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將吏大人?
那生疏客氣的稱呼極刺耳,狠狠的戳著他的心,可也因為她說的話,因為她眼中冰冷的怒火,更因為她再一次的試圖救他,讓所有的一切,都清楚分明了起來。
他看著她,將視線移回眼前那傢伙,開口問。
「是你剝了她的衣裳?」
「是我剝了她的衣裳。」宋應天點頭承認。
「你試圖將她關在這座島上?」他再問。
「我沒關她,是請她做客。」
「大人,你別聽他胡說……他想軟禁我、關著我……」被他制住的姑娘,試著回首看他,楚楚可憐的含淚哀求:「拜託你,救救我,我不想待在這裡……是他強行將我帶來的……」
他聞聲低頭,直到這時,才真的看清了她的模樣,心頭莫名一震。
老天,又一個美人。
這姑娘極美,即便狼狽的被壓制在地,她看起來依然美得動人心魂。
和白露精緻的五官不同,她的眉目較深,高鼻大眼,那雙眼黑得像北大荒中雪地裡的深潭。滾燙的淚水,盈在那姑娘深幽的黑眸,滑下了她蒼白的小臉,那嬌弱的模樣,莫名教人興起惻隱之心。
「大人,求求你……」
她切切哀求著,但她對白露下手時的凶狠模樣猶在眼前,尚未消散。他很難真的同情她,特別是她那雙眼竟像是要將他吸入其中——
求求你、救救我。
那哀求驀然迴盪在腦海,緊抓著他的心口,在那一瞬間,眼前的女人,看來竟像白露。
救我。
白露哀求著他,哭著求。
他幾乎鬆開了手,但理智告訴他,白露不可能這樣求他,她從不哀求,她痛恨那個必需求人的自己。
要命,是迷魂術!
驚覺不對,他猛然掉開視線,他差點無法做到,但他知白露就在身旁,還氣著、惱著。
他成功的把視線對上了她一點也不可親,卻萬分可愛的冰冷視線。
腳下的姑娘,知自己失敗了,發出憤恨挫敗的咒罵,他沒理會她,只看著白露問。
「告訴我,我是否有任何理由,應該相信這位被人控訴以毒藥藥人,謀財害命、騙財騙色的傢伙?」
「我說過了,他沒有做。」
「他承認自己剝了這姑娘的衣裳,還試圖關著她。」他提醒她。
「我相信少爺有他自己的理由。」白露冷冷的說。
「你相信他?」他不是很開心的問。
「我相信他。」她眼也不眨,夾槍帶棒諷刺的道:「至少他從未騙過我。」
看著那在白霧中杵立的女人,他不惱,反笑了出來。
他的笑,明顯讓白露更火了。
毫無預警的,他鬆開了那姑娘的手,挪開了抵在她背後的膝頭站起身。
那虛弱的姑娘試圖翻身爬起想躲在他身後,但宋應天動作更快,他從衣袖中滑出了一根長針,刷地就插入了她後頸大穴,她驚呼一聲,身子一軟,瞬間癱倒回地上,昏了過去。
「你稱這叫做憐香惜玉?」蘇小魅挑眉,問那姓宋的傢伙。
「當她試圖傷害自己時,這就叫憐香惜玉。」宋應天伸出雙手,將那裸女攔腰抱起。「她待在這座島上,會比在外面更安全,她只是還無法信任我。」
說著,宋應天就抱著那姑娘進了屋。
蘇小魅有些傻眼,大步跟上前去:「什麼意思?」
「因為某些原故,她招惹到了不乾淨的東西,這島上布有陣法,那些東西不能靠近,所以我才不讓她出去。」
「不乾淨的東西?」他挑眉。
宋應天抱著她穿過一間寬敞的廳房,繞過一小小的天井迴廊,走入一間拉門敞開的房,將她抱到鋪好的被褥上,拉了床被替她蓋上,才轉身瞧著他。「魑魅魍魎、妖魔鬼怪,那類的東西。」
他一路跟了進去,瞪著那傢伙,嗤笑出聲:「你當真以為我會信這種胡說八道?」
