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羅賽族是位於大辰西方,在廣袤的草原與大漠之中逐水草而居,驍勇善戰的遊牧民族,而這支部落是羅賽族南方勢力最大的部落,族長是當今的羅賽族大酋長之子巴圖爾,在河谷襲擊浪人的那些羅賽族勇士,是效忠巴圖爾的部落之一,為了展現誠意,巴圖爾安排給慕容霜華的帳篷也特別闊氣。
羅賽族的帳篷與大辰行軍時的帳篷不太一樣,圓形尖頂,小的僅夠一個人起居坐臥,大的甚至能舉辦容納百來人的宴會。
慕容霜華數不清這是第幾次伸出手指在藍非擰緊的眉心間輕輕畫圈,也許是感覺有點癢,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直到她忍不住稍加使力地戳了兩下,睡夢中的他眉心才放鬆開來。
她實在無法想像有人能說暈就暈,她母后都沒這種絕招,跟父皇鬧脾氣時肯定很好用。
但是在聽完巫醫的診斷後,慕容霜華可就沒心情開玩笑了。
「他還能保持清醒護送你到這裡,真是奇蹟。」
雖然知道他這麼奮不顧身隻是職責所在,慕容霜華仍然有些彆扭。
為什麼偏偏是他……從小就隻會陰陽怪氣地盯著她,當她鼓起勇氣回視時他又不理不睬,如今為了救她卻拚上了性命──這傢伙真的很奇怪!
慕容霜華撒了點謊,才能讓藍非留在她帳內,由她親自照顧。其實她很擔心巫醫揭穿她的謊言,但這名巫醫不知是沒察覺或怎的,始終沒拆穿她。
也許真是沒察覺吧?畢竟巫醫隻包紮了他上半身的傷口,猜想是他的腿沒什麼傷,也就不需要脫下褲子替他診斷。
慕容霜華有點擔心,因為巫醫說他有一些內傷,似乎是在河裡時免不了的碰撞所造成的。於是在巫醫走後,她又大著膽子在他腿上摸來摸去──她絕不是趁機吃他豆腐啊!
可是摸著摸著她自己都有點心虛。她又不是醫者,隻能大概確認他的雙腿骨肉似乎都好好的,但她實在不敢確定那麼能「撐」的他,若無其事地帶她走了好長一段路就能證明他的腿沒受傷,要是瘸了斷了,她可會過意不去。
話說回來,他瘦歸瘦,身上有的都是肌肉,硬邦邦的,她也很難摸出個所以然。她從大腿摸到小腿,又從小腿摸到大腿,內側外側都沒放過,倒是一本正經卻又忍不住臉紅地避開「該避開」的部位──嗯,「那地方」要是有事,她也愛莫能助,就是對藍宰相更難交代了,藍家就藍非一個獨子啊……慕容霜華想著,忍住沒把視線往他腹部以下、兩腿以上的部位瞟去。
巫醫沒替他包紮的那些地方到底要不要緊呢?這些懸念就這麼讓她掛心了三天,這三天她沒事就在他身上摸摸捏捏,心想要是有內傷總會出現異狀吧?
其實她有些懷疑,巫醫身為醫者,怎麼可能看不出藍非不是她所說的「那種人」呢?他是不是做做樣子而已,根本沒用心替藍非診治?那些藥到底有沒有效?
她偷偷喝了幾口他們送來的藥,難喝得讓她臉都皺成一團了。幸好不是她要喝的,她隻要想法子用竹管餵給藍非就行。
她當然擔心過這些藥會有問題,不過巴圖爾第一天就派了個奴隸給她,還讓奴隸替她試藥,慕容霜華也隻能相信他了。
藍非昏睡了三天──真能睡,她都開始擔心巫醫到底靠不靠譜了。她本來隻以為藍非是受了傷,卻不知出了國境後身為鷹軍統領的他就極少合眼,跟蹤浪人的那三天更是連片刻睡眠都沒有,換作別人早就癱了。
第三天,藍非在喝藥時嗆咳著醒了過來,她差點喜極而泣。
「你醒了?」
其實,藍非在感覺到有人摸他的腿時就醒了──當他差點因為大腿根部被「蹂躪」而升起某種尷尬反應的那時,幸而那人也收手了,緊接著他聽到慕容霜華開口,說的是羅賽族的語言,命人去端湯藥來,於是那當下他直覺地選擇裝睡。戰士的本能讓他立刻仔細聆聽四周動靜,他聞到羅賽族帳篷特有的,羊屎和馬屎混合濃烈香料的氣味,以及他身上的藥味;帳篷外很安靜,帳篷內,似乎……隻有一個人?
