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們一家人搬進雲華冠喜的時候,那年他九歲。
雲華冠喜是這附近一帶頗具知名度的新建案,父母從四、五年前就相當中意這里的環境,雖然偏僻,但是清幽單純。父親總認為,給孩子住的環境就是要愈單純愈好,所以考慮了一陣子之後,終于買了下來。
陳士誠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韓思芳。
那時候她才兩歲,有著大大的頭,小小的身體;大大的眼楮,小小的嘴巴。
「葛格你好。」
她第一次開口叫他哥哥,聲音像是甜進了他的心里面。
她漂亮得像尊洋娃娃,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就如同水底下的黑珍珠,雖然還是個孩子,睫毛卻十分濃密縴長,小巧的嘴巴像顆迷你鮮嫩的粉紅櫻桃,細薄的發絲在陽光底下透著淡淡的褐色。
總之,九歲的他,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超級卡哇伊的小妹妹。
陳韓兩家比鄰而居,大人們之間的交情或許不太深厚,但他卻視她如親妹妹一般疼愛。
他升國一的時候,她五歲了,就讀幼稚園中班,他不厭其煩地每天教她注音符號。
他升高一的時候,她小學二年級,某天他一時興起,決定教她音樂,于是每個禮拜總會挑兩、三天來教她鋼琴。
在他考上醫學院的那一個暑假,她準備升小學五年級,離國中不遠了,他趁著自己還有一些時間,當了她的免費英文家教,卻在無意中發現她雖然才十一歲,可是已經整個抽屜都是人家寫給她的情書……
開學後,醫學院的課業讓他一下子突然變得忙碌不堪、水深火熱,兩個人的交集驟然歸零。
大二快結束的那一個初夏,父母親臨時決定送兩個弟弟到德國去留學。
身為律師的父母親忙著打官司,沒什麼空閑,所以兩個弟弟出國那天是由他開車送機。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但是記得很清楚的原因卻不是因為那場大雨,而是因為韓思芳。
回程,車子轉進社區的巷子之後,他立刻就看見了她。
她身形單薄,步伐微跛,雨勢如此大,她卻任由雨水打在身上,模樣相當怪異,一個人茫茫然地走在街上,彷佛不知該何去何從。
陳士誠看得眉頭都擰在一起了。他思忖著是什麼樣的事情,會讓一個才小學六年級的女孩子露出如此落寞的眼神?
他方向燈一打,路邊暫停,撐了傘就朝她跑去。
「思芳?」
她因他的叫喚驟然回神。「士誠哥……」
「雨這麼大,你還有心情在這里散步?」他的心髒不由自主地揪了下,趕緊將雨傘遞向前,不舍地斥責道︰「而且現在都幾點了,你一個人這樣在路上淋雨,就不怕你爸媽會擔心嗎?」
或許是因為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凶過她,韓思芳一愣,竟說不出話來。
那雙受了驚嚇的眼神讓他胸口一緊。
「……對不起,我不是要凶你,」陳士誠抹抹臉,深呼吸,緩下語氣柔聲道︰「雨很大,我先帶你回家再說。」
「不要。」她斬釘截鐵地拒絕,「我不想回家。」
「怎麼可以不要?」八成是跟父母鬧別扭。他將傘國硬是塞到她的手中,下了命令,「這傘你拿著。」
「欸?為什麼要我……」韓思芳還在狀況外,愣愣地接下了雨傘。
同一瞬間,那輕盈瘦小的身軀已經被他輕易地打橫抱起。
「啊!」她驚叫了聲。
「別叫!」他故作嚴肅地睨了她一眼,「你這樣隨便亂叫,是想讓我被抓去警察局嗎?」
她小小的臉蛋倏地刷紅,細聲抗議,「你、你干麼?我要下來,放我下來啦……」
「你的膝蓋不是受了傷?」
她一愣,臉頰愈發紅嫩欲滴。
