北走街道越整齊寬闊,房屋也越加高大華麗,這便是渝州城的富人區了,渝州城據說是太尊長公主的封地,這北城區的繁華據說也只有京城堪比。康三元拉著木車,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穿行,不一會兒便汗流浹背了。
  
  她同給大戶人家送柴的人一樣,專走後門,從大街上拐進稍微狹窄的巷子,一家一家的敲門問:有沒有舊瓷器要賣的?舊家具也可以。
  
  開門的一般是廚娘或者雜役人員,大概沒有見過有上門收這些的人,具是有些奇怪的看著她,有的直接便回沒有,有的耐心一些,叫她在門口候著,自己則替她到前面請示主人。
  
  連問了十多家,終於碰到一家李姓的大戶,正在預備新房要娶新人的,打下來許多舊家具沒處放,主人便命小廝將她領了進來,李家的宅子很大,雕梁畫棟的,李家主人並沒有出來,而是叫一個姓余的管家來接待康三元。
  
  余管家將康三元領到後廊下東廂房裡,裡面烏壓壓的堆著一大堆的舊家具,有烏木的、紫檀木的、桌椅板凳,腳踏、屏風,樣樣俱全。
  
  康三元前幾日為收破爛做准備,特地跑到渝州城的幾家家具鋪子看過行情,因此將這廂房裡的東西大略的看了一遍,便估算出了價格。
  
  她專揀那些看起來四五成新的,用料不是很上乘的,樣式也過時的舊家具買,這種既便宜,也容易脫手。一般的窮人家是不會買些中看不中用的家具當擺設的。
  
  所以最後她挑中了四張方凳、兩張一平方大小的小飯桌,還有二十只大小不等的花色平常的陶瓷碗碟,估算下來的價錢也就半兩銀子,余管家是個面目和善的老者,對她出的價似乎沒有異議,只是又伸手指了指一張胡床上堆的布匹道:“這些布頭是好的,只是花色舊了些,小娘子可要?我們奶奶沒處出脫,丫頭們也不缺衣裳,小娘子若要,可以便宜給你”
  
  康三元聞言便將布匹打開看了看花色和質量,現在街上流行的是流雲花紋,這些布頭卻還都是篆字紋飾,因為經常和銀姐一起做針線,康三元也知道些本國本朝的流行趨勢,曉得這些布頭是二十年前的舊物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用,想著便用力扯了扯,竟十分結實。
  
  管家在旁邊也道:“雖是十多年前的舊物了,但因是上好的北疆苧麻出的紗紡成的,很耐用”
  
  康三元覺得這樣的花色做枕頭或者包袱還可以,別的倒罷了,天冷了麻布衣服就不適合了。於是便將價錢壓低了一些,剛剛的家具外加兩匹篆字麻布,再加半匹白綾尺頭,出價一兩銀子。
  
  看余管家的意思,對這個價錢倒也認同,康三元心裡還想多買幾件,但考慮到自己一個人拉不動偌大的家具,便和老管家說好過幾天還來這裡買,這才付了錢,喜滋滋的將家具什物搬到了木車上,用稻草將怕碰的碗盤碟子嚴嚴實實的裹好了,這才拉起車子去下一家。
  
  將到天傍晚的時候,她的木車上已經裝滿了貨物,兩個車把上也分別掛了竹簍子,簍子裡放的是幾只怕碰的白瓷瓶和一些嶄新的白碗碟,是她從一個愛好燒瓷器的少爺家買來的,這些瓷器倒嶄新,但皆有瑕疵,不是燒出了一些煤點,便是在沿上燒出了幾道細小的裂紋,雖不妨礙用,但白璧微瑕,已屬次品。康三元准備自制些油彩,給這些盤子來點彩繪裝飾,再出手。
  
  她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汗,將木車子歇在街邊,自己則靠在車子上喘口氣,她琢磨著自己得雇個人,車子實在太重了,康三元這副身子骨又單薄,實在拉不動了。
  
  她一邊用袖子扇著風,一邊打量來來往往的人和兩邊的店鋪,尋思著雇個人替自己將車子拉回家。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一個粗粗的聲音道:“三元——”康三元扭頭一看,原來是康三元大伯家的堂哥,在衙門做捕快的那個。康三元發糖時發到過他家,和銀姐一起時也見過他一次,銀姐還怪她怎麼連自己的堂哥都不認識了。
  
  康三元想起上次見這位堂哥時,他那疑惑的神色,不由得有些緊張,試探著道:“大哥,好巧啊”
  
  康三元的大哥康望福看來是巡捕路過此處,穿著官服,帶著刀,憨厚穩重的模樣。走到車子邊,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道:“三元,你最近怎麼……有些奇怪”說著又看了一眼木車,疑惑的道:“這是你的?你替人家送貨?”
  
  康三元又擦擦汗道:“那個,我前些日子不是撞了頭嗎,老是忘事,有時還認不准人。這些——是我買的,我准備拉回家,修一修再拉到廟會上賣掉”
  
  康望福很驚訝的望著她,又細細打量了一番車上的東西,略帶些慚愧的道:“三元,你一個人著實不容易……正好我也要回家,我替你推著”
  
  說著就將腰刀解下來,遞給康三元,自己則彎腰拾起了車把。康望福生的很高大魁梧,這木車子到了他手裡,仿佛沒有了分量一般,輕輕松松的便被推動了,穩當而輕快的向前走著。
  
  康三元跟在車子一邊,心裡覺得這個堂哥其實還是不錯的,便邊走邊問衙門裡忙不忙,玉春嫂都在做什麼等等,一邊瞧街兩邊的攤販,希望能發現新的商機。
  
  正走著,忽見前面來了十幾個衙役,好像都帶了酒,有幾個還面帶紅光步履不穩,見了康望福,都圍隨過來拍他的肩,笑哈哈的打招呼,一個說:“康兄,兄弟們叫你去吃酒,怎的不去?”另一個道:“這個小娘子是嫂子?”亂哄哄一片。
  
  康望福應接不暇,還推著車子,只點點頭笑道:“這是我堂妹——不是小弟推脫,實在是我家裡有事,下次我做東道陪禮”
  
  康三元扶著木車站著,看這些年輕的衙役們一個個穿著干淨整齊,頭臉整治的一絲不苟,心裡忽然想,這些人應該是好些面子的,李大戶家那些屏風燈籠、腳踏胡床之類的,賣給他們或許可行,這樣一想她便美美的彎起了唇角。
  
  再抬頭,卻對上兩道明亮的目光,康三元一愣,臉便騰地紅了——是他,那個在郊外遇上的騎馬的小黑臉,此時穿著一身捕快的官服,襯托的更矯健英俊。
  
  康三元趕忙低頭,臉上火辣辣的,心裡暗罵自己沒用,但往下眾人再說了什麼她都聽不見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忽覺車子在動,康三元才醒過神來,發現堂哥已經在走了,而衙役們也散去,她偷偷的回望了一下,發現那個小黑臉走在最前面,也並沒有再回頭。她心裡竟有一絲莫名的失落。
  
  康望福替她將車子一直送到了院子裡,車上的東西引來幾個鄰居的圍觀,大家七嘴八舌評頭論足了一番方離去,康望福替她卸下車子,便也告辭離去了。
  
  康三元蹲在院子裡看著自己一天的收獲,斗志昂揚。
  
  將東西都放妥當了,這才起身進堂屋,掀開簾子,見宋病秧子半躺在床上,手裡又拿了那本手抄書在看。臉上比前幾日稍微有了點血色。見康三元進來,只是從書上方掃了她一眼,並不說話。
  
  康三元已經習慣他的冰山作風,毫不在意的道:“哎,宋公子,你今兒能下床走走了嗎?我買回來一車子好東西,你要不要來看看?”說著雙眼興奮的閃閃發光。
  
  宋病秧子又看了她一眼,末了放下了書,道:“把我的竹杖取來”
  
  康三元被他指使的慣了,且看他病著,遂大人有大量的不和他計較,伸手取過桌邊的竹杖,遞到他手裡。
  
  宋病秧子動作緩慢的下了床,流著虛汗在床邊坐了一會兒,這才起身一步一步緩慢的向外走,康三元在後面很不厚道的想,那幾天他比現在還厲害,不知道是怎樣解決水火之急的,難道他不肯多吃飯,就是為了少下床?
  
  這樣一想,心裡倒生出憐憫來,便走上前去主動攙他。
  
  宋病秧子卻不領情,走了兩步就揮手叫她讓開,寧願自己走。康三元對他剛生發出來的那一點憐憫之情,立即煙消雲散,她不和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一般見識,索性自己先去院子裡擺弄起了東西。
  
  現在共有方凳四張、籐椅兩個、飯桌兩張、花樣圓木礅三對,小菜廚一只,舊手爐三只,瓷瓶五個、舊瓷碗二十個、白瓷碗十六個、矮腳木桌一張、八成新舊衣裳六身,薄毯五張,布匹近四匹。還有些舊扇子之類的,扇骨是好料子的,就是扇面舊了或者破損了,因此很便宜的就淘來了。
  
  康三元先將從那燒瓷少爺家買回的嶄新的白瓷碗拿出來四個,留著自己用,又將薄毯抽出兩張成色新的,一張給宋病秧子,家裡只有一條薄毯,天漸漸冷了,他沒東西蓋;另一張送給銀姐家,往日多承她的情。沒別的東西謝她。
  
  宋病秧子坐在躺椅上聽著她嘮嘮叨叨的分派,末了冷言道:“你這些舊物就這般賣,怕是本錢也賺不出”
  
  康三元本是眉飛色舞的,聞言臉上便一僵,不過她很快便眼珠一轉,又自信滿滿起來,道:“家具都要重新打磨、用桐油漆一下的,這些布頭就做成包袱或者枕頭,衣服改改式樣也能賣掉。瓷器我再調些油彩畫上些圖案,也就這樣賣了,頂多插幾支花進去。扇子麼——重新糊扇面,你若好了在上面畫些花兒之類的,屯著,明年天熱時再賣。”
  
  宋病秧子神色莫測的聽著。
  
  正說著銀姐下了工,聽到消息也跑來看,康三元又向她解說了一遍自己的想法。銀姐覺得很稀奇,兩人嘰嘰咕咕的開始討論這舊衣服該怎樣改式樣。
  
  最後銀姐說吃過飯後來幫她量尺寸,抱著康三元硬塞給她的薄毯走了。康三元這才興沖沖的去洗手做飯,炸了一盤茄子夾碎肉的荷包,燉了一碗土豆燉牛肉,又炒了一盤小白菜,第一次不做稀粥,蒸了干米飯。
  
  康三元一邊吃一邊在飯桌上講述自己白天的見聞,她今天還聽了一個不好的消息,據說因為長公主大壽在即,全國各州都要上貢品,渝州城的因為是長公主的直系封地,所以首當其沖,城主殷大人不甘落後,決定集全渝州百姓之力造一座長公主的金像,以表忠誠追隨之心,因此今年在往常的賦稅之外,要加收一條貢金,平攤到戶,一人約須納一兩銀子。
  
  說到這裡,康三元咽下一口菜,覺得食不甘味,不勝郁卒——多了一個宋病秧子,她就得多出一兩銀子血汗錢……
  
  宋病秧子考慮的顯然與她不同,他聽罷這話無表情,半晌方忽然冷笑道:“全城百姓的貢金集起來,十座金像也造出來了,巧立名目!這個城主叫什麼?”
  
  康三元見他這般反應,在失望之余又詫異了,忽又想到他是個落難的俠士,應是有濟民之心的,怕是這消息刺激到他的俠肝義膽了,忙安撫道:“說是叫殷士廷什麼的,你莫心急,待傷好了再殺他,為民除害也不遲——”
  
  宋病秧子聞言卻是一驚,飛快的抬起一雙陰冷的眼睛,緊緊盯著康三元。康三元下意識的擦了擦嘴道:“怎麼了?你看,你現在路都站不穩,舉不起劍上不了房的,哪裡還能做大俠濟世救民……”
  
  其實,宋病秧子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大俠,這只是康三元綜合了他的種種表現,下的臆測而已。
  
  宋病秧子聞言目光在她臉上打了個圈,終於平淡起來,垂下眼皮道:“吃飯!”
  
  康三元覺得宋病秧子的腦袋才像被磚頭磕過的。
  
  康三元接下來的幾天十分忙,這裡的廟會是七天一會,所以她還有三天的時間趕制自己的貨品。
  
  康三元沒黑沒夜,樂在其中的縫啊、拆啊、洗啊、磨啊的,終於在廟會前一夜,將自己這算得浩大的工程完工了,她美滋滋的看著那嶄新的桌椅,裁剪成時新式樣的秋衣,以及被她自己研制的油彩塗得非常有裝飾感的一套白瓷碗碟——她上一世大學裡主修油畫,學人家大師自制顏色,沒想到現在用上了……她看著自己的作品,覺得非常賞心悅目。
  
  枕頭荷包抱枕之類的花色也與前一批不一樣,換了適合冬天的棉布面料,花色也趨於暖色調,另外她還做了幾個玩具娃娃之類的東東,准備試一試行情。
  
  銀姐家的車子只能裝兩個人的針線活,那些桌椅板凳沒處放,康三元吸口氣跑到大堂哥康望福家裡借了一輛較高級的木車,元春順帶著也來看了看她的貨品,康三元看她臉酸,便送了她一只抱枕,元春毫不客氣的收了。康三元盤算,以後若想開店,用得著捕快堂哥的時候多的是,現在吃點虧、受點氣結交一下玉春還是值得的。
  
  親戚有時候還是要靠東西籠絡的。
  
  因為這次貨物多,孫大哥便請了假來幫忙,他一個人推著放桌椅的車子,康三元和銀姐推著另一輛,車上還坐著小孫福,一行人熱熱鬧鬧的出門。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這次貨一擺開來,便有許多人圍攏來,這個說:“好新奇的玩意兒,做什麼用的?”那個道:“又是他們,上次我弟妹買了個枕頭,花裡胡哨的,我看著愛的緊,今日我也要買一個——” 一群大姑娘小媳婦圍攏了攤子,七手八腳的挑貨物。
  
  康三元看人亂,便先不打開放家具的車子,與銀姐兩人一個收錢一個看攤,先賣這些縫制品。
  
  孫大哥無事做,牽著小孫福蹲在一邊,一邊照看家具一邊照看小孫福。小孫福看到這麼多人圍著他的娘親和元姨買東西,樂的在地上翻跟頭,被孫大哥一把拎起來,不輕不重的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正在這時,有人看到了木車上的家具,走來問價錢,孫大哥不知道價錢,抓抓頭皮沖著旁邊的人堆喊:“那個,三元妹子,那木凳子多少錢一張啊?”
  