不,還有另一個人跟著刺鼻的藥味一起進入帳篷來。
直到從竹管餵過來的苦藥讓他嗆咳起來,他不得不睜開眼,慕容霜華欣喜卻也憂心忡忡的模樣隨即映入眼簾。此時此刻,為人臣子的他當然不能繼續躺著,才起身,卻發現毛毯下自己全身赤裸,身上有傷藥推拿的痕跡。
也許這可以解釋為什麼他覺得有人在他身上摸來摸去。
那麼,害得他驚醒的,在他腿上揉來揉去的那些動作又是怎麼回事?他很快地掃過所在的大帳篷一眼,除了他們倆之外,沒有其他人。
但這也不代表什麼,他一點也不想再仔細推敲。
「有沒有哪裡不適?我去把他們的大夫找來。」慕容霜華一臉擔憂和正經,倒讓藍非覺得自己果真是產生了幻覺。
不管怎麼樣,他都不習慣全身赤裸地面對女人,哪怕隻露出上半身,尤其這女人身份尊貴,之前兩人掉到河裡,脫掉濕衣服是逼不得已,此時雖然身上蓋著毛毯,但慕容霜華就跪坐在他身旁,那片毛毯的存在瞬間變得無比薄弱。
藍非面無表情地略過她探究的視線,直視前方。「沒有。」隻除了方才某人摸了不該摸的地方,差點害他產生某種羞恥的反應……他很快地轉移心思,注意到慕容霜華手中的藥,想起就是這苦得要命的玩意兒害他嗆得難受。
慕容霜華察覺他注意到她手中的湯藥,便道:「看來他們的巫醫是真的有點法子,你繼續把藥喝了吧?我看你手臂上的傷這幾天都沒發炎化膿,這藥應該有些功效。」
藍非抬起受傷的手臂,卻見替他裹傷的人包紮得可真是既整齊又仔細,布條纏繞的間隔彷彿特別測量過,還在手腕上方打了個形狀極為完美對稱的蝴蝶結……他眼微瞇,臉頰一跳,決定無視那個蝴蝶結,動了動五指,除了傷口仍然因為剛換上的藥而又麻又痛之外,並沒有什麼大礙,就是不確定能不能像原來一樣使力。
他稍稍握緊拳頭,傷處有些抽痛,但痛覺反倒令他安心。
慕容霜華轉身取了一旁她用來試湯藥溫度的羹匙,翹著小指,舀了湯藥喂到他嘴邊,藍非愣了半晌,才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地喝下。
慕容霜華餵了兩三口,才注意到他又是這副模樣──他們落入河谷、上了岸之後,因為她的雙手被鐵鏈困住,在遇到巴圖爾的部落以前,一路上藍非都是採了野果親手餵她、替她擦嘴,當時他就是這副模樣,害得她腹誹連連。
她冷不防地湊上前,笑咪咪地問:「你很討厭我嗎?」
藍非差點又被嗆著,「沒有。」他隻是不好提醒她,他們兩人如此……這般……不太妥。
「你可以說出來呀,我很好說話的。」她笑得更溫柔慈愛了。
但藍非可是從小看著她如何端出這張笑臉,實際上卻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他臉色微青,依然不目斜視。「末將的意思是,不敢勞煩殿下。」
「你真見外。」慕容霜華道,雖然退開來了,卻仍是舀了一口湯藥喂到他嘴邊,藍非瞥見她依然是那副「我很有耐心,但別考驗我」的微笑,臉色又鐵青了幾分,隻得硬著頭皮喝下親愛的殿下喂來的湯藥。
「有個問題,這三天以來一直困擾著我。」慕容霜華邊餵他喝藥邊道。
「什麼問題?」
她的視線在他身上轉了一圈,才湊上前小聲地問:「你睡了三天,湯藥隻進不出,不要緊嗎?」她真的很在意啊!
「……」不知錯覺否,藍非的臉色不隻有點青,而且有點紅。
「我隻是擔心你。」慕容霜華盡可能端出關懷的微笑,其實她很想再藉機問問他:那些沒被巫醫瞧過的地方到底要不要緊?人家千里迢迢流血流汗地救了她,要是讓他抱憾終身,她可會一輩子良心不安啊!
「讓殿下費神了,等會兒喝完湯藥我就去。」為什麼他得和一個……身份算是他的上司,卻也是青梅竹馬的女人說明他會去解手?
