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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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黑暗中,有什麼聲音在騷動。
  
  肯……
  
  他聽不清楚,但那聲音持續不斷。
  
  ……肯……
  
  是什麼?他試圖分辨。
  
  肯恩……
  
  那是誰?
  
  「屠肯恩!」
  
  冷酷的聲音叫喚著那個名字,如閃電般穿透黑暗,將他硬生生從黑色的泥沼中拖了出來。
  
  屠肯恩。
  
  對了,那是他。
  
  他的名字,他的姓,Rain給他的名字,屠海洋給他的姓──
  
  「你他媽的給我把眼睛睜開!」
  
  那是一句命令。
  
  他奮力睜開了眼,看見了一個男人,那是另一個他。
  
  那個男人戴著口罩,但他還是認出來他是那個和他有著同一張臉、同一雙眼、同一雙手,同樣DNA的男人。
  
  「吸氣!」那個男人的手在他胸口之中,擠壓按摩著他的心臟,凶狠的瞪著他開口命令,「吸氣!」
  
  他吸氣,第一次沒有成功,但他幫助著他,他再吸氣,這一次他成功了,氧氣經由氧氣罩,穿過口鼻,充塞他的心肺,下一秒,他感覺胸中的那顆心臟跳動了起來。
  
  男人鬆開了那顆心臟,抽回那戴著手術用手套沾滿鮮血的大手,一個女人立刻過來接手替他縫合胸口,是Rain。
  
  恍惚中,他看見那男人的左手臂上插著一條細長的管子連接到他的手臂上,而他甚至還在幫他挖出卡在肩上的子彈、縫合傷口。
  
  他無法好好思考,男人與女人的臉在眼前晃動,還有其他人在附近,但他看不清楚,辨認不出,他們的臉忽遠忽近的,聲音也忽遠忽近的,但他知道,那男人和Rain正合作無間的處理他的傷口。
  
  那一秒,他知道他不會死,不能死。
  
  屠震不會讓他死,Rain也不會,他與她都不允許。
  
  他想要說話,但他的舌頭不聽使喚,光是要維持呼吸、心跳,就已經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
  
  「阿震,夠了。」Rain冷靜的聲音淡淡響起:「你可以不用再輸血給他了,他的出血已經止住,生命跡象也暫時恢復穩定,我們還有你們平常準備好的冷凍血液,可以讓他自體輸血,剩下的我會處理。」
  
  那個男人沒有和她爭執,他只是縫完了最後一針,剪掉了縫線,然後才拔掉手臂上那粗大的針,脫掉手術用手套,拿消毒過的棉花壓在針孔上,往後靠坐在機艙上。
  
  那一秒,他的視線和他在半空中交集。
  
  肯恩看見男人一臉蒼白的看著他,那男人的表情已經不再凶狠,湛藍的瞳眸映著被戴上氧氣罩的他。
  
  「你這個蠢蛋。」男人張開嘴,吐出批評的字句。
  
  他沒力氣回話,只是虛弱的看著他,懷疑這傢伙知不知道在某種邏輯上,這也是在罵他自己,畢竟他們在身體與智能上,完全一樣,沒有差異。
  
  然後,他的視線再次變得模糊,幾近黑暗,沒來由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的手抽搐了一下,可剎那間,他感覺到一隻大手握住了他的手,緊握。
  
  「只是麻醉生效了。」
  
  像是知道他的驚懼,他在朦朧的黑暗中,聽見男人的聲音。
  
  「放心,我會叫醒你。」
  
  他知道他會,但他混濁的腦袋想起了一件事,浮現了一張臉,他握緊那傢伙的手,張嘴試圖發聲。
  
  起初那傢伙沒有動靜,然後他感覺到臉上的氧氣罩被拿開。
  
  「什麼事?」
  
  他將意識集中在舌頭上,吐出幾個字。
  
  「你的……信箱……狩獵……」
  
  「我收到了,我會處理。」男人開口承諾。
  
  「找到……他們……」他艱難的說:「找到她……」
  
  「我知道。」他說,然後替他將氧氣罩戴回。
  
  聞言,他這才閉上早已失去焦距的雙眼,讓自己被藥效帶走,陷入那片無盡的黑暗裡。
  
  ☆☆☆☆☆☆☆☆☆
  
  醫院、手術室、加護病房、普通病房──
  
  醫生、護士、Rain、屠震──
  
  他斷斷續續的醒來過,當他真的清醒過來時,已經過了好幾天。
  
  他是痛醒的。
  
  可怕的疼痛佔據全身上下,充斥著每一個細胞,每一寸肌肉、骨頭。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看著白色的天花板。
  
  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人硬生生拆開過一遍,他的右胸、左肩和腰腹、右腳都又痛又燙,但他歡迎那些疼痛,那表示他還活著,而且它們讓他清醒過來。
  
  敲打鍵盤的聲音,輕輕在旁響起。
  
  他轉過頭,看見屠震坐在一旁將長腿交叉架在病床上,一台超薄的筆記型電腦被放在他腿上,他垂著眼專注的盯著螢幕,十指飛快的在鍵盤上敲打。
  
  「我把止痛藥停掉了。」像是察覺到他醒了過來,屠震頭也不抬的開口:「如果你想,按一下手裡紅色的按鈕,就能讓止痛藥加入點滴中緩解疼痛。」
  
  他垂眼,看見手中被放了一個紅色的按鈕,按鈕連結到床旁的點滴架上,架子上掛著一瓶液體。
  
  因為那滿佈身體的痛讓他實在很不舒服,有那麼一秒,他真的考慮按下那按鈕,但到頭來,他還是鬆開了手,舔著乾澀的唇,張嘴吐出沙啞的字句。
  
  「我這樣就好。」他寧願繼續痛下去,也不願意無法自主的躺在床上,他受夠了那種日子。
  
  「我調整過劑量,那不會讓你昏睡過去。」男人說。
  
  「我這樣就好。」他強忍著痛坐起來,重複。
  
  屠震抬起那雙冷眼,看著他。
  
  肯恩喘著氣,鎮定的回視著他。
  
  坐在床邊的男人盯著那渾身是傷卻還是硬是要坐在床上,不肯躺下使用止痛劑的傢伙,半晌,才垂下眼再次看著他腿上的筆電,淡淡道:「隨便你,我和Rain說過你不會用,但她堅持我一定要提醒你。」
  
