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龍島。
「老大,搞定了嗎?這下咱們可以開船了吧?」韋劍心站在船梯旁,遠遠看
見楚恨天出現,立刻拉開嗓門大叫。
誰知楚恨天話沒回一句,只是冷著臉上了黑船,面無表情的看著一干手下道
:「咱們要繼續留在這裏。」
「啥?!為什麼?戰家那丫頭不是回來了嗎?」胖叔移動他肥胖的身子走了
過來。
「跑了。」楚恨天一臉木然。
「跑了?!」眾人驚詫愕然表情各異,卻異口同聲的重複他的話。
「對,跑了。」他淡淡肯定,只又道:「所以咱們得再留一陣子。」
「為什麼?那丫頭跑掉之前沒證明你是戰老頭的兒子嗎?」胖叔怪叫。
楚恨天臉上閃過一絲怪異的神色,「她證明了,然後就跑了。所以戰家的人
要我留下。」
「留下幹嘛?」賭鬼張瞪大了眼,半點也不懂。
「留下當家!」一老頭突然負手跳上了船,笑咪咪地代替楚恨天回答了這個
問題。
「啊?」所有人聞言都張大了嘴,一臉呆愣,然後一致轉頭看向老大。
只見楚恨天一臉鬱卒,抿著唇,瞪著祁士貞那老頭,卻沒有反駁他的話。
大夥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韋劍心才冒出一句:「老大,咱們要從良
了嗎?」
楚恨天冷冷看著手下及祁士貞,一字一句的重申,「我說過只留一陣子,意
思就是只留一陣子!」
「留到什麼時候?」書生打扮的蘭生合起手中經書,抬首問了個重點問題。
祁士貞嘿嘿一笑,只道:「留到戰家有新當家的時候。看是找回戰家另一個
失蹤的戰不群,或是你們老大想辦法生一個都行。」
生一個?
所有人忍不住偷瞄了楚恨天一眼,卻全被他冷冽的眼神瞪回來,嚇得大夥兒
立時將視線轉開。
楚恨天見那祁老頭得意的模樣,就火大得要命。
該死的!他要是真被困在海龍島上,他就不姓楚!
一握拳,他緊繃著下顎,冷聲吩咐,「胖叔,你帶人到內陸去,就算翻了整
個大唐都要把那姓戰的傢伙給找出來!」
「是!」
※※※
一個月後。
沒消息、沒消息,還是沒消息。
海龍島上戰家書房內,楚恨天瞪著那一張胖叔由內陸傳回來的信函,額上青
筋不由得繃得死緊。
可惡!
他一把抓起那封信,火大的揉成一團丟到字紙簍裏去。當他一回眼看見桌案
上那堆「商務」,神經更是繃得死緊,忍不住在心裏訊咒千萬遍。
該死的戰家、該死的老頭、該死的商務,還有那該死的戰不群,以及那該死
的、經不起激的戰青!
楚恨天忿忿瞪著眼前的一切,知道其實最該死的就是他。沒事管什麼閒事呢
?如果一個多月前他沒有因為一時良心發現,幫了那死老頭留在海龍島上的子弟
兵打退海盜的話,一切不就沒事了嗎?
誰要他偏偏來蹚了這淌渾水,誰要他偏偏就是見不得那些小海盜動到海龍島
,誰要他偏偏有一群好戰愛玩的手下,一見到有水仗可以打,就什麼都不顧了。
這下可好,被島上的人認出他是戰老頭的兒子,然後他又一時衝動,把正主
兒戰青給氣走了,結果就是,他從此被困在島上。
被困——一想到這個字眼,他就頭皮發麻,忽然間只覺得四面牆向他壓來,
屋子似乎變得更小;他全身一僵,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該死!