慕容霜華放下湯碗,「你現在就去呀,你起得來嗎?」
「可以。」但是……
幸好慕容霜華沒忘記毛毯下他可是一絲不掛,她指了指他左手邊地毯上洗淨摺好的夜行褲和褻褲,然後招來奴隸把擱在一旁的屏風拉過來。
「你可以自己起身吧?」
「可以。」他想也沒想就道。就算不可以,他也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赤身裸體──雖然現在計較已經太遲了。
慕容霜華看著他蒼白的臉上浮現彆扭神色,食指點著食指,想想仍是決定開溜。「我在另一頭等你。」她笑得一臉溫柔體貼。
藍非試著起身,除去睡了三天、體力有點虛弱之外,他沒有任何大礙。
穿好長褲,走出屏風,他這才發現自己所躺的地方是一座大營帳的角落,一張地毯下鋪著乾草堆,不遠處還有一張與這裡格格不入的床──羅賽族是不睡床的。
「有件事我得請你原諒。」
藍非收回打量帳篷的視線,就看見公主殿下笑得一臉尷尬,十指交叉在胸前,乾咳了兩聲才道:「因為巴圖爾──你應該記得,他是羅賽族大酋長的小兒子,我們所在的這個部落的領袖──他把我的營帳跟他家女眷安排在一起,這裡是不準男人進來的,可是我又不想一個人待在這裡……」
聞言,藍非第一個想法是:巴圖爾為何將殿下跟他的女眷安排在一起?這意圖讓人不快,但也許這麼安排,殿下的安全反而無虞。他很快地得到這個結論,然後才注意到慕容霜華笑得更加尷尬──她一向習慣用更燦爛的笑容來掩飾她可能做了某種讓人翻白眼的舉動的心虛。
「能進到這裡的男人,除了巴圖爾之外,就隻有……太監。」最後兩個字,她說得很小聲。
「……」藍非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腰部下方,但很快又覺得這動作很蠢,臉色霎時變得很難看。
慕容霜華連忙解釋,「你放心,我沒讓他們動你腰部以下的地方,我告訴他們大辰的男女之別也是很嚴苛的,不可能派一個男人貼身保護我,他們相信我說的話,後來我聽說因為他們看不起太監,巫醫才沒動你的下半身,他們覺得那不乾淨……我想它如果沒在河裡撞壞的話,應該沒問題吧?」
「……」在河裡撞壞是什麼意思?藍非臉色更難看了。
現在顯然不是擔心藍家會不會絕後的好時機。慕容霜華道:「你不會怪我吧?我也是逼不得已……我真的不想再一個人被丟下。」這句是實話,她沒想要索討他的同情,可說出口卻顯得無比楚楚可憐,連她自己都有點羞愧。
藍非當然無法怪她,「殿下多慮了,護送你平安回到大辰才是我的使命,其他都不重要。」
他這麼回答,不知為何反而讓她開懷不起來。慕容霜華讓開,又有些不放心地提醒他,「他們讓太監在離這裡有點遠的地方解手,你要小心一點,要是被發現的話……」可能真的會被抓去閹了!思及此,她素手秀氣地摀唇。「要不要我陪你去啊?」她一臉認真地問。
藍非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不用。」這女人是不是在某方面少了根筋?
見他往營帳門口走去,慕容霜華不放心地跟在後頭。「你知道解手的地方在哪裡嗎?」她的語氣彷彿是自己的孩子才剛學會走路,如今卻要自己去解手那般的憂心忡忡又難掩關愛……
藍非深呼吸,以免自己額頭青筋暴突、兇相畢露。「末將會想辦法,殿下請不用多慮,行軍時末將住過也研究過羅賽族的部落,知道他們安排住所的方式,殿下請在帳內休息。」
難得……他說了好多話唷!慕容霜華有些驚訝,卻還是跟著他走出營帳,臉上的擔憂並非裝模作樣。
藍非看到守在營帳入口的奴隸,謹慎的個性使然,他一臉詢問地看向果然一臉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後的慕容霜華。
「那是巴圖爾派來讓我差遣的奴隸,本來他問我需不需要派個會說大辰國語言的,但我覺得這樣反而不自在,就讓他不用麻煩。」
但藍非可沒那麼容易信任別人,他沉著一張俊臉,飛快地在奴隸身上點了幾個穴道,奴隸不知道他做了什麼,隻知道他臉色不善,忙想開口求饒,卻發現嘴巴發不出聲音來,立刻驚恐地跪地磕頭不已。
藍非淡淡地道:「如果你沒有聽到太多不該聽的,我們離開時就會替你解開穴道,雖然我不知道你識不識字,但最好不識,我不想挑斷你的手筋。」他用的也是羅賽族語言,然後看了慕容霜華一眼,好像對她輕易相信巴圖爾有些不贊同,但礙於身份無法說什麼,便轉身離開了。
慕容霜華站在原地。她並不是輕易信任巴圖爾,方纔她對他說話時也一直都盡可能壓低聲音了不是嗎?