  康三元正在忙不迭的收錢找錢,聞言回頭道:“小凳子三百二十文一個,大籐椅五百九十九文一個——”隨即又回頭沒進了人堆裡。
  
  人一波一波的經過,貨一點一點的減少,到了中午的時候,大家大多歇息吃飯,街上來往的人少了,康三元他們也可以停下來喘口氣,枕頭荷包之類的縫制品已經少了一大半,尤其是康三元做的蕎麥皮枕頭和茶葉枕頭,一個賣上了二兩一錢銀子,居然比別的賣的還快。
  
  孫大哥按康三元給的價錢,也賣出了一對方凳,兩對舊碗。康三元去買了十幾個肉包子,四五只洗好的蘋果,給小孫福特意多買了一包糖,幾個人坐在攤子後面吃飯。
  
  下午時便換過來,銀姐和孫大哥搭檔繼續賣縫制品,康三元則自己賣家具,康三元在吃飯時將自己總結的生意經傳授給銀姐:定價錢的技巧,一般不定整數,比如想賣三百文的,就定二百九十九文,或者三百一十九文之類的;勸買主買東西要誇她,讓她覺得你這東西有檔次,不捨得出這個錢買就不是上等人等等……
  
  這些都是她還坐辦公室那會兒,出於虛榮心買名牌時學到的——血淋淋的被宰經驗
  
  下午,貨物出脫的也很快,到日薄西山的時候,縫制品已經基本賣光了,而家具也只剩了一對籐椅,一張方桌,康三元早就撈回本來了,便決定收攤,倆籐椅帶回去自家用算了。
  
  康三元不想回去再做晚飯,便買了四個熱包子,一塊熟食。用荷葉包起來,扔在車上,准備回家對付著吃,銀姐也買了只燒鵝,路上便被小孫福吃掉了一只鵝腿,一行人雖然累,但都精神飽滿,說說笑笑的往回走,薄暮朦朧,街上的行人也大都步履匆匆起來,看的出歸家心切。
  
  巷陌裡的勤快人家,已經開始燒飯,只見炊煙裊裊,不時有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孩童的歡笑聲隔著牆傳來。
  
  康三元的衣服底下綁著沉甸甸的錢袋子,心情格外的愉快,說說笑笑的逗弄車上的小孫福,又說起自己想雇一個人一起收舊家具的事,一個月可以給他一貫錢的薪水,只要人老實本分,做事勤快,別毛手毛腳的就行,銀姐聽了倒靈機一動道:“哎,我姐姐有個小子,今年滿十八歲了,倒是個吃苦本分的孩子,改天我叫他來玩,你看看人,我姐姐家離這裡也不遠,你使喚起來倒方便。”
  
  康三元聽了也覺得甚好,便答應了,去了一件心頭事,腳步又輕快了不少,又和銀姐討論今天的收成。
  
  正說著,忽見前面的孫大哥停住了,似碰見了熟人,康三元和銀姐便也停住腳步,暮色蒼茫中,見孫大哥面前立著一個魁梧的男子,邊說話邊向這邊看過來,在看到康三元的時候,似乎愣了一愣。
  
  康三元也認出了他,臉在暮色中習慣性的又熱起來了。
  






攢錢盤鋪子

  銀姐認出人來後,臉上立即現出了燦爛的笑容叫道:“夏捕頭,好些日子不見,差事很忙啊”
  
  那人也側過身來,道:“銀嫂子近來好?上月派到差事,到青州走了一遭,這方回來”銀姐很敬佩的道:“嘖嘖,殷大人就是倚重您”
  
  康三元聽到這裡,才恍惚的記起,堂哥康望福也是渝州城城主殷大人的直系下屬,這就對上了。此人是堂哥的同僚。
  
  巷子較窄,夏捕頭貼牆站著,讓孫家一行先走,康三元走的這邊恰好與夏捕頭是同一邊,雖然有暮色掩護,但她總覺得自己的紅臉會被他看出來,因此加快了步伐,簡直有些倉皇失措,怕什麼偏偏來什麼,康三元走到他跟前時,竟被腳下的石子絆了一腳,一個踉蹌,便向地上撲去。
  
  周圍傳來眾人的驚呼聲,康三元在心裡咒罵自己,這下嗅大了!
  
  在她倒地的一剎那,有一只結實有力的胳膊扶住了她,康三元掉到了一個略有些硬的懷抱裡,成熟男子的馥郁氣息包裹了過來,康三元覺得手腳都不聽使喚了,慌亂的推開那只手臂。站直身體,臉上熱的似要冒出汗來。
  
  耳邊便聽這夏捕頭那醇厚的聲音好心的道:“康姑娘,小心腳下”
  
  康三元耳朵嗡嗡響,聽到自己蚊子似的聲音在說:“謝謝……”便轉身,落荒而逃一般趕緊走了。
  
  銀姐推著車反被她落在後面,康三元心慌意亂的走了一截,聽到銀姐在叫她,猛然停住腳步,意識到自己失態的厲害,頓時恨得要尋個地縫鑽進去。
  
  銀姐倒不甚在意的道:“巷子前面的人家家裡有狗,你慢點走同我們一起,別被那畜生嚇著”
  
  康三元乖乖的又走回來,傍著車子,一邊在內心自我檢討,為什麼?為什麼!一見了這人就這樣丟臉啊,啊,你又不是沒同男人親熱過的!丟死人了,丟死人了!!!
  
  如果不是顧及到旁邊的銀姐一家,康三元都想蹲下來扯頭發了!
  
  她最終下結論:都怪這個身體還是個處子,啥也不懂,一同異性接觸就不受控制的戰栗,對,就是康三元這倒霉孩子的身子造成的!
  
  可,可是為毛接觸那個宋病秧子木啥反應啊,啊?
  
  康三元很糾結。
  
  懷著這種糾結而郁卒、興奮又羞愧的復雜心情,康三元到了家。
  
  這次宋病秧子倒沒有躺在屋裡,而是站在落葉的梧桐樹下揮舞著什麼,柴門沒關,走近些才看清,宋病秧子是在練劍,他受傷的是左胸腹處,所以倒不妨礙右手持劍,只見暮色混沌中,一道雪白的劍光上下翻飛,蜿蜒如游龍。人雖不動,劍氣卻甚是逼人。
  
  康三元將車子放在小灶房旁邊,遠觀了一會兒宋病秧子舞劍。
  
  秋色的薄暮朦朧,漫天的雲霞斜斜鋪滿西天,破敗的小院內,凋零的梧桐樹下,一個衣裳樸素身受重傷的高手正在寂寞的舞劍,幾片落葉隨風起舞。晚風徐來,天地悠悠。多麼渾然天成的意境。
  
  康三元竟也看的有些忘我了。
  
  正在這時,小黑屋裡的母雞,忽然咕咕咕的叫了幾聲,從擋的不嚴實的石板下噌一下鑽了出來,撲撲翅膀、扯扯腳就要在院子裡散步,康三元大驚失色,急忙抄起一根柴棍趕它:“呔,回去!回去回去!”母雞受驚,開始圍著院子繞圈,康三元手持木柴,在後面緊緊相追,一天地的高邈意境頓時坍塌。
  
  康三元追到梧桐樹下的時候,宋病秧子也緩緩收住了身勢,用劍尖拄在地上喘氣,額頭上有微微的薄汗。
  
  康三元便站住腳,向他的左胸下瞄了一眼,由衷的道:“宋公子,你的劍舞的很流利,哈哈,看來你這傷快痊愈了——”
  
  宋病秧子不答,低頭掀開外衣襟,康三元頓時如同澆了一盆冷水——半舊的內衫上,赫然滲出兩塊巴掌大的血跡,康三元的眼睛紅了——是因為心疼醫藥費。宋病秧子也苦惱的皺起了眉頭。
  
  康三元的臉不由得扳下來,十分不悅的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傷口結疤之前不要亂動的嘛,氣死我了——”她上去,毫無男女大防意識的掀開了宋病秧子的內衣,白紗布包的扭扭斜斜,上面的血印子比內衫上的還要廣大。
  
  這白紗布是宋病秧子自己纏的,雖然王大夫囑咐過康三元,宋病秧子的傷得一天一換藥,但康三元最近忙於賺錢,連煎藥的活都常常忘記,這個換藥——第二天換過一回後,就再沒替他換過。
  
  宋病秧子從康三元手裡扯過衣襟,自己掩上懷,高高的俯視著她道:“大夫說,只要每晚臨睡前按時換藥,今日就可結疤,是你沒有給我按時換藥,還有,煎藥也忘記了兩次——”
  
  康三元看著冰冷又委屈的宋病秧子不禁啞然,難怪說久病之人毛病多,他倒會指責人。康三元動動腳,氣焰矮了一截,不忿的道:“我不是要做針線賺錢嘛,不然咱倆喝西北風麼?……那個,你不會自己掐准時間換啊?”說著又來了氣,用眼睛狠狠的剜了他一眼。
  
  宋病秧子垂著濃密的睫毛,遮擋住了她殺人的視線,毫無羞愧的道:“你連輕重都分不清嗎?倘若醫不好我,你縫再多的荷包有何用?”
  
  康三元心裡的那一點小小的蕩漾立即嘎然而止,品過味兒來,原來這人又在拿她肚裡的那丸藥在威脅自己。
  
  她在心裡痛罵自己兩句:你又想多了,康三元!會被人恥笑的!
  
  於是她再抬起眼皮來,已經非常的溫和客氣,道:“我明白了,宋公子,以後我每晚晚飯後准時給你換藥,這樣可以了吧。另外,也請你不要再隨便亂動了,你這個傷再看幾次大夫,我不用等到毒藥發作,先就同你一起餓死了”
  
  說著,她非常公事公辦的轉身,去收拾她的木車子去了。
  
  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宋病秧子又非常欠揍的一推碗筷道:“我不吃這個,我要吃地瓜粥——”康三元深吸一口氣,只得又去院子裡熬地瓜粥,末了,她自己也喝了一碗。
  
  然後淨了手先替宋病秧子換藥,宋病秧子非常泰然的坐在籐椅上——這兩只沒賣掉的籐椅已經被康三元放上了兩只小抱枕,鋪上了兩塊四方形的百納布頭棉墊,她手腳快,熬粥的功夫就縫縫補補的做成了。
  
  康三元先找了塊干淨的布,沾了溫水,替宋病秧子擦干淨血跡,又將搗碎的草藥細細的糊在傷口上,拿出備用的紗布,一遭一遭的纏緊——這個活,病人自己做確實不怎麼得勁兒,因為紗布要繞著身子纏一圈的。
  
  康三元忽然覺得宋病秧子其實——也挺不容易的,異鄉落難,受了這麼重的傷,重的時候都不能動,一個人在這陌生的院子裡一躺就是一天,水米不進,身邊一個認識或者能依靠的人也沒有……
  
  想到自己上一世畢業初到A市那會兒,生了重感冒,工作還沒找到,身上錢不多,一個人躺在出租屋裡挺著,不敢告訴父母。董清譚彼時與她道不同不相為謀,留在遙遠的B市靠父母,她一個人無人管無人問的躺了三天,那感覺是非常孤獨而消沉的。
  
  宋病秧子此時的處境,按說比自己當年還要糟糕,虧他還有閒情耍酷。
  
  康三元將紗布的一頭在宋病秧子的腋下系緊了,老樣子的問:“感覺如何?”
  