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他雙手撐著桌面,咒罵一聲,深呼吸了兩下,強迫自己
鎮定下來,然後在牆面再度變形前,大踏步走出書室。
屋外陽光正盛,雖然熱,卻有風。
一到綠意盎然的庭園中,那沉悶的壓迫感便消去了。他大口大口的吸著氣,
額上有著冷汗,過了一會兒,情況才轉回正常。
衣袖突然被人扯了兩下,他低頭,見到一雙烏溜溜的黑眸。
黑眸的主人,是個小姑娘,她手裏拿著一條手絹,遞給他。
他不動,只是冷眼瞪她。
她一點也不為他冷酷的眼神所嚇,只是面無表情的將手絹塞到他手裏,然後
沉默的轉身離開。
楚恨天瞪著那小姑娘離去的背影,只看見她那條長長及腰的髮辮,在她身後
晃晃蕩蕩。
他竟然沒聽到她接近的聲音!甚至連離去時,她走路也幾近無聲!
望著手中素白的絹巾,他蹙起眉,突然想到——她是誰?
這一個多月來,他似乎沒見過這個小姑娘。
楚恨天抿唇瞇眼皺眉,他不喜歡也不習慣發作時被人瞧見,當然,也不想看
到別人的同情與憐憫——手一鬆,白絹落到地上,他轉身,回到那一方書室,繼
續和那像山一樣高的「商務」奮鬥。
再次見到她,是在碼頭上。
她安安靜靜的杵在祁士貞那老頭身旁,沒有東張西望,也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
「那小姑娘是誰?」他問身旁的韋劍心。
「誰?喔,你說默兒啊。默兒是戰家大小姐在上次運貨途中救回來的,聽說
大小姐發現她時,她不知為何被一群水盜給關在艙底。那些人不只把她關在籠子
裏,還幫她上了手鐐腳銬。哈,真不知那些笨蛋幹嘛這麼大費周章的對她。」
※※※
賭鬼張插話笑道:「也許他們怕她跑了。哈哈哈哈……」
黑船上的大夥兒聞言全笑了出來。
「韋哥兒,聽說她是啞巴?」一漢子好奇的問。
韋劍心聳聳肩,「好像是吧,沒聽她說過話。」
啞巴?
楚恨天一愣,視線不由得回到那小姑娘身上,然後,蹙起了眉頭——
※※※
三更,半夜。
娘的!
楚恨天瞪著緊閉的房門,握緊了拳頭忍耐著不去開門。
可惡,他在船上待了十年了,以後還要繼續待在船上!他絕不會因為被人關
在地牢幾個月,就對封閉的地方感到害怕!絕對不會!
汗水滑下額角,他咬緊牙關,全身肌肉因緊張和恐懼而繃得死緊。
他會克服的,他不可能一輩子睡在甲板上,他是人人懼怕的海盜黑龍,連海
上噬人無數的狂風巨浪都無法打敗他,他該死的不會讓這些愚蠢的木頭和牆壁得
逞!
喀喳——什麼聲音?他一僵,抓起劍,豎耳凝神。當那聲響二度在門外響起
時,他想也沒想就直接走了出去,逃離那幽閉的房間。
當他循聲來到後院竹林中,卻見到那不會說話的姑娘,手中抓著一根削過的
樹枝在揮舞。他先是有點不解,看了半天才看出她正在練劍,因為她不只姿勢錯
誤,連拿劍的方法也不對,揮劍的方式軟弱無力,幾次在轉身時還險險跌倒,笨
拙得要命。
「到底哪一個笨蛋是妳師父?」見她又差點跌倒,他冷聲諷道。
乍聽人聲,她駭了一下,緊急回過頭來,才發現他的存在。她緊握著樹枝,
一言不發,戒慎的望著他。
「或者妳根本是偷學的?」他挑眉,猜出正確答案。
默兒臉一白,轉身就走。
看著她挺得筆直的背影,他淡淡開口,「偷學是江湖大忌,被抓到是要剁去
手腳的。還有,那麼爛的劍法,勸妳還是別學得好。」
她倏然停下,回身朝他刺來。
楚恨天冷笑;而默兒什麼都沒看到,她手中的樹枝就已被削去,只剩短短一
小截,而她的脖子上,已經架了一把墨黑長劍。她是感到頸上的冰涼,一驚之下
才發現那把烏黑暗沉的劍。
「這個,才叫劍。」他不屑的指指地上那斷成數截的樹枝,訕笑道:「那個
,叫樹枝,只是玩具。」
她眼中閃著憤恨,陡地伸手抓住劍身,然後緩緩往後退了一步,冷著臉抬首
看他。
她握劍的手,鮮血直流,紅色的血沿著黑色劍身流至劍尖,然後滴下。
他動也不動,冷眼看著她,在這小姑娘炯炯黑瞳中,瞧見濃烈的恨意。她沒
有開口,但他卻知道,她是要告訴他,她一點也不怕他,更不怕他傷人的劍,甚
至不在乎生死,而且她一點也不欣賞他的玩笑。
她鬆開手,再度轉身離去。這次他沒阻止,只是瞪著黑劍上的血珠,微瞇了
下眼,心情突然變得很不爽!