她看向仍然不住磕頭的奴隸,安撫地笑得燦爛極了,「別擔心,他的表情雖然兇了點,但是人很好的。」她話才說完,卻見藍非折了回來,臉色還是不太好看──唉,這傢伙是不是跟某些女人一樣有氣血不足的毛病?回頭她可得替他找大夫瞧瞧。
藍非回到她面前,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氣,雙眼瞥向一旁。慕容霜華抬起頭,心裡默默想著,這傢伙沒事長這麼高,她以後跟他說話多累啊?接著卻眼尖地發現……他耳朵是不是有點紅?
「我有別的衣服嗎?」他有些尷尬地低聲問。
慕容霜華忍住笑,「噢,我都忘了。我有跟他們要你能穿的衣服。」她折回帳篷裡,從一迭摺好的衣物裡取了一件給他。
「看來都是奴隸穿的,將就點。我有確認過,是乾淨的。」若有不乾淨的她都讓帕瑪拿去洗過了──帕瑪就是此刻在帳篷門口瑟瑟發抖的那位……噯,藍非有這麼可怕嗎?
藍非接過便直接套上了,「能穿就好。」
慕容霜華看著他離開,忍不住好笑地想:長年從軍的人竟然會因為在外頭打赤膊而害臊,這傢伙是保守還是內向?太有趣了。
為了避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藍非盡可能避開了崗哨或人群,給奴隸解手的地方雖然又髒又噁心,但至少夠偏僻,因為大多數人不會到這裡來。
南羅賽族紮營地都會選擇河谷邊緣較高的地方,離河床一定有段距離,每個紮營地的共同點就是比起這個地區的其他地方更為綠意盎然。藍非在腰帶內側的暗袋裡找到他和鷹軍在野外互傳訊號用的短笛,長度隻有一個指節,作戰時可以直接含在嘴裡,吹出來的聲音與禽鳥的鳴囀無異。他躲在視野較好的林蔭處,往四方觀察,沒意外地發現這附近的制高處都有崗哨,他隻能挑陰影多的地方繞一圈,大緻瞭解地形,然後探了探風向。如果暫代他職務的部下沒有改動他的命令,那麼他們目前應該在西北方,整支鷹軍在找到慕容霜華後隊形就拉長了,除了離他較近的小隊外,剩下的就是在各個定點,負責後勤補給和運輸,在北方的隆冬和大雪南移之前,他還得想法子讓鷹軍能在巴圖爾的領地自由進出。
跟蹤浪人那時他就一路留下線索,這些線索是這些年來鷹軍四方征戰時,高階統帥與參謀想出來的。在落水後他同樣沿路佈置,但不確定他們是否找到那些線索。
冬季吹的是西北風,恐怕他現在發出訊息,他們也未必接收得到,但這河畔風勢不大,所以他仍試了一次──一長音兩短音,停頓一個短音的空白,再一個長音,表示他無恙,讓他們按兵不動等候下一步命令,笛音在幾處山壁間盤旋,不知能傳多遠。
藍非一直注意著附近崗哨的動靜,等了一會兒才從陰影處離開。接著他便聽到遠方傳來鷹軍的回應,一長音一短音,表示收到命令,他這才放心回營。
不料他一身奴隸裝束,進入戒備森嚴的「後宮區」遠比出來困難得多,哪怕他已經挑了最隱密的路徑,卻因此被守在外頭的守衛當成圖謀不軌的惡徒押了起來。藍非不想惹事,沒有以武力反抗,隻以羅賽族的語言解釋,他是大辰公主的隨從。
除非崗哨上的守衛打混,才會不知道大辰公主的事。見藍非的模樣確實是大辰來的人,加上他們早就聽說大辰公主帶了一個太監當保鏢,當下全都一臉嫌惡地退開。那個原本捉住藍非的守衛更是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一般,粗魯地甩開藍非,轉身還想以斧頭柄敲他一記,藍非裝作腳下一絆躲開了,結果那名守衛反而因為力道過大往前摔了一跤,那吃癟的滑稽模樣讓他的同伴全都哈哈笑了起來。
藍非並不覺得愧疚,他隻想盡快離開,不料才轉身走出一步,原本站在他身後的另一名守衛竟又推了他一把。
在羅賽族,隻有犯了最可恥的罪行才會被閹割,這些守衛也許不知道大辰的情況與他們不同,仍用同樣的眼光去看他;藍非猜想,大概是他轉身就走的舉動,對他們而言太目中無人了。
但,他這輩子也從來沒對人低聲下氣過!他是堂堂帝國宰相之子,大辰的參將,鷹軍統帥的軍師,怎麼樣也輪不到他對人卑躬屈膝!