「不,但你會相信自己的眼睛。」宋應天掀開她身上床被的一角,道:「你瞧她的右手。」
蘇小魅狐疑上前。
「我遇見她時,她這隻手已經斷了,整個被咬掉,現在雖然長了回來,但小指還沒長好。」
他說的沒錯,那姑娘右手小指確實比例不對,它比較小且短,就像個孩童的小指頭。
他抬起眼,瞧著宋應天,道:「人們偶爾會有沒長好的四肢,我還見過有六隻手指的男人。」
「但你沒見過會在短短幾天內長好的,對吧?」宋應天將床被蓋回去,道:「至少我看診至今,從未見過。」
「你是說她的小指會在幾天內長好?」他挑眉問。
「二十幾天前,她的右手只有手臂而已。」宋應天走向一旁水缸,舀了些水到茶壺裡,說:「現在你也見著了,就剩小指沒長好而已,我若餵她吃多一點,她就長得快一些,但她挺彆扭的,生病的人都是這樣愛鬧脾氣的。」
「這不是生病。」他雖然不是大夫,可他也懂得這不是種病,「也不是中邪。」
「是啊,不是。」宋應天笑笑的提著茶壺回來,擱到地上的小火爐上燒著,邊神色自若的道:「你可以在這兒等個幾天,瞧瞧她神秘的手指頭,或者你也可以現在就想帶她出島,儘管動手,船就在碼頭,三嬸還在那等著,但你若要帶著她,請自己撐船,只要你帶著她,一出了島,出了這場大霧,就會遇到那些東西。」
蘇小魅看著那個傢伙,再看向那位姑娘,眼微瞇。
「你是認真的?」
「當然。」宋應天手一抬,朝他頷首微笑。「請便。」
他兩手空空的走了出來。
俗話說的好,窮寇莫追,逢林莫入,做人不要太鐵齒,若看到前面有陷阱,那就別自己傻傻的跳下去。
最重要的是,雖然他對那神鬼之說擺出不以為然的模樣,可夜路走多了,總也會撞到鬼,他確實知道也見過那些魑魅魍魎。
而江湖傳言,應天堂背後的鳳凰樓主,就是其中之一。
據他所知,傳言自有其真實之——
瞧見那不知何時也跟了過來,杵在天井邊,立於屋廊上的女人時,他思緒驀然一頓。
糟糕,他忘了她還在生氣,更糟的是,她看起來竟然沒那麼氣了,那不是說她已經原諒了他,根據過往的經驗,女人從來不會輕易原諒男人犯的錯,特別是他還騙了她。
「你應該知道,我騙你是不得已的。」總而言之,先下手為強。
「將吏大人要辦案,總得要見機行事。」她垂下眼,客客氣氣的說:「民女自當配合。」
嘖嘖,好刺耳、真刺耳。
他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好吧,既然她想公事公辦,他就公事公辦。
深吸口氣,他將雙手抱胸,高高在上的看著她道:「過去三年內,岳州城裡突然暴斃或因急病而死的死者,共計有二十八名,除去太老、太小,本身就有疾病的二十一名,還有七名死者,而她們全都是女的,除了這點之外,被害者們唯一有的共通點,就是她們都到應天堂看過診,且全都給宋應天把過脈。我奉命捉拿在岳州謀財害命的疑犯,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他涉有重嫌,我必須找到他。」
「大人要問案,應當直接詢問並告知民女。」她話語輕柔,卻帶著指責:「民女自當會通知少爺盡速歸來。」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有涉案,若問了你,你或者其他人必然會通知他,無論他是不是犯人,我都得先找到他,和他談過,才能確認他是否真的牽涉在其中。」
「他沒有。」她驀然抬起了美目,斬釘截鐵的說:「他沒有殺人,殺人太麻煩了,少爺懶得做。人是我殺的,和少爺無關。」
