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爺兒就是討厭女人

  拿起桌上的信件,這些信都封上蠟印,是隱衛剛送過來的,將所有信件打開,細讀一遍後,六爺拿起毛筆,一番思量,寫下幾行字。

  他的字力透紙背,遒勁有力,一筆一劃像極了他的人。

  他身形挺拔,劍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下巴像刀斧雕出來似的,一雙丹鳳眼散發著勾魂魅力,玉冠束發,神情肅然,不苟言笑的模樣不怒自威。

  倘若仔細看,會發現他的眼珠子是藍色的,那是承自他的娘親,他的娘親是嫁入中原的異族女子,艷色奪人,傾國傾城。

  封好信,一彈指,一名黑衣男子從暗處走出。

  六爺將信交給他,吩咐道:「吳大人看過信後,務必親眼看他將信給毀了。」

  「是,主子。」霍平應道。

  「我不在的這段期間,那些人還鬧騰嗎?」

  「是,可五爺回京了。」

  意思是,那兩幫人馬依舊自相殘殺,但主子請放心,五爺在呢,有他鎮場,飛石流彈射不到旁人。

  霍平向來沉默寡言,就算非得要說話,也相當言簡意賅,幸好他這個當主子的和霍平有默契,否則怎能從霍平的七字箴言解讀出這麼多訊息。

  「傳個信兒給五爺,讓他出來一見。」

  「是。」

  事情交代完畢,六爺揮揮手,霍平退下。

  一見霍平走出書房大門,守在外頭的阿喬像有幾百只蟲子在他身上撓撓兒似的,他再也忍不住快步奔上前,一腳跨進,另一腳卻絆到門檻,一拐、一翻,直接滾到六爺跟前,痛得齜牙咧嘴,但很快的他便抬起頭,一對上六爺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他馬上跳起來,拍拍屁股,假裝沒事,眉彎眼笑地湊上前,低聲問:「六爺,您快說說,您怎麼就知道張屠戶是殺人犯?」

  阿喬心頭擱不得事兒,一整個早上心頭發癢,思來想去就是弄不通,主子怎麼會三言兩語就破了案?

  事情是這樣的,今兒個早上六爺路經衙門,看見一群人圍著衙門看縣老爺斷案,六爺見著熱鬧也湊上前去,這才知道白寡婦在家中被人殺害,縣官抓了幾個人問話後,就把白寡婦的姘頭給抓進衙門,嚴刑逼供。

  白寡婦的姘頭名叫李泰康,年近三十歲,是個鰥夫,個子並不高大,模樣斯文,開了間布莊。

  他手上有幾個錢,但身子骨弱,又有個厲害的娘親,雖然托媒人到處找媳婦,但好人家的女兒哪裡肯將就,一個個都怕嫁不了幾年就變成寡婦。

  死掉的白寡婦是個極愛漂亮的,三不五時就到李家布莊逛逛,一來二去的、兩人看對了眼,私底下往來頻繁。

  據說,若不是李泰康的母親攔著,說白寡婦命硬、克夫,李泰康早就把人給娶進門了。

  縣老爺恩威並施,還是無法撬開李泰康的嘴,逼他認罪,於是縣老爺一個惱火,打他十大板,想把他打得頭腦不清,認下罪狀。

  沒想到,李泰康只剩下半條命了,嘴巴都吐著血沫子,還頻頻喊冤,打死不肯認罪。

  圍觀百姓看李泰康可憐,耳語紛紛,縣老爺臉上無光,拿起驚堂木連拍數下,發下狠話,要再打他二十板子,他就不信李泰康還能堅持。

  就在這個時候,六爺揚聲大喊,「糊塗官!」

  這一喊,惹得百姓們驚詫不已,連在一旁號哭不停的李老夫人也被嚇得一時忘了哭泣。

  縣老爺怒問:「是誰在公堂上喧譁?來人,給我拿下!」

  六爺也不等人來抓,挺起胸膛,長腿一邁,往衙門裡一站,寒聲問道:「敢問縣老爺是索了誰的好處,非要屈打成招?這無憑無據的,光因為往來頻繁,就認定李泰康是凶手,是什麼道理?」

  縣老爺惱羞成怒,指著他道:「把人給我轟出去!」

  六爺搶先一步蹲下身,拉開地上的白布,露出白寡婦的屍身,那屍體已經放置了兩、三天,傳出令人難忍的惡臭,本要上前抓人的衙役也忍不住倒退兩步。

  屍身上有十幾、二十處見骨的刀痕,一顆頭都快被切斷了,且白寡婦死不瞑目,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凄厲的表情教人怵目驚心。

  六爺看過屍體後,又抓起白寡婦的手,仔細觀察她的指甲,她掉了兩片指甲,指尖留有深色的血跡,而後他也不把白布蓋上,站到桌案前說道:「白寡婦指甲縫裡有肉屑,可見她抓了凶手好幾下,大人不妨驗驗李康泰身上有沒有抓痕。」

  縣老爺再眼拙也看出六爺不是一般人,馬上命衙役脫了李康泰的衣服察看。

  果然,李康泰的身子白白淨淨的,除了因為挨了板子,屁股肉掀翻,濺出點點血漬,哪來的抓痕?

  這麼一來,百姓們更是議論不休——

  「果然是個糊塗官。」

  「李家攤上這事兒還真倒霉。」

  「攤上這種大老爺,咱們百姓才真倒霉。」

  這些話,一句句全鑽進縣老爺耳裡,他面子掛不住,怒問,「你是誰?」

  六爺微微笑道:「傅子杉。」

  「你可知搗亂公堂有罪?」

  「縣老爺言重了,我哪裡是搗亂公堂,分明就是來幫青天大老爺斷案的。」

  他把青天大老爺五個字說得分外清楚,惹得百姓一陣竊笑。

  六爺不理會縣老爺一張臉青紅交加,揚聲又道:「照證人與李泰康的說法,他與白寡婦情投意合,若非李母阻擋,白寡婦早成了李家人,這麼恩愛的兩個人,怎會翻臉無情,置對方於死地?