隻是他想到目前寄人籬下,就算他無所謂,鷹軍也已經在西北方待命,但眼前卻更加不能得罪巴圖爾,除了殿下的安全之外,他還需要巴圖爾允許鷹軍在他的領地自由出入。
他牙一咬,隻得低頭,「抱歉,我的主人不喜歡等太久。」
守衛的氣仍沒消,「奴隸跟閹人不能走這裡!你必須跪下來道歉!」那人本來想再推他一把,又覺得髒,便用斧頭柄戳他的肩膀,戳得藍非心頭火起。
要他下跪?辦不到!
那名摔倒的守衛爬起身後,惱羞成怒地朝他撲了過來,藍非側身閃過,動作神速又俐落。接連兩次,他顯然讓這群守衛顏面盡失,他畢竟出身不凡,明明穿著奴隸的衣裳,卻膽敢抬頭挺胸,姿態儼然與貴族無異,長年領兵作戰的將帥作風也不稍加掩飾,難怪這群守衛覺得刺眼了。
守衛們不相信他們一群人竟教訓不了這個塊頭沒他們魁梧的閹奴,於是藍非和準備教訓他的兩名守衛被另外五名守衛包圍了起來,還有一些人遠遠地看著熱鬧。
如果藍非曾經卑微困頓過,也許他會因時制宜地低頭認錯,就像他的好友鳳旋,雖然出身高貴,但孤身在異國為質子,懂得放低身段以退為進;又或者如果他不是從小到大,從軍之途一路順遂,也許他會識時務地放下驕傲──跟有沒有吃過苦無關,哪怕他受過最嚴苛的訓練,熬過最艱苦的考驗才有這一身武藝,那也是因為他的自我要求比別人更嚴格,不代表他曾經受挫。他是榮譽至上的軍人,也是個天之驕子,在那當下他沒有任何放下尊嚴以求息事寧人的想法,他們刻意挑釁,反而激起他的好勝心。
藍非輕易躲開兩名守衛的攻擊,不需要動手就讓他們跌撞成一團,不久之後,原本隻在旁邊圍觀的那五名守衛看不下去,也加入戰局。藍非雖然給他們難看,但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為了躲開一名守衛踹過來的一腳和後方大剌剌的「偷襲」,他滾到一邊的泥地上,被人趁機踹了幾腳。
這些人吃飽撐著,但他可是昏睡了三天,三天以來都靠喝藥度日,其實體力還有些不濟。
這場混亂很快地引來更多注意,因為藍非離開得太久而出來找人的慕容霜華,排開人群走了過來。
啊,早知道她就別在帳篷裡猶豫老半天。她明明就很擔心,那傢伙即使再厲害,身體也不是鐵打的,她就算不擔心他找不到解手的地方,也要擔心他睡了三天的身子……最後她終於無法再枯等下去。
那傢伙臉那麼臭,說不定路上有人看他不順眼呢?這真的很有可能啊!他現在的身份可是閹奴。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是不是該找機會教他如何露出得體的微笑?
「住手!」天生嬌貴得不知死活的殿下,一副仲裁者的姿態走進打架的男人當中。
她呱呱墜地那時,皇位上就寫了她的名字,她天生就是要當皇帝,從小每個人都聽她的,她也許要運用權謀來搞定那些鄰居或大臣,也許需要因時制宜地放低姿態以求在匪徒手中活命……但她還是皇帝,未來的皇帝,她說的話就是法律,人人都該遵守,她就這麼闖進來有錯嗎?
藍非真沒想到這女人竟然就這麼闖進來了!他將慕容霜華往他懷里拉,以未受傷的那一手格開差點傷了殿下的野蠻攻擊,反掌運氣擊退對手,旋即更快地扶住她腰身,像跳宮廷舞那般讓她與他一起旋轉,兩人側身閃過蠻牛一般的衝撞,還未站定,他已單腿抬起,腿力宛如暴風般地以迴旋踢踹飛那不長眼的牛,回過身後立刻讓轉了好幾個圈有些暈眩的慕容霜華往後仰,自己一記肘擊打碎另一位偷襲者的下巴,接著他頂了她的膝蓋一腳,讓她仰躺在他臂上,避開橫掃而來的劈斬,矮下身橫抱起她,在施展輕功的同時順勢踹掉膽敢拿斧頭劈人的守衛數顆牙齒……
最後他踩著數顆看熱鬧的人頭,在安全的另一處抱著他的主子翩然落地。
周圍人看熱鬧看得目瞪口呆,被抱著的慕容霜華率先回過神來。
「哇噢……」剛剛發生什麼事了?她覺得頭還有點暈,但仍不忘給她的勇士一個崇拜的微笑,還作勢拍拍手,好厲害啊!