「我知道,你剛剛說過了,你說他不是殺人犯。」
她眼裡再次閃現惱怒的火光,語帶諷刺的問:「我說了大人就會信嗎?」
他瞅著她,懷疑她是否知道自己忘記自稱民女了,自嘲的笑了笑,他開口回道:「是啊,我信。」
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白露一怔:「什麼?」
「因為你信他,而我相信你。」他苦笑道:「至少,我試著想要相信。」
她粉唇微張,啞然無一言、不可置信的瞪著他,好半晌,方能吐出一句,「你平常都是這樣辦案的嗎?」
「不,平常我並不是這樣。」歎了口氣,他看著她說:「據說平常我機敏過人,只相信證據,不相信人,因為只要是人就會說謊,但證據不會。眼下所有的證據都告訴我,宋應天是關鍵。」
他摸摸臉上被那姑娘抓破的傷,自嘲的笑了笑:「那個連續以毒藥藥人的兇手,利用宋應天當掩護,你說他沒有涉案是在說謊,他就算不是兇手,也一定會知道那個可能的嫌犯是誰,所以我才要找到他。」
說著,他頓了一頓,瞧著她道:「當然,應天堂的事都是你在管的,我早該想到若有人涉案,你一定脫不了關係,只是我一直不想相信。」
這一句,讓她瞳孔微縮。
她吸了口氣,再問:「現在,你信了嗎?」
瞧著那夜夜窩在他懷中的女人,他再歎口氣,道:「我信了。」
她極力忍著,但微翹的眼角小小的抽了一下,他注意到她握緊了藏在袖中的小手,緊緊攥成了拳頭。
輕言淺語的,她直視著他,再問:「你要逮我歸案嗎?」
「不。」
「為什麼?」
他吸了口氣,看著她道:「因為,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心狠手辣的人,否則你不會試圖替我擋刀。」
他可以看見她眼中細微的情緒,可以察覺到她臉上幾不可察覺的表情。
唉,所以他就說,他問案時得看著人的臉啊。
「或許你真的動了手,但我不認為你真的殺了人。」
一瞬間,她屏住了氣息,黑眸閃過無數複雜的情緒,可當他試圖辨認,她已飛快垂下了眼,客氣又無情的下了逐客令。
「既然大人認為民女沒有嫌疑,鬼島是私人島嶼,不歡迎外人私自造訪,還請大人您自行離開,白露有事要忙,就不多送了。」
說著,她繞過他進了門,當著他的面,將兩扇拉門刷的拉上,關得密不透風。
該死!
瞪著那扇緊閉的門扉,他暗咒一聲。
所以,他現在成了外人?
一個時辰前她還躺在他懷裡,現在他就是外人了?
即便心裡早有若惹火了她,就會遇到這事的準備,他還是覺得像被她狠狠戳了一刀。
話說回來,外人比大人好?
不,他決定當大人還是比外人好,至少大人可以光明正大的當無賴,
所以他拾起手,輕敲了兩下貼著絲綢的窗門,揚聲通知她。
「民女姑娘,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國法在家規之上,這鬼島洞庭怎麼算都還是在大唐之內,大人我既奉刑部之命查案,就有權利留在任何我想待的地方——」
豢豢崇
他是個官。
白露知道他上過戰場,可她以為他就只是當過兵而已。
她怎樣也沒想到,他竟然是個官,還是個直屬刑部尚書的將吏。
他沒有那種派頭,沒有那種狗眼看人低、仗勢欺人的德行,她知道當官的也是有好的,可他看起來不像個官。
那男人在外面嚷嚷。
話未完,她就發現自己錯了。
他果然是個官,還是個狗官!