  「若以動機論,李母不想讓白寡婦嫁入李家大門,有可能買凶殺她;白家人不想媳婦另嫁,也有可能殺她;見白寡婦貌美,想染指不成、怨恨在心之人,也有可能殺死她……」

  聞言,李老夫人急忙放聲喊冤,白寡婦夫家人也大哭冤枉。

  但六爺看也不看他們,只朝門前的人群望過一眼,接著緩言道:「照我看來,想殺她的人很多,獨獨沒有李康泰。」

  縣老爺不滿的道:「你怎知道不是兩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六爺睨了縣老爺一眼,他腦子裡全是豆腐渣嗎?都親眼看見李康泰身上沒有抓痕,還硬要賴他?看來回頭他得好好查查,縣老爺這官是考來的還是買來的,說不定順藤摸瓜,還能讓他摸到驚喜,只是……會摸到老大還是老二?值得期待!

  六爺大笑幾聲後道:「白寡婦身上的傷,可不是一般菜刀砍出來的,至少得是把銳利的屠刀,而李泰康這身板兒,怕是要把屠刀舉起來都有困難,怎麼能殺人,又怎能刀刀見骨?要砍出這樣的傷口,身高至少要……」

  他話還沒說完,眼角余光便瞥見人群中有一名男子匆匆轉身,他反應極快,一縱一躍,三兩下功夫就把人給拎進公堂,往地上一丟,把人給摔得七葷八素。

  六爺一揚手,把對方的衣服撕開,幾道深深的抓痕露了出來。

  有百姓認出他,吃驚喊道:「是張屠戶!」

  張屠戶回過神後,趴在地上拚命磕頭喊冤。

  六爺也不斥喝他,只道:「甭裝了,有人看到那天你進了白寡婦的家,你若是從實招來,指不定還可以減點刑罰,要是等證人指證,恐怕……」嘿嘿兩聲,他在張屠戶耳邊說了幾句話。

  張屠戶猛然轉頭,對上白寡婦那張慘白的死臉和張得大大的灰白眼睛,頓時嚇得屁滾尿流,什麼都招了。

  原來是張屠戶垂涎白寡婦美色,幾次求歡被拒,又發現她與李泰康有所往來,於是心生嫉妒。

  那日張屠戶剛幫人宰了頭大肥豬,主家給了內髒和幾刀肉,又賞下一壇好酒,幾杯黃湯下肚,他隨身帶著刀具和豬肉上門,本想向白寡婦炫耀自己一身技藝,不料白寡婦與李康泰剛行完魚水之歡,渾身的慵懶,空氣裡還散發著淡淡歡愛氣息。

  他又妒嫉又刺激,拉著白寡婦也要行那事兒,誰知白寡婦抵死不從,狠狠抓了他幾下,他一怒之下,就把人給殺了。

  「爺,您快說說吧,我想得腦袋都快破了,還是想不出來。」

  六爺看了阿喬一眼,當初阿喬家裡遭逢大難,他路見不平幫了一把,從此阿喬就死心塌地的跟著他。

  他會留下阿喬,是因為阿喬腦子機靈,他不必開口多說,阿喬就能猜出他的心思,把他伺候得妥妥貼貼,偏偏阿喬有一個缺點,就是話很多,從早到晚講個不停,不讓他講,好似還委屈了他。

  唉,他怎麼就收了這堆怪人,如果能把阿喬和霍平揉一揉、捏一捏,平衡平衡就好了。

  「是張屠戶自己露出破綻,在衙門口時,我看見他的頸側有一道很深的抓痕,且在縣老爺斷案的過程中,他神情緊張、眼神閃爍,聽見縣老爺要再打李泰康二十大板時,他吐了口氣,表情頓時變得輕松。」

  倘若李泰康熬不過,糊塗縣官定會就此結案。

  「原來六爺是先找到凶手才斷的案,要是張屠戶沒有湊在人群裡看情況,六爺也抓不到人,對不?」

  六爺暗嘆了口氣,阿喬怎會這般小瞧他,就算張屠戶當時沒有跟著湊到衙門那兒,他還是能把人給揪出來,只不過要多費點心思罷了,白寡婦身上的傷這麼明顯,往她家附近捱個兒搜,總會把張屠戶給搜出來。

  「六爺,您當時在張屠戶耳畔說了什麼?」

  「我說,白寡婦正看著他,對他說話,問他有沒有聽見。」

  「噗!」阿喬忍不住笑出聲,主子這一招可真陰損,明明就是主子把白寡婦的臉給往側邊扳的。

  這時,守在大門的人高聲喊道:「蘇小姐來訪。」口氣急切,顯然是擋不住對方的來勢洶洶,需要主子快點發話,是攔、是放。

  「蘇姑娘怎麼會來?」阿喬一急,連忙道:「主子別惱,阿喬馬上攆了守門的。」

  「攆守門的?」六爺冷笑兩聲,他豈會看不出阿喬那單純的心思,想禍水東移?他可不是個蠢主子。

  當初他會買下這幢不顯眼、小小的二進屋子,是為著在外頭行事方便,雖然進進出出的人不少,但各個身懷武藝,怎會被人給跟上了還渾然不覺,只有……他一雙銳利的眼眸上下打量著阿喬,也只有這個不會武功的蠢蛋,才會被人跟蹤。

  阿喬一看主子的眼神就知道主子猜出自己的念頭,身子一彎,先跪先贏。「主子,阿喬錯了。」

  當然是他的錯!

  蘇紅櫻是蘇將軍府的嫡三小姐,聰明穎慧卻性格陰沉,蘇家是拿她當皇後教養大的,她深諳的籌算智詐之道,手段算計多了去,怎會讓阿喬胡謅幾句,就相信他已離開京城?