  肯恩鬆了口氣,喃喃道:「抱歉。」
  
  對這個道歉,屠震只輕哼了一聲。
  
  趁屠震還在打電腦,肯恩慢慢活動著自己的手指與腳趾,雖然有些指頭瘀青了,但它們每一根都動了,就連被打上石膏的右腳腳趾也有反應。
  
  他鬆了口氣。
  
  「你的腿骨沒有斷掉,只是裂了,但下次你不一定會這麼幸運,你不是每一次都能來得及避開要害的,子彈也許會直接穿過心臟或打到大動脈。」
  
  那譏諷的聲音又響起,肯恩抬眼,只看見屠震仍在敲打電腦,薄唇吐出另一句,「你應該要知道不要惹惱對你開槍的人。」
  
  「你怎麼──」他懷疑他如何知道,然後突然領悟:「屠勤來了。」
  
  只有可能是屠勤,才會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那男人有很強的接觸感應能力,能透過接觸事物而看到留下來的意念。
  
  「不是屠勤,屠勤昨天才到,是阿浪的老婆。」屠震繼續敲打他的電腦,邊說:「她堅持要跟來,她在直升機上感應到那場爆炸,她看見你被炸飛,還被那傢伙射擊,她差點跟著休克,阿浪不在,夏雨不得不幫她打鎮定劑。」
  
  最後一句,讓他瞳眸收縮,更糟的是,那表示當時她也在那裡,在城堡附近,而那該死的城堡裡在過去那幾天死的人足以媲美戰場,那對能夠感應謀殺案,卻又被打了鎮定劑而無法反抗的談如茵而言,簡直就像活生生的地獄。
  
  「她還好嗎?」他嗄聲問。
  
  「阿浪來了。」屠震抬眼看著他,冷著臉說:「他氣得要死,那是他的案子,他的老婆,不管是談如茵或你,發現任何問題,都應該先知會他,而不是自己做決定。」
  
  「屠歡出事了,如茵姊知道屠歡對阿浪來說,就像親妹妹一樣,她知道阿浪必須去歐洲,而我剛好在好萊塢,我認識的人也剛好能弄到邀請函。」
  
  「瑪麗.泰勒是客戶,你應該知道,把客戶差點害死對武哥來說是大忌。」
  
  他的確知道,他也的確不該將瑪麗牽扯進來,所以他不再辯解,只道歉。
  
  「我很抱歉。」
  
  「你最好是。」屠震冷冷的說。
  
  肯恩深吸了口氣,再問:「現在是什麼情況?」
  
  聽到這個問題,屠震不再指責他,只直接告訴他進展。
  
   「我們找到了珍妮、瑪麗、楚欣欣和林娜娜,武哥已經先安置了她們。城堡被燒毀了,但談如茵設法從殘骸中找出了黛安娜的日記,嚴風已經到了好萊塢去確認其 中說的事。你的檔案解釋了一部分,瑪麗.泰勒補充了細節,她說楚欣欣的朋友湛小姐應該和你在一起,我猜她就是那個被帶走的。」
  
  他心頭緊抽,臉色蒼白的點頭:「對,她就是那個被帶走的。」
  
  「阿浪的老婆看到的只有一部分,你從頭再說一遍,我需要更多細節。」
  
  肯恩深吸口氣,背靠著身後的枕頭,閉上眼,簡單陳述那天發生的事。
  
  半躺在床上的那個傢伙語音平穩,平鋪直述的交代那天的事,如果只聽他說話,會以為他只是受了點輕傷,但屠震知道他不是,所以他抬眼朝他看去。
  
  床上那傢伙的下顎緊繃、雙拳緊握在身側,額際冒著青筋。
  
  若不是太痛,這傢伙絕不會讓疼痛顯露出來,他害怕被強制施打止痛劑或麻醉藥,害怕再次被困住,害怕再也不能自由行動。
  
  屠震知道他為什麼會怕,是他也會怕,那是他為什麼不強迫他使用止痛藥的原因,他了解,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的恐懼。
  
  有時候,會痛也是件好事。
  
  還會痛,表示還活著;能夠動,證明他是自由的。
  
  他看著肯恩忍著痛,陳述那天發生的事,然後肯恩張開了眼,臉色蒼白的看著他做了總結。
  
  「我認為帶走她的那兩個男人,都是幕後的玩家,那個獵人遊戲的玩家。」
  
  屠震同意這點,而這對那被帶走的女人來說,真的很不幸。
  
  「亞倫.艾斯真正的僕人在兩個星期前全部被解僱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鎮上的人以為是因為他得了癌症快死了才會這麼做。至於警方,他們說他們從來不曾接過亞倫堡的報案電話,更沒派人去問案過,甚至不知道發生了謀殺案,顯然你看見的那些警方,也是假的。」
  
  「這是場遊戲,從頭到尾都是。」肯恩看著他說:「對那些玩家來說,就只是場遊戲,他們像看電影一樣的欣賞這場獵殺,看人們被驚嚇、被玩弄。」
  
  屠震將筆電轉過來,顯示螢幕上的畫像給他看。
  
   「楚欣欣她們協助當地警方的嫌犯素描畫家,畫了幾張素描,最清楚的是那位管家貝魯斯,我懷疑那是他真正的臉,但我還是把他的臉輸入了電腦,讓系統從 FBI、Google及國際刑警組織……等,不同的數個資料庫去做人臉辨識。武哥讓可菲和小花去調查亞倫.艾斯的財務及金錢流向,目前還沒有什麼結果。」
  
  「亞倫.艾斯房間裡的電腦呢?全毀了嗎?」肯恩擰眉,追問。
  
  「沒有,但有人拔掉了電腦硬碟,所以我們目前有的,就是你寄來的複製檔案,還有黛安娜的日記。」
  
  「那個獵人遊戲呢?」他喉頭緊縮的問。
  
  「我在網路上搜尋過,到處都沒有關於那個獵人遊戲的消息,那是私人的遊戲,架設在私人的伺服器上,我寫了程式,讓它搜尋全球網路上所有的相關字詞,或許會有人聊到相關訊息,但那需要時間。」
  