聽著那男人的宣告,她惱得想回身開門,用力的將手中的包袱摔到他臉上,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她沒那本錢,也沒那資格發脾氣,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再增加更多,她還有事情要處理,沒空同他瞎攪和。
白露深吸口氣,朝已經盤腿坐在矮桌旁的宋應天走去,將手中的包袱與竹籃擱到了矮桌上,它們方才掉落在地,有些髒了,幸好三嬸備的食物沒有湯水,才沒讓東西全部泡湯。
她把竹籃裡的饅頭包子一一拿出來,再用他燒滾的熱水,替他泡了壺茶。
「他就是那個讓你氣色變好的人?」瞧著她,宋應天好奇開口。
白露泡茶的手一僵,然後才繼續將茶水注入杯裡,道:「抱歉,我不知他跟了來。」
「不怪你。」他笑了笑,咬了一口包子,瞅著她說:「是我不該在這時辰要你出來,只是我不想太早讓人知道我回來了。」
「我不知他是官,若我知道,定不會讓他待在堂裡。」她將茶水送到他手邊。
宋應天接過茶水,不在意的說:「他是官,若真想待著,誰能攔著他?你別放心上,這事遲早會發生。」
她抿了抿唇,歉然道:「白露給您添麻煩了。」
「你不麻煩。」他笑著指指躺在一旁的那位姑娘:「她才是個麻煩。」
瞧見被褥上躺著那姑娘,白露把剛剛在房裡收拾的包袱解開,道:「我收了些我的衣裳和鞋襪,都在這兒了,她或許能穿。」
說著,她拿起一件裙裳跪坐到床褥邊,想替那昏迷的姑娘穿上,看見她身前全是沙塵,才想起她方才被外面那位大人給壓在了地上。
她從一旁水缸裡舀了盆水,以布巾小心的替她擦身,白露知那男人為了救她,才會對這姑娘下這麼重的手,可看著那嫩白肌膚上的刮痕,她心頭還是抽了一下。
雖然她曾挾持她,又差點砍了蘇小魅,她卻無法痛恨這姑娘,她清楚人被逼到了盡頭的時候,會做出什麼樣的事。
這姑娘不知受了多少苦,才會變得這般狠。
當她替她擦完了身,再要替這姑娘上點傷藥,卻發現方纔那些在她嫩白肌膚上的刮痕,似乎變淡了些。
白露一怔,以為自己眼花,仔細再看,那些傷痕竟就在她眼前緩緩消失。
她吃了一驚,回首看向那在矮桌邊吃飯的男人。
「少爺,她——這姑娘身上的傷——」
宋應天轉過頭來,瞧了一眼,見她手上還拿著膏藥,只道:「不礙事的,她自己會好。」
「什麼?」她小嘴微張,愣愣的看著他。
「我撿到她的時候,她整只右手都不見了,身上被咬得七七八八,活像個破布娃娃似的。」
他老神在在的看著她,一邊端起了熱茶,將其吹涼,道:「當時,我還以為她死了,本打算挖個洞把她埋了,卻發現她心還在跳,只好將她帶上車,想說帶去鳳凰樓給二師叔看看。」
說著,他垂眼輕啜了口茶,才又慢條斯理的再說。
「誰知,一路上她傷就慢慢好了,還來了一堆魑魅魍魎想吃她,你也知道,二師叔那兒正在辦喜事,我若帶著一串妖魔鬼怪去鬧場,銀光定會怪我觸了霉頭,所以乾脆掉頭往回走——」
「吃她?」白露瞪大了眼,小臉刷白:「為什麼要吃她?」
聽見她的問題,他抬起眼,問:「我忘了說嗎?」
「說什麼?」
「他們想吃她的原因。」
「你沒說過。」白露告訴他。
「雖然她沒承認過,但我想應該是因為……」宋應天笑容可掬的瞅著她,泰然自若的吐出一句讓白露瞠目結舌的話。
「她是個妖怪吧。」
她呆愣的看著那位少爺,好半晌,才有辦法吐出一句。
「妖……妖怪?」
「是啊,妖怪。」宋應天點點頭,朝她再一笑:「或類似的什麼,我不是那麼確定,二師叔可能熟一點,祖師爺寫的書,都在二師叔那兒。不過沒關係,反正她一時三刻,那兒也不能去。改明兒個,我寫封信去問問。對了,她脖子上那串珠子,你別將它取下,那多少能讓她安分點。」
白露回首,看向那躺在被褥上被少爺強制昏睡的姑娘。
妖怪嗎?
她看來,就像一般的姑娘,不像個妖怪,可她也確實親眼瞧見她身上疤痕就這樣消失。
但,就算是妖怪又如何?
當年她來這兒,也同這姑娘差不了多少吧?