  她幾次遞話,想見他一面,他不願意,是不想節外生枝,更不想讓她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何況上頭對她的終生大事已做出決定。

  只是如今她人都找到這裡來了,他不能不見,五哥需要蘇將軍的勢力,他必須幫忙拉攏蘇家,萬不能得罪。

  「回頭,在宅子外頭貼上售字。」

  「爺要賣了宅子?!」不會吧,當初這宅子可是找了好久爺才定下的,隱秘又安靜,鄰居不多,重點是連暗道都挖好了。

  「誰說要賣?」六爺瞪了阿喬一眼。

  這四個字一出口,阿喬就通了竅。哦……是假賣不是真賣,目的是讓蘇姑娘熄了心思,不往這裡跑。

  「行,我馬上去尋新宅子,這兩、三個月,主子暫時換個地方議事兒。」

  六爺還算滿意的點點頭,這就是阿喬的好處,舉一反三。「還不把蘇姑娘給請進來。」

  「是,主子。」阿喬松口氣,趕忙起身,以為事情就此揭過,沒想到他的腳都還沒跨過門檻,就聽見主子涼涼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她一刻鐘之內沒離開,你就東西收一收,哪兒涼快哪兒去。」

  阿喬猛地倒抽一口氣,卻不能不回聲應是,隨即又急著要去迎接蘇大小姐,怎料他的腳又絆上門檻,一個踉蹌,再摔、再滾,他詛咒了門檻兩聲,發誓要將它給削平,再抬頭,就見眼前一雙紅色繡花鞋,視線往上飄,果不其然正巧迎上蘇紅櫻凌厲的目光。

  阿喬心中一凜,激出滿身雞皮疙瘩,他知道,自己被蘇姑娘給記恨上了,誰讓他說謊,可是這是主子的命令,他豈能違抗?唉,她怎麼不替他想想,當奴才容易嗎?

  「喬管事好大的禮。」蘇紅櫻譏諷道。

  他只能假裝聽不見,趕緊起身道:「蘇姑娘,六爺有請。」

  蘇紅櫻膚白如雪,眸如點漆,粉鑄脂凝,嬌波流慧,似嗔如笑,整個人雪雕玉琢,容貌嬌美,風姿綽約,再加上一身霓裳霞裙,羅襪朱履,娉娉婷婷,細柳生姿,媚麗欲絕。

  她站在桌案前,定眼望向六爺,似笑非笑。

  好個忠心耿耿的弟弟!

  蘇紅櫻很清楚,一向對女子敬而遠之的六爺,為何沒將她驅逐門外,為何強忍滿面不耐,與自己虛與委蛇?正是因為她背後的將軍府。

  她的祖父忠心侍主,與皇帝亦師亦友,祖父知曉皇帝所有的秘密,知道皇帝對大皇子、二皇子的好,其實是捧殺,皇帝真正屬意的是五皇子,因此爹娘想盡辦法拉攏她與五皇子。

  從五歲開始,她就知曉自己日後將會進入後宮,成為大轅朝皇帝的女人,她負有使命,必須為家族父兄爭榮,可是自從十歲那年意外遇見六爺,她便喜歡上他了。

  人人皆畏懼他那雙藍色的眼睛,可她卻覺得他的藍眸像是會魅惑人心,就那麼一眼,她的心便不顧一切的淪陷。

  她很清楚,自己應該照長輩的意願去做,只是……她喜歡他啊!

  即使知道他的異族血統使他無法繼承大統,即使知道他的身分無法滿足父兄對於權利的想望,即使知道他無法讓自己坐上女子至尊至高的寶座,但她還是喜歡他。

  長輩總是教導她,想要什麼就得去爭、去搶,沒有人會平白無故把她喜歡的雙手奉上,所以她該為自己的想望爭搶嗎?

  六爺極力壓抑皺眉的欲望,他快受不了了,蘇紅櫻身上傳來的脂粉味兒,讓他想吐,她每靠近一寸,他就想往後退三尺。

  這也是他痛恨後宮的理由,所有女人都一樣,總喜歡把自己弄得香氣衝天,可是對他人來說是香味,對他而言卻是難耐的惡臭。

  這氣味,讓他分外想念母妃,想念她身上淡淡的青草香,母妃曾同他說過,那是草原的味道。

  母妃是草原女子,應該活在藍天下,應該在馬背上歡唱生命歌謠,但是為了家族,她進入爾虞我詐的宮牆,沒了自由的滋養,母妃的快樂一天天枯竭,直到她身上的青草香消失,直到脂粉味兒染上,她的生命告罄。

  「六爺,紅櫻冒昧來訪,是為著一件事,我想……該讓你知道。」

  蘇紅櫻比誰都清楚,他一心一意扶持寧熙研上位,在他眼中,女人遠遠不及兄弟重要,想勾起他的注意,與其用才情麗色,不如給他他想要的。

  「蘇姑娘請說。」

  「二皇子讓慈慧大師蔔了一卦,大師解卦,道二皇子每造一次殺孽,登基之路便會變得更加遙迢艱難,於是讓人四處搜羅毒經藥典。」

  慈慧大師解掛後,暴虐的寧熙靳一把揪住大師的衣襟,恨不得剮了他,可是他終究不敢逆天。

  慈慧大師是個良善人,用自己的性命與箴言來牽制寧熙靳造殺孽。

  依她看,索性讓寧熙靳多殺一些人,引起臣官百姓對他的反感,日後皇上才有足夠的理由滅了他。

  她的話,在六爺心底翻過幾番。所以寧熙靳信了慈慧大師?他要找什麼藥,讓他能夠行惡,卻不傷人命?

  他可以問得更清楚的,她定會樂意告訴自己,但是這種小事,他自己就查得出來。

  見他無意延續這個話題,蘇紅櫻眼底難掩失望,卻舍不得就此離去,於是又逕自續道:「六爺不想知道二皇子為何搜羅毒經藥典?」

  「蘇姑娘還有其他事嗎?」六爺問得客氣。

  他這是在下逐客令?她心頭微微一抽,她不懂,任何男子見到她,都會為她傾心,怎麼偏偏只有他總是無動於衷?

  蘇紅櫻又前進了幾步,再靠他更近一些,她想汲取他身上的味道,卻假裝讀著紙箋上的字句。

  「夫地利者,生民之命脈。自後稷教民稼穡……農民只知恆守古法,不思變通,墾荒不力,水利不修,遂致勞多而獲少,民食日艱……水道河渠,昔之所以利農田者,今轉而為農田之害矣。」

  她低語細念,心道:他全心全意為著百姓,倘若能成為新帝,定是百姓之福,只可惜……

  逐字讀過的時候,蘇紅櫻有意無意的用纖指拂過他的手背。

  六爺沒想到她竟然這麼大膽,他有些不悅的板起臉,假裝沒發現她的輕觸,不動聲色地縮回手,心中卻暗罵阿喬,一刻鐘早該過了吧!