  宋病秧子伸手摸了摸胸腹處的綁帶,惜字如金的道:“尚可”,第一次沒有指使康三元,自己端起了藥碗。
  康三元看他抬手間,衣襟上那個劍切的口子便張大了,於是發了好心道:“你喝完藥進去躺著,將這衣服脫下來我替你補一補吧,呃,叫鄰居看了也不像話”
  
  宋病秧子放下碗來,伸手摸了摸那個洞,似乎欲言又止,依然端著架子點了點頭。
  
  康三元那些沒有出手的舊貨都堆在這個堂屋裡,此時便將一張半人高的方桌放到了當地,她要數錢。
  
  這次數那一套她彩繪過的白瓷碗售價最高,一套十二個,被一個大戶人家的夫人買走,給了十兩銀子,這對於康三元來說就是很大的交易了,她喜滋滋的撫摸著那兩錠銀元寶,手感細膩,原來元寶是這個樣子的啊。
  
  她准備明兒再去那個少爺家收購燒壞的瓷器,順便打聽哪裡有燒細瓷的窯子,有了貨源才能保證自己的財源滾滾不斷。
  
  康三元顛來倒去的數了三遍,刨除本錢,這次共賺了十三兩六錢銀子,夠她過兩個月的日子用了,但是想開個小鋪子還差的遠。
  
  康三元仰靠在籐椅裡,揉著頭頂,心裡飛快的計劃著自己的生財之路。
  
  時間匆匆仿若白駒過隙,眨眼又兩個月過來了。這是非常忙碌的兩個月,康三元趕了六次廟會,賣了自己也記不清的枕頭荷包碗盤碟子舊家具。同時還得到了二顆解藥——兩粒黑色的,很勁道的,有點像發霉了的牛肉的味道的藥丸,她吃了沒有上吐下瀉,問宋病秧子是為什麼,宋病秧子皺眉垂頭思索了片刻道:“這藥是因人而異的,我也是根據你最近的氣色方調整的配方”康三元將信將疑。
  
  現在是九月底的天氣,秋高氣爽,而康三元也攢夠了盤小鋪子的錢。
  
  她穿著自己新做的寶藍色粗布夾襖褲,腳上是藏青色新布鞋,正站在院子裡梳頭發,康三元的頭發非常的濃密,在陽光下泛著栗褐色的光芒,想是因為她從小營養不良,頭發並不十分黑,然而發絲很細,柔軟而有光澤,是一頭好頭發。李牧剛穿越來那會兒,窮的沒辦法,還曾經想過要賣這一頭長發來著。後來發現沒有買的……
  
  現在“李牧”這個名字對於她來說已經有點陌生了,她差不多已經適應了“康三元”這個新身份,只是在睡不著的夜裡,還常想起上一世的情景,想起自己的父母弟妹,作為家裡的老大,她總是操心家裡的一切,即使現在穿到這裡了,依然會在閒下來時算一算家裡的經濟狀況——自己出車禍賠償的錢能大約花掉多少了?弟弟妹妹現在應該在忙什麼了……
  
  就如同現在,她手拿銅鏡和木梳,站在院子裡等頭發干的功夫,心裡也是在溫暖的盤算著家人的。
  
  她身邊兩尺遠的地方,圍著一群黃的、白的、黑的絨球,那是她剛買的一群小雞。那小黑屋裡的母雞她已經放出來了,又買了兩只差不多模樣的,送給了前街的王大嬸家,王大嬸燒香時在山門上磕傷了腿,康三元去探望她,懷著慚愧的心總算補償了王大嬸。
  
  這小院子現在看著是煥然一新,東西兩屋已經全部翻蓋了一遍,磚牆茅草頂,十分整齊。花了康三元十幾兩銀子。不蓋不成,她收的貨越來越多了,堂屋放不下,又不能放在院子裡,因此在半月前,她便狠狠心雇了些泥瓦匠來,一並連堂屋也修葺了一遍,換上了新的今秋剛下來的金黃色茅草,不會再漏雨漏風。
  
  屋裡全都重新粉刷了一遍,裝了門窗,糊了雪白的牆紙。地上鋪了紅磚,看起來整潔干淨,康三元的打算是,房租貴,鋪子暫時租不起大的,貨多了放不下,這個小院以後得兼著大倉庫的功能,因此將東屋在翻蓋的基礎上,擴大了一半。
  
  宋病秧子的傷口已經結了痂,王大夫又來過兩次,囑咐還要靜養,外面暫時結痂了,裡面卻還沒長全,不能下水,更不能讓傷口再復發。另外宋病秧子身上的毒也還沒解盡。
  
  王大夫的態度比之以前,恭敬小心了百倍,對康三元也十分的客氣,弄的她十分不解。
  
  又開了一張方子,宋病秧子繼續心安理得的叫康三元養著。
  
  康三元現在搬到了西屋住,宋病秧子依然住在堂屋裡間,此刻,他正悠閒的負著手,在院子裡散步,不時停下來,似是凝神思考著什麼。他穿著一身寶藍色的粗布薄夾袍,其布料同康三元這身出自同一匹布……
  
  賣布的老板說,同一匹布買兩丈以上便宜一百文錢,所以康三元就在同一匹布上扯了兩個人的衣裳。
  
  康三元頭發密,梳理半日還是不見干,她急了,隨手找了根繩子松松的一綁,露出白皙的頸項,然後從井裡提出半桶水來,拎到院門外澆菜去了——她新在大門外兩側的荒地裡開出兩塊菜地來,種上些大白菜、蘿卜、黃瓜、野豆角之類的,小菜才剛剛冒芽,需要每天早上澆一遍水,這些都是小時候她爸教給她的,非常實用。
  
  為了防止雞鴨糟蹋菜地,她還在菜地周圍插了一圈的荊棘,當夜便在燈前挑了半天刺,無果,最後宋病秧子總算注意到了她的困境,替她一根根挑了出來。
  
  此後某一天,宋病秧子在院子裡散步養傷時,康三元硬塞給他一柄竹竿,叫他隨時驅趕前來偷菜的雞鴨,宋病秧子詫異的望了望竹竿,又望了望她,末了,十分不樂意的收下了。不過倒真還替她照看的仔細。
  
  康三元今日要出去看鋪子。前幾天在收家具的同時,她便陸陸續續的打聽著,看好了一家位於南城區較繁華地段的小店面,大小相當於現在的三十幾平米,約好了那家店的主人今日談價格。
  
  她澆好了菜,看看天還早,便又坐到院子裡將還未清理好的舊貨,繼續洗刷了一遍,恰好頭發也干了,便又回屋梳頭。這裡的已婚婦女大多梳同心髻或者流蘇髻,康三元為了干活方便,只將頭發總結一根松松的麻花辮,然後在腦後盤起來,用發梳和帕子固定住,既簡便又新巧別致。
  
  挽好了頭發,銅鏡中一張雙十年華的臉顯得朝氣蓬勃,康三元的眼睛很黑,水盈盈的像兩只幽深的潭,鼻子嘴巴又都很小巧,配在下巴有些尖的娃娃臉上,十分的柔美可人,她忍不住對著鏡子摸了一把臉——這姑娘長的還真不賴,難怪錢家旺會惦記。
  
  她回身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粗布袋子,打開看了看,裡面是她所有的積蓄,約有五十八兩銀子。她拿出一塊約二兩重的碎銀揣在袖子裡——如果價格談得攏,就要先下定金了。
  
  出了東屋,宋病秧子還在院子裡一圈一圈的走,康三元走到院門口了又折回身來道:“宋——那個,官人,我去看鋪子,鍋裡還有粥,你午飯對付著吃些罷。”
  
  宋病秧子正好溜圈溜過來了,聞言抬頭,看到她似乎愣了一愣,目光轉瞬落到柴門上,對著柴門說:“唔”
  
  康三元現在已經基本習慣了宋病秧子的存在,對他就如同對自己地裡的菜一般,只可惜他中看不中吃。
  
  出了院門順著小路往外走,便看到銀姐的公婆也在他們家屋後的菜園子裡澆菜,銀姐家的菜長勢喜人,在暖暖的陽光下,泛著碧綠的波浪,康三元和兩個勞作著的老人打過招呼,一路哼著歌向城中心走去。
  
  這裡宋崖負手立在柴門邊,對著遠處看了半晌,方轉回身進了堂屋,在房內又低首徘徊了幾步,方伸手拿過高案上的一捆宣紙,鋪在矮桌上,將硯台壓在紙頭一側,倒了點茶水進去,飛快的研了幾圈墨塊,拎起狼毫筆,飽蘸了墨汁,疾書起來。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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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打細算過日子

  宋病秧子昨天晚上吐了血,今天看起來臉色有些蠟黃,康三元將紅薯就放到院子裡,揣著幾個雞蛋進了屋,桌上的包子還在,他一天只吃了半個,康三元看了一眼又坐到樹下躺椅上的人,皺了皺眉頭,這樣下去,人不會熬干了啊。
  
  她將碗端出來,准備拿到廚房去熱,走過樹下的時候,看宋病秧子在躺椅上閉目養神,便忍不住停住腳開口道:“哎,宋公子,你一連兩日沒怎麼吃東西,到底行不行啊?”
  
  宋崖懶懶的睜開眼,掃了她一下,道:“不餓”
  
  康三元不相信兩天不吃飯的人會不餓,便皺眉深究的看了他一眼道:“如果你是吃不慣我做的飯菜就早說……不過,從今日起,我們只有紅薯吃了……”宋病秧子的眉頭動了動。
  
  康三元說罷,不勝郁卒的端著碗進了灶房,雖然昨夜剛下過雨,灶房裡還是很悶熱。康三元想了想,便將那個紅泥小火爐搬出灶房,放在院子裡。院子裡有風,吹著還涼爽一些。
  
  她在鍋裡添了一些水,先將昨日剩的撿的菜葉子洗淨切碎,放了點鹽巴,直接在鍋裡燉湯,鐵鍋上加上四根竹片子,將包子放在上面熱一熱。這些都出鍋之後,便拿了三個紅薯,埋進了灶中的炭火裡悶著,小時候她常常這樣悶紅薯吃,手到擒來~
  
  趁著等紅薯熟的空,她用爛菜葉子喂了喂母雞,從小黑屋裡摸出了一個蛋來。送回堂屋收好。又將堂屋的桌子搬出來,放到院子裡那棵梧桐樹下,將桌子細細擦了一遍,將菜湯和包子端上來,筷子擺好。又將銀姐送的鹹雞蛋切了一只,放在個盤裡擺在桌上。
  
  已經月上柳梢頭了。
  
  紅薯的香味已經彌漫了整個院子,康三元愉悅的吸吸鼻子,端來水盆,放到躺椅旁邊,一邊洗手一邊道:“你也一起洗洗手吧,分兩次洗太麻煩了——”宋病秧子看了一眼水盆不語,康三元知道他潔癖的古怪。忍著火給他端來一瓢清水,他這才伸出手來,張著盆,用清水沖了一遍手。
  
  兩人開始吃飯,包子放了一天,微微的有些餿味,宋病秧子只皺眉頭看了一眼,便不動手,只等康三元喝過一口湯之後,方才也蜻蜓點水的嘗了一口湯,頓時興味索然的放下了筷子,康三元忽想起肉的事情來,奇怪他今天怎麼沒有發火,將嘴裡的包子咽下去之後道:“你嘗嘗這蛋吧,還可以,是前面的銀姐送的。昨天晚上下大雨,你那間房裡沒有漏雨吧,我一夜沒敢睡,真怕這房子塌了,銀姐說明天叫她家官人來幫我們修修屋頂”
  
  雖然康三元不喜歡宋病秧子,還被他脅迫喂了毒藥,但她是個性情中人,比如現在,忙了一天坐在這清風朗月之下,她覺得兩個人沒有必要仇人似的互不理睬,聊聊閒話也是可以的。
  
  宋病秧子顯然沒有她這樣豁達隨性,他還是一臉冰霜的坐著,半天才道:“他們是你什麼人?”康三元聽他的語氣,倒也不見生硬,便細細告訴他銀姐是和自己一起給錢家浣紗的婦人,最後感歎,也是苦命人呢,銀姐浣紗的時間比自己還長,手指頭裂的口子又深又長,說著她也舉起自己的手指看,手掌是薄的,但手指個個紅腫皴裂,是長久泡水摩擦造成的。
  
  宋病秧子似是輕輕的喟歎了一聲,道:“民生何其艱難”康三元倒是一愣,心裡默默的想,你要有良心,應該說,康三元生何其艱難,而不是坐在這裡壓搾著自己,還要發悲憫天下人的感慨……
  
  一時紅薯熟了,康三元用火箸掏出來,拍掉了灰,用樹葉包著拿到桌邊冷著,喜滋滋的道:“好香,你兩個我一個吧,你要不夠,過會兒我燒開水時再替你悶幾個”
  
  涼好了,康三元熟練的剝皮,將剝了一半的一只遞給宋崖,非常的自然,因為她從小在家照顧弟妹就是這樣做的,不管什麼好東西先要給弟妹,這個樂於讓人的習慣甚至大學之後都沒有改掉,以至於一畢業,有好多同學積極的要和她一起租房子,為的就是享受她的照顧,不過,後來她的照顧都給了董清譚……
  
  宋崖顯然也習慣於被人照顧,或者說服侍,他理所應當的接過紅薯,眼睛裡難得的有了疑惑之色道:“此物原來也可以這般吃”康三元一樂,宋病秧子今晚終於不再是座死冰山,說出了兩句帶人味的話,她一邊啃著自己手中的熟地瓜,一邊口齒不清的道:“這烤紅薯有個說法,叫做吃得到不如吃不到,意思就是聞著很香很銷魂,真吃到嘴裡也就這樣,滋味平平”宋病秧子吃東西很優雅,聽了康三元的話,似有所思。
  
  這時忽聽院外腳步聲響,一個清脆的童音很歡樂的叫道:“元姨,開門”,康三元連忙起身,便見銀姐抱著福小子一搖一搖的走來,忙去打開柴門,銀姐笑道:“你家院子裡好香,把小饞蟲引來了”康三元連忙往裡讓,發現銀姐的丈夫孫大哥也來了,孫大哥是個很憨厚的人,沖康三元憨憨的一笑道:“我聽她說你家房頂漏了,趁晚上有空先過來看看情形,明天好有個准備”
  
  康三元忙道謝,又從堂屋搬出兩只板凳,讓他們坐下,小孫福已經自動的蹭到了桌子邊,看著桌上康三元剩的半個地瓜吮手指了。一院子的人都看著他笑,康三元連忙拿起地上一個未剝的,細細的剝了皮,遞到小孫福手中。
  
  康三元第一次在小院裡接待客人,有些手忙腳亂。
  
  當初她去周圍鄰居發喜糖說自己招了個倒插門的時候,是這樣的,她一個人拿著糖袋子挨家拜訪,模稜兩可的說,一個被搶匪截了銀子的客商,暈倒在她家門口,她照顧了幾天,那客商無家無室,又幫她還了爹爹欠下的錢,所以她就和他成親了,倒插門,也沒有錢請大家吃飯,請大家吃些喜糖吧,他現在身子不好,不能出來見客,待他好了再擺酒招待大家,賠個禮。
  
  作為民風淳樸的一個小城鎮裡最淳樸的居民,周圍的鄰居都相信了她的話。既然有病自然怕打擾,便有事也是在外面拉住康三元說,到她家拜訪的,銀姐家還是第一家。
  
  現在,銀姐一家來了,作為康三元的男人,宋病秧子此時應該熱情的和孫大哥攀談才對,可是宋病秧子一則病著,二則一向冷冰冰的,而孫大哥又是個不善言談的男人,所以倒是爽快的銀姐和宋病秧子先打了招呼:“宋兄弟,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康三元正在擺茶碗,准備倒茶,聞言便偷眼打量宋病秧子,看他怎樣應對。
  
  十分出乎她的預料的是,宋病秧子一改平日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酷模樣,躊躇了一下,方認真的道:“將養了這些日子,覺得比先是大好了,只是還不能多走動,所以也沒有去拜訪孫大哥和銀姐姐,失禮之處還望你們別見怪,以後你們常來坐坐,我和三元都很高興”
  