  這消息,讓肯恩心頭一抽,瞳眸收縮。
  
  但她沒有時間,那些玩家不知道會對她做什麼事。
  
  他深吸口氣,看著屠震,道:「你有紙筆嗎?」
  
  屠震一愣,很快領悟到他想做什麼,他沒多問,直接把筆電攤平遞給他,道:「這是觸控式的,你可以直接用手畫在上面。」
  
  肯恩抓著那觸控式螢幕,打開繪圖軟體,開了一個空白的圖檔,直接以手指在上頭快速的畫出兩張人臉。
  
  那不是很容易的事,他每次移動手指,傷口就會被拉扯到,但他一聲不吭的將那兩人的模樣畫了出來;他的記憶力很好,素描對他從來就不是難事,他只需要把印在腦海裡的事物複製出來。
  
  但僅僅只是在螢幕上畫圖這麼簡單的動作,已經讓他渾身冒汗,肯恩畫完之後,把螢幕還給屠震,看著他說:「貝魯斯的臉也許是假的,但這兩個男人不是,他們沒想過要留我活口。」
  
  他盡力不讓手抖得太厲害,但螢幕仍然抖得很明顯。
  
  屠震對此沒多說一句,只是接過手,道:「我已經讓電腦鎖定監控這附近所有能取得的交通畫面,比對湛小姐的臉,我會把這兩張臉加進去,一比對到相似的人臉,它會自動通知我。」
  
  肯恩喘著氣,靠回身後的枕頭上,點頭當做聽到。
  
  「我收集了現場的跡證快遞回去。」屠震把筆電放到病床上,起身替他倒了杯水,將水遞給他。「紅紅已經在實驗室裡做檢驗,或許她能找到線索。」
  
  肯恩反射性將水接過手,但沒有喝,只是抿唇垂眼看著手中的水杯,一手無意識的壓著自己右胸上因為接過杯子而牽扯到的傷。
  
  他在思考,屠震知道,他自己偶爾也會這樣恍神。
  
  那個被綁架的女人困擾著他,屠震知道肯恩會覺得那是他的責任,湛可楠在他面前被帶走,他清楚這傢伙會有多自責。
  
  屠震伸手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
  
  肯恩一愣,回神抬眼朝他看來。
  
  「你應該知道,湛小姐被綁架不是你能控制的事,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休息,盡快讓自己恢復過來,其他的事,我們會處理。」
  
  肯恩看著他,深吸口氣,點頭同意。
  
  「我知道。」
  
  「那就把水喝了,好好睡一覺,讓你的身體有機會修復傷口。」
  
  這男人是對的,此時此刻,他除了好好養病,什麼也做不了,所以他不再多說,只握緊了水杯,強迫自己喝水。
  
  他慢慢的吞嚥著,當他喝完一杯,床邊的男人又替他倒了一杯。
  
  清涼的水滋潤了乾裂的唇、燥熱的舌,滑入喉中,舒緩了發炎的疼痛,但卻無法舒緩那無能為力的感覺。
  
  就在這時,屠震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支錶,遞給他。
  
  「我把錶面換過了,其他功能也修好了,幸好GPS沒有被撞壞。」
  
  看見那支錶,他眼角微抽。
  
  身上的傷讓肯恩就連動一下都覺得喘不過氣來,但他仍伸手接過了那支錶,將其緊握。
  
  「我本來想把錶留給她的,但她沒有拿,如果她拿了錶,她現在就會在這裡。」
  
  聽到他沙啞的聲音,屠震挑眉,道:「如果她拿了錶,你現在已經死了。」
  
  肯恩一扯嘴角,垂眼自嘲的輕笑,但屠震看見他將那支錶握得更緊,緊到指節都已泛白。
  
  「你休息吧,一有消息,我就會通知你。」
  
  「她的家人,湛小姐……有人通知她家人了嗎?」
  
  「她現在是失蹤人口,警方已經連絡過了,武哥認為在情況未明之前,不需要讓她的家人知道我們在找人。」
  
  有時候,太心急的家屬反而會干擾他們的作業。
  
  他清楚這一點,再無話可說,只能點點頭,疲倦的吐出乾啞的道謝。
  
  「謝謝你。」
  
  對這句謝,屠震沒有客氣,他點點頭,知道這小子需要獨處與休息,便不再打擾他,拿起放在床上的筆電,走了出去。
  
  一陣涼風襲來,帶來森林的香味,肯恩轉頭,看見窗外的碧雲藍天。
  
  鳥兒在樹頭啁啾,陽光穿透林葉,這世界看來如此平和,讓那天的暴風雨好像假的一般,像是從來不曾發生過。
  
  但它發生過,那些人死了,被狩獵、被謀殺,他清楚記得那一切,也清楚記得那個依偎在他懷中的女人。
  
  他記得她嚐起來的味道,記得她散發的小小溫暖,記得她如何伸出雙手擁抱他,也記得他用盡所有力氣,依然無法將她掌握,還是讓她從手中滑了出去,讓她被那傢伙帶走──
  
  半晌,他才發現手裡傳來刺痛感,他低頭,看見被他握在右手的錶雖然依然完好,但他左手的玻璃水杯不知何時已被他捏破。
  
  ☆☆☆☆☆☆☆☆☆
  
  日子一天天過去,可即便紅眼的人不斷奔走,但每回才找到的線索,在追查之後又會碰到死胡同,就連屠勤來了,也無能為力,那些人將所有的線索清得一乾二淨。
  
  Rain和如茵姊每天都會來看他,阿浪也來過。
  
  「抱歉。」他在只剩那男人時,開口解釋:「我不是想插手你的案子。」
  
  阿浪靠在窗邊,雙手在胸前交叉,抿唇看著他,半晌,才道:「你知道這整件事,我最不爽的是什麼嗎?」
  
  他沉默著,沒有回答。
  
  「我最不爽的,是你認為可以自己一個人處理這一切。」阿浪瞪著他說,並在他試圖張嘴時,道:「別說你沒有這樣想,你他媽的就是這樣想,所以才不曾通知小肥就在沒有旁人支援的狀況下來這裡查案。」
  
  肯恩無法否認這件事,只能坦承:「我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他說的是實話,他沒想到。
  