  她抬眸,微笑瞅著他。他越是這樣,她越想降服他,就算兩人無法結為連理,她也要住進他心裡。

  這時,該死的阿喬終於出聲了,他敲敲門板,低聲道:「六爺,五爺已經到達街口,霍平前去迎接。」

  「知道了,我馬上出去。」六爺松了口氣,對蘇紅櫻道:「蘇姑娘要不要一起見見五哥?」

  蘇紅櫻不自覺地輕皺起眉頭。這麼恰巧?是真、是假?可就算是假的,她也不能冒險,在五皇子面前,她必須是個完美無瑕的端麗女子,怎能私會男人?

  她微微一笑,說道:「不了,還請六爺把話帶給五爺,近日防著點。」

  她不肯與五哥照面,表示就算她喜歡自己,也沒打算放棄家族為她鋪就的道路?換言之,她想要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卻又舍不得心之所欲?

  魚與熊掌豈能兼得?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六爺似笑非笑地望著她,見她不疾不徐,屈膝為禮,儼然是個家教良好的大家閨秀,只是哪家的閨秀會像她這般,心這麼大?

  「多謝蘇姑娘,我定會把話給帶上。」

  「明日將軍府辦賞菊宴,倘若六爺不嫌棄,還望六爺前往將軍府作客,那些菊花是紅櫻親手侍弄的。」

  除了菊花,她還親手做了什麼迎接自己?他犯傻才會去踩機關。

  門關上的瞬間,六爺低頭看向被蘇紅櫻撫過的手背,一塊鮮明的紅疹浮上來,微微的癢一陣陣透心,惹得他緊緊蹙眉。

  他討厭女人!

  阿喬飛快進屋,本想討賞,問主子一句「小的差事辦得不壞吧」,可是在看見主子手背上那塊紅疹時,想死的心都有了。該死,還是慢了一步!

  這時,隔壁宅子裡突然傳出一聲驚人的大喊聲——

  「救命啊……我不要穿越!」

  她穿越了,二十一世紀的凌雙雙穿越到古代,成為十三歲的程馥雙,甜美可愛小女警成為小家碧玉,已經整整半年,如今她慢慢適應了這個新身分,但回想初初穿越那天,她大喊救命,嚇得滿屋子人以為她發瘋。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哪裡是發瘋,根本是不想、不願、不肯啊!

  沒有人提供她關於穿越的任何必備知識,沒有人給她足夠的生存線索,她只能暗自摸索,幸好程馥雙的家人待她很好,幸好她擁有程馥雙的完整記憶,沒錯,是完整的。

  從程馥雙三歲記事起,到她死前的最後一秒鐘,甚至是毒發身亡時的痛苦,她彷佛也能依稀感受到。

  她不確定程馥雙是不是自己的前世,但她似乎能夠理解程馥雙的委屈和想法,只是,唉……

  統合程馥雙和她老母的一生,只有兩句話可以形容——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程馥雙……呃、不對,到目前為止原主還是從母姓,叫做凌馥雙。

  這是怎麼一回事?應該從……好吧,從原主母親凌湘很委屈的婚姻說起——

  凌湘出身江南商家,是獨生女,更是父母親捧在掌心的珍珠,自小被認真教導,學習琴棋書畫、詩書禮儀,是當地頗有名氣的小才女。

  那年江南爆發時疫,在太醫院任職的程仲儒奉詔,與數位太醫至江南除疫,遇見青春美麗、溫柔可人的凌湘,兩人一見傾心,二見訴衷曲,愛得難舍難離。

  可這時,凌家父母染病,臨終前將女兒及全部家當托付給程仲儒,萬望女婿保女兒一世平安。

  疫情控制住後,夫妻倆北上返京,程仲儒賣掉凌家所有財產,得了二十幾萬銀票,本想著凌湘有這樣豐厚的身家,家人定會歡歡喜喜替兩人操辦婚事。

  沒想到兩人還在半路,就傳來程家出大事的壞消息。

  程老爺子惹上政敵,當年貪墨之事被人給捅了出來,皇帝念在程老爺子過去功勞,只讓他把銀子吐出來,卸甲歸田,不罪及子女。

  問題是那筆錢財太大,總不能賣房賣宅賣祖產吧?

  於是程仲儒帶著凌湘急急趕回京城,用她的嫁妝解除程家危困。

  照理說,未進門就對婆家盡心盡力的媳婦,應該得到善待,誰知道早在程仲儒下江南時,為穩固程氏一族在朝堂上的地位,程老爺子便替二兒子訂下一門親事,是二品大員柳敬國的嫡次女柳涵煙。

  程老爺子貪墨一事爆發後,柳家在皇帝面前使了不少力氣,才讓這事兒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如今安然度過,總不能過河拆橋。

  多方考量之下,程老爺子決定讓二兒子先娶柳涵煙為正妻,待三、五個月之後,再讓凌湘以側室身分進門。

  這個決定,多少是欺負凌湘沒有娘家可以依靠,就是她想向程家追討二十幾萬兩銀子,孤身女子哪有這個能力。

  屋漏偏逢連夜雨,身無分文已經夠慘,她又發現自己懷有身孕,因此即使感傷委屈,也只能忍受,乖乖順從程家長輩的安排。

  程家在外置辦宅子,買了幾個下人,便將凌湘安置在那兒。

  凌湘是個極其溫柔的女子,她耐著性子等待程仲儒來迎娶自己,沒想到幾個月過去了,她始終沒等到他的人,就連孩子都生了,仍只有程老爺子派人來看過一眼,替娃兒取名為馥雙,卻無法入程家族譜。