  康三元目瞪口呆,銀姐眉開眼笑。
  
  孫大哥這時也開口道:“宋兄弟只管養著,有什麼體力活去前院叫我就成。”
  
  康三元斟上茶來,些些有些顏色,是康三元打掃衛生時從堂屋碗櫃裡發掘出來的,勉強能喝,小孫福吃地瓜吃的太快了,竟噎的打嗝,銀姐拍著他後背笑道:“活該,快喝口水沖一沖”
  
  康三元見小孫福愛吃,便又拿了兩個放進灶膛裡,將火點著坐上水壺燒著,然後走過來說話,見宋病秧子和銀姐一家一來一往的,談到竟十分歡洽,不由得好笑,走過來便聽孫大哥說:“我先看看房子吧,得掌個火把到房裡看”
  
  康三元忙答應一聲,去制火把,耳朵中便聽到宋病秧子在說:“繼以一天的勞乏之後,還要勞動孫大哥為我家的事操心,實在感激。小弟只盼著這病能在一日內好了,也好幫三元分擔些家事……”
  
  銀姐清亮的聲音:“宋兄弟莫要自責,有這份心就成了,三元妹妹也知足了……”
  
  話,風吹入耳,康三元幾乎要臨風灑淚、風中凌亂了……
  
  纏好了火把,她忽然想到自己和宋病秧子是兩個房裡睡的,便連忙將孫大哥引到堂屋,由宋病秧子陪著,銀姐也進去看,自己則匆忙去東屋,將鋪蓋卷起來藏了,這才也來到堂屋,點上燈。
  
  火把照耀下,可以看出堂屋的牆上有多處陰濕,屋頂的茅草也有幾處明顯的漚爛之處,孫大哥細細查看了房梁的接口等處,道:“這房子漚的是厲害了,最好能翻蓋一下。這樣吧,明天我先拿些稻草來,將爛掉的窟窿重新補一補,熬過這個雨季再說吧”
  
  一時又來到東屋,東屋濕漏的更厲害,牆上陰陰的,眾人在北牆上發現了個一指寬的裂縫,康三元嚇了一跳,這屋子是要倒啊,孫大哥也皺著眉頭,道:“這房子怕是危險了,房梁已經爛透了,這梁子估計有幾十年了吧,不比堂屋的那根後來換過,下雨天要注意些,已經撐不住房頂的重量了……”
  
  看罷,一行人又回到堂屋,商量好了第二天下午都早些放工,來修堂屋的房頂,東屋的房頂已經不敢上人,只能先由它去……銀姐一家便欲告辭。
  
  康三元和宋病秧子將人送到門口,忽又想起灶裡還有兩個地瓜,便忙回來掏出來,捏一捏軟軟的,是熟透了,這才用樹葉厚厚的包了,塞到小孫福手上,叫他拿回家吃,銀姐笑道:“不能慣他,怕是以後常要來聒噪你”康三元捏捏小孫福的臉蛋道:“元姨不怕聒噪,想吃了就來,元姨給你烤”又說了幾句話,看著銀姐他們走了,兩人方回來。
  
  康三元又忙著燒熱水、熬藥。
  
  冷眼看宋崖又回到梧桐樹下的躺椅上坐著,變回冷冰冰的模樣。心中感歎。
  
  宋病秧子此時卻看著桌子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碗盤碟子和半塊地瓜,心下怡然的想:“原來,平民百姓之家也甚有味道”
  
  而銀姐此時和丈夫走進自家的門檻,還在嘖嘖納罕:“三元這丫頭撿的這官人生的還真是好,比咱見過的那些官老爺家的公子們都端正白淨,說話又有禮,嘖嘖”
  
  康三元看著宋病秧子喝藥,心裡開始盤算賺錢的方法,她現在是空手套白狼,論起來,編織刺繡紡織,她樣樣不拿手,且清乾國人這些方面都已經很發達了,花樣繁多,精致的很,遠非她一個半吊子現代人能比的。
  
  宋病秧子喝著藥,見她對著一簸籮的破爛布頭發呆,便道:“你想做什麼?”康三元皺著眉頭說了一下自己現在的處境和打算,宋病秧子瞅了一下她的簸籮,裡面倒也五顏六色,只是都是些布頭,便道:“小荷包之類的你能麼?我見街上賣這些的都做的不甚好,”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個錦繡的荷包,扔到簸籮裡接著道:“這個比市面上的強一些,就給你做個樣子吧”康三元眼前一亮,這荷包,嘖嘖,做的真是不賴,用色高雅,造型別致精巧,面料上好,不由得再看了宋病秧子一眼,難道是姑娘送他的?
  
  宋病秧子並不接她的目光,只道:“待你賣荷包賺了錢,就買些筆墨紙硯回來罷,我畫幅畫你拿去賣……日子過到如此地步——”
  
  聽了這話,康三元很驚訝,不由得放出目光著實又打量了他一下,見他十指修長干淨,連點繭子或者疤都沒有,似乎,握筆是比握劍更為合適……
  
  康三元發現了可能的賺錢之道,遂也沒了睡意,坐在桌前比比量量,裁裁剪剪的,面帶紅光,以至於宋病秧子不得不提醒她道:“水呢?我要睡了——”康三元方意猶未盡的放下剪刀,去給他兌水,到了院裡,看到東屋,又想起那根搖搖欲墜的房梁,回來便試探著同宋病秧子商量:“宋公子,你看,那個屋子不安全,晚上我不敢過去了——”
  
  宋病秧子略愣了一下道:“那就把鋪蓋拿過來,在裡間打個地鋪吧,晚上我若渴了,喊人也方便些”康三元不想同宋病秧子睡一個屋,病人事兒多,半夜肯定要聒噪自己,於是道:“我想晚上睡這外間,以後我常做針線活到很晚,會吵到你。”宋病秧子聞言竟然翹起嘴角,似笑非笑的點了下頭。
  
  雖然昨夜一夜沒睡好,但康三元還是做針線活做到了二更天,這才收拾了一下,在地上鋪了一塊舊門板,放上自己的鋪蓋,倒頭就睡。
  
  夢裡都是在縫荷包……
  






第一桶金

  屋頂修葺過了,這幾天不斷的下雨,下雨天染坊便不能染曬布匹,浣紗的工作也就暫停了幾天,康三元得以在家全神貫注的縫制荷包。
  
  她從西大街的馮老九家賒了一百多根彩線、金線,還賒了一麻袋棉花,又賒了陳家綢緞莊的幾塊布頭,均是花色艷麗的。興沖沖的抱回家,將外間的堂屋打掃了,鋪上門板和竹席,將這些事物都擺在席上,自己也光著腳坐到席上開始縫制。
  
  宋病秧子些些的喝了幾口地瓜粥,也在外間坐著,倚著桌子看書,那書沒有封面,康三元瞧過一眼,倒也認識,是本詩書,手抄的,字體娟秀,看得出翻過很多遍了,紙張有些舊。
  
  小荷包一個一個的漸漸成型,康三元是費了大力氣做的,此時與宋病秧子那個荷包擺在一起看,自覺的也不差什麼,內心歡喜,不由得話就多起來,碎碎念道:“小荷包一個賣二十文,一個小抱枕賣一百文,大枕頭三百文,再做些小手鐲,一個手鐲賣十文,不高於街面上的市價……”
  
  宋病秧子難得的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偏過頭來看了一下竹席上的東西,問:“什麼是抱枕?”康三元一揮手臂道:“過會兒你就知道了,反正比你們平常枕的瓷枕要舒服的多。”——無知的宋病秧子比較可愛一些。
  
  繼續嘴裡絮絮叨叨的算賬,忽然院門響,康三元伸頭一看,是銀姐抱著孩子打著竹傘來了,她後面還跟著兩個媳婦,康三元這些天施展公關策略,連打聽帶觀察已經知道了康三元的親朋狀況,知道後面的兩個媳婦,一個是她本家的嫂子玉春,一個是前面大街秦家的新媳婦蓮花,窮人家的媳婦不比大家大戶,足不出戶的。小門戶的媳婦拜街坊串門子看姐妹兒,沒有太多的避諱。
  
  康三元隔著一院子的雨招呼道:“姐姐嫂子們快進來,院子裡滑,小心著”幾個媳婦嘻嘻哈哈的打著招呼進來了,雨傘放在門口。
  
  銀姐又和宋病秧子打了聲招呼,宋病秧子有禮的起身,與幾個媳婦一一見禮,蓮花和玉春連忙還禮,一邊偷眼打量他,蓮花的臉便紅了,少年女子見到俊俏男人,一般都這副模樣。
  
  康三元一邊讓座,一邊想,這兩人,一個是遠房份的堂嫂,一個是近鄰,往常似乎不怎麼親熱的,今日冒雨上門,難道是專門來觀賞宋病秧子的?
  
  銀姐注意到康三元新做的小荷包,便拿起一個在手裡細細端詳道:“三元,你做這許多是要賣啊?這花樣挺別致的——”康三元道:“是,趁下雨天趕緊做了,過幾天我想拿到廟會上賣賣看”。
  
  蓮花接過荷包瞧了瞧道:“三元妹妹這個主意不錯,我看這荷包的樣式,比王老爺府上的還要精巧”蓮花給王府當洗衣丫頭,她丈夫是個花匠,也在王老爺府上做。
  
  四十出頭的元春聽了,也拿起一個荷包端詳,笑道:“這荷包倒是費了一番心思,家裡沒有頂用的男人,女人就得從針線上混飯吃了——”
  
  康三元的爹在族裡行三,上面有兩個哥哥,生活都算富足,因為康三元的爹爹嗜酒好賭,家裡一貧如洗,所以被族裡的兄弟子侄嫌棄,等閒不上門的。元春便是康三元大伯家的大兒媳,男人在官府當小捕快,也一直是躲著康三元家的。
  
  現在康三元聽了她這自視高人一等的話,心裡便不高興,略冷了臉道:“哪能都像嫂子這樣好命,嫁給大哥哥這樣吃官飯的男人呢”元春娘家也是佃農,嫁給康三元的堂哥,算是高攀了一下。這句話刻薄了一些,元春臉上有些訕,銀姐忙用話岔開了,屋子裡氣氛又熱鬧起來,蓮花也帶著自己的針線來的,一邊聊天一邊手不停的縫著手裡的一件小衣,是給她未出世的孩子預備的。
  
  銀姐看康三元做這些小東西,也動了心思,決定回家自己也做一些,回頭和康三元一起去集市上賣,三元聽了也很高興。女人多的地方,笑多。一屋子鶯聲燕語中,宋病秧子揉了揉眉頭,對著屋子裡另一個男人——小孫福,一招手道:“來”
  
  小孫福果然乖乖的走過去,端端正正的坐在凳子上,兩人一大一小,一本正經的說起了話,康三元忙著手裡的活,又和眾人談的高興,倒也沒去留意他。
  
  幾天之後,康三元的工程基本完成,枕頭和抱枕這樣的大件也做完了,裡面塞了棉花,鼓鼓的,軟軟的,一個個色彩繽紛。
  
  下過幾場雨後,天氣驀然冷下來,正是要用的到這些的時候。
  
  等到趕廟會這天,康三元早早起來,給宋病秧子熬了一鍋地瓜野菜粥。然後便收拾起自己做的林林總總的玩意兒,去前院找銀姐,銀姐推出了一輛小木車,木車上放了木板和竹竿,兩人將貨物都放在車上,一個在前面推,一個在後面照著貨物,說說笑笑的去趕廟會。
  
  宋崖一個人在家,面帶焦躁的解開自己的衣服,查看胸口的傷勢,還是沒有結疤的跡象,他咬著牙自己換了藥,額頭上滴下大粒的汗珠。
  
  喘了幾口氣,他十分頹喪的倒在椅子上。到處都充滿不潔淨的氣息,讓他很不習慣,很不喜歡,然而,他現在只能在這裡蟄伏著,什麼也做不了。
  
  直到天黑了,康三元還不見回來,宋崖不禁有些猜疑起來,難道她遇上什麼歹人了?還是遇見他的人了?這樣一想,他焦躁起來,拄著拐杖在院子裡來來回回的走,打開柴門,站在門前不時向小路的盡頭張望。
  
  然而直到過了晚飯的點了,小路的盡頭才出現了三個黑點,隱隱有女人的說話聲傳來,他注目半晌,待近了,漸漸看清是前院的一對夫妻和康三元。
  
  他忙回身,將柴門重新扣上,拄著拐杖回到院子裡梧桐樹下站立,豎耳聽咚咚的腳步聲漸漸近了,康三元興奮的聲音傳來:“官人,開門~”宋崖的嘴角不由得勾起,故意慢吞吞的半天才回身給她開柴門。清淺的月光下,便見康三元提著兩個小袋子,氣喘喘兩眼發光的站在院外。
  
  他掃了她一眼,淡淡道:“賣光了?”
  
  “哈哈,是滴~非常好賣”康三元一肚子的興奮需要發洩,毫不掩飾的大笑道。
  
  便見宋病秧子睨了自己一眼,毫不感興趣的背過身去向堂屋走。康三元的熱情得不到回應,但絲毫不見減弱的勢頭。她關上柴門,攆上他的步伐,邊走邊道:“非常好賣,我又買回了一批布頭和絲線,做好了趕五天後的廟會”,說著將東西放到桌上,先去倒了碗水大口的喝了,又出去洗了手。這才回來將桌上的袋子打開,拿出一捆五顏六色的絲線並二十幾塊布頭,珍貴的放到簸籮裡。又在另一個袋子裡掏出些青菜和一塊豬板油,並些白米。然後道:“我今日問過郎中了,重病之不宜吃很油膩的東西,所以我只買了青菜,用豬油炒了一樣帶肉的味道的。”
  
  她總覺得自己斷了宋病秧子的肉,該給他一個說法。
  
  說完便將板油和青菜拎到了灶房,一陣洗切,一會兒小院裡便彌漫著濃濃的肉香味。宋崖看她的袋子裡還露出了一角紙頭,便伸手扯出來看,見是自己囑咐她買來畫畫用的筆墨紙硯,倒也齊全,不禁展顏一笑。
  
  正好康三元端著熬干了的豬板油肉干進來,見狀便道:“宣紙我買了三張生的兩張熟的,我想你病著,工筆太勞神,不若寫意的畫起來快。所以多買了生宣。筆是雲中的,有大中小三號,你看看夠不夠?”
  