  狗屎,就連阿浪自己也沒想到,所以他猜他不能把事情全怪這臭小子頭上。
  
  「我希望你不要蠢得再有下次。」他沒好氣的說。
  
  「不會再有下次。」肯恩看著那老大哥,開口承諾。
  
  聞言,阿浪這才直起身子,上前把捏在手中的資料夾拿出來,遞給他。
  
  「這是嚴風今天傳來的資料,阿震要我交給你,別讓Rain和茵茵看到,如果她們發現你在看工作文件,我們每一個人的耳根子都會不得安寧,但我想你需要知道前因後果。」
  
  他確實需要知道前因後果,他和阿浪道了謝,將文件抽出來瀏覽,雖然早就猜到大半,但這文件證實了他早先所猜測的事,亞倫.艾斯是為了女兒報仇。
  
  那名單上的每一個人,都曾利用過黛安娜,間接造成了她的憂鬱症,讓她即便脫離了那個環境,依然無法恢復過來。
  
  他閤上了文件,將它壓在枕頭下。
  
  即便知道了前因後果,那也無法改變什麼。
  
  她依然沒有消息。
  
  然後,日子又往前推進,一天、一天、又一天……
  
  他開始可以下床,他的傷慢慢癒合結痂,他試著重新鍛鍊自己,卻越來越覺得自己像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
  
   男人們持續讓他知道最新的消息,但事情沒有太大的進展。阿震追蹤到了貝魯斯的身分,但那傢伙的資料當然也是虛擬的。小肥追查亞倫.艾斯的金錢流向,但那 些錢在他死亡之前與之後,所有的開支與流向都很正常。加拿大海關沒有湛可楠的出境記錄,阿震的電腦也沒有從中比對出誰的臉孔。
  
  他不讓自己多想,不敢讓自己去想,他知道紅眼的人在找她,傾全力去找,所以他不去想,只讓自己吃飯、喝水、睡覺。
  
  轉眼,又數天。
  
  他不敢想,他盡力了,但他越來越焦躁,也越來越壓不住脾氣。
  
  而惡夢,連連,不停。
  
  他不想吃藥,所以無法深眠,他強迫自己在該睡的時候躺著,閉上眼,躺床上,有時候太累,他真的睡著了,可睡夢中,他總會回到爆炸現場,看見她從他手中滑了出去,看見她被那男人帶走。
  
  他掙扎著從夢中清醒,大汗淋漓,滿佈全身。
  
  窗外闃黑一片,悄無聲息。
  
  病房裡的燈是開著的,蒼白的燈照亮一室,也照亮那個站在他床邊,俯身抓著他肩頭的男人。
  
  是屠震。
  
  肯恩坐起身來,抹去一臉的汗,喘著氣,吞嚥著口水,知道他能醒來,是因為他搖醒了自己。
  
  他應該要道謝,但他的錶顯示著時間,現在是半夜兩點,屠震不該在這裡,他屏息開口問。
  
  「有消息嗎?」
  
  「沒有。」屠震鬆開了他的肩頭,替他倒了一杯水。
  
  他應該要伸手去接,但他沒有辦法。
  
  沒有。
  
  兩個字,像銳利的箭,劃破空氣,狠狠的戳在他胸口。
  
  那很痛,好痛。
  
  他閉上眼,只覺無法呼吸,不由自主的握緊了雙拳。
  
  看他的樣子不太對,屠震朝那止痛劑的按鈕伸出手,誰知下一秒卻被肯恩抓住了手腕,阻止了他。
  
  「不用……我沒事……」肯恩強忍那椎心的痛楚說。
  
  他看起來不像沒事,他額冒冷汗,肌肉緊繃,脖子上的青筋因為太過用力而冒起,像糾結的樹根那樣鮮明。
  
  「你需要止痛藥。」屠震說。
  
  「我不需要……」他咬著牙道。
  
  屠震擰眉,冷聲指出:「你知道它會讓你好過一點。」
  
  「它不會!」他猛地睜開眼,憤怒的低咆出聲:「它只會讓我看見我有多蠢,讓我看見我的失敗,讓我看見即便我用盡全力也無法抓住她,讓我看見我有多麼無能為力──」
  
  話到一半,肯恩看見男人錯愕的臉,才發現自己正在發脾氣,他驀然一僵,猛地閉上了嘴。
  
  寂靜,充塞一室。
  
  他僵硬的看著眼前緩緩挑起左眉的男人,強迫自己鬆開了手。
  
  即便他迅速收斂了脾氣,但空氣中卻仍殘留著那抹鮮明又強烈的情緒。
  
  屠肯恩沒有脾氣,幾乎沒有,和他比起來,肯恩平常在紅眼簡直就像天使。
  
  他俊美、隨和,容易相處,對所有人的要求幾乎來者不拒,他甚至不抱怨,他總是調整自己,配合著每一個人。
  
  他和鳳力剛一起當孩子王,也和沉默的屠鷹一起做木工,他能和阿南在實驗室裡待上一整天,也可以和屠勤一起上山下海的去飆重型機車,他會陪阿浪一起練武,與阿磊一起跑步,也樂意與嚴風一起整理書寫那些煩瑣的文件報告,他甚至在回老家時會和帕哥一起去種菜。
  