「沒錯吧?明明路都走不好了,還逞強什麼?」他淺淺一笑,抱著她往停車的方向走。
韓思芳雖然年紀還小,但是少女漫畫多少還是有看過幾本,她知道這種心髒怦怦跳個不停的感覺,大概就叫作「心動」。
思及此,她低下頭。「可是……我很重……」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嬰兒肥還沒完全消退。
「重」他笑了聲,「你當我是弱雞嗎?」
「什麼是弱雞?」
「就是——」他腳步頓了下,歪著頭想了想,最後投降道︰「算了,反正那不重要,你也不需要知道。」
語畢,他開了車門,將她穩穩地抱進副駕駛座,自己則收了傘,冒雨繞回駕駛座上。
必上車門,嘩啦嘩啦的雨聲瞬間被隔離在另一端。
車子里靜靜的、悶悶的,這是韓思芳第一次看見士誠哥開車的模樣,竟毫無理由地令她緊張得如坐針氈。
「士誠哥。」她好不容易擠出了聲音。
「嗯?」
「我這樣子不會把你的車子弄髒嗎?」她全身上下沒有一寸是干爽的,全都被雨淋得濕透。
「不會,你又不是從泥巴里爬出來。」他又笑了。
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有那麼一秒,韓思芳看得出神。她暗忖著,是否會有這麼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一樣如同星星般耀眼奪目?
沒多久,他把韓思芳送到了她家門口。
可當他回到自家門前,停好車,上了中控鎖,正要拿起鑰匙打開家門的時候,無意中發現她竟悄悄跟在後頭,令他有些錯愕。
「思芳?你怎麼又……」又是站在雨中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快過來啊,別在那里淋雨。」
他趕緊跑了過去,將她牽回自家門前的遮雨篷底下。
她低著頭,抿緊唇瓣不發一語。
「怎麼了嗎?」他摸了摸她的臉頰。
或許就是這般溫柔的輕聲細語,她嘴角微垂,忍不住古出了哭聲,「我腳痛……」眼淚像是潰堤了一般,怎麼都止不住。
陳士誠慌了,手忙腳亂地哄著她。「很痛嗎?」
他將她抱起,輕輕地放在坐式鞋櫃上,蹲在她前方,捧起她的小腳仔細檢查,懷疑是骨折或扭傷。
「你別哭,我幫你看看傷口好不好?」
她咬著下唇,吸吸鼻子,點點頭。其實腳痛只不過是借口罷了。
他認真地左右觀察,東按按西捏捏的,再抬頭看看她的反應,卻怎麼樣都不像是骨折或是扭傷,直到想起了她剛才所說的話——
「不要,我不想回家。」
剎那間,他好像懂了她的心情。
「這樣好了,」他吸了口氣,抬頭望著那雙淚眼,「你要不要先到我家坐一下,我拿條毛巾給你、泡杯可可給你喝,晚點再陪你走回家,這樣好不好?」語氣里滿滿是寵溺的味道。
她擦了擦眼淚,點點頭,總算破涕為笑。
見狀,陳士誠也跟著揚起唇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發絲、捏了捏她的小骨尖。「你喔,受不了你。」
他不以為意地摟著她的肩,暫且收留了她。
家里本來只有他一個人,現在卻多了個小女孩——而且是個淋成落湯雞的小女孩。
「晚餐吃了沒?」
她搖頭。
「想吃什麼?」
再一次搖頭。
陳士誠吁了口氣,瞧瞧她全身濕透的模樣,既憂心又不忍,便道︰「不然這樣好了,我找幾件衣服給你,你先沖個澡,然後我去泡杯熱可可,再幫你做個三明治,這樣可以嗎?」
小女孩終于點了頭。
他微笑著上樓找了套舊衣給她,雖然略顯寬松,可再怎麼樣也好過穿著濕透的衣物。
十分鐘後,韓思芳步出浴室,發現籃子里的濕衣服已經被拿走了,似乎被陳士誠丟進了烘衣機。她愣了愣,心想那里頭也包括了她的貼身內衣褲。
思及此,雙頰倏地飛紅,她羞怯得直想找個地洞鑽。