第二天,他沒看見她,之後幾天,也未曾見到那小啞巴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去注意,也許是因為夜深人靜時,屋子裏的沉暗及封
閉總讓他憶起在地牢裏的感覺,所以他總會在午夜時特別豎起耳朵,想找出去的
理由;也或許,是因為他從沒見過像那小啞巴一樣倔強的女孩;更或許是,被困
在這孤島上一個多月,他早無聊斃了!
第五天晚上,他終於等到了那笨拙的練劍聲。
來到竹林後,他沒出聲,只是冷著臉隱身蕭蕭竹林中,靜靜的看著她使著那
蠢笨的劍招。
她手上的樹枝,換上了不知從哪弄來的鏽劍,受傷的右手上包著白布,沒多
久,白布便染上了血紅,顯是傷口裂開了。
她因疼痛而頓了一頓,但仍是堅持使著劍招,直至痛得皺起了眉頭,冒出了
冷汗,才以左手抓著右手手腕,喘著氣,跪坐在地上停了下來。
他在她離去時,也回到自己房裏。
然後,一個夜晚、兩個夜晚過去,跟著又過了數天,他夜夜到竹林中去看她
練劍。直到第十天夜裏——「右腳再進一步,身子往前傾,刺出!迴劍,左旋踢
!」
默兒在快跌倒時,突然聽到聲音,下意識的照著指示做,沒想到整個身子不
但平衡過來,還踢斷了被她拿來當靶的綠竹。
驚訝地瞪著倒下的竹子,她知道其實那不完全是她踢斷的,而是先前手中的
鏽劍已砍中了綠竹,之後的那一踢才讓它倒下。
她回首,看見他——默兒包著白布的右手仍握著鏽劍,她瞪著他,他也回瞪
著她。
半晌,夜風吹過,他突地轉身離去,什麼也沒再說。
翌日夜裏,她來練劍時,他人也在,之後的每一個晚上,都是如此。兩人從
沒打過招呼,她當沒他這個人存在,卻在他出言指示時照做,因為那真的有用。
楚恨天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教這小啞巴劍招,也許是因為島上的日子實在是
太無聊了吧。
時光飛快的過去,兩個月後,他終於從海龍島上解脫——不是因為找到了失
蹤的戰不群,而是戰青自動回來報到了。
當一切搞定,黑船上的人歡欣鼓舞,只因為能重新回到大海懷抱。
他們挖出艙底的壓箱寶七彩煙花來慶祝,在離岸的前一天晚上,賭鬼張吆喝
著開局作莊,月而便從內陸回來的胖叔搬出老酒開罐暢飲,韋劍心在酒宴上說學
逗唱,甚至拿著他那寶貝神弓表演起轉盤子,其他幾個小嘍囉不是同胖叔泡在酒
缸裏,便是掏著碎銀銅錢與賭鬼張下注,只有整天抱著佛經的蘭生仍是喃喃唸著
金剛經,不過臉上也帶著笑容就是了。
楚恨天仰躺在主桅橫桿上,無視於下面甲板上的喧嘩,只望著滿天星斗,聽
著隱約的海潮聲,知道自己注定要在海上過一輩子……
※※※
黑船離港時,默兒氣喘吁吁的跑到了碼頭。
「咦?老大,你看,那個啞巴小姑娘也來了呢。」韋劍心笑咪咪地在船尾對
著岸上來送行的人揮手,乍看到少出來見人的默兒,驚訝又好奇。
在船頭的楚恨天聞言也回頭望去,卻見到默兒竟突然跳下了海,往已離港的
黑船游來。
「啊?!」