  不管紅眼的人說什麼,屠肯恩都不會生氣,但他並不是真的沒有脾氣。
  
  屠震知道,肯恩當然有脾氣,他只是習慣把情緒藏起來。
  
  屠肯恩之所以能和每個人都相處得那麼好,是因為他為了保護自己,所以像變色龍一樣模仿紅眼的每一個人,然後在需要的時候,把那性格拿出來用。
  
  因為童年生活環境的不同,肯恩向來比他更壓抑、更懂得遮掩自己的情緒,他不能讓自己生氣,那會讓那個人掌握他的弱點,拿來對付他、折磨他、測試他。
  
  他把真正的自己藏了起來,不讓人發現,不讓人察覺。
  
  所以即便兩人如此相像,縱然他與他有著同一副軀體,而這世上再也沒有第三個人,能像他們倆一樣了解對方,可過去這些年,他大部分的時候,並非真的知道這傢伙在想什麼。
  
  可是,在這一秒,在這一瞬間,當屠震看見肯恩眼中那鮮明的情緒,他確實了解,清楚知道,那滿佈他眼底,充塞他全身上下每一寸細胞的情緒是什麼。
  
  憤怒、不甘、愧疚──
  
  痛。
  
  那不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是積壓在心底的痛。
  
  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
  
  它不會!它只會讓我看見我有多蠢,讓我看見我的失敗,讓我看見即便我用盡全力也無法抓住她,讓我看見我有多麼無能為力──
  
  他是如此害怕、那麼恐懼,為那個女人可能的遭遇感到驚慌憂慮,以致壓在心中的話,就這樣失控衝出了口。
  
  看著眼前這傢伙,忽然間,屠震知道這傢伙為什麼一直在作惡夢,為什麼被槍擊中還要站起來,為什麼明知不該抵抗應該要先求保命,卻依然在槍口前站了起來。
  
  在這之前,這傢伙一直表現得相當鎮定、十分冷靜,他知道肯恩擔心那個女人,會擔心是正常的,但他不知道他竟然這麼在乎,這已經遠超過對一般受害者的同理心。
  
  顯然,湛可楠對肯恩來說,不只是一個需要被拯救的女人。
  
  「抱歉……我不是……」肯恩吞嚥著口水,垂眼挪移開視線,耙著散亂的髮,深吸口氣,粗嗄的道:「我不需要止痛藥……我只是……我需要聽到一點好消息……」
  
  屠震看著他,鬆開了握著按鈕的手,放下了水杯。
  
  他知道為另一個人擔心受怕是什麼感覺,恐懼會像隻大手緊抓著他的心,隨著每一次的沒有消息,將他的心抓得更緊,緊到他無法呼吸,以為自己就要窒息。
  
  相較之下,身體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麼。
  
  他確實不需要止痛藥,他需要的是找到那個失蹤的女人。
  
  然後,屠震看見肯恩吸了口氣,抬起蒼白的臉,看著他,開口要求。
  
  「讓我試試神行者。」
  
  屠震聞言渾身一僵,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
  
  「不行。」
  
  「我可以找到她。」肯恩舔著乾澀的唇說。
  
  屠震瞪著他,冷著臉道:「我們當年就把它處理掉了,武哥親手拆了它。」
  
   神行者是惡魔的果實,是那個創造他們的惡魔所製造的罪惡機器,那個人跨越了道德的界限,把人當做動物,當成了實驗品、白老鼠,神行者可以辦到很多事,甚 至能強制激發人腦的潛能,但它同時也毀了許多人,太多人因此而瘋狂、死亡,能夠使用神行者的人少之又少,到了最後,真正使用神行者又活下來的,只有三個。
  
  為了不讓更多人受害,紅眼的人摧毀了它。
  
  但是,床上那個該死的傢伙並沒有因此放棄。
  
  「我知道你看過設計圖。」
  
  肯恩看著他,指著自己的腦袋說:「我們和一般人不一樣,它就在你腦海裡,你可以做得出來。」
  
   「你知道你在要求什麼嗎?」屠震擰眉瞇眼,冷聲說:「我不可能去做那該死的機器,更何況你自己也說過,你當年能利用神行者找到談如茵,是因為Rain和 你說過紅眼在哪一個地方,而且你他媽的運氣該死的好,才能捕捉到她的意識,那還是因為談如茵本身的心靈感應就很強。湛可楠就算有同樣的能力,這世界這麼 大,你也無從找起,阿光當年失蹤時,我們就討論過這件事,一下子搜尋接收太多人的意識,會讓你的大腦無法處理,你不是會就此瘋掉,就是會因此迷失再也醒不 過來──」
  
  「她是從我手中被帶走的,到今天已經一個半月了。」肯恩藍眸幽闇,瘖啞開口:「不是一個星期,不是一個月,是整整四十五天。 你知道那些人是什麼樣的人,他們若要她死,就不會帶走她,他們既然帶走她,就不會殺了她,我們都知道一個人要是跨越了道德界限,可以有多瘋狂,這些人把狩 獵人類當遊戲,對他們來說,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和動物沒有兩樣,你想想她可能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我不是不同情她。」屠震眼角微抽,握緊了拳,道:「但使用神行者太過冒險,那是在賭命。」
  
  「我願意冒這個險。」肯恩說。
  
  「我不願意。」屠震惱火的斥喝。
  
  肯恩看著那個男人,只再問了一個問題:「如果失蹤的是可菲姊呢?」
  
  這一句,教屠震虎軀一震,臉色鐵青。
  
  「如果是她,你不會反對這個意見,你會立刻去做神行者,你會親自使用它,你會用盡一切方式尋找她。」
  
  「湛可楠不是可菲,你才和那女人相處了三天,你和她幾乎像是陌生人。」他臉色難看的提醒肯恩,「這樣做值得嗎?」
  
  是啊,值得嗎?
  
  他不知道,他沒想過,他只是知道他必須這樣做。
  
  在這之前,他不敢想,不敢深想,不敢回想和她相處的那些美好細節,因為那真相讓他如此害怕。
  
  可是,在這時,在這秒,他猜他其實早已知道,就是知道,才無法接受她可能就此消失無蹤。
  
  肯恩看著眼前的男人,張開嘴,嗄聲道:「她可以分辨我們兩個人的不同。」
  
  就為了這個?
  
  屠震眼角微抽,「那女人從來沒見過我。」
  
  「她可以,她不只可以分辨你和我。」肯恩凝望著他,啞聲說:「她可以分辨傑西和我的不同,她可以看見我。」
  
  這一句,讓屠震啞口。
  
  肯恩勾起嘴角,沙啞的,緩緩的說:「她說她比較喜歡我,勝過傑西。」
  
  他的嘴角有一抹笑,眼裡卻滿佈著痛。
  
  「她要我做我自己就好,她喜歡,真正的我。」
  
  屠震瞪著他,無言以對。
  
  「我需要找到她。」肯恩直視著他,不再遮掩自己,第一次對自己和眼前這個和他如此相似的男人承認。
  
  這句話,就這樣冒了出來,在空氣間震盪著。
  
  是的,他需要。
  
  他需要找到她,他需要她。
  
  那個能夠辨認他,真的喜歡他,願意伸出雙手擁抱他的女人。
  
  「我需要。」他啞聲重複,幾近懇求。
  
  那,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渴望,求之而不得的痛。
  
  屠震知道,他看過同樣的表情,在鏡子裡,在他自己臉上。
  
  他無法拒絕他,但他又如何能夠答應他?
  