「……」藍非真的無言以對。他沒好氣地忍耐著沒瞪她,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然後放下她。
他剛剛是不是想瞪她?她的眼睛可是無比凌厲雪亮,她有看到!
「你打架欸!」她好心勸架,他怎麼可以瞪她?
這一點藍非無法辯白。
這場騷動引來了守衛隊長,以及巴圖爾,藍非一眼就在人群外圍看到他,顯然他正在某個妃子的帳篷裡,卻被打擾了。
「大辰公主的保鏢果然身手了得。」巴圖爾朝慕容霜華走來,守衛退向兩邊,看熱鬧的人群也讓出一條路來。「雖然不知道殿下的保鏢與我的守衛發生什麼不愉快,但還是請殿下明白,羅賽族人不喜歡閹奴這麼大大方方地出入,雖然我想以客為尊,不過我也必須考量到族內勇士們的榮耀,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恥辱。」
慕容霜華這才明白她撒的謊,顯然不隻是無傷大雅而已。
但事到如今,她更不可能坦白她說了謊,因為藍非已經光明正大地在巴圖爾的後宮進進出出,她怕巴圖爾惱羞成怒,真的把藍非抓去閹了!
「我明白,但是我也必須強調,大辰與羅賽族不同,我的保鏢並不是犯下任何可恥的罪行才成為……閹奴,他的出身是清白的,是自願服侍皇室,與你們所謂的閹奴不同,而且大辰不允許任何節操不夠高尚的人服侍皇室,你們的勇士不該感到恥辱。」
「好吧,不如我們各退一步。公主的保鏢與閹奴不同,但是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無法一再像今日一樣替他做出擔保。」
「當然,我並不希望給族長您帶來任何困擾。」
巴圖爾轉身離去前,似乎別有深意地看了藍非一眼。
慕容霜華對這結果並不滿意,畢竟追根究柢,是她說了謊,才害得藍非這麼辛苦,他應該得到一句最起碼的道歉才對,但目前她隻能無奈地接受。
驍勇善戰的羅賽族向來敬重勇士,藍非是大辰名震天下的「鐵騎雄鷹」鷹軍首領之一,更是各國軍隊既欣羨又痛恨的對手──那些讓敵人軍心潰散、措手不及的戰略都是他想出來的,所以敵人稱他為「武煞」,因為煞字本身就令人又懼又畏。
若是羅賽族知道藍非的真實身份,他早就被巴圖爾奉若上賓,那些羞辱他的人隻會把他當成英雄崇拜。甚至,她聽過羅賽族大酋長對英勇的戰士有多大方,把自己的妃子和女兒當成獎賞送給他們也不是罕事。
嗯,她承認最後這一點,不知為何讓她不太喜歡,不過重點是她讓藍非承受了這些羞辱。
「都是我的錯……」她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明白,皇帝也是會犯錯的。不過既然她還不是皇帝,現在明白這點似乎還不遲?「我應該跟你道歉,真的。我不該撒那個謊,你不應該忍受這些……」作為一國之君,怎麼能讓自己未來最優秀的下屬承受這種屈辱?她真失敗!