「洗好了?」陳士誠的聲音突然傳來。
她回神望向客廳,只見他已備妥一杯熱飲,以及一份三明治,就坐在那兒等她。
她近乎是戰戰兢兢地走到沙發前,挑了個與他稍有距離的位置坐下。
他看了忍不住笑出來。「你今天是怎麼了?怎麼好像第一次來一樣?」
「沒有啊……」她低下頭,心髒在胸腔里奮力鼓動。
她是情竇初開的小少女,而他卻似乎從未察覺這一點,自始至終只當她是個親如妹妹的對象。
「那好吧。」陳士誠側身睇著她,態度正經了些,「說說看,為什麼不想回家?」口吻簡直就像是學校里的輔導老師。
韓思芳支吾了幾秒,才小聲道︰「和媽咪吵架……」
陳士誠先是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沒急著發表意見。原來這小女孩也已經到了「會和媽媽吵架」的年紀了啊。
「可以告訴我你們吵了些什麼嗎?」
韓思芳只是低頭玩著自己的手指,沒有回答。
她說不出口。
她怎麼能說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他,她急著想長大,急著想讓自己變得漂亮、成熟、大方,就像他那些女朋友一樣。
為了他,她偷偷買了少女穿搭的雜志來看;為了他,她甚至偷偷跑去學校附近的飾品店去打了耳洞。
然而這種事情當然瞞不了母親太久。
韓母很快就發現女兒的成績退步,開始在打扮方面產生了興趣,甚至不吃午餐,只為了存錢去打耳洞、買一些與她年紀不符的時尚流行雜志。
「你這麼小就開始想著怎麼勾引男生,長大還得了!」她以羞辱的方式責罵女兒。
韓思芳生氣了,生平第一次頂嘴,果不其然換來母親的一巴掌,以及一些更加不堪入耳的辱罵。
所以她氣得跑出家門,不顧外頭正下著滂沱大雨。
「不方便告訴我嗎?」見她遲遲沒有回應,陳士誠忍不住咳了聲,試圖喚回她的注意力。
韓思芳乍然回過神,搖搖頭。
「搖頭是什麼意思?是不方便說,還是不會不方便?」
「我……」韓思芳啟唇、閉上,啟唇、又閉上,欲言又止了幾回。
如果她現在說出「其實我好喜歡你」呢?士誠哥會有什麼反應?會嚇一跳嗎?會高興嗎?還是會從此討厭她?
她曾經听說,班上的婷婷跟隔壁班的男生告白之後,那男生就再也不理她了。這真是個悲劇,她雖然相信士誠哥應該不會這樣,但其實心里一點把握也沒有。
「是成績退步嗎?」陳士誠開始胡亂猜測。
她搖頭否認。
「那——」
他才正要繼續往下瞎蒙,門鈴驟然大響,按鈴的人顯得相當激動,一按再按,從未間歇。
陳士誠皺了皺眉頭,以為發生了什麼緊急事件,連忙起身去應門。
門一開,外頭是是韓思芳的父母親,以及另外三個住在附近的鄰居,雖然沒有深交,但他還是認得出來是哪一戶的人家。
「你們怎麼都……發生什麼事了嗎?」
一共五個人就這麼堵在他家門口,陳士誠滿臉莫名,摸不著頭緒。
韓母怒瞪著陳士誠,喊道︰「我女兒呢?我知道她在你這里!」
他愣了愣,對方的口氣讓他困惑。是他的錯覺嗎?他覺得對方似乎在暗示女兒被他給藏了起來……
「嘖,你給我讓開!」韓父不客氣地伸手過來推了他一把,五個人趁亂擠了進去。
一進門,韓母見到自己的女兒就坐在那兒,一副剛洗完澡的樣子,穿著男人的襯衫,臉頰與脖子的肌膚還透出了顯而易見的紅潤色澤。
她幾乎是立刻就往那最不堪的方向去聯想。
「陳士誠!」她回過頭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真是豬狗不如!虧我一直把你當成親生兒子看待!我們家對你不好嗎?你為什麼連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