  ☆☆☆☆☆☆☆☆☆
  
  敲門聲突然響起。
  
  「抱歉打擾兩位。」
  
  兩個男人聞聲一起抬頭看去,只見門口走進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她穿著牛仔褲與T恤,手腕上戴著好幾個純銀手環,耳垂上也有著又大又圓的銀耳環,她將長髮盤在頭上,但仍有許多垂下,讓他知道她的頭髮很長,和小吉普賽的一樣。
  
  女人非常的漂亮,濃眉大眼,挺鼻寬嘴,乍一看,無法分辨她的年齡究竟幾歲,但他見過那雙深邃且烏黑的眼,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除此之外,這女人也給人一種神祕的特質,和她一樣。
  
  「我是可楠的母親,湛月暖。」
  
  他愣了一愣,這女人看起來很年輕,他原以為她只是她的親戚,或許是表姊妹,他沒想過她會是可楠的母親。
  
  湛月暖走到床邊,當她看清他的長相,忍不住挑眉再看向站在另一旁的屠震,瞧著那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問。
  
  「你們是兄弟?」
  
  肯恩微微一僵,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聽見屠震想也沒想的開了口,應了一句。
  
  「對,我們是兄弟。」
  
  他不由自主的朝那男人看去,只見他將手放到他肩頭上,屠震直視著那女人,道:「他是我弟弟。」
  
  這一秒,喉緊心縮。
  
  這些年,他知道屠海洋會收養他,是因為他長得和屠震一模一樣,戶籍上,他和他的確是兄弟,但這些年,這男人從來不曾主動提過這件事。
  
  「你們很像,我很少看到長得這麼像的兄弟。」湛月暖沒多想,只笑了笑,然後走到他床邊,看著他說:「我聽說你是最後一個見到我女兒的人。」
  
  這一句,讓肯恩瞳眸微縮,但他仍開口承認。
  
  「我是。」
  
  「你聽可楠說過我們的事?」她瞅著他問:「你知道我們是做什麼的。」
  
  「對。」
  
  「但你沒有來找我。」湛月暖挑眉說,一接到警方通知可楠失蹤的消息,她就坐飛機趕了過來,起初她不知道紅眼的存在,但當有人和她追蹤著相同的訊息時,她很難不注意到這些人。
  
  他深吸口氣,看著她,指出重點,「如果妳找得到她,妳不會出現在這裡。」
  
  「你說的沒錯。」她沒有生氣,只是在床邊坐了下來,瞧著他承認:「我試過了,當你們的人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時,我就試著找過她,但她消失了,我什麼也感覺不到。」
  
  一瞬間,痛又上心,他不期望這個女人能給他希望,她如果能夠預知,如果有關於小吉普賽的線索,不會等到現在才來,但在方才那幾秒,他確實忍不住想要相信──
  
  湛月暖看見他眼裡的痛,她挑起眉,知道自己沒有來錯。
  
  這男人在乎,而她需要的就是相關的人在乎。
  
   「我確實感應不到她。」湛月暖瞧著那男人說:「但你知道,我們這一行,很擅長找東西,遺失的東西。有時候人們掉了東西通常只是忘了把它收在哪裡、落在哪 裡,人的腦很特別,新生成的記憶是在大腦的海馬區,然後會在大腦額葉轉為長期記憶,但有時人們會因為許多原因而不小心遺忘,像是經歷重大創傷,或因為意外 而遺忘,我們幫助他們想起來,回憶他們把那東西放在哪裡。」
  
  他的海馬區和大腦額葉都沒問題。
  
  他記得事發時的每一分、每一秒,事實上,他記得太清楚了。
  
   「她不是東西,我沒有……」肯恩喉頭微緊,略一頓,才沙啞的看著她道:「遺失她。妳的女兒被綁架了,我知道她在哪裡被帶走的,可是不知她被帶去了什麼地 方。」而這當然和這女人所說的找東西完全是兩回事,那些東西不曾被移動過,它們只是被忘記放在哪裡而已,和她的狀況完全不同。
  
  「我知道,你們老闆和我說過了,而你確實是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
  
  「我是,但我已經把我記得的都說了。」肯恩說。
  
  她耐著性子說:「當然你說了,你說了你注意到的,但你忽略了其他應該注意的,而我能幫你回溯重建現場,我問過了,你的朋友們都因為你的記憶力很好,所以並沒有要求你去回憶說明那一切。」
  
  「我有。」站在床邊的屠震開了口。
  
  「你只是要他簡述。」她抬眼瞧著他。「不是回溯重建現場。」
  
  當那男人眼微瞇,湛月暖微微一笑,知道自己是對的。
  
  「我雖然是靈媒,但我們這些江湖術士用的方法大部分都有科學根據,FBI也會用同樣的技巧讓目擊者回溯犯罪現場,藉由訴說與問答回想,連結相關記憶。」
  
  她將視線拉回病床上那個男人身上,道:「既然可楠是我的女兒,你又是最後一位見到她的人,我相信請你重述一次事情發生的經過,並不是太過分的要求。」
  
  那的確不是。
  
  肯恩看著那個女人,問:「妳需要我做什麼?」
  
  「把你的眼睛閉上。」
  
  「如果妳是想催眠我,那並不容易。」他看著那女人,直接坦承:「不是我不願意配合,我只是做不到。」
  
  「我不是要催眠你。」湛月暖瞧著他,「我無法自己找到她,但透過你的回想,我可以幫你注意應該要注意的事。」
  
  肯恩看著她,說:「我受過訓練,我注意了所有該注意的事。」
  
  「那很好,但我的經驗是,越是專業的人,越自負,越容易忽略某些小細節。」
  
  這女人是對的,而他真的需要找到她。
  
  「把眼睛閉上。」她要求。
  
  他閉上了眼。
  
  黑暗來襲,然後那女人溫柔的聲音悄然響起。
  
  「現在讓你自己回到那一天,那一個晚上,可楠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真絲的白色細肩帶連身及膝洋裝。」
  