  宋崖挑了挑眉頭,東西是差了點,但是也勉強能用,遂點頭道:“剛好”康三元聽了只點點頭,對他的不挑剔抱有懷疑的態度——人家大家都是很講究筆墨紙硯的,宋病秧子這麼好打發,別是三腳貓的功夫,豈不是糟蹋了她的錢……
  
  一時飯菜好了,康三元端上來,一個清炒小油菜,一個番茄炒蛋,一盤椒鹽豬板油肉干,白粥裡加了點紅薯進去,看著很有食欲。依舊是老規矩,康三元挨個吃了一口之後,宋崖也拿起了筷子。
  
  康三元一邊吃一邊算這次生意的賬目給他聽:“大枕頭三對,一對錢三百文,一對錢五百文、一對錢四百八十文,共得錢一兩零二百八十文;小抱枕六個,一個一百文,其中有兩個賣了一百八十文,共計七百六十文;小荷包十個,一個平均二十五文,共得約二百五十文;還有手鐲賣了七八十文,共毛收入約,二兩銀子零三百七十文,刨除刨除三百五十文本錢,還余二兩銀子多一點……我共做了四天,平均一天賺五百文錢,一天賺的趕上我在錢家上一個月的班的啦,等這個月底月錢發下來,我就辭工,還有……
  
  頭一次,宋病秧子吃完了,康三元的碗還滿著。
  
  接下來的幾天,康三元白天上工,夜裡做抱枕做荷包,廢寢忘食。宋崖也減少了支派她的次數,叫她安心忙自己的。銀姐晚上有時也帶著自己的活計過來串門,她看到抱枕和枕頭很好賣,也開始做這個,兩個人時常商量一下花色和針腳之類的技術性問題。
  
  這天又忙到很晚,康三元收拾下准備睡了時,忽聽裡間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接著是“砰”的一聲響,她嚇了一跳,喊了兩聲“宋公子”,無人應聲,她想了想,還是不放心的站起來,畢竟再過兩三天就是自己那毒發作的日子,宋病秧子可不能在這節骨眼上有什麼閃失,比如摔壞了雙手之類的……
  
  懷著這樣不地道的想法,她掀開通往內間的布簾子,房子裡黑漆漆的,於是她又回身拿了一盞油燈,這下看清了——
  
  只見宋病秧子跪在地上,半個身子伏在床沿上,背部在瑟瑟的抖動,仿佛在忍著什麼巨大的痛苦。呻吟之聲就是從他嘴裡發出來的,康三元嚇了一跳,忙放下油燈,走過去拍拍他的肩,道:“哎,你這是怎麼了?”見宋病秧子不動,便有些慌神,連忙扯著他的胳膊用力想將他拉起來,只拉到一半,宋病秧子忽然反手緊緊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之大,疼的她眼前一花,“唉吆”了一聲。
  
  宋病秧子聞聲卻是松開了手,轉而握住床柱,康三元便見他指節泛白,額頭上層層的虛汗,而他墊在臉下的袖子上,血漸漸的洇了出來。
  
  康三元這一驚非同尋常,前兩次見宋病秧子吐血,都沒見他有什麼異常痛苦的表現,仿若吐口水。
  而這次不同,他這痛苦扭曲的姿勢給她的震撼大了點,她搓手搓腳的道:“哎呀,這這,你先忍著點啊,我給你叫大夫去”這一次,宋病秧子沒有去阻止她,他仿佛疼暈了,一陣悸動之後,便頹然的躺在了地上。
  
  康三元抓起錢袋子,慌慌張張便出門,幸好天上月亮還在,她順著小路一溜煙的向南大街跑,南大街有個王大夫,康三元隨銀姐一起去過,給福小子看風寒。
  
  這個點已經是三更天,康三元一路跑過,驚起一片狗叫聲。到了王大夫家門首,她死命的拍門,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王大夫才打著呵欠開了大門,康三元連忙說了情況,王大夫想是出夜診出的多了,絲毫不驚奇,道了聲“稍等”,便慢慢吞吞的回去,又慢吞吞的拿著藥箱出來,急的康三元恨不得扯著他的袖子走。
  
  王大夫一路上略略的問了下病人的情況,康三元每說一句,王大夫的步子就加快了三分。到最後已經是小跑的速度了。康三元直覺的意識到,宋病秧子這情形,有點險。心裡不禁萬分焦急——她還沒拿到這個月的解藥啊,啊
  
  來到了堂屋,兩人合力將宋病秧子抬上床去,王大夫先把了他的脈,眉頭先是一皺,又看了看他的瞳仁和舌苔,眉頭皺的更緊了,問康三元:“他這情形有多久了?”康三元遲疑的道:“約有一個多月罷”
  
  王大夫在宋病秧子的身上摸了摸,忽然掀開了他的衣襟,這下,兩人都呆住了——只見宋病秧子的胸口左下的部位纏著幾層紗布,腫的老高。油燈照耀下,看得出周圍的皮膚都發亮化膿了。一片狼藉。那紗布黑糊糊的,下面也有絲絲膿血滲出,看著讓人心驚。
  
  王大夫小心的揭開了紗布,傷口的全貌太過血腥可怕,康三元背過臉去,聽宋病秧子在昏迷中呻吟了一聲,心道,他傷口感染成這樣還不敢被人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呢?
  
  王大夫打開了藥箱,一邊指揮康三元去燒開水,籠火盆,都端到堂屋裡,一邊開始給宋病秧子料理傷口,康三元見大夫要動刀,便欲回避,王大夫卻叫住了她,命她過來按住宋病秧子的身子。
  
  康三元無法,只得背對著傷口,兩只手按住了宋病秧子的肩,耳中聽得身後一陣鐵器碰撞的叮叮當當聲,手下宋病秧子的身子一陣一陣的顫抖,她感到自己的肉也一陣一陣的發緊。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瞥見宋病秧子的嘴唇滲出血來,康三元大驚,低頭細細一看,登時明白,宋病秧子早就疼醒了,為了不出聲一直咬著嘴唇忍痛。嘴唇都被咬破了。
  
  此時她正對著他一張因疼痛而雪白的臉,烏眉濃睫,愈發俊美的驚人。她的臉上有些燒起來。汗也下來了,偏過頭去,汗全滴在他的脖子裡。
  
  不知道又挨了多久,終於聽見王大夫的一句“可以了”,康三元如蒙大赦。趕緊擦擦汗,站起身來,便見宋病秧子傷口的地方已經綁上了新的雪白的紗布,隱隱有血跡滲出。而床邊的一只小木桶裡,則是許多膿狀物。
  
  王大夫合上藥箱道:“他這個傷,看起來像是刀劍所致,那凶器上應是喂了毒的。這也是造成這個傷口遲遲不好的緣故,我現在已經給他刮去腐肉,上了去毒清瘡的藥。以後,需要你每天給他換一次新藥,重新包扎,直到傷口愈合。”
  
  康三元歎氣道:“王大夫,大概要多少時日能好呢?”
  
  王大夫捻須道:“他這傷較深,險些傷及髒器。皆因他身體底子好,才能撐到今日。若要完全好,少則三五個月,多則年余,說不准。且還需配合些其他的藥物吃,一會兒我給你列個方子。不要心疼錢,藥是不能斷的。在傷口結疤之前,不可讓傷口沾水;不可做體力活,免得牽動舊傷。飲食上要忌辛辣,忌魚蝦等發物。這些老夫一並給你寫在單子上”
  
  康三元點頭道謝,王大夫來到外間,寫下藥方單子,又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收了診金,康三元才恭送出院門,天,也蒙蒙亮了……
  






操心的康三元

  康三元進房瞧了瞧宋病秧子,見他似是睡著了,合目安眠的模樣,便將房間裡的火盆木桶之類的端出去,打掃干淨了,看看太陽已經露出了頭,今日是發工錢的日子,不能錯過。她便熬了些粥,放在宋崖的床頭,提筆寫了一張條子,大意是:大夫囑咐不能多動,她今日晚些回來。寫完忽然想到宋病秧子也許不認識她這一筆簡體字,於是又將紙團團成球。隨手一扔,拿起一個剩地瓜邊啃邊出門去了。
  
  今天發工錢,她和銀姐都很開心,一路上走的快了不少,康三元將自己要辭工的想法告訴了銀姐,銀姐有些失落,以後就沒有人和她一道去上工了。
  
  康三元安慰她道:“如果我賣這些荷包之類的能養活自己,你就也可以辭工了,到時我們一起干”說的銀姐又充滿希望起來。
  
  這一天似乎過的特別的快,兩人渾身是勁兒,效率非常的高。不但她兩個如此,整個染坊裡都蕩漾著一種又緊張又興奮的氣息。
  
  終於到了下午收工的時候,梆子一打過,工人們便說說笑笑的走向染坊院子西側的一個小屋,裡面端坐著錢家旺,給工人們發錢,他向來是自己動手。
  
  工人們被叫著名字,一個一個的走進屋裡,領錢之後就從後門出去,直接回家,後門通向外面的大街。
  
  康三元是最後一個被叫到的,銀姐早就領過錢了,在後門外等著她。
  
  康三元也沒多想,眼見一個院子的人只剩下了自己,正在著急,她還要給宋病秧子抓藥。終於聽到裡面叫了她的名字,她連忙進去。便見屋子裡只有一個肥頭大耳的土少爺——錢家旺。
  
  錢家旺見她進來,眉花眼笑,收拾起自己一身的肥肉,從櫃台後面站起,繞過桌子走到康三元面前,晃了晃手中的一串錢道:“三元吶,給,這是你的——”
  
  康三元留神一打量,發現這串錢是一貫,比自己的工錢多了兩倍,便等著錢家旺的下文。
  
  果然,錢家旺又欺近了一步道:“比別人的都多,拿去,別見了我跟見了避貓鼠似的。我其實——”肥厚的一只手伸過來,便欲拍她的肩,康三元一偏身子,讓開了他的手,同時另一只手飛快一伸,將錢家旺手裡的錢扯了過來道:“東家,你的心我都知道,可惜我現在只愛小白臉,所以——”她將錢塞進袖筒,“你就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從來沒有人將錢家旺比作“癩蛤蟆”,因此,他又驚又怒又羞愧的道:“哎,你,你你——”康三元飛快的開了後門,三步兩步,已經走了。
  
  錢家旺望著門口,一時又有些失落,他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呢。鳥兒已經飛走了。
  
  銀姐見康三元才出來,便擔憂的問錢家旺有沒有難為她,康三元將剛剛的情形說了一下,銀姐笑道:“他這個人賊心不少,賊膽倒不大”兩人說笑了一通。
  
  因為康三元要去藥房,便在南大街處和銀姐分了手,康三元買完藥,又去買菜,小油菜最便宜,買了一把,再買兩顆西紅柿,買了一斤豬肉。想到以形補形,宋病秧子現在應該缺血,所以她又買了兩塊豬血,並些大蔥,這才快步回家。
  
  到了院門口一推,柴門裡面沒有勾上,便知道宋病秧子今日一天沒有起來,忙進了院子直奔堂屋,推門進去,將菜放在桌上,便走到裡間去看他。
  
  宋病秧子原模原樣的躺在床上,動也不動。康三元站在門口觀察了一會,看他胸口微微起伏,便放了心。叫道:“哎,我回來了,你今日有沒有起來?”旋又看到桌上的粥還在,原封不動。
  
  便走到桌子邊,床上的人微微的睜開了眼,臉色蠟黃,整個人看出瘦削來。
  
  宋病秧子看了看她,點點頭,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康三元瞧他的模樣,便將恨他的心丟到一邊,歎口氣。端著粥出去了,粥放一天已經微有些變味,康三元不想為省小錢拉肚子,將它都倒給了母雞。然後挽起袖子刷鍋做飯。病人吃藥之前最好先吃飯,所以她一邊做飯,一邊熬藥。
  
  康三元一個人在灶房和堂屋之間來來回回的奔走,覺得庭院寂寂,院子大的有點空。好不容易將番茄蛋湯,清炒小油菜,紅燒肉和炒的很碎的豬血端到了桌上,她擦擦汗,藥罐子也熬好了,一起端到桌上冷著。粥早就盛出來晾著了,裡面她加了些碎肉和青菜,溫度已經正好能吃。
  
  她便走到裡間去叫宋病秧子道:“宋公子,你能起來吃嗎?”宋病秧子點點頭,虛弱的撐著身子欲起來。康三元看他皺眉隱忍的模樣,便道:“算了,我端進來,你在床上吃吧,別再把傷口掙開了,又得……”下面的話她很厚道的咽了下去,宋病秧子這一出害的她這幾天收入的一半就沒了,不心疼那是假的……
  
  康三元將宋病秧子床頭的那張桌子移到了床邊,把外間的飯菜都端了進來,又拿來熱手巾給他擦了手,宋病秧子靠在床頭上,接過她遞過來的粥碗,看著碗愣神。
  
  康三元想起了老規矩,便又將他手裡的碗拿回來,自己喝了兩口,又遞到他手裡。宋病秧子看著她的動作,忽然牽了下嘴角。眼中蕩過了一絲笑意,康三元心裡在算計著自己的財產,完全沒在意。
  
  宋病秧子只喝了半碗粥,吃了幾口青菜,那蔥花炒豬血,俱被康三元吃了。
  
  末了康三元看著自己鼓鼓的肚子,飽食而有憂,想起明日就是自己肚子裡那顆毒藥的一月之期了,不禁愁眉——宋病秧子這模樣可如何替自己炮制解藥?
  