這話罵得陳士誠莫名其妙,他眨了眨眼,回過神來,道︰「韓媽,你冷靜一點,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
不讓他把話說完,韓母一個箭步沖上前,粗暴地拉扯女兒的手,硬是把她往大門的方向拖。
「媽咪、媽咪!不要!」
被這氣氛給嚇壞,也被母親弄疼了,韓思芳不自覺的驚聲尖叫,眼眶飆出了眼淚。
「韓媽,別這樣!」陳士誠本能地立刻上前制止。
「你不準踫她!」
「啪」的一聲,韓母揮來一記耳光。
陳士誠被打得有些暈眩,但更多的是震驚。他撫著熱燙的臉頰,錯愕地看著對方,像是在等待一個合理的解釋。
韓母怒聲罵道︰「陳士誠,你還是人嗎?她才十二歲,十二歲耶!你連十二歲都吞得下去,簡直是變態!」
聞言,陳士誠倒抽了口氣,瞬間明白對方指的是何等下流的事。
「不是那樣,你誤會了,你們都誤會了,我怎麼可能——」
「姓陳的,你給我听好,」韓父突然一步搶了過來,擋在他面前,用力戳了他的胸膛,咬牙切齒地說︰「以後你不準再靠近我女兒,听見了沒?」
陳士誠靜靜地睇著對方。他不懂,真的不懂,為什麼事情會急轉至這個窘境?
「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他只能以這句話來當作最後的反抗。
「是不是這樣,我們自己會查清楚!」
一伙人離去之前,韓母還撂下一句狠話,「要是讓我知道我們家思芳已經‘不完整’的話,你就給我走著瞧,管你爸媽是多有名的律師都一樣!」
然後「砰」的一聲,門被甩上。
他怔愣,整個人欲哭無淚,啞巴吃黃連一般。他茫然地坐回沙發上,呆了一陣,猛然听見陽台傳來機器運轉的聲音,這才想起韓思芳的衣服還在烘衣機里,隨著不銹鋼滾筒在里頭一圈又一圈地轉著。
這一切都始于住在巷口的那位林太太。
那天吃完晚餐之後,她打著傘去附近找鄰居聊天,經過陳家時正巧目睹陳士誠在替小女孩檢查腿傷的那一幕。
她的腦海里瞬間冒出了前幾個禮拜才看過的社會新聞——那是一起關于男大生猥褻國小女童的案件。
林太太燃起熊熊的正義之火,立刻前往韓家,鉅細靡遺地將自己所見到的一切報告給韓家夫婦。
于是一群人浩浩蕩蕩的直闖陳家「營救」小女孩……
單純的事實經過謠言的洗禮,總是會變得比連續劇還精采,消息很快傳開,鬧得整個社區風風雨雨。
「真的假的?陳家那個大兒子真的做出那種事?」
「對啊,我也很意外。平常看他斯斯文文的,頭腦好、長得又帥,人模人樣的,誰知道竟然會對小學生做出那麼惡心的事……」
「唉,我听說功課好的人平常壓力太大,就會做出一些不正常的事。」
「是喔,好像真的會欸!像上次新聞不是有報,那個什麼大學的資優生跑到附近的小學去性侵小女孩?」
「對對對,那個新聞我有印象,超可怕的!」
「哎呀,這個社會到底是怎麼了……」
「那韓太太怎麼沒去報案?」
「拜托,這種事情若報案,她女兒以後還要不要做人呀?」
「而且你想想看,陳家那對夫妻是知名律師,像我們這種小老百姓怎麼告得贏人家?」
傳言四起,沒完沒了,社區里的每個人彷佛都成了代表正義的英雄。
原本陳士誠還期待或許韓家人回去之後問清楚查明白了,便會還給他一個清白、還給他一個干淨的名聲。
顯然,這個社區里最天真的人就是他。
被扭曲的事實開始無邊無際地蔓延,人人都忙著轉述、傳話,卻沒有人想過要回頭求證事情的真相。
陳士誠覺得很挫折。
他向來敦親睦鄰,善待鄰人,雖然不至于到可以競選里長的程度,可他自認社區若是需要幫忙,他從來沒有拒絕過。
然而鄰人給予他的回報竟是如此。
這天,他將韓思芳那日留在他家的衣物燙得平整,穩妥地包裝在紙盒子里,然後請快遞公司來收件,要他們送到隔壁的隔壁那一戶。
快遞人員給了他一記莫名其妙的眼神,他也只能苦笑以對,不打算作出任何解釋。