「您不需要道歉。」藍非走在她身後,向來不怎麼把尊重上司放在心上的人這回倒是特別強調了「您」字,他想的是,她方纔的話可不能被聽見。「眼前我唯一的使命就是保護您,其他一點也不重要。您的做法是對的。」他認為巴圖爾將公主安排在他的後宮,根本居心叵測!若是他醒來時發現公主竟然被藏在別人的後宮,而他卻連她的面也見不著,更無法防範巴圖爾有任何不軌之舉,他會無法原諒自己。
又說這種話……慕容霜華瞥了藍非一眼,這傢伙依然目不斜視、一絲不苟,一副除了他的主子以外,閒雜人等不得靠近的模樣,讓她一陣沒好氣。
「你真是……」噯,算了。「不說這個了。我猜你應該很餓了,所以讓他們提早準備晚膳。我有吩咐他們要送來平常吃的十人份……應該夠吧?」他少吃了九餐,加上等等要吃的那一餐……雖然這種算法很可笑,但他本來就需要把體力補回來嘛,以他的食量,她還擔心不夠哩。
「……」她當他是豬嗎?「謝謝殿下如此……體貼。」
「不客氣。」她彷彿真沒聽出他的無言以對,笑容燦如夏花。
藍非忍不住想起以前在宮裡她一邊這麼笑著,卻一邊整得那些老臣和來使暗暗叫苦又無法有怨言,覺得有些好笑。
也許她有時是故意的,有時卻是太天真吧?是這樣嗎?藍非驀然覺得有些頭疼。
回到帳篷裡,慕容霜華支開帕瑪,讓藍非跟她一塊兒坐下來用餐。羅賽族在帳篷中央鋪上地毯,一碟碟食物也是擺在地毯上,隻有族長或酋長宴客時才會用矮几擺食盤,但巴圖爾讓慕容霜華每餐都能使用矮几,所以這會兒帳內足足擺了十張矮几,圍成一個長型的口字。
藍非的食量本來就大。慕容霜華記得小時候她曾經懷疑藍非在皇家宴會上偷藏食物……他小時候很矮又很瘦小,她還曾誤以為他跟她同年呢。他吃進去的食物數量顯然跟他的身體完全無法相比!當然她沒有明確的當眾指控他,她也知道那樣的指控相當羞辱人,隻是每次父皇設宴時,她都忍不住偷偷觀察這個身體疑似存在另一個空間可以吸收食物的詭異少年。
扣除她自己吃掉的那一份,藍非還真的吃掉九人份的食物,她依然忍不住盯著他偷偷觀察,他看起來還真是半點勉強的神色也無,這讓她忍不住在最後坐到他身邊,大眼不住地往他的肚子瞄去……
啊啊!這比鬼故事還嚇人,那堆山一樣的食物到哪去了?他明明不是多魁梧,尤其比起他在軍中的許多袍澤。如果不看他衣袍底下的肌肉有多結實,高瘦的藍非總讓人誤以為他是文官。
好歹照顧了他三天,慕容霜華知道藍非的腰很細……她又瞄了眼,對那些食物的去向更加感到不可思議了。
藍非很不想開口,因為她的舉止讓旁人尷尬得無法開口……哪怕此刻帳篷內沒有旁人,隻有他們兩個,但她的視線大剌剌的程度,隻差沒明著邀請他開口,問她到底想怎樣?
他吞下最後一口食物,放下巴圖爾特地為他們準備的碗筷,身體坐得更筆挺,嚴肅地問:「殿下沒吃飽?」他吃了她想吃的食物?
慕容霜華笑得一臉無辜,「我看你吃就飽了。」天下第一奇觀啊!
「礙了殿下的眼,明天開始末將會自己到帳外用膳。」
「你別老是曲解我的意思。」這傢伙是在鬧彆扭嗎?「我隻是好奇,你的腰那麼細,哪裝得了那麼多東西?我可以摸摸看你的肚子嗎?」身為大辰未來的皇帝,對子民身體上的詭異現象抱持著想要一探究竟、好好研究的心思,這是萬民之福啊!
藍非直視前方,面無表情。他很確定他穿了衣服,隻是她的視線讓他覺得自己一絲不掛!
還有,她這是在吃他豆腐嗎?藍非實在不願深想今天醒來那時在他腿上摸來摸去的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覺,因為他現在知道這座大帳篷裡平時沒別人,奴隸帕瑪通常待在帳外的小棚子下。
殿下請自重。他該不該這麼對她說?也不想想是誰叫來十人份的食物,他從軍後便不讓自己吃太飽,每餐七分飽為止,今天卻破例了。「將每一口食物細嚼慢咽,讓它們回歸最純粹的大小再吞下肚,所有食物能下肚的部分剁碎擠壓在一起後,並沒有肉眼看到的龐大,這應該能解釋殿下的疑惑吧?殿下如果累了就早點歇著吧!」
還是很不可思議啊!