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皆大驚失色,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她突然就沉了下去
。
「小韋,箭!」楚恨天喝道,開口的同時,人已從船上彈射出去。
韋劍心反應極佳的搭弓射箭,他當然知道老大不是要他射海裏的默兒,而是
射向半空。
只見白羽箭矢破空而去,後發先至趕上楚恨天,他腳尖一點箭桿,半空借力
再往前飛去,直至默兒沉入海中的地方才倏地直直落下,撲通一聲入了水。
藍綠色的海中,她瘦小的身影看來一點也不顯眼。那沾了水後變重的衣裙將
她拖入海裏,她似乎正掙扎著想從糾纏她手腳的衣裙中脫身,可惜沒什麼效果;
但也因為她這樣亂動,衣中冒出剩餘的氣泡,讓他找到了她的位置。
他迅速向下游去,抓住了她,將她送到水面上。
才冒出水面,韋劍心的箭便來到身邊,這次箭上綁了繩子,他一拉一扯,便
帶著默兒離了水,躍至半空,然後穩穩的,落在黑船甲板上。
上了甲板,楚恨天就放開了她。
默兒腿一軟,跪在甲板上咳出了一肚子水。
大夥兒全錯愕的瞪著這小姑娘,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做出跳海追船的蠢事。
「妳以為妳在幹什麼?」楚恨天雙手在胸前交叉,冷聲問。
默兒抹去嘴臉海水,稍喘過氣來,才抬首看他,然後抬起緊抓著鏽劍的右手
!
楚恨天這時才看見她手上抓著劍,他眼一瞇,突然有種罵人的衝動。這個小
白癡竟然帶著鐵劍跳海,難怪她會沉下去!
她看著他,手裏仍抓著劍。
他忍住將她重新丟回海裏的衝動,冷聲大喝:「胖叔!轉舵,掉頭回去!」
她瞪大了眼,黑眸中冒出怒火,突地站起身將鏽劍丟到他身上,然後轉身衝
到船舷邊,眼看又要跳下海去。
楚恨夭被她砸得措手不及,差點被打到,幸好及時閃過。再見她的舉動,他
氣得迅速向前移去,大手一伸,及時一把將她從船舷攔腰抱了回來。
她像個耍賴的小鬼,在他懷中掙扎,對他又踢又打,又是肘拐又是腳跟踢的
,害他差點抓不住她。
「該死!夠了,小鬼!妳給我停下來!」他被她的小拳頭誤打中右眼,氣得
咆哮起來。
她不肯聽,仍是死命掙扎。他險險又被打中,逼不得已只好將她兩手反剪在
背後,威脅吼道:「再動我就把妳像晾衣服一樣掛在桅桿上!」
她一僵,突然停下。
楚恨天這時才稍稍鬆口氣,火大的將她整個人轉過來面向他,額冒青筋不爽
的問道:「妳他娘的究竟想幹嘛?」
她回瞪他,然後看向甲板上橫躺舊的鏽劍。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到那把劍,腦中靈光一閃,再猛地回頭看她,在她眼中看
見無比的堅決。
該死!
他暗暗咒罵一聲,明白她的意思。這小啞巴想學劍,非常想學!
她甚至不惜帶著那把生鏽的爛鐵劍跳海,只因為她不知為了什麼原因想學劍
,而顯然島上沒人要教她!
他是唯一肯指導她的人,所以她帶劍、跳海、追船——為了學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