  前兩年,程仲儒還對凌湘百般安慰,道是柳家得皇帝看重,此時程家有求柳家,不能令柳涵煙心寒,讓凌湘再等等。

  穿越至今,她不曾聽過娘親提及父親之事,不過娘經常會撫著她的頭發,幽幽的道——

  「沒有個好身分,娘怎麼替你尋一門好親事?」

  「魚煎得不錯吧!」凌馥雙笑咪咪的向張嬸邀功。

  「小姐做菜是越來越上手了。」張嬸呵呵笑道。

  「這倒是。」凌馥雙嬌俏地朝張嬸眨眨眼,把張嬸逗得更樂了。

  這個家裡除了她和娘之外,還有兩個年紀和她差不多大的丫鬟,筆兒和紙兒,以及張嬸、張叔。

  筆兒、紙兒負責做家事,張嬸管廚房,張叔本來是馬夫兼長工,後來馬賣掉了,他就變成專職長工。

  為啥賣馬?因為半年前原主大病一場,程家雖然每個月會給他們十兩銀子,但再多就沒有了,他們只好把馬和車子給賣了,換得銀子替原主抓藥,她就是在那個時候穿越過來的。

  原主為了替娘親掙臉、掙身分,每天跟在娘親身邊勤奮學習名門閨秀的必備功夫,每天都在幻想父親將自己接回程家,屆時她要用一身才藝,引得長輩們看重自己,然後將娘親接回程府。

  想到這裡,凌馥雙忍不住仰天長嘆,原主當自己是紫薇嗎,問一句「是否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就能把沒良心的男人變出良心來?況且就算問了又如何,不過是賺得男人兩滴淚水,夏雨荷終究是死啦。

  然而原主真是傻得徹底,在程家接回她之後,她盡心盡力,讓長輩們看見自己有多優秀,順便利用她與高門貴戶聯姻,替程家爭取更高的利益,但是她的母親呢?

  柳氏都有本事把對程家勞苦功高的凌湘晾在外頭十幾年,怎會沒辦法用一條繩子掛了她,讓她再冤,也無人看見?

  所以她才不要犯傻,與其學那些沒用的琴棋書畫,不如學學做菜種菜、養雞養鴨,替自己在這個時代增加一些生存籌碼。

  「小姐,昨兒個我在後頭的水塘邊找到兩顆鴨蛋,咱們的鴨子長大了。」紙兒興匆匆的道,圓圓的小臉笑出兩眉彎月亮。

  自從小姐讓張叔在後院挖了水塘,開始養魚、養鴨,也養了幾只雞,現在的餐桌上,每隔個幾天就會有魚、有蛋,再加上小姐成天到晚琢磨吃的,日子過得比過去有滋味兒多了。

  「太好了,把蛋攢著,等孵出一窩小鴨子,毛茸茸的,肯定可愛得緊。」

  凌馥雙想著年底的團圓桌上,雞鴨魚肉樣樣不缺,實在太有成就,穿越半年,生活能夠改善成這樣,小眼睛小鼻子的小雙雙已經別無所求。

  「來不及了,夫人讓我把蛋給煮啦。」張嬸笑著把菜放進鍋裡炒。

  「為啥?雞蛋不是還有嗎?」凌馥雙還想弄個北平烤鴨呢,這會兒烤鴨夢碎。

  「小姐忘啦,今兒個是你十三歲的生辰,夫人置辦不起酒席,就學咱們鄉下人家,一只雞蛋、一只鴨蛋,就當吃過席面。」張嬸道。

  置辦不起酒席?講到這個,凌馥雙心底就悶得慌。那年娘親懷抱巨款北上,到頭來連個名分都撈不到,每個月還得像乞丐似的向程家伸手討個十兩銀子,也虧得程家敢給,這樣的家族,不傾倒,才是愧對老天。

  想起最後一刻原主竟然還原諒了程仲儒,她就忍不住想飆髒話。

  「張嬸,如果明兒個鴨子還下蛋,千萬別煮,我可是盼團圓飯裡有烤鴨呢!」

  「烤鴨?那是大菜,聽說富貴樓裡,光一只烤鴨就要賣上二兩銀子。」

  「真的假的?倘若咱們小姐的手藝比富貴樓的大廚好,能掙多少銀子?」紙兒光是想像就忍不住樂了。

  張嬸伸手往紙兒的後腦拍去,罵道:「你當咱們姑娘是廚子啊,這話千萬別給夫人聽見,那些營生買賣是下等人干的事,夫人一心一意要給姑娘謀樁好親事呢。」

  「張嬸這話就說錯了,職業無分貴賤,能吃飽穿暖才是王道,如果咱們口袋滿滿,張叔何必每個月跑到程家求人施舍?」凌馥雙不認同的回道。

  「話是這麼說,可是夫人……」張嫂已勸過夫人多次,讓她精打細算著過日子,偏偏夫人對銀錢事總是不上心。

  「娘從小被這樣教導,一時改不過來也很正常,慢慢來吧。」凌馥雙說是這樣說,但她也清楚娘就是個千金小姐,怎麼可能改得過來。

  見小姐皺著眉頭,張嬸舍不得,連忙道:「好啦、好啦,不說這個了,快把菜端到前頭,今兒個小姐生辰,大家都樂一樂。」

  餐桌前,一屋子人說說笑笑,吃得歡快,只有凌湘一語不發,靜靜吃著飯,她倒不是生氣,而是從小她便養成食不語的習慣。

  若不是女兒之前生了一場大病,讓她事事依著女兒,她也不會讓下人坐上餐桌,於她而言,再窮困,主僕分際還是得守的,只是……她看一眼笑得兩頰生緋的女兒,這樣似乎也不錯,至少女兒多了幾分生氣,身子似乎也強健不少。

  用完膳,張嬸張羅著大家收拾。

  凌湘從懷裡拿出一枚玉佩,掛在女兒胸前。「這是你爹給我買的,本想留著給你當嫁妝,可如今你長大了,也該想著打扮了。」

  凌馥雙撫摸著玉佩,她不懂玉,不知道價錢貴賤,不過這塊玉雕工還算細致,上面那個捧瓜的娃娃,表情活靈活現,可愛極了。

  突然間,一道靈光閃過,她倏地抬頭,驚愕的望向母親的笑臉。

  她想起來了!午時過後,程老爺子會派來幾個嬤嬤把原主帶回程家,娘為此還興奮不已,以為終於盼到出頭日。

  她記得娘替原主換上新衣服,還殷殷叮囑,要討得老爺子、老夫人的歡心,要原主別抓住那些年的氣恨不放,娘是這麼說的——

  過去的,便讓它過去。

  原主一一應下,並在心底發誓,要受人看重,要讓娘母憑女貴。

  然後原主進了程家,被記在柳氏名下,與六個年紀差不多的堂姊妹們一起上課、學習宮廷禮儀,這些全是為了兩、三年後的選秀做准備。

  那次選秀,比自己大兩歲的程馥玫嫁給二皇子當側妃,而她,差一點點被五皇子挑中。

  所以大伯父聯姻結黨、擴大勢力的計劃,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完蛋了,要是歷史沒有改變的話,就是今天了!