  「鞋呢?」
  
  他可以看見她小巧的裸足,看見她穿上了他的襪子,讓那太大的布料包裹住她的小腳,然後她抬頭對他微笑。
  
  她的模樣,看來如此甜美。
  
  他氣微窒,簡略的說:「她沒穿鞋,她的鞋掉了。」
  
  「那一晚,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
  
  他記得那個吻,那個要他小心點的吻,他記得她溫柔的吻,記得她撫著他的臉的小手,記得她眼裡那不曾掩藏的情,但他不想說出來,他不想告訴任何人。
  
  「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她再問了一次。
  
  他深吸口氣,道:「我記得我們在圖書室炸彈要爆炸了,所以我抓著她和珍妮往外跑。」
  
  話出口,那些影像在腦海裡浮現,清晰得一如才剛剛發生。
  
  「然後呢?」
  
  「我踢開了落地門,炸彈爆了,把我們推到半空……」他可以看見那一切,她驚恐的大眼,爆閃燃燒的火燄,她被火光照亮的小臉,他甚至能聞到炸彈爆開時的煙硝味,感覺到她從他掌握中滑走。
  
  他不自覺握緊拳頭,啞聲說:「我試圖拉住她,但沒有成功,我們摔到不同的方向。」
  
  「可楠還好嗎?我的女兒,她落在哪裡?」她的音調很柔軟,不疾不徐。
  
  恍惚中他可以看見她狼狽的從草地上爬起來,那個身材嬌小卻無比勇敢的小女人,她的模樣是如此清楚,那樣鮮明,當她回頭看見他,烏黑的大眼鬆了口氣的同時也浮現擔心。
  
  胸臆在那一瞬,像是被壓上了顆石頭。
  
  他吞嚥著口水,喉嚨發乾的說:「是的,她還好,她先落在樹叢上,才摔到草地上,然後爬站起身,朝我走來,我受了傷,她想要幫我。」
  
  「後來呢?」
  
  他渾身緊繃,聲音粗嗄:「我知道有第二顆炸彈,我要她別過來,但她沒有聽到,她聽不清楚,我們的聽力都被第一波的炸彈暫時損傷了。」
  
  「所以她還是朝你跑來了?」
  
  「是的。」
  
  「發生了什麼事?」
  
  他喘了口氣,握緊拳頭,額上青筋冒起,他忍著那痛楚,訴說著:「第二顆炸彈爆炸了,她被衝擊波推倒,一塊破裂的磚石擊中了她,她趴倒在地上,沒有再起來,我想過去查看她,但我的腳斷了。」
  
  「然後有個男人來了?」
  
  「對。」
  
  「他在你哪一邊?」
  
  「左前方。」
  
  「可楠呢?」
  
  「在我前面。」
  
  「那個男人做了什麼?」她再問。
  
  「男人走到她身邊,對我開了一槍,擊中了我的左肩。」
  
  說到這裡,湛月暖注意到他的身體不自覺微微一震,在回溯當時記憶的過程中,他全身肌肉都繃了起來,汗水從他額際滲冒出來,她看過他的老闆給她的報告,這個男人受了傷,很重的傷,幾乎因此而喪命。
  
  她知道回想這件事,對他來說並不容易,不幸的是,為了找回女兒,她還是得強迫他去想,去面對。
  
  「他用左手還是右手開槍?」
  
  「左手。」他回答她的問題。「我中槍之後,他蹲了下來,對她微笑,伸手觸碰她,我站起來試圖阻止他,他朝我開了第二槍。」
  
  她瞳眸微縮,悄悄覆住了他擱在膝腿上緊握成拳的手。
  
  他沒有因此放鬆下來,她將聲音放得更軟。
  
  「現在,我要你別注意可楠,我知道你很擔心她,但現在這個男人比較重要,他出現時,你一定曾抬起頭看著他,你可以描述一下他嗎?」
  
  「白人,棕髮,大約一八二,八十公斤,他穿著真絲白襯衫、天鵝絨黑背心、米色領巾,雙手戴著白色的手套,手上拿著一把槍。」
  
  湛月暖吸氣,再問:「另一個男人呢?你說你聽到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在哪裡?在做什麼?」
  
  「他朝那男人走去,他在抱怨,他說我是他的,因為我殺死了他的獵人,他已經花錢標下了我。」肯恩眼角抽搐,下顎緊繃的粗聲說著:「那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只扁平的銀盒,取出一張卡片扔給了他。」
  
  聞言,她雙眸一亮,但克制不讓自己的聲音有異狀,只是柔聲再問。
  
  「銀盒上有圖案嗎?」
  
  「有。」
  
  「什麼圖案?」
  
  他毫不猶豫的道:「一頭麋鹿,一座在樹林中的城堡,兩隻天鵝在前方的水池裡。」
  
  「很好,現在,往上看,告訴我,那銀盒上方有沒有刻英文字?」
  
  「DS,上面用花體字刻了DS。」
  
  「現在,我要你專心在那座城堡上,你注意看,你能描述它嗎?」
  
  肯恩在這時張開了眼,看著她道:「我能做得更好,我可以畫給妳看,妳為什麼在意這銀盒?」
  
  湛月暖收回了手,看著他說:「那個銀盒是名片盒,在歐洲,某些人會將自家城堡或莊園刻在純銀打造的名片盒上,那是身分與地位的象徵。」
  
  屠震一愣,挑眉問:「妳是說那名片盒上的城堡是真實存在的?」
  
  「對。」湛月暖抬眼看他,「這種名片盒的形式,是為了彰顯家族,通常名片盒上的那棟建築都是家族歷代傳承的主屋。」
  
  屠震沒再多問,只是把筆電遞給肯恩。
  
  肯恩直接在上頭畫圖,將看到的銀盒圖鉅細靡遺的畫了下來。
  
  當他畫圖時,屠震從口袋中掏出一顆手掌大的小方塊放到地上,然後關掉了燈,小方塊在他的操作下亮了起來,投射出光線在病房的半空中,形成一整片虛擬螢幕。
  
  湛月暖愣了一下,發現螢幕上出現了三個電腦視窗的投影,其中一個就是屠肯恩正在畫的圖案;她來之前就知道紅眼意外調查公司不是一般的偵探社,但眼前這設備她雖然有聽說過,還真的沒實際看過。
  
  屠肯恩快速的描繪著銀盒的圖案,那是很繁複的圖案,但他完整將其呈現,從細緻的花葉飾邊,到三層樓城堡上的窗戶樣式、角樓,甚至其上飄揚的旗幟,前方水池上的波紋與天鵝,都無一遺漏。
  