或許是因為自己也是被少爺撿回來的,她總也無法對這姑娘興起畏懼之心,總也像是瞧著當年的自己。
不再多想,她抖開衣裳,幫那可能是妖怪的姑娘穿上。
門外的男人,閉眼盤腿坐在廊上。
她開門時,他渾身冒著蒸騰的煙氣。
白露注意到,他的衣與發,幾已全干。
少爺偶有淋濕,也會這般行功運氣,因為他懶得再換衣物,可她知不是每個會武的人,都能這般。
她知他會武,卻不知他功力如此好。
當她拉上門時,他中斷了運氣行功,睜開了眼。
她裝沒看見,只提著空竹籃,繞過天井,穿過前廳,開門下了門廊,往湖邊走去。
她聽見他站起身,跟在她身後穿過林木,和她一起上了船,三嬸見了他,愣了一下,但不敢多說什麼,只載著他倆回對岸。
她盡力不理會他,想假裝他不存在,卻很難做到。
船很小,他硬是跟著她擠到那船篷裡,坐在她對面,長長的腳抵到了她腳邊。
她垂著眼,不瞧他,可她知道他在看她,他不再急著解釋,不再試圃說服,一路上都沉默的不發一語,就只是直勾勾的看著她。
船靠岸了,下了船,他繼續跟在她身後,跟著她進了倉庫,穿過地道,跟著她回到少爺的房間,再一路跟著她穿廊過院,當他跟著她到了她閨房外,她意識到他想要跟著她回房。
他該不會以為,在她知道他騙了她之後,還會讓他進房吧?
再無法無視他的存在,她在門邊站住,躊躇、遲疑、掙扎著,半晌後,終於還是回首朝那惱人的男人看去。
她出地道前已吹熄了燈籠,但不遠處的廊上還有燈點著,在霧中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他靠得很近,厚實的胸膛,就在她身後,遠超過一般人與人之間該有的距離,她可以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看見他下巴上已開始滲冒而出的胡碴。
她將視線緩緩往上移,瞧見他抿著的唇,那大又挺的鼻子,他被那姑娘抓傷的臉,然後才是他的眼。
他垂眼看著她,那雙黑眸炯炯,微泛著光,像要看進她心裡似的,讓她幾乎想閃避他的視線。
她微惱,開口想叫他回他的客房,吐出唇的,卻是帶嗔的埋怨。
「你究竟想做什麼?」
他抬起手,輕撫她頸上已乾涸的血痕。
白露反射性的想往後閃避,卻看見他眼角微抽,抿緊了唇,也停下了手。
一時間,心頭竟因他受傷的反應而抽疼。
原以為,他會放棄縮回手,誰知他停了一下,還是繼續讓手指落在她頸上,她屏住了呼吸,無法再閃,她做不到,只能感覺他的手,輕輕撫著她頸上的傷,啞聲開了口。
「我要你相信我。」
她眼一縮,心更疼。
她曾經信過他,她真的相信過這個男人。
「你騙了我。」她不想說的,不想一再重複,不想讓他知道她如此在乎,可心中莫名有怨,那些話語起了頭,便自個兒溜了出來,好似他溫柔的指尖,鬆開了她的喉嚨。
她惱得咬住了唇,想轉身進門,將他關在門外,卻怎樣也無法照做,他臉上那微帶懊惱又受傷的模樣,讓她沒辦法移開視線。
「我只是騙你我是宋應天的朋友,但我沒有欺騙你其他事情,除了和他有關的事之外,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你不曾說過你是將吏,你來這兒只是為了查案——」
「就算一開始是,後來就不是了。」他擰眉打斷她,輕觸她的下巴,著惱的道:「你應該知道。」
他低頭,湊得更近,直視著她的眼,嗄聲說:「你該知道,我是認真的,我若不在乎你,我不會做得那麼多。」
是的,她知道。
她知道他在乎,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更氣、更惱、更痛。
他的認真,讓她陷了下去,幾乎是不顧一切的投入他的懷抱,她是那麼渴望被人擁抱、讓人疼,卻忘了自己沒有那個資格。
「你叫我相信你,但你卻不信任我,不是嗎?」
她的話傷了他,她知道,她能看見他眼裡的痛。