  是以,收拾罷碗筷之後,她一邊看著宋病秧子喝藥,一邊打量他的氣色,琢磨解藥的事,宋病秧子喝完藥,將碗遞給她,似毫無覺察的道:“你現在去將昨夜那位王大夫找來,我有事要問他”
  
  康三元不動,宋病秧子本已閉了眼睛養神,聽康三元半天無動靜,便又驚詫的睜開眼看著她道:“為何不去?”
  
  康三元不可撼動的依然端坐著:“宋公子,明日就是那奪魂丹發作的一月之期了,解藥你可造好了?”
  
  宋病秧子聞言,眼神略動了一動:“明日太陽落山之時你來取”
  
  康三元的心放下了一半,她料定宋病秧子此時需要人照顧,定不會不給自己解藥。於是收起藥碗,自去請王大夫。
  
  王大夫來後康三元便被宋病秧子支出去了,過了兩三盞茶的功夫,王大夫始神色凝重的出來,康三元本是坐在院子裡燒水的,忙起身送王大夫,王大夫古怪的看了她一眼,連連擺手,匆匆的去了。
  
  康三元倒愣住了,心裡首先想到宋病秧子莫非病入膏肓了,那自己豈不隨時有毒發身亡的危險。她皺著眉頭看看堂屋內那一角昏黃——她既不想死也很怕看到死人。
  
  康三元心情憂慮的去幫宋病秧子換繃帶,觀察宋病秧子的神色也是凝重的。越發坐實了自己的憂慮,便將纏紗布的動作放輕柔了些。思忖著道:“宋公子,王大夫怎麼說?”
  
  宋病秧子本在皺眉咬牙的忍痛,聞言忽然轉過臉來,目光陰森的看著她,同時壓低了眉毛道:“嗯?”
  
  康三元沒想到他忽然凶相畢露,以為他是不高興別人打聽他的病情。
  
  但她必須搞清楚,所以繼續道:“我看王大夫的神色很凝重,是不是你的病加重了?”
  
  宋病秧子聞言神色竟緩和了一些,重又將頭扭過一邊,道:“是”
  
  “那,你這病重到了什麼程度?”
  
  “嗯?”宋病秧子聞言又轉過頭來,探究的看著她,目光變幻莫測。
  
  “我是想,那個,你這病萬一不好了,解藥也來不及造……那個,宋公子,能不能先把我的毒全解了,我保證以後聽你的話就是了……”
  
  “……”
  
  宋病秧子聞言,臉上的眾多表情瞬時無蹤,他一歪身向後仰靠在床頭上,又閉起了眼睛,冷冷的吐出幾個字道:“我暫時死不了”
  
  康三元聞言觀察他的氣色,也覺他不像將亡之人,便住了口,暫時放了心。
  
  注意轉而到了手上,發現宋病秧子肌膚玉白,身材健美,確確實實是個漂亮的小白臉,只可惜這身上要留個疤了。
  
  第二天她果然如約得到了一粒解藥,指大的一丸淡白色的,略略有些苦味,入口即化,她很懷疑這藥是怎樣做出來的。吃了之後她反而上吐下瀉了一天,問宋病秧子,他忽然捂著嘴咳了一聲,半晌方說,這是解藥在產生效果——
  
  好在吐了一天之後也沒有其他的異常,康三元算暫時放了心。
  
  康三元自從辭工之後,每天做活要到三更天,銀姐晚飯後也來和她做會兒伴,有時帶著小孫福,有時自己來。
  
  這天兩個人又在油燈下切磋針線,康三元邊捻線邊道:“我打算好了,過幾日就去北城區幾條街收破爛,應該能賺錢”
  
  銀姐疑惑的道:“收破爛?”
  
  康三元認真的解釋道:“就是去買富人家用舊了的,不要的瓶瓶罐罐,桌椅板凳之類的,或者舊衣服也行,然後賣給那些買不起新家具的人家。賣舊貨一向很賺錢的——”
  
  銀姐聽懂了,笑道:“虧你想的出,你這在渝州城怕是頭一份了。要用車子就去我家推”
  
  康三元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後日先做一天試一試,想要人前顯貴,就要人後受罪啊”
  
  兩人又說笑了一會兒,快二更天了,銀姐方卷起針線,打著哈欠走了。
  
  收破爛需要些本錢,康三元又點數了一遍自己的口袋,共有二兩銀子整,再留出日常用度的花銷,能做本錢的只有一兩半銀子,遠遠不夠,她在心裡將認識的人都過了一遍,沒有合適的能借錢的人,街坊鄰居都過的不富裕。
  
  思來想去,她忽然想到了錢家旺,錢家旺做放貸的生意,不如冒險去貸他八兩銀子,待返回本來立即還他,若賠了錢時,也可以用賣針線的錢來還他。
  
  她打定了主意。又做了一個更次,方收拾著睡了。
  
  錢家旺放高利貸主要是針對自己的佃農的,所以一般來貸銀子的都要到他的家裡去。錢家旺也住在南城區,不過更靠近城郊,康三元為了趕時間,早早的起來熬了些紅薯粥,兩人喝了,便立即出發。
  
  南城區是窮人聚居區,城郊住的則多是富豪鄉紳。因此康三元一路走來,所經過的都是窄屋陋巷,直至到了郊外,視野廣闊起來,便見阡陌縱橫。良田的中間遠遠的有幾個黑點,便是這些鄉紳的豪宅。
  
  因下了多日的秋雨,黃泥道便有些濕滑,康三元提著裙子,小心而快速的走著,路上的行人不多,大多是推著糧車、挑著擔子的佃農。間或有一輛馬車耀武揚威的駛過,濺起許多泥水。道路兩邊的田壟上有三三兩兩的牛羊,悠閒的吃著草,小牛倌羊倌在一邊的樹下玩石子,童趣盎然。
  
  康三元邊走邊觀景,忽見前面坡下走上來一匹黑鬢馬,馬上坐著一個微黑膚色的男子,身材魁梧,穿著一身深青色短打扮,衣服下隱隱有肌肉的輪廓,面貌很虎氣,額頭飽滿,劍眉濃秀,一雙稍微凹一些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嘴唇也很飽滿,整個人是一種虎虎生威的感覺。
  
  康三元看多了宋病秧子、董清譚之類的小白臉,如今見到這樣一個健壯的黑皮膚美男,不禁多看了幾眼,那男子像是也怕打滑,緊拉著韁繩,緩緩下坡,與康三元擦肩而過,康三元覺得他頭上系的葛巾似乎松了一個扣,便回身又望了他一眼,不曾想那男子卻也正回身向她望過來,一時兩人都有些怔,康三元臉一紅,連忙回頭繼續走路。
  
  一顆心卻在胸膛裡砰砰砰的亂跳了起來。
  
  唉,不論在哪一世,她還是一見這種長相的健康男子就心動。雖然上一世裡她從始至終都選擇了小白臉式的董清譚,也真心付出,但是對於這種黑膚魁梧類型的男子,她依然缺乏抵抗力,心向往之——
  
  亂七八糟的想著,錢家旺的宅子到了。
  
  錢家旺的宅子很大,三進三出,借貸的一般走西邊的側門,直接同錢家旺手下一個叫錢丁的管事僕人交涉,康三元本以為自己一個貧弱女子,無可抵押,這錢怕是不好借,定要費一番周折的。不料這個錢丁一聽她的來意,十分痛快的就答應了,末了還殷勤的將她送到門口道:“不夠了再來使,錢少爺一直惦記這您吶”
  
  康三元揣著八兩銀子,踩著兩腳泥往回走,進了城區,在街上買了兩捆干草,為明日的收破爛做准備。
  
  借到了錢,心裡高興,又走到肉攤子上買了燉湯的骨頭,然後買些香菇、茄子、尖椒之類的小菜拎回去,覺得未來很有希望。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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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閻王談條件?

  太陽已經落山很久了,這渝州城裡還是悶熱的像個火爐,康三元拍拍蹲麻了的雙腿,拾起空籃子,將剛拿到手的五十文雞蛋錢揣進袖子裡,長歎一聲,起身去趕夜市。
  
  回家沒有肉,又要挨宋病秧子的沒臉,她很郁郁,攢了將近一個月的雞蛋,總共才得了兩斤豬肉錢,往後可吃什麼呢……
  
  她愁眉苦臉的走到一個豬肉攤前,摸了半天,精揀出一塊上等的後蹄肉,討好的笑道:“張哥兒,揀這瘦肉給我割半斤,只要瘦的啊”
  
  賣豬肉的張哥是個胖壯精明的小伙,早就斜眼打量了她半天,此時呲牙一笑道:“又給你病官人買肉啊,我說三元吶,趁著年輕,趕緊改嫁吧,跟著誰不好,偏要跟個沒用的病秧子?!哎,你若跟著我,我保證天天叫你吃喝不愁的,瞧瞧你瘦的,嘖嘖”
  
  說著大手就要捏到她臉上來,康三元連忙後退一步,嘿嘿一笑道:“好歹是他替我還的債嘛,嫁個病秧子,總比給人家做妾受打罵強啊,嫁雞隨雞了,哈哈”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卻是大咽一口苦水,那姓宋的可不只是個病秧子,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啊,算我倒霉,著了閻王的道兒……
  
  “倒也是,誰叫你攤上個好賭的爹呢,可憐見的”張哥兒邊說邊稱肉,因為對三元懷著傾慕之心,所以,在秤上多給她讓了半兩,找了張荷葉包起來遞給她。三元捧著巴掌大的一塊肉,繼續向菜市走,這個點菜市已經開始陸陸續續的收攤,一地的爛菜葉子,壞瓜果之類的。
  
  康三元兩眼掃射著地面,於千紅萬綠中精准的發掘出還算完好的菜葉,撿起來放到雞蛋籃子裡,兩趟菜攤子走過去,她的籃子已經滿了,今天運氣好,還撿到兩顆完整的小包菜頭。她喜滋滋的將其藏到籃子的最底層,匆匆出了菜市,往城南的家裡趕。
  
  汗濕的衣服緊緊黏在身上,一絲風也沒有,康三元卻不敢走慢,撒腿如飛的穿過一條條青石巷,繞過一處處粉牆黛瓦的院落,又向前行了一段,房屋漸少,雜草漸多,一座破敗的茅草院子出現在視野裡,這就是她的目的地了。
  
  康三元揮汗如雨的站到那扇破爛不堪的木門前,剛要抬手叩門,那門卻光當一聲開了,一張眉清目朗的但十分冷峻的臉,出現在門邊,還沒等她在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容,便被人拽著手脖子,一下拉進了門裡,青石的門檻不高,差點絆她一個跟頭。
  
  康三元忍不住“哎吆”了一聲,搓搓腳脖子,一瘸一瘸的跟上,一邊道:“咳咳,那個,官人,今兒天熱,一直等不到買主,才回來的晚了,我這就去做飯哈”
  
  被她稱為官人的人身穿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衫,似有重疾,艱難的拄著一根木棍,遲緩的走著,聞言回過頭來,兩只黑亮亮的好看眼睛立起來冷冷的道:“騙誰呢?一籃子雞蛋賣一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麼,我若死了,你還能活嗎?”
  
  然後,他面無表情睨了她一眼接著低聲道:“還有十五天就是那東西發作的日子,你是想嘗嘗那滋味?”
  
  康三元盯著他五根不沾泥的修長手指,抹了一把臉,艱難的笑道:“嘿嘿,官人說哪裡話,我哪兒敢啊,我這就去做飯,這就去——”
  
  她的官人,宋崖宋病秧子,方一甩袖子,慢慢挪回到樹下的躺椅上乘涼去了。
  
  康三元將手裡的肉菜都拿到南面的小廚房,顧不得擦把汗就趕緊忙活開,先去院子裡的井中提上半桶涼水,拿了只大木盆將菜葉子泡上,一陣風吹過,樹下的宋崖咳嗽了一聲,顫巍巍的起身,拄著拐杖進了房。
  
  康三元這裡又回身端著一瓢清水,將鍋刷了,重新添上清水,然後拿著勺子去舀米,伸手到米缸裡一撈,摸到了底……沒米了……
  
  康三元一陣心涼,完了,這頓晚飯就打發不過去了,又翻箱倒櫃的在廚房翻了半天,終於在牆角的一只落滿灰塵的口袋裡,找到了些陳年的舊紅豆,已經被蟲子蛀過了,康三元就著爐火吹了吹灰,將壞的不像樣的都檢出來,扔進灶膛當柴燒了,剩下的用清水淘干淨,和著缸底那一小把白米,下到鍋裡。
  
  這才騰出手來,洗菜切菜,將肉也洗好切好,用鹽泡在碗裡待用,又去牆角找了一把干干的小蔥,細細的剝皮,蔥的辣味嗆眼,叫她忽然回憶起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時候,也曾經蹲在家裡那黑糊糊的灶房一角,瞇著眼淚剝大蔥的情景。
  
  那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康三元原本不叫康三元,她,也算是穿越來滴吧……
  
  她本是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一顆祖國的花朵,叫李牧,家境貧寒,從小在鄉下長大,父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努力耕作,養活她們姐弟三個,她很不幸的生為老大,從小照顧弟妹洗衣做飯鋤地割麥無所不能。
  
  後來她終於熬到大學畢業,欠了國家一屁股債,拼死拼活的工作了幾年,在芳齡二十三歲的時候,終於從剛開始的月工資兩千元人民幣,熬到了年收入近八萬,還清了助學貸款,翻身做了自由人,弟弟妹妹大學也即將畢業,一家子的大好生活近在眼前。
  
  但是,不幸就在她最歡樂的時候發生了,那天她剛領到年終獎,喜滋滋的出門准備存銀行,跑的快了點,剛出公司辦公大樓,便被一道白光劈中,卡嚓一聲失去了知覺……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輛大奔……
  
  待她醒來,便發現自己一身灰撲撲的破衣,躺在這個四合院裡,一個油光發亮氣喘吁吁的少爺正欲對自己伸出安祿之爪,口中還叫著“康三元,今兒你就是本少爺的了——”
  
  李牧頓時明白,自己穿越成了古代版的楊白勞他女兒,她一個前途一片光明,青春靚麗的高級白領,怎麼能重回舊社會,還是最底層?!於是,她毫不猶豫的摸起桌腿下墊的一塊方磚,照著自己的額頭就是死命一磕,頓時——
  
  七魄悠悠,三魂出竅,她再睜眼,已經站在了傳說中的黃泉路上,黃泉路上人很多,她仔細分辨才找出那像一對連體兄弟一般的牛頭馬面,她當即毫不猶豫的撲上去,抱住牛頭的大腿,哭訴前情。
  
  牛頭馬面聽完搓搓手道:“還魂這事兒不歸我們哥倆管,您得去找閻王”
  
  於是她被帶到閻王殿,又毫不猶豫的抱住了閻王的大腿,閻王尷尬的摸摸後腦勺道:“姑娘你先起來,前日本王喝醉了酒,誤將你的名字銷了籍,迫不得已才借了那個康三元的身子與你還魂,我已經托夢給你爹媽弟妹,告訴了他們你的新歸宿,他們必不會擔憂了。這樣吧,作為補償,我將你延壽一年如何?”
  