  怎麼辦,她要怎麼說服娘別讓她進程家?但這是娘親心心念念的大事,她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說服娘親改變心意,不,更准確一點來說,就算給她幾個月的時間她都不一定有把握能游說成功。

  來不及了,看來她只能先避開。

  主意一定,凌馥雙猛地起身道:「娘,我還有兩張大字還沒寫呢,我回屋裡去。」

  自從女兒大病初癒,幾乎把那些功課全給丟下,如今見女兒自動自發,凌湘甚感安慰的道:「好孩子,你總算把娘的話聽進去了,這才是正道,做菜、養雞鴨,都不是正經閨秀該做的事兒,你年紀小,自然貪玩些,但再過兩年就要議親了,可不能再這樣毛毛躁躁的。」

  「是,雙兒明白。我先扶娘回房歇息。」凌馥雙邊說,視線卻忍不住往外飄去,暗自祈禱程家人不要太早出現。

  凌湘起身,看著女兒,滿心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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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一步錯步步錯

  漫天飛雪,程馥雙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刑台前,清冷的目光一一掃過刑台上的親人們,父親、大伯父、三叔父、弟弟、堂哥、堂弟……一抹嘆息重重逸出,記憶一幕幕躍上腦海,那些難堪的、卑微的、自賤的過往,像火似的燒燎著她的心。

  劊子手高舉的刀斧瞬間落下,鮮血飛濺,大伯父程伯儒的頭顱滾落刑台,雙目依舊大瞠,彷佛滿懷怨恨,忿忿地看著人間,引起圍觀百姓一陣驚呼。

  怨?程家會有今日的遭遇,不正是他一手造成的嗎?程馥雙柳眉微蹙,心想著大伯父至死尚不知覺悟,死有余辜。

  接著她望向三叔父程季儒,他是整個事件當中最無辜的人,卻選擇認命,閉著雙眼的蒼白臉龐,帶著從容與祥和,彷佛在等待生命最後一刻的到來。

  人真奇怪,該承擔的卻不忿承擔,不該承擔的卻安於命運安排,可是話說回來,世間不都如此?如果認命能讓自己心靜,即使委屈,又有何妨?

  程馥雙緩緩垂眸,輕嘆了口氣,自己不也是這般,認這個字不就代表著言忍、心認,此生不計,但求來世。

  劊子手再次舉刀,刀落,頭斷。

  她在心中低語:三叔父,一路好走。

  劊子手向前一步,雙腳打開,刀子在父親程仲儒頭上高舉。

  程仲儒原本閉著雙眼,此時倏地瞠大,與圍觀百姓對視,他要看這世間最後一眼,意外的,他的視線在人群中與女兒相遇,然而女兒的表情沒有絲毫哀傷不忍,唯有淡然。

  她恨他?

  也是,怎能不恨,他對她母親做的……他不是個男人,他的罪孽罄竹難書。

  今日跪在刑場,頸對刀尖,理所當然,他做出錯誤決定,就得承擔後果,他不恨任何人,只是他曾自詡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始終相信此生他未曾負欠任何人,但他無法否認,他確實欠了女兒,欠了凌湘。

  對不起……勾起唇角,微微一哂,程仲儒無聲的用唇形對女兒這麼說。

  程馥雙看見了父親的歉意,不禁怔愣住,隨即胸中一陣波濤洶湧。

  父親不是應該因為她的冷漠而惱恨,因為她的仇恨而嗔怒,怎麼竟然笑了?甚至還向她道歉?這是為什麼?

  她緊閉雙唇,眉頭皺得死緊,一直以來她都在等父親說出這三個字,沒想到好不容易等到了,父親的生命也即將走到終點,她縮在衣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緊咬的牙根滲出淡淡的血腥甜味,隨即一抹諷刺滑入眼底。

  「喝!」

  隨著這聲喊聲,劊子手的大刀揮下,父親的頭顱骨碌碌地滾到她身前。

  猩紅的鮮血濺上她的雪白披風,一點一點,彷佛朵朵紅梅盛開,她感覺到一股溫熱,但不是父親的血,而是她的淚。

  程馥雙以為淚已干、心成凍,但此時望著父親的面容,她封凍的心正一寸寸消融。

  娘,你看見了嗎?這個男人終於知道自己錯待了我們……

  只是又能夠如何?她已經成為夏家人,而娘的屍骨已寒。

  「二奶奶,我們回去吧。」

  小青輕扯著程馥雙的衣袖,周遭彌漫的血腥味教人反胃,她早就想離開了,只是……她皺起眉望向程馥雙。

  程馥雙勾起一抹苦澀笑意,眉睫微垂。她又要再回到那個牢籠嗎?再望了一眼父親,她才抬起頭望向遠方,喃喃自問:「人死了,會去哪裡?」

  小青挨了板子,罪名是私自陪少奶奶到刑場。

  程馥雙告訴自己別在乎,小青本就是夏家派到她身邊監視她的,況且心硬方能存活,環境早已將她的心磨出厚厚的繭子,她再不是當年那個天真女子,如今的她,冷情無心,不需要在乎任何人,更不必把別人的錯算到自己頭上。

  如果小青因此而亡,錯的是夏祖山、是夏夫人,不是她程馥雙。

  溫熱的蔘茶送到手邊,她輕輕端起,慢慢啜飲。

  這是第十七杯,程馥雙自問,還要再喝幾天,才會走入幽冥?

  自從程家罪名確立,新帝下令抄家滅族,每天便有這麼一盞蔘茶端到自己手邊。

  夏家人不知道的是,她有銳敏的舌頭,也有個當御醫的父親,對於這點小伎倆,她心知肚明,若非心甘情願,這種東西怎能入得了她的口?