想想還真是荒謬,明明就是幾步路的距離,而且他不過是要將她的物品送還回去,卻必須這樣子躲躲藏藏、一副見不得光的樣子。他到底做錯了什麼?不,他並沒有做錯事。
所以他很努力地讓自己保持樂觀,抱著「清者自清」的崇高想法,不去聆听、不去理會,心想流言總會過去。
直到這一切開始波及到他的家人。
例如,有些人會故意讓狗在他們家門前便溺;例如,幾個揚言要力挺韓思芳的國、高中男生,會在他家的門板上隨意涂鴉;又或者是寄一些很老派、很幼稚的恐嚇信到家里來。
他終于清醒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點回應,這些人永遠都不會停止傷害他以及他的家人。
這一連串的事情逼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搬出去吧。」在餐桌上,他提出了要求。
「為什麼?」陳鈞德面不改色,繼續吃他的飯,看他的報紙。
「……你明知故問。」他嘆了口氣,夾了一片小黃瓜,對父親道︰「那些事情太煩人了,我沒辦法靜下來好好看書。」
「那也不該是你離開,」陳鈞德終于放下報紙,銳利目光投了過來,「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去告死他們那些造謠的人。」
「不必了。」
陳士誠苦笑,果然很有父親的風格,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可是,那卻不是他陳士誠的風格。
突然沒有了胃口,他放下筷子,淡淡地道︰「告來告去也不能解決事情,只會搞得我更沒心情讀書而已,而且思芳還小,我不希望法律手段傷害到她。」
一旦對簿公堂,結局總是兩敗俱傷,就算司法給了他正義,卻沒有人是真正的贏家,他和韓家的關系勢必是回不去了。
在一旁的陳母蔣翊玲听了難掩憤慨,重重地放下碗筷。「你替人家的女兒設想,那其他人有替我的兒子設想嗎?」
「別人的帳,我怎麼能算到她頭上?」他依然面無表情,口吻淡定。
「那不是算在她頭上,我和你爸只是想替你討回公道、還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名聲——」
「怎麼還?」他打斷了母親的話,「從小你們就教我,事實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怎麼想、法官怎麼想,不是嗎?」
陳家夫妻啞口無言,飯廳里安靜了一陣子。
半晌、陳士誠才繼續道︰「我是真的懶得去澄清什麼,他們愛怎麼想是他們的事,我沒時間陪他們這樣鬧。」
「你這孩子就是心腸太軟。」蔣翊玲嘆了口氣,又拿起碗筷。
「這不是心腸軟不軟的問題,我只是就事論事,找一個最有效的方案而已。」他將椅子往後挪,站了起來,「我吃飽了、先回房間看書。」
「嗯。」蔣翊玲淡應一聲。
「要搬就一起搬。」陳鈞德卻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陳士誠怔怔地看著父親,好一會才回神過來,「你是說真的,還是一時沖動講出來的氣話?」
「我看起來像嗎?」
他凝神打量,父親語氣平穩,還優雅地重新翻閱起報紙。
「不像。」
「是吧?」
「你們沒必要跟著我一起搬,我一個人要找套房也比較容易。」
「誰說我們要跟你一起住?」陳鈞德抬眸看了大兒子一眼,「你找你的套房,我和你媽會另外找地方住,反正現在你兩個弟弟都去德國了,而且這里的環境也沒有當初想像的好。」
陳士誠沒答腔。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嘴硬,不過倘若父母繼績住在這里的話,多多少少還是會受影響吧?