  她心裡鄙夷了一下,依舊大哭不撒手,閻王另一只自由的腳急的搓來搓去,道:“不然,姑娘提個要求?只要不是將你送回原身,其他都可以,因為,呃,你的原身已經撞做幾段了,若還能活,是挑戰人間的接受度……”
  
  等的就是這句話!她頓時收聲,干脆利落的爬起身,整整衣衫,清咳一聲,向案上提起狼毫筆,筆走游龍列下一張單子。擲給閻王。
  
  自家則找了張凳子坐下,托著腮,翹著二郎腿,斜睨著閻王,閻王一邊看一邊擦汗,道:“姑娘,這這,這有些過了,你知道,年終我也是要考核的啊,瀆職兼亂用職權,年終獎就沒了啊,本王還有一大家子要……”
  
  她不為所動,道:“我這可是一條欣欣向榮的人命,其中牽涉到一大家子幾十口人的幸福指數,壽命指數……王爺不給我安排好了,我只有向督查衙門投訴了——”
  
  閻王擦擦汗,凝視單子半晌,終於狠狠心一拍桌子道:“那好,就依了你!不過,你不能再故意拋棄康三元的殼子,要待到她七十二歲壽終正寢時,你才能歸案,否則,這張單子上的條款就無效!”
  
  她想了想問:“那受人脅迫,或者被人意外殺害算不算我故意拋棄殼子呢?”
  
  閻王道:“理論上不算,但因你有故意拋棄殼子的前科,所以,還需酌情考慮。一般來說,只要你沒有盡最大的努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就要按故意拋棄殼子來算,不過你大可不必憂心,康三元生活的地方民風淳樸,不會有什麼無妄之災的。”
  
  她點點頭,不放心的再追問道:“那王爺,康三元以後生活幸福,吃喝不愁這一條是一定能保證的吧?”
  
  閻王捻須點頭。
  
  她再細細搜索,覺得已經沒有什麼好提的要求了,便優雅的放下腿來,道:“好,王爺一言九鼎,李牧不勝敬仰……如此,現在就叫我同家人說幾句話吧,這條單子上有寫的~”
  
  閻王深吸一口氣,扭頭一揮手,立即有小鬼過來,領她到了一口深井旁,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念了些什麼咒語,便見井水漸漸明亮起來,竟成了一面鏡子,鏡子裡漸漸顯出她爹媽弟妹的臉來,與她預先設想的不同,家人的臉上有悲戚卻無驚奇。
  
  她爹老淚縱橫的先說:“小牧,你安心呆在那邊吧,你銀行裡的錢我都取出來了,是不是三萬八千五百塊啊?別的卡裡沒有了吧?”李牧淚汪汪的點點頭,道:“爸,我在保險公司入過意外保險的,單子在我房間裡寫字台左邊第二個抽屜裡,你要去領錢的——一定要盡快去”她爹點頭道:“我知道,你弟弟已經在辦了,你放心,那個肇事司機也同意賠款了”
  
  李牧又點頭道:“做的對,賠款方面叫弟弟找個好些的律師商量——”
  
  這時,她媽迫不及待的擠過來道:“兒啊,你怎麼就這麼不小心,唉,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了,過馬路要看車!嗚嗚,你在那邊好好過,閻王托夢給我們說,你生成了個大家小姐啦~可要善待手下人啊,也別被人欺負了,我們都很好,你莫擔心~”
  
  李牧心裡罵一聲閻王爺這個騙子!勉強笑道:“媽。你別傷心,我在這邊很好,我同閻王說好了,給咱們全家一人多加了十年的陽壽,福祿各加了四成,還給弟弟妹妹加了桃花運——”
  
  她媽抹抹眼淚,啥叫桃花運?她不懂,不過既然是女兒要求加的,就一定是好的,於是止住眼淚笑了。
  
  弟弟妹妹湊過來道:“姐姐,你怎麼就穿了呢,我們早就跟你說董清譚那人靠不住,你不信,你看,你被車撞了才過了幾天啊,他就和別的女人開始約會了,唉……”
  
  “什麼?董清譚他……”李牧聞言心中一痛,她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她心急要求證,所以將頭向下探進了井裡道:“真的?那個女的是誰?我認識嗎?啊?”
  
  可是,井裡的畫面卻忽然模糊起來,似要漸漸恢復死水無瀾,這下她更急了,剛要回身命令小鬼再將井水變回來,忽覺腦後生風,背上一痛,便頭朝下栽到了井水裡……
  
  她在天地一黑的那一剎那,心裡想的是,董清譚手裡還有張兩人合辦的銀行卡,卡裡有三萬塊錢的結婚費,其中一半是她的血汗錢……
  
  閻王一揚手,將一塊磚頭扔到井台子邊,在袍子上蹭了蹭手心,高深一笑道:“堂堂閻王怎能敗在你一個小女子手裡,敢逼我簽那鬼條約,你先做幾年燒火婢女去吧——”
  
  瀟灑的一揮衣袖,轉身吩咐小鬼下帖子,他今晚要請牛頭馬面吃飯,封封口,年底還有個三百六十度考核呢……
  
  就這樣,李牧又還了魂,成了康三元。她再次醒來的時候,那個面放油光的土少爺已經不在了,木桌上一燈如豆,燈下端坐著一個面罩薄紗、身配短劍的男子——就是如今的宋病秧子,她的官人宋崖。
  
  宋病秧子當時就病的不輕,在手帕上咳出一口血來道:“你叫康三元對吧?我已經付了你的贖身錢,你的賣身契現在在我手裡——”說著,他晃了晃手中的一張黃紙,又收進懷中,繼續道:“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明日你去熟識的人家發發喜糖,就說我是被劫匪打劫的客商,病倒在你家門口,被你救了,倒插門進來的。你家窮成這樣,想也辦不出婚宴。別人應該說不出什麼,咳咳……”
  
  李牧還沉浸在痛失愛情和金錢的雙重抑郁中,聞言抬了抬眼皮,無所謂的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大戶人家買暖床丫鬟嗎,還是江湖人士的英雄救美……
  
  她懶得去理他,剛要別過臉去繼續傷心,忽覺眼前人影晃動,再一抬眼,便目瞪口呆的直面了一張驚世駭俗的臉——一眼前的男子不知何時挑開了面紗,燭光照耀下,露出一張清貴的玉面,長眉入鬢,目若點漆,檀口朱唇,俊美卻威嚴,不可侵犯。
  
  只是不大像個浪跡江湖的俠士或者客商……
  
  當時,他對著她微微一笑,春風蕩漾,然後靄聲道:“我叫宋崖,來,張開嘴”一只修長玉白的手,輕輕的點了下她的下巴,她鬼使神差的便乖乖咧開了嘴,便見他右手舉起一枚紅色藥丸,快如閃電的扔進了她的喉嚨裡,另一只手一合,咕嘍,她還沒反應過來,那丸藥已經進了她的腸胃,只在口腔裡留下一道極其苦澀的感覺。
  
  見男子的臉上閃過一絲狡黠,她頓時明白自己吃的這顆藥不是治碰傷的,難道……是□?
  
  她低頭尋味了片刻,咋沒有小說中描寫的吃藥後那熱火焚身的感覺……又抬頭疑惑的看著對方。
  
  宋崖宋病秧子喂完了藥,直起腰來慢慢的道:“你剛才吃的是一丸追命奪魂丹,這種毒藥發作時間較長,每隔三十天便需要得到一粒解藥。而這解藥現在沒有,以後只要你乖乖聽話,到了日子,我自會給你現炮制一丸。所以,也別想盜藥之類的傻事;追命奪魂丹是我們,呃,宋家的獨門毒藥,別家無解,所以也不用費別的心思解毒。另外,我現在有家不能回。且有重病在身,因此需要借你家這個小院子養一年半載的病,待病好了自然會解你的毒,走人。在此之前,你需要細心服侍一應的飲食起居……同時,為方便起見,對外我們要以夫妻相稱,在家時主僕相待……如果你服侍的不順心,或者亂打聽我的事,那就別想拿到解藥……”
  
  李牧現在已經認了康三元的身子,以後便稱她為康三元了。
  
  康三元當時聽罷宋病秧子的這一番話,有種山水輪流轉的感覺,前一刻她剛剛在地府逼迫閻王簽下了霸王條約,如今自己便被人脅迫要賣身為奴了……並且,自己一定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這男人才得以有時間醞釀出這樣一番周密的打算。
  
  她擦了擦額頭上的血,盤腿坐起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發現他除了長得甚好之外,穿戴上十分平凡,滿身風塵,看得出衣服已經多日未換洗了,多有污跡,全身上下看不出一點值錢的樣子,既無行囊,也無褡褳,只有一柄劍,看起來甚是古樸,想還值點錢——也許他是個被仇家追殺的武士……武士愛刀如命,寶劍自然是不捨得賣的,所以,也就是說,現在這個人,江湖落難,得了重病,身無分文,快活不下去了。
  
  被逼急了人,才會想出這麼蹩腳又狠毒的主意。
  
  她歎了一口氣,睜眼問道:“我的贖身錢是多少?”
  
  “十二兩”
  
  “我若按你要求的去做,一年後,這一筆賬是不是可以一筆勾銷,你我兩不相欠,各走各路?”
  
  “可以”
  
  “好吧……”
  
  康三元明白了,此人是早有預謀霸占這間屋子養病,不知道養好後會不會殺人滅口?閻王在陰間信誓旦旦的保證康三元以後的生活是富足康泰的,如今可好,倒要在這小茅屋裡做侍候人的丫頭,閻王是個大騙子!
  
  現在她又將閻王詛咒了三遍之後,水開了。
  
  她將米攪了攪,又添上一些涼水,這樣燒的爛一些,然後在另一個泥土糊起來的小爐子裡燒起火來,放上一只缺了一個耳朵的小鐵鍋,洗淨。又拿起油罐子,在底上狠命的刮了刮,刮出一點陳油,待小鐵鍋燒熱了,這才將這些油渣渣倒進去,待油熱了又放進蔥花,爆了一下這才放進豬肉翻炒,上一世在家裡做慣了的,倒也不為難。
  
  一年半載,說長也不長,只要熬過去她就出頭了。閻王的許諾不可信,以後想過富足的日子還得靠自己,現在,康三元對生活的要求不高,只要舒舒服服的,手有余錢,家有余糧,吃喝不愁就滿足了。
  
  炒出了一盤包菜炒肉,就著油鍋做了個小油菜湯,看看有些單調,想起籃子裡還有個小爛南瓜,便抱出來,將壞的部分切掉,好的部分洗淨去皮挖壤,切成小塊,乘在一只大碗裡,撒上鹽,在飯鍋裡下了竹篾,將南瓜碗放在上面蒸,飯鍋的蓋壞了個大洞,蒸蒸的往外冒熱氣,康三元心疼柴禾,連忙出去找了十幾個厚厚的桑樹葉子,團成團塞住那缺口。
  
  她坐在小灶房的一捆柴禾上,一邊往大鍋裡加柴,一邊心裡發愁。這個倒霉的康三元家怎麼這樣窮啊,米缸面缸全空了,飯碗不是帶缺口的,就是帶裂紋的,連筷子都沒有,還是前幾天她去給宋病秧子抓藥,磨破了嘴皮子和藥店老板砍價,省下三文錢,買了兩雙。以前都是用她削的竹子……
  
  她沮喪的歎了一口氣,算算發工資的日子,還有十多天……
  
  康三元家是佃農,只有一個酒鬼加賭鬼的老爹,欠了東家——也就是那個土少爺錢家旺一屁股的債,兩個月前,她爹醉酒失足掉到後面的河裡淹死了,按照合同,康家無錢還債,就只有將女兒康三元抵給東家。
  
  所以才出現了土少爺霸占“喜兒”那一幕,現在宋病秧子替康三元還了錢贖了身,她便依舊還去土少爺錢家旺家上工,當浣紗女。
  
  一個月有五百文的收入……折合成人民幣也就一百五十塊左右……連低保都不如啊,還要養活兩口人,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今天她攢了一個月的雞蛋,特意的請了假去賣,才得了五十文錢,她摸摸口袋,剩下的這點錢還能維持兩三天……那只母雞沒糧食吃,以前是一天一只蛋,現在變成兩天一只蛋了…康三元捶捶腿,這雞還是她從後河邊撿的呢,應該就是前街王大嬸家的,後來聽王大嬸罵了幾天的街。
  
  不過康三元硬撐著,就是沒還那只雞,她實在是很需要它啊——母雞被她關在灶房旁邊的小黑屋裡,不敢見天日,她連賣雞蛋都特意跑到北城區富人區去賣……
  
  康三元歎口氣。
  
  鍋開了幾遍了,康三元沉重的起身,找了幾片枯葉子墊手,將南瓜碗捧出來,放在一邊晾著,又將飯盛出來,兩個碗勉強能用。
  
  灶房裡熱的很,她燒火流汗的整個人又濕又髒,先在褲子上擦了擦手,這才小心的端起兩盤菜,彎腰出了灶房,外面倒是起風了。堂屋裡亮著一盞昏黃的油燈。
  
  康三元走到門口,對著裡面高喊了一聲:“吃飯了,官人,今兒擺外面還是屋裡?”油燈下的一本書聞言動了動,宋病秧子一張秀逸出塵的臉便正對了康三元,雖然已經看過許多遍了,但是康三元還是忍不住咳了一聲,覺得宋病秧子這老妖孽,長的實在是,咳,太扎眼,還是落難之人呢,頂著這樣一張臉,豈不是將暴露的危險增加了七分?!
  