  「小青狀況還好嗎?」放下喝空的杯盞,程馥雙問道,然而話出口的同時,她不禁苦笑,她終究還是做不到無心無肺、無視別人。

  她人生的悲哀,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形成的吧,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若非她的性格懦弱,何嘗會被欺侮至此?

  「還下不了床。」小翠的語氣有著無法掩飾的憤怒。

  昨兒個她力勸小青,程家倒台了,二奶奶已是夏家的棄子,千萬要好好看守主子,別讓她出門一步,可惜小青性子軟,到最後還是……

  這不是自討苦吃嗎?萬一捱不過怎麼辦?

  程馥雙笑望著小翠,她無禮、現實,知道往哪面牆靠,方能保自己性命無憂,是個聰明丫頭,如果自己有她一半聰明,或許不會落得今日下場。

  算了,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裝什麼心硬?心再硬,也改變不了宿命,就做自己吧,一天也好,三天也罷,她不想再武裝了,也不想再讓自己這般疲累,反正她的性情,早已注定了她人生的結局。

  想通了之後,程馥雙從匣子裡掏出千兩銀票和兩對玉鐲擺在桌上,推到小翠面前,輕言道:「鐲子你與小青各一對,至於銀票,幫我轉交給小青吧,主僕一場,終究是我虧待了你們。」

  小翠驚疑不定,那兩對鐲子是二奶奶的嫁妝中最昂貴的,若不是喜慶節日,二奶奶也舍不得拿出來,怎麼會突然要送給她和小青,更別說她方才還頂撞了二奶奶,難道二奶奶知道自己沒有多久可活了?

  想到這裡,小翠直覺地望向已經空了的杯盞。

  望著小翠復雜的表情,程馥雙不免失笑,她知道小翠在想些什麼,但其實她並非施恩,只是夏家從新帝那裡已經得到夠多的好處,這點嫁妝何必再便宜夏家?

  程馥雙輕聲道:「收下吧,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若是可以,贖了自己。」

  她曾經許諾過紙兒、筆兒,待自己在夏家立足後,便還她們身契,(除去賤籍,然而悲哀的是,她們還沒等到自由,便已慘死棒下。

  既然幫不了紙兒、筆兒,就幫幫小青、小翠吧,她們兩人好歹跟了她兩年,就當是積德,但願來世,她也能自在自得。

  小翠顫抖著雙手,把東西收進懷裡,她滿臉愧疚,猛地雙膝跪地,不斷磕頭。「謝二奶奶大恩,謝二奶奶大恩!」

  不是二奶奶虧待下人,是她們從未忠心主子。

  「下去吧。」程馥雙揮揮手,讓她退下。

  小翠離開後,程馥雙來到軟榻前坐下,拿起書冊,逐字逐句閱讀。

  這是說書人的話本,夏宜秋從外面掏摸回來的,講述的是神捕傅子杉的一世英勇,她已經看過無數遍。

  夏宜秋是她的丈夫,公公夏祖山是戶部尚書,當年與程家結親,是為著兩家聯盟,共同扶持二皇子,不料最終大皇子死於亂箭,二皇子死於兩軍對壘。

  雲貴妃落敗,皇後娘娘失勢,兩個鬥了一輩子的女人,雙雙死於冷宮,最後成就大業的,是沒有背後勢力相助、不受群臣百官看好的五皇子。

  有趣吧!人生起起落落,誰知下一刻會如何?

  她與夏宜秋成親三年。

  第一年,夫妻情深,如膠似漆,程、夏兩家往來頻繁,感情深厚。

  但是第二年開始,一切全變了樣,她不理解夏宜秋為何突然對自己冷淡,不理解他為什麼要廣納妾室,更不明白的是,夏家為什麼要打掉她腹中的胎兒,那是個男胎,是夏宜秋的嫡子啊!

  程馥雙哀傷無助,卻無法改變事實,只能照單全收,沒有其他出路。

  然而,隨著陪嫁丫鬟一個個死於非命,隨著自己被禁錮,隨著她在夏家的地位沒落,原本參不透的事兒,一件件豁然開朗。

  那次的流產導致她終生不孕,她的身子敗壞,夏家召來御醫,用最昂貴的藥材為她續命,並允諾妾室通房產子,通通記在她名下,以保障她的正妻位置。

  這樣的情分,足以讓程家相信,兩家的結盟根基依舊穩固。

  而夏家不讓她生下夏姓子弟,是在向新帝表態,夏家忠心耿耿,這門聯姻只是為著穩住程家人。

  待程馥雙終於想清楚時,卻也來不及了,程家已經成為新皇上位的祭品。

  門打開,是許久不見的夏宜秋,他身後跟著一個眼生的丫鬟,看那副打扮,應該是某個通房丫頭吧。

  夏宜秋的姨娘、通房為數眾多,她又是個深居簡出、不愛立規矩的主子,怎記得清那些女人的模樣?

  夏宜秋大步進屋,用眼神示意,那名丫鬟馬上走到程馥雙面前,雙膝跪地,兩手高舉托盤,迎向程馥雙。

  「她肚子裡有貨了,你喝下這杯茶,定了她的身分吧。」夏宜秋說。

  程馥雙坐直身子,端過茶盞,輕啜一口,眉頭微蹙。這是今日的第二杯,但配方改了,難道夏家已經迫不及待為她發喪?