「隨便你們,我沒意見。」他轉身上了樓。
必在房里,他翻開原文醫學教科書,心思煩亂。
不平的情緒他何嘗沒有?他也想替自己討回公道,他也想讓那些搬弄是非的人閉上嘴巴,更想讓所有的人知道他沒有對思芳做任何下流的事,根本連想都沒想過。
然而,采取非常手段來讓人們閉上了嘴,那又怎麼樣?
像是被貼上為期一輩子的標簽,猶如被人硬是拿刀刻在他的皮膚上,陳士誠自知自己已經沒辦法改變人們腦海里的東西了。
他可以選擇付出心力與時間,只為了讓對方付出代價;他也可以選擇轉身不予理會,把那些精力留下來完成更有意義的事。
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絕對不是像母親說的那樣,只是因為心腸軟,他這麼做,是選擇了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方案。
就只是這樣而已。
「這樣真的好嗎?」
將黑色套裝平整地掛進了衣櫃,蔣翊玲旋身躺上床,依在這個結縭二十年的男人肩上。
「嗯?」陳鈞德應了聲,將手中的書本往下翻了一頁,推了推鏡框,「你是指士誠的事情?」
「當然吶,你就真的這麼放心?」
「不然呢?」他注意力依舊放在書本的字句上,平靜地道︰「他都這麼說了,你還想要我怎麼干涉?」
「吼,你這個人怎麼當父親的?」蔣翊玲發嗔抱怨了一句,伸手奪走丈夫的書本,「你不覺得做父母的應該替他出口氣嗎?」
陳鈞德冷笑,摘下鼻梁上那副老花眼鏡,安撫道︰「老婆,你兒子十九歲了、成年了,你難道不覺得他有權自己決定如何處理事情嗎?」
「哎喲,那又不一樣,你明知道你兒子就是心軟,你還不替他出頭?」
听了,陳鈞德靜了靜,雙眼直瞅著老婆,「對,他是心軟,但是你會不了解他也很固執的嗎?」
就像他決定了從醫之後,想再勸他進法界?門都沒有。
蔣翊玲被堵死了,無話反駁。
「所以嘍,」陳鈞德眉一挑,戴回眼鏡,也拿回了自己的書本,翻至先前閱讀的那一頁,「既然他都決定冷處理了,你替他強出頭,他只會生你的氣,不會感激你。」
「就說你們父子莫名其妙!」蔣翊玲忿忿不平地躺回枕頭上,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恭怨,「士勛之前被人看不起的事情,你讓步了;這次士誠被人糟蹋,你還是讓步。我還真是搞不懂耶,平常那個咄咄逼人的你上哪去了啊?」
「那是兩碼子的事好嗎?」陳鈞德笑出聲,口吻仍然好整以暇,「士勛的事,說穿了我只是借力使力,藉機要他努力往上爬;至于士誠,尊重他的意願,並不等于我軟弱,懂嗎?親愛的老婆,你就別想那麼多了。」
蔣翊玲不自覺揚起唇角,但還是有些不甘心。
「唉,我知道啦……」說完,她挪了位置,小鳥依人的靠著丈夫,盯著天花板。
「喂,你有沒有覺得最近我們家好像不太順?」
「嗯?」陳鈞德心不在焉地應了聲,非常專心在書本上。
先是二兒子被女朋友的家長瞧不起,然後是大兒子被人當作是戀童癖,萬一最小的兒子也……
「我看我下禮拜去廟里找師姊好了,問問看這個要怎麼處理。」
聞言,陳鈞德偷偷翻了個白眼。老婆的迷信病又犯了。
「好,好,你想怎麼做都好。」他輕嘆了口氣,翻了一頁,又問︰「要不要我載你去?」
「真的?你有空?」
「要當你司機怎麼能沒有空?」
「嘖,就會耍嘴皮子。」蔣翊玲抬手捶了他一下。
陳家的門口被房仲掛上了一張出售廣告。
听說他們要搬走,韓思芳難過了好幾天,多想去叫士誠哥不要搬走,可是自從那天晚上被爸媽強勢帶回家之後,她便再也沒有和他獨處的機會,就更別說是偷偷去見士誠哥了。
母親變得相當緊迫盯人,甚至辭了工作,只為親自送她上、下學、並且徹底監督她的一舉一動。
她很困惑,卻無法以她僅有的知識來理解這一切。
那天晚上,母親異常凶狠,幾乎是把她從陳家給拖了回來。