「我還不累。」她笑得更加和藹可親了,藍非終於知道那些面對她的笑意盈盈卻臉色鐵青的大臣們心裡作何感受。「既然你吃飽了,正好我讓人提水進來,你去把身子洗洗吧。」
「……」他並不想胡思亂想,但這似乎……不合禮節。
「你睡了三天啊。」
藍非像是意會些什麼,立刻起身退開。「請殿下恕罪。」
慕容霜華眨了眨大眼,猜他可能誤會了什麼,才道:「我有幫你……唔,我是說……」她搗住嘴,笑得更甜美了,「我讓他們備了兩大桶水,否則你自己到外頭去洗,被發現就不好了,洗一洗才好換藥,快去吧。」
所以是他多心了?藍非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殿下畢竟是體諒他,反觀他卻對她存在太多不必要的成見,於是他行了個禮便退到屏風後。
羅賽族雖是遊牧民族,但族長的財富並不比小國的國王遜色。相反的,因為他們的領地位於東西方貿易必經之處,族長的貴客所使用的東西有不少都是皇宮裡才能一見,像這座彩色玻璃屏風也是西方來的。看樣子商人來往大辰和南方的高陽做生意,免不了要給羅賽族剝個幾層皮下來,難怪西武國王子費盡心思想和大辰公主聯姻。
盛裝熱水的兩個木桶都足以坐進一名大男人,水量夠他從頭到腳好好梳洗沐浴一番。藍非想的是速戰速決,羅賽族習慣在沒有牆壁的帳篷裡解決吃喝拉撒等大小事,他長年待在軍中,也沒什麼好扭捏,但問題是跟他在同一個營帳裡的是公主殿下!他從剛剛就不太想動腦思考,明明在到達巴圖爾的部落並且陷入昏迷以前,他根本沒空梳洗,行軍時幾天不洗很平常,跟蹤浪人那幾日更不可能有機會做這種奢侈的事,但是他醒來後……
不說他渾身赤裸,他的身體也沒有昏迷之前髒。
但這些不代表什麼,再怎麼樣也有奴隸能差遣。
藍非閉氣潛到木桶的水底下,這不是他可以胡思亂想的。在差點憋死自己以前,他總算喘著氣浮出水面,腦海裡那些不該存在的念頭,則沒入暗不見天日的最深處。
慕容霜華坐在帳篷另一邊,羅賽族人用來日常起居的一張華麗的地毯上,地毯上散落著各式圓枕,還有張小方幾,上頭擺著她在巴圖爾這座活動行宮裡借來的書籍。她對羅賽族語言的認識,還不足以讓她對他們的文字閱讀無礙,但巴圖爾經常邀請大辰的學者替他翻寫各類書籍,慕容霜華得以找到這些學者翻譯的典籍,對她認識羅賽族文字與文化有很多幫助。外界認為羅賽族勇武有餘,卻不喜歡知識,但巴圖爾顯然是一名有遠見的領袖,她認為她應該好好把握這個機會,也許能為大辰與羅賽族的邦交做點什麼。這三天下來,她為了這些忙得不可開交,當然也包括照顧一直昏睡的藍非,不過現在……
屏風後又傳來水聲,而擱在她眼前的書頁從方才就沒翻動過。
慕容霜華忍不住用手在臉上掮了掮,不知為何她覺得好像有點熱,但現在是冬天吧?難道是帳篷中央的火盆燒得太猛烈了?
她悄悄往屏風的方向瞄去,彩色玻璃屏風看上去是透明的,人影卻會被分裂成數個扭動的暗影,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況且最刺激的她也全都看過了。
嗯……呵呵!既然他沒問,那她就乾脆裝傻到底。其實從被綁架以來,她對各種臭味的接受度已經被狠狠鍛煉過了,任何臭味都比不上那群浪人……惡!現在想起來她都還有點想吐!
想想看,那群變態帶著她馬不停蹄地趕路,餐風露宿,最愛把敵人的身體剖開,在血雨中狂歡,還挖出內臟烤來吃,更噁心的是他們從不做任何梳洗清理,那味道多可怕啊!
至於這羅賽族的帳篷,也不可能和炎帝城裡她的太平宮一樣。遊牧民族和牲畜一起生活,出了帳篷就是各種屎的氣味,她都麻木了,相比之下藍非的身體幾天沒洗算什麼呢?
不過,來到這兒的第一天,當她把自己徹頭徹尾清洗乾淨,感動得都要噴出眼淚時,她的視線忍不住瞟向躺在地毯上,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救了她,身上卻又黏又髒又落魄還沒辦法自己好好梳洗的藍非……
他真可憐吶。她絕不是嫌他臭哦!
而且人要是不知感恩,跟畜生有什麼不同?她絕不是因為希望至少她的帳篷裡可以不要有太明顯的臭味才動他的腦筋哦!
反正那天左右無事,她又讓帕瑪去提水,吩咐她守在外頭,然後拍了藍非好幾巴掌,他都沒反應,隻好真的動手把他扒個精光。
噯,好熱!慕容霜華從引枕的抽屜裡取出扇子掮風。這把扇子極為花俏,也是西方來的,白色象牙扇頁鏤刻出各種繁複美麗的圖案,刀工精緻令人讚歎。西武王子送到大辰的禮物中就有好幾把這種扇子,可惜她那時不喜歡他,在宮裡從沒拿出來用,現在她想著,要是回去的話她會記得全部拿來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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