  程馥雙無視跪在身前的丫鬟,微微一笑,直直望向夏宜秋。「皇上已經決定召夫君為駙馬,對不?」

  聞言,夏宜秋臉色凜然,與她對視的眸光中帶著詫異。

  「無妨,人往高處爬,這是天性。」程馥雙依舊笑著,語氣清淡得像是在談論鄰家夫妻的閑事。

  「我不明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撇開臉,不敢與她對視。

  程馥雙微微舉起手中的茶盞。「這是今天的第二杯,要是妾身沒猜錯的話,夏家不打算讓妾身活過今晚。」她輕輕一嘆,又道:「夫君就當是憐憫妾身,既然逃不過一死,至少讓妾身當個明白鬼,好教妾身在黃泉路上不恨、不冤。」

  不知道是她的態度太平和、口氣太溫柔,還是她美麗的臉龐散發出的光芒帶著慈悲與寬容,夏宜秋竟似被她說動了,與她對視半晌後,揮退了丫鬟,在梨花木圓凳上坐下,問道:「你想知道什麼?」

  凝睇著她精致秀美的容顏,他回想起洞房花燭夜,喜帕掀開的那一瞬間,他曾為她心動驚艷,也曾想過要一輩子愛護她、疼惜她,無奈兩人的身分迫使他們無法廝守到老。

  「我想知道,當初夏、程兩家結親,是新皇的意思還是先帝的命令?」程馥雙問。

  大伯父把程家女兒一個個嫁給皇子權貴,為二皇子攏絡朝臣、結黨攀勢,盼寧熙靳登基為帝後,一朝天子一朝臣,程家能夠封侯拜相,榮耀家族。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大伯父機關算盡,卻算掉了程家一門七十六口的性命,更沒料到的是,先帝會在遺詔中大刀闊斧,斬除擁護大皇子、二皇子的四大勢力—— 馬氏、宋氏、程氏、毛氏。

  是因為終生被外戚箝制,不願子孫遭受同樣的辛苦?還是因為淑妃始終是先帝心中的珍愛,所以先帝才會為了愛情拚盡最後一分力氣,為摯愛鋪造錦繡未來?

  程馥雙猜不透先帝的心思,只是連日來思考,她將過往幾年的大小事逐一串起,串出那麼一點點線索,她猜,五皇子的登基,絕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多年籌劃。

  想來程家幾個姊妹們如今的處境,也與自己相似吧?

  「是先帝。」夏宜秋老實回道。

  她微微勾唇,她猜對了第一步,新皇登基是先帝謀劃出來的結局。

  「換言之,林家、郁家、王家、張家,通通是新帝的棋子,埋在二皇子黨身邊,目的是刺探軍情,瓦解勢力?」

  她點名的幾家,都是與程家結親,卻沒有因為京城叛變,淪為階下囚的臣官,包括夏家。

  「是。」他從頭到尾都沒參與政爭,卻還是在回答時感到羞慚,畢竟男人的事與女子無關,她並沒有做錯任何事,不該落得如此下場。

  程馥雙在心中暗嘆口氣,唉,這就是大伯父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了,還以為掌握住京畿大臣和軍中勢力,此次叛變定能成功,殊不知自己的計劃早在別人囊中。

  她接著又問:「公公的擁戴之功,能讓他的官位再升兩級吧。」

  程馥雙轉而望著窗外寒梅,她回想那年初春嫁與夏宜秋時,她還沾沾自喜,能得此一良人,終生有靠,孰知……不過是假鳳戲凰,夏家無真心,夏宜秋無真意,所有的假像,不過是為著讓她大伯父誤以為夏家樂於和程家站在同一邊。

  新婚那年,大伯父頻頻招她回府,問程家待她如何?

  當時她與夏宜秋剛新婚,濃情密意,理所當然為夏家說盡好話,大伯父信了她、信了夏家,於是一步錯步步錯,陷入羅網尚不自知。

  「時勢如此,誰也怨不得誰。」夏宜秋嘆道。

  程馥雙點點頭,他這話說得好,時勢如此,是大伯父對權勢野心太大,害得程家滿門抄斬;是父親目光短淺,害己害人;是祖父猜錯帝心選錯邊,以至於……算了,都已經錯了。

  「新皇要讓哪位公主下嫁?是華翎公主嗎?」

  去年明月湖畔相遇,公主數度上門,那目光、那神情,她是女人,自然看得分明。

  夏宜秋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頭。

  「恭喜夫君,夫君不喜仕途,能與公主結緣,也是個好前途。」

  一番對話,從頭到尾,她或許有些哀愁自傷,卻無譏諷,因為她心頭清楚,不管是夏家或程家,都只是皇帝手中的棋子。

  透過皇帝的手,早在若干年前,勝負已定。

  「你恨我,對不?」這個問題問出口後,他才覺得一點意義也沒有,恨如何?不恨又如何?恨與不恨都無法改變兩人的命運。

  「夫君希望妾身怨恨嗎?」她與夏宜秋對視,目光是一貫的溫柔。

  老實說,她曾經怨過,因為她深愛著他,因為他是唯一給過她溫暖的男子,因為她在他身上有過無數幻想,因為她在他身上追求的,是一生一世。

  那一年,她是如此的快活幸福,她曾經立誓,要用自己的一生,締造他的快樂,誰知道……

  枉她在舞台上自喜自歡,幕落,方才發現,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虛偽。

  「我不敢妄想……雙兒不恨。」夏宜秋深情款款地凝視著她。

  雙兒?他又喊她雙兒了?在她將死之際?

  「那年夫君待妾身的好,有無真心?」程馥雙不答反問。

  他點頭,真切回道:「我是夏家的異類,從不參與朝堂事,那年我真心喜歡雙兒,我想與雙兒一生一世一雙人,殊不知……」

  「造化弄人?」她苦笑著接下他的話,「夫君,雙兒不恨。」

  她本不是個怨妒之人,祖父常道她善解人意、心地純善,說她像極了她娘。

  但是她並不這麼認為,娘親不怨父親,但她卻無法不恨,若非父親臨終前那句道歉,若非數日來的冥思,若非想通一切,她怎能解套自己的恨?

  她想透徹了,自己並非全然無辜,當初若非異想天開,想為母親在程家爭得一席之地,她怎會甘心進入程家?又怎會得此結局?

  「當真不恨?」她的答案令夏宜秋感到訝異。

  程馥雙微哂。「不管是雙兒或夫君,不過都是當權者手下的一顆棋子罷了,你我都是無法自泥淖中脫身的可憐蟲。」舉起毒茶,她灑脫的道:「願夫君一世安康。」語畢,她將茶水一飲而盡。

  她始終在笑,對著此世的夫君,心中卻想著,但願來世與此人再無半分瓜葛,但願來世一身自由,無慮無憂。

  頃刻間,鮮紅的血從程馥雙的眼睛、耳朵、嘴角、鼻孔慢慢滲出,一道道蜿蜒的血河,成了夏宜秋怵目驚心的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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