她壓根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什麼大不了,她又不是沒去過士誠哥家里,一切就如同往常一樣,她實在是不懂為什麼大人們會那麼生氣。
她只記得母親一關上門,便命令她在沙發上坐好,嘶吼著名問她,「你老實說,那個人有沒有摸你?你有沒有讓他摸?你坦白說實話!」
韓思芳嚇得發抖,她從沒見過如此暴戾的母親。她想了想,士誠哥摸了她的臉頰、摸了她的頭,還有摸了她的小腿。
于是她怯怯地點了頭,據實以告。
沒想到道一點頭不得了,母親大發雷霆,直嚷嚷著說要報警、要告他、要他不得好死等等非常嚇人的言語。
她嚇哭了,哭得泣不成聲,卻沒有人來問問她為什麼哭泣。
一群大人在客廳雖來踱去,大罵著陳士誠不是人、是畜牲、是披著人皮的禽獸,他們咬牙切齒地討論著要如何讓方「付出代價」。
韓思芳不了解大人在說些什麼,她只知道士誠哥對她很好,在雨天收留了她,給她熱飲喝、給她三明治吃,還給她換上干淨的衣服,她不懂為什麼這些大人這麼生氣,而且氣得要把士誠哥趕走?
她真的不懂。
夜里,她睡不著,滿腔的內疚感反覆折磨著她。
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她,士誠哥不會被大家當成壞人,當然也就不會被逼著要搬離這里。
所以她想,如果她向母親求情,讓母親了解士誠哥是好人的話,那麼士誠哥可以留下來了吧?
思及此,她鼓起勇氣,翻身下了床,來到客廳,母親還在那兒看著連績劇。
「媽咪……」她輕聲喚出。
韓母被這聲叫喚嚇了一跳,回頭見是女兒,松了口氣,「都十一點了,你不睡覺在這里干嘛?」
「那個……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嗯,什麼事?」
韓思芳靜了幾秒,終于困難地將話說出口,「你可以叫士誠哥他們不要搬走嗎?」
韓母因她的要求而吃了一驚,愣在那兒許久。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半晌,她回過神來,再也無心于連續劇上。
「士誠哥沒有做錯事。那天晚上他在路上遇到我,好心把我載到我們家門口,是我自己後來又去找他的……」
韓母揚起冷漠的唇角,像是微笑,卻沒有笑意。「就算是你自己去找他,不代表他就可以對你做那些不好的事,你懂嗎?」
那些事是哪些事?韓思芳迷惑地眨了眨眼,在她小小的腦袋里,她只知道士誠哥對她的好幾乎可比親生父母。
「那些事是不好的事情嗎?」她詢問母親。然而,她指的卻不是母親所想的那些。
「當然,那是壞人才會做的事。」
「可是士誠哥對我很好。」
「思芳,」韓母不耐煩地吁了口氣,「這個社會上有許多壞人,他們都會做一些動作來討好我們,可是實際上腦袋里卻是在計劃著一些很惡毒的事,所以不要因為他對你很好,你就認為他是好人。」
「可是——」
「你不相信媽咪嗎?」
韓思芳說不出話來。
「你是媽咪的女兒,媽咪絕對不會害你,媽咪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可是別人呢?別人抱的是什麼居心,我們都不知道,學校的老師也教過你,防人之心不可無,不是嗎?」
「……喔。」她低下頭,再一次被堵死了。
她悶悶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上床,仍舊無法安穩入眠。士誠哥哥真的是壞人嗎?不,她不認為。但她的母親顯然寧願相信附近的婆婆媽媽,也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女兒。
思及此,她暗暗決定,既然母親不願意相信她的話,那麼至少她可以親自去做些補救吧?