  宋病秧子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動,從濃密的睫毛縫裡瞅了她一眼,便懶懶的開口道:“今日風大,擺這兒吧”
  
  咳咳,官人——康三元聽街上的婦女們都是這樣喊她們的男人的,這裡,是清乾國的一個東南小城……
  






陋屋逢夜雨

  她麻利的擺正了桌子,然後小心的將兩只碗放到桌上,在腳下摸了一塊小石子,墊在湯碗底下——那碗底的一側缺了一塊,不大平衡。
  
  宋病秧子這時忽然睜開眼來,遠遠的睨了一眼她的手,面露嫌棄之色,康三元是要臉的人……自覺著自己忙得有些埋汰,不過一見了宋病秧子那眼神,心裡就不由得有氣。
  
  今晚宋病秧子似乎心裡有事,也或者是餓了一天沒精神了,只是看了兩眼,並沒有說什麼,康三元很驚訝。
  
  康三元將飯菜都擺好,勉強算兩菜一湯,有葷有素,兩個人圍桌坐下吃飯,吃飯倒是可以坐一桌的,宋病秧子病的很重,仿佛是受了什麼暗傷,這十多天來幾乎沒出過屋子,不是半躺著,就是直接躺著。如今在桌上吃飯,看起來他也是十分吃力,康三元看不過,去東邊屋裡找了幾件破衣服,團了團,給他墊在椅背上。
  
  宋病秧子垂目瞟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康三元自覺除了碗差了一點,菜其實還是不錯的,宋病秧子吃飯也很奇怪,他絕不會先動筷子,只冷眼看著康三元將每一樣菜都吃了幾口之後,這才懶懶的挑幾口他認為干淨的,仿若吃貓食,康三元覺得,他之所以要求每餐必有肉,定是因為他吃的少,怕沒營養養病……
  
  飯也一樣,要吃康三元吃過幾口的那一碗。
  
  康三元觀察過,自己沒有動過的菜,他是絕不會動的,一起吃了十幾天的飯,康三元已經對他這個怪癖習以為常了,當下虛讓了一讓,便率先開吃。
  
  飛快的將自己碗中的飯吃了幾口,然後端起碗遞到宋病秧子手中,自己則端過他跟前那碗未動的,繼續吃——
  
  康三元一天沒吃飯,餓得很了,埋頭飯碗頭也不抬的吃,這陳豆熬的粥有股淡淡的霉味兒,不過還能入口,吃著吃著忽然覺得身上一冷,抬頭一看,只見宋病秧子並未動筷,而是微瞇著雙眼在打量自己,那眼神很冷很鋒利,又帶著些別的東西。
  
  康三元緩緩放下碗,擦了擦嘴角,疑惑的道:“宋公子怎麼不吃飯?”不做給鄰居看的時候,她一般叫他“宋公子”
  
  宋病秧子垂下薄薄的眼皮,並不看她,而是看著那碗南瓜道:“我不餓”又瞇了眼看她道:“你今天到底干什麼去了,老實說罷,別叫我費事”
  
  康三元心裡一涼,宋病秧子雖然看起來病歪歪的,但是一直氣勢過人,如今不言不笑的,便叫人生出幾分膽寒。
  
  宋病秧子平日也許是為養病故,也許是不屑於同康三元講話,總之,他一向冷冰冰的不大開口。如今既然不吃不喝的問她話,定然是他生了極大的疑心……
  
  呃…康三元在心裡組織了一下語言,方開口道:“那個,我不是有意晚回家,今日有批官兵經過,說是押解的罪臣的家屬,要流放到番禺煙瘴之地,路過渝州,許多百姓都去看,我也去瞧了瞧,看的久了些,這方耽誤了賣雞蛋……”
  
  宋病秧子額角似乎有青筋跳了跳,康三元見他的一張臉似乎漸漸青白,便疑惑的道:“宋公子,你這是?難道?”——宋病秧子只冷冷的看她一眼。
  
  她忽想起那晚他警告她不要亂打聽他的事的話,於是索性閉口不再問了,沉默了一會兒,看他的那般神色,自己又忍不住發了善心,安慰他道:“咳,我打聽了,流放的是京城御史的家眷,姓劉——”
  
  宋病秧子似是沒忍住大咳起來,咳完了,那手絹上便赫然多了一塊血跡,康三元慌了神,她沒有照顧重病號的經驗,宋病秧子動不動咳血,她實在很怕他突然死在自己面前。忙起身跑到院子裡,將井水淨了一只碗,又盛了半碗水端回來,給他漱口。
  
  宋病秧子抬起頭來,眼中倒稍有了一絲溫度。
  
  康三元見他漱了口,神昏力竭的歪在椅背上,不勝孱弱的模樣,便忍不住問:“宋公子,你這到底是什麼病?我見你每次叫我抓的藥都不同,對症麼,要不請個大夫來瞧瞧?”
  
  宋病秧子卻忽然睜開了眼睛,目光銳利的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又閉上,冷冷的道:“不必”
  
  康三元懷疑他又動了疑心,便不再管他,獨自將桌子收拾了,將他剩的那大半碗飯倒給小黑屋裡的母雞。
  
  那碗南瓜幾乎未動,康三元找了個碗扣起來,浸在冰涼的井水裡,宋病秧子今天只早上吃了點稀粥,晚上怕是要餓。康三元雖然恨他給自己喂毒藥,但是卻不忍心眼睜睜看他一個病人餓肚子,她在家時是老大,從小容讓人、照顧人慣了……
  
  康三元果斷的決定以後不買肉了,剩下的錢都買成紅薯,紅薯比大米便宜,管飽。可以撐一段日子。
  
  外面起了風,漸漸有淅淅瀝瀝的小雨點落下來,康三元無暇它顧,連忙將院子外面曬著的一小垛干柴,分幾次抱到小灶房裡,又將怕雨淋的幾個竹簍子、兩只木凳子也拿進小灶房,盛夏的天氣,小灶房裡有幾只避雨的蒼蠅,嗡嗡的飛著。
  
  井水太涼,康三元每夜都要燒一鍋熱水,摻著洗澡,所以她先將鐵鍋洗淨,倒上半桶井水燒著,再拿出一只小陶罐——這是她從犄角旮旯裡尋出來的,洗淨放上新的藥,吊在小爐子上熬著,又去關嚴大門,這才回堂屋。
  
  這個院子加上小灶房,本來有四間屋子,東南西北各一間,呈四合院的模式,只可惜西屋已經舊的塌掉了半個屋頂,所以現在能住人的只有堂屋和東屋,堂屋較寬敞,所以從中間隔開,裡面一間是宋病秧子的臥處,外間吃飯。她自己住東屋。
  
  康三元來到堂屋,見宋病秧子還在椅子上坐著,只是臉色已經不像剛剛那般嚇人。便給他倒了一小碗熱水,自己則找出針線籮筐——康三元的衣服都是舊衣,腳上這雙鞋算好的,今天她穿著往回趕,趕得急了些,將鞋幫上的線掙開了,現在趁著藥和洗澡水還沒有開,她忙裡偷閒的坐下來補鞋子。
  
  她的手腳都很秀氣,又薄又長,很靈活。小時候家裡孩子多,父母忙裡忙外的照顧不過來,弟弟妹妹們的衣服破了,她也常幫著縫補的,因此還算熟練,只是縫完後覺得比起以前康三元的針腳來,粗糙的多了……但也顧不了這些,將鞋子重新套上腳,站起來走了兩步,沒什麼紕漏了,便收起籮筐去灶房。
  
  服侍宋病秧子喝了藥,又替他提了一木桶溫水放在他房裡,康三元已經累得快要散架了,自己找了個盆也兌了滿滿一盆溫水,端到東屋,關上門,痛快的洗了個澡,換上干爽衣裳,外面的雨已經下大了,雷聲隆隆的,康三元摸了摸自己床上的褥子,有些潮濕,便想著待天晴該曬曬了。
  
  縮進毯子裡她又遙想了一下現在自己的父母弟弟妹妹都在干什麼呢,繼而又想到董清譚,她歎了一口氣——兩人從高中就開始談戀愛,接近十年的感情啊,人一死,什麼都沒了,他好歹等她墳頭的土干再找別人,她心裡也好受些……
  
  半夜時分,康三元被雨激醒了,她現在做夢還是一直夢見上一世裡的生活場景,因此當她醒過來的時候,十分的迷茫,反應了大半天才意識到,自己是在清乾國邊城的一間小破屋裡,而屋子漏了雨,正一滴一滴的滴到她的臉上。
  
  她很無奈的爬起來,摸黑摸到床頭的火石,很不熟練的打了幾十下才打著,點上了小油燈,果見褥子上潤濕了碗大的一片,康三元無法,將褥子掀起來一個角,將衣服裹成的枕頭挪到床的另一頭,剛要再睡下,忽又聽外面喀拉拉響了一個炸雷,床似乎晃了晃,窗欞也轟隆隆響了一下,康三元一陣心驚,連忙翻身下地,跑到門邊站著,油燈映照下,屋子裡多處有漏雨,雷聲息了,她將澡盆放在最厲害的那一處接著。不敢再回床上睡,頭上頂著褥子,在門口坐了一夜。
  
  第二天雨停了,她一早便起來,狠狠心去劉老漢的包子鋪買了四個包子,銅錢又少了六文……回來推開堂屋的門,見地上也有多處漏水的跡象,也來不及打掃,將四個包子放在碗裡,拿碗扣了,對著裡間的門喊了一聲:“官人,我上工去了,飯在桌子上啊”然後便將昨夜的剩南瓜塊,抓了一把在手裡,邊吃邊小跑著去上工。
  
  從康三元家往東走二十幾步,也有一個小破四合院,比康三元家的稍強些,裡面住著一個五口之家,是銀姐兩口子和她公婆並一個小子,銀姐和她丈夫俱是錢家旺的佃戶,銀姐也是浣紗女,每天去上工,月底領錢,和康三元一樣。
  
  康三元走過銀姐家門首時,便隔著院牆,沖著院子裡喊了聲:“銀姐,走不走?”
  
  裡面傳出一聲清脆的應答,不一會兒,隔著柴門便看到銀姐一邊系扣子,一邊出來了,銀姐二十出頭的年紀,皮膚白淨,很干淨俏麗,笑著快步走過來打開柴門,和康三元並肩走,一邊道:“叫福小子又鬧了半天,好容易哄他睡下了,哎,你今兒怎麼起這樣早?”
  
  康三元毫不隱瞞自己家窮困的實情,將昨夜房子漏雨,自己怕屋塌在門口蹲了一夜的事實說了一遍,邊打了個呵欠,總結道:“這樣下去不行,得想法子掙點錢啊”
  
  銀姐聽了很同情的拍拍她的手臂道:“你家這房子自打到了你爹手裡,就沒修過,是有些危險了。可憐你的官人身子又不好,靠你一個人想攢下錢也難,要不這樣,明兒晚上叫我家官人早些下工,先大略的補一補,現在可是雨季,當心點好”
  
  康三元聽了也有些害怕,這事倒不是鬧著玩的,只是——自家身上只有三十幾文錢了,連頓飯也招待不起,怎麼好意思麻煩銀姐家。
  
  銀姐見她遲疑著不說話,面帶憂慮之色,便明白她是不好意思白承自家的情,便道:“你和我就不要見外了,鄰裡鄰居的,誰還有用不到誰的時候啊”
  
  十幾天的相處,康三元已經知道這銀姐是個熱心爽快的人了,便不再推辭,感激的道:“謝謝銀姐”
  
  一時兩人來到錢家旺家,錢家旺除了擁有大片的田地之外,還經營著一處染坊,一個糧油鋪子,外帶還放高利貸。
  
  康三元和銀姐在染坊工作,主要職責是將在清水中浸泡好的苧麻洗淨、洗白,這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浸了水的苧麻非常的沉重,一捆苧麻要兩個人才能抬起來,一天下來腰酸背痛不說,手指頭也在水裡磨泡的開裂了。
  
  但是康三元不得不繼續干這份工作,她沒什麼特長,暫時沒有更好的選擇。
  
  紡織就比浣紗要輕松一些,價錢也高一些,但是她不會紡織。銀姐倒會,但染坊現在做紡織的工已經招滿了,不要新人,銀姐只能先浣紗。康三元打算有空和銀姐學學紡織,這樣還可以省下一筆買布的錢。
  
  既然來到了這個世界,不管怎樣艱難,她都決定好好的活下去,打拼出一份好生活來,像她爸爸常說的那樣: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
  
  太陽將落的時候,染坊裡下工的梆子響了,康三元和銀姐這才直起腰,將最後一捆浣好的紗線碼好,等著監工的劉工頭過來看過了,這才洗干淨手,兩人結伴回家。
  
  走到街上,銀姐順便買晚上的菜,康三元便想早走一步,她兜裡沒錢,只能買些紅薯……銀姐見了看不過,便將自己買的鹹雞蛋硬塞了四五個在她手裡,康三元紅著臉不要,銀姐便裝生氣不理她,康三元只能又慚愧的收下了,拎著二十幾個大小不等的紅薯回了家。
  
  一路上遇到的熟人都和她打聲招呼“回來了,三元~”,她一一笑著招呼。感覺心裡很溫暖,仿佛又回到自己長了十幾年的村裡,鄰裡鄰居的也是這樣待人親熱……只可惜,前面的小院子不是她真正的家,裡面非但沒有笑臉迎接她的親人,還有一個不知道什麼來路的,冷冰冰的病秧子……
  
  現在四鄰八捨,凡認識康三元的人,都知道她撿了個病官人,嬌的和只寶一樣,她有苦說不出……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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