  雖然有些地方,因為被那男人的手遮住而空白著,但在那銀盒的最上方,有著兩個英文字母,D與S。
  
  「這被藤蔓與這兩根枯枝包圍的英文字母,通常是那人姓名的縮寫。」湛月暖上前,伸手指著那英文字母說:「有時候名片盒上會把家族紋章也刻上去,可惜中間這裡被擋住了。」
  
  「那不是問題,有這棟建築就夠了。」
  
  屠震說著,伸出雙手直接從投射螢幕裡將肯恩畫的建築截取下來,拉到另一邊的視窗;肯恩心急的拔掉了手臂上的點滴,起身下了床,一拐一拐的拖著裹著石膏的右腳上前,將銀盒上的花體字和麋鹿也截取出來。
  
  屠震看了他一眼,沒有阻止。
  
  兩人快速的操作那虛擬的鍵盤和螢幕,連線回紅眼公司主機,讓屠震親手組裝的那台超級電腦從各種不同的資料庫中,搜尋類似建築、家族紋章,甚至是Google上的照片。
  
  半晌,螢幕上跳出一張照片,然後是更多照片。
  
  湛月暖吃驚的看著眼前的一切,那兩個男人默契十足,站在一起處理那些多不勝數的照片,電腦挑出相似的照片,屠震一邊加強運算程式,更加精準的點選剔除那些照片,肯恩則輸入更多他所記得的資料。
  
  無數照片在螢幕上飛閃著,她壓根來不及看,但那兩個人一人站一邊操作,一邊竟然還同時伸手點住了一張照片。
  
  他們一起將它放大。
  
  那是一張風景照,角度略微偏差,但看得出來確實是同一座建築。
  
  另一個視窗幾乎在同時,跳出了文字資料,屠震和肯恩同時敲打手邊鍵盤,更多的資料跳了出來,從這座城堡的建造者,到歷代的主人與城堡歷史,還有最後的所有權人,以及更多不同角度的照片,甚至到後來連衛星照都出現了──
  
  她震驚的看著他們將那衛星空拍照放大,然後才發現那竟然是即時的畫面,因為那城堡莊園外的花園裡有人正在走動。
  
  肯恩臉色蒼白心如擂鼓的看著,迅速的放大檢查畫面裡的人,那是個花匠,正在清掃地上的落葉。
  
  他將畫面切換成軍事衛星的熱感應,建築裡有人,很多人,在不同的房間裡活動著。
  
  想也沒想,他轉身就走。
  
  「你想去哪裡?」屠震一把抓住他,挑眉質問。
  
  「去找她。」肯恩說。
  
  她在那裡,就在那地方,他知道。
  
  「這是迪利凱.史托的產業。」屠震看著他,拉出一旁的文件放大,指著那個視窗說:「他是那個史托家族的人。」
  
  史托家族數百年來掌控著西方世界的地下經濟,他們控制著十數個國家的金融市場,家族企業囊括金融、礦業、紡織、航運,到上個世紀初,他們累積的財富已經足以輕易撼動這個世界,甚至曾發起戰爭,讓數個國家改朝換代,至今仍有許多國家的元首是由他們扶植起來的。
  
  為了杜絕爭產及繼承的問題,史托家的人永遠以長房長子為第一繼承人,他們不和外族通婚,家族財產絕不外流,也絕不公開其真正資產與身家,所有家族企業要職都由家族裡的人擔任,絕不委外經營,也絕對不讓律師插手財產繼承。
  
  「我知道。」那些文件資料,他也看到了,但他也知道一件事。
  
   「亞倫堡第一任主人的妻子,舊姓就叫史托。」肯恩緊握著拳,鼻翼歙張,沉聲道:「這不可能是巧合,她一定在這裡。史托家族裡的人從來不公開露面,不曾有 過一張照片外流。如果帶走她的人是迪利凱.史托,就解釋了許多事,包括為何比對搜尋不到那男人的照片,或者亞倫.艾斯的資產為何沒有不正常流向,又為什麼 所有的相關證據查到了最後,都無法再繼續追查下去;甚至連那些罪大惡極應該已經死亡或被判終生監禁的罪犯,為何會出現在那場狩獵遊戲中,都有足夠合理的解 釋。」
  
  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是那傳說中的金融帝國。
  
  屠震一愣,卻仍是冷聲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直接就這樣闖進 去,如果湛可楠真是迪利凱.史托帶走的,他必定不會承認,尋求警方的協助只會打草驚蛇,若你想單槍匹馬的直接闖進去,就只是找死。史托家族的人不會沒有任 何防備,這座莊園必然比他們平常的產業更加警衛森嚴,他們擁有自己的私人軍隊,訓練有素的軍隊,絕不會讓你來去自如,更別提要帶一個人走,何況你他媽的現 在腳上都還有石膏──」
  
  他話未完,肯恩突然抬起裹著石膏的右腳,一腳踢向床柱,腳上的石膏瞬間碎裂成塊,他順手扯掉了纏繞著石膏的紗布,破碎的石膏掉落一地。
  
  即便見多識廣,湛月暖仍被這一腳嚇得輕叫一聲,伸手摀住了唇,不過眼前那兩個男人看也沒看她一眼,只是互相對峙著。
  
  「現在沒有了。」肯恩下顎緊繃的看著他道。
  
  這傢伙真是該死!
  
  屠震額上的青筋因火氣而抽動著,他瞪著這傢伙,怒斥:「你必須信任我。」
  
  「你知道我信任你勝過任何人。」肯恩看著他,粗聲說:「但我不能只待在這裡,你知道我不能。」
  
  該死!他還真他媽的知道!
  
  屠震怒視著他,半晌方咒罵一聲,鬆開了他的手,伸手在螢幕上點了兩下,電話鈴聲響起,半晌,一個視窗跳了出來,視窗裡有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他裸著上半身、頭髮微亂,看起來像剛從床上爬起來。
  
  「什麼事?」男人聲音極為低沉粗嗄,他在看到屠震一旁的肯恩時,朝他點了下頭。
  
  看見他,肯恩並不意外,他知道沒有這個男人,屠震絕不會同意他去以身試險,這已經是屠震最大的讓步,他喉頭微緊,在屠震開口之前,啞聲開口要求。
  
  「我需要你的幫忙。」
  
  那黑髮黑眼的男人抬眼看著他,二話不說,只問。
  
  「到哪裡?」
  
  「羅馬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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