于是大半夜的,她確定父母都睡著了之後,偷偷溜出家門,跑到陳士誠家門口,對著窗戶扔小石子——偶像劇都是這樣子演的。
可是實際上來應門的卻是陳士誠的媽媽。
蔣翊玲皺著眉頭,穿著睡袍,一臉訝異地看著門外的小女孩。
「……思芳?三更半夜你怎麼自己跑出來?」見結果不如預期、韓思芳慌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難猜出小女孩的心思,她嘆了口氣,柔聲道︰「你是想找我們家士誠嗎?」
她點點頭。
「他都已經被你害成道樣子了,你還來找他做什麼?」蔣翊玲的臉上沒有怒氣,但語氣卻帶了指責。
韓思芳說不出話來,站在門前,像是被老師罰站。
見狀,蔣翊玲也有些心軟。「我知道你沒有惡意,這一切也都不是你的錯,只是你得明白……」話說到此,她忍不住又嘆氣了繼續道︰「唉,反正他上輩子大概是欠了你什麼,才會因為你而遇到了這個劫。」
韓思芳靜靜地听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大人的世界太難懂,大人的語言太復雜,每每都讓她啞口無言,不知如何回應。
半晌,蔣翊玲走到她面前蹲了下來,摸摸她的頭。「思芳,你就別再靠近士誠了,好嗎?」
她眨了眨眼,淚水差點滑落。
「你知道我道個兒子就是心腸軟,」蔣翊玲繼績說道,「再加上你知道他最疼你了,你要他做什麼,他幾乎都不會拒絕。可是你這樣子靠近他,只會害他又被有心人中傷。你懂我的意思嗎?
韓思芳點點頭,一滴眼淚順著臉頰落下。
蔣翊玲抿抿唇,勉強露出微笑。「你能懂的話,現在就回家睡覺,以後不要再來了,知道嗎?」語畢,她直起身子,走回了屋內。
韓思芳不記得自己是何時走回家的,她只知道自己躲在被窩里哭了一整夜,最後因疲憊而入眠。
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在一夕之間就立刻長大,到一個大人們再也不能左右她的年紀,這樣,大人們是不是就會相信她的話、就會正視她對士誠哥的感情?
然而奇跡從來就不曾降臨過。翌日睜開雙眼,她仍然還是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小女孩,什麼也推不動,什麼也攔不了。
半個月後,陳家人火速搬走了。陳士誠在醫學院附近租了一間樸素的套房,父母親則在內湖買了一間新落成的高級電梯住宅。又過了半年,他們賣掉了雲華冠喜的房產,從此,陳家再也沒有人回到那個社區。
日子一天天地過,當年的小思芳也一天天長大。
幾年之後,她才真正明白當年大人們口中的「那些事」究竟是指什麼,但是明白了之後,卻只是讓她有更深沉的愧疚罷了,並沒有讓她解脫。
老天,她竟然讓自己最心愛的士誠哥背負那麼沉重的罪名,更糟糕的是,她毫無贖罪的機會。
她開始厭惡同一社區里的鄰居,開始對自己的父母冷漠,她把自己給鎖了起來,那把鑰匙隨著陳士誠的離去而石沉大海。
每當她上下學經過陳家的時候,看著新搬來的一家人,她的心口總會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傷感,就像是顆被咬了一口的隻果,缺口的地方漸漸氧化、泛黑,從此無法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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