心口微顫抽疼著,可她仍強迫自己看著他,低斥著:「如果你信任我,過去這些日子,你有很多機會可以告訴我,你可以告訴我你是為何而來,你有的是機會說,可你沒有。你只是讓我以為你是少爺的朋友,讓我誤會你真是為探友而來,讓我妄想你離開戰場,來到這兒,就只是想找個地方落地生根、好好過日子——」
他下顎緊繃,粗魯的打斷她:「我是想找個地方安定下來,我想娶妻、想生子,想找個懂我、知我的姑娘,和我一起攜手白頭——」
不……別說……別說……
她驚慌了起來,小臉刷白的抬手搗住他的唇,但那沒能阻止他。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抓著她的小手,告訴她,聲暗啞,眼炯炯。
熱淚,浮現眼眶。
他是認真的,她清楚,一直知道,可她沒料到他想了這麼多,不知道他真的會考慮,她不敢奢望,不敢妄想。
她抖顫著唇,逼自己說:「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誰……」
「我是蘇小魅,關於我是誰,我並沒騙過你,我打過仗、殺過人,因為受傷,我離開戰場,這些你都知道。」
他逼得更近,撫著她的小臉,看著她的眼,嗄聲低語著:「至於其他的,我爹是個受封的王爺,我娘只是他去打仗時遇見的村姑,她心心唸唸只想著要我認祖歸宗,所以把我送到了王爺府,但王爺的子嗣多如牛毛,王爺訓練我們上戰場,帶著我們去打仗,對他來說,我們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他說得又快又急,沙啞的聲音吐露著他的過去。
「不……」她哽咽著、抖著唇抗拒,她抬手抵著他的胸膛,卻無法用力。她應該推開他,應該叫他住嘴,別再說了,她不能聽、不該聽,可她做不到。
她想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她渴望知道他的事,她不知道她竟如此想知道,如此想瞭解他……
他撫著她的臉,唇邊有著教人心痛的自嘲冷笑。
「我只是運氣好,比其他人學得快一點、多一些,所以他送我去敵營臥底,我做得很好,真的很好,因為如此我活了下來。然後有一天,他死了,我受了傷,在我養傷時,刑部聽說了我的事,他們需要人手,所以找上了我,我才到了京城當起領賞的將吏。」
她不該繼續聽,他正試圖軟化她,可當他這般看著她,當他這樣挖心挖肺給她看,她無法躲避。
「你說得對,我不信任你,所以才不敢告訴你,因為過去那麼多年來,我都被教導要不斷懷疑才能保命,我只懂得這樣活下去,也以為只能這樣活下去。」
「別說了……」她含淚顫聲道。
可他只靠得更近,將頭壓得更低,低到他低語的嘴,幾乎碰到了她的唇,低到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直接灌進她嘴裡,烙印、燒灼著她的心。
「在遇見你之前,我並不知道我可以這樣過日子,我不知道原來我也能和人這樣好好的過日子,我喜歡晨起時看見你在我懷中,我喜歡和你一起腳踏實地的站在田里,我喜歡你夜來會幫我洗腳,我喜歡你會偎著我直到天明。」
淚水盈在眼眶,在她因心痛與渴望而喘息時,輕顫著,幾欲滿溢。
「關於信任這件事,我需要學習,我願意學習,只要你給我機會,讓我和你在一起。」
他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聽得她耳熱心痛。
他不會知道她有多想答應他,不會曉得她有多麼渴望。
「我……不能……」
一顆心,被眼前這個男人揪得死緊,她含淚看著他,哽咽提醒:「你忘了,你是官,而我是殺人兇手。」
「你不是。」他下顎緊繃,「不要再這麼說了,你和我一樣清楚,你不會這麼做。」
這一切,實在是太諷刺了。
以前,她心心唸唸的求,求一個會疼她,愛她的男人,卻什麼也沒有,到如今,她不求了,什麼都不求了,他卻來到了眼前。
如果她早點遇見他,多好?如果她當年嫁的是他,多好?如果他不是個官,如果他懂得相信她,那該有多好?
「白露,相信我,告訴我,讓我幫你。」
看著眼前幾乎是在懇求她的男人,她心痛如絞。
她也想相信,很想相信,可他騙了她,她不知他還會做出什麼,他是個官,她沒有辦法信任他。事到如今,她不能告訴他,她不敢告訴他,她不能再為了自己,造成更多的傷害。
「告訴我。」捧著她的臉,他啞聲說:「你到底在包庇誰?袒護誰?」
悲傷的,她笑了出來,哽咽告訴他。
「沒有別人了,一直都是我。」
他眼角微抽,黑瞳裡心疼與惱怒交錯,但他忍了下來,「查這件案的,不只是我,就算你不說,就算我不查,也終會有人找出答案。」
她知道,他會查到的,但她也曉得他會查到什麼。
「如果你想尋找殺人兇手,那就只有我了。」
火氣,在他眼中奔竄。
他渾身緊繃,粗嗄的警告她:「你知道以藥藥人,是會被殺頭的嗎?」
「我知道。」她吸口氣,顫顫再道。
所以她寧死,也不肯說?
他氣一窒,惱且火,痛且憂。
「對你來說,我什麼都不是嗎?」指責的話語,脫口。
他能看見她的瑟縮,看見她的痛,她粉唇微張,輕顫,卻吐不出聲。
莫名的火,燒著心頭,他驀然吻上了她冷涼的唇。
那是個懲罰的吻,粗魯又強勢,卑鄙又霸道,如狂風暴雨般席捲了她的感官,他將她壓在門上,強迫她給予回應。
他故意讓那個吻,充滿了低俗的肉慾,他熟悉她的身體,知道如何做,能讓她渴望他。
他撩撥逗弄著她,直到她幾乎在他懷中顫抖,無法自已的讓他攻城掠池。
熱淚,終於滾落雙頰,卻並非恐懼,即便他這般憤怒,他依然不曾弄痛她。她能從那個矛盾的吻中,感覺到他的憤怒與心痛。
然後,他嘗到了她的淚。
她感覺到他在瞬間軟化了下來,可他沒有停,只是熱燙的唇舌放緩了力道,他輕輕的啃著她的唇,嘗著她的淚。
這個吻,不再帶著懲罰的味道,只殘留著苦澀的心痛。
「你真狠……」
他惱恨的看著她含淚的眼,貼著她被狠狠蹂躪的唇瓣,深深吸著她吐出的氣息,暗啞指責著。
「真狠……」
他低語著,抬手拭去她頰上的淚,然後依依不捨的放開了她。
她幾乎站不住腳,只能以指背壓著唇,戰慄的靠在門牆上,看著他緩緩退開,轉過身。
那一剎,彷彿所有的溫暖,都隨他而去。
男人在霧中的背影,厚實又強壯,看來卻莫名孤寂。
心,痛如絞。
她冷到發顫,看見他握緊了雙拳,掙扎、遲疑,然後下一瞬,他吸了口氣,舉步下了台階。
她無法呼吸,他每走一步,她的心都變得更慌更痛,彷彿被開了一個大洞,被他離去的每一步,踩出更大的洞。
那莫名的恐慌,緊緊抓住了她。
一瞬間,好想開口叫住他。
他的名,都已到了喉頭,但那些曾有的過去攫住了她。
不可以。
她不能叫住他,不能留住他。
她已經做錯太多、太多,她早已沒有犯錯的權利。
叫住他,對他不公平,她已經對他很不公平了。
早在一開始,她就不該和他在一起,若不是她貪戀他的溫柔,若不是她太過渴望他的懷抱,他就不會對她用了心,不會對她動了情。
他是個將吏,而無論他怎麼想,她確確實實是個殺人犯。
她的命早已不是她的,她沒有辦法給他什麼,沒有辦法還他什麼,他離開最好,忘了她最好。
若能恨她,對他比較好——
所以她緊壓著唇,死死的壓著,淚眼模糊的屏著氣息,看著那個男人,消失在霧裡,走出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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