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2
 二
  陳鼻為什么生了一隻與眾不同的大鼻子呢?這事兒大概只有他母親能說清楚。
  陳鼻的父親陳額,字天庭,是我們村里唯一擁有兩個老婆的人。陳額識字很多,解放前家有良田百畝,開著燒酒作坊,在哈爾濱還有買賣。他的大婆是本村人,為他生了四個女兒。解放前陳額跑了,解放後,大概是1951年,袁臉帶著兩個民兵,去東北把他押了回來。他逃亡時是單身一個,把大婆和女兒們撇在家裡,回來時卻帶著一個女人。那女人黃頭髮蘭眼珠,看上去有三十出頭年紀,姓艾名蓮。艾蓮懷裡,抱著一條渾身生滿斑點的狗。因為這女人在解放前就跟陳額結了婚,所以他就合法地擁有了兩個老婆。村里有幾個赤貧光棍漢,對陳額一人雙妻極為不滿,曾半是戲說半是認真地要陳額讓出一個老婆給他們用。陳額咧著嘴,臉上的表情哭笑難分。陳額的兩個老婆起初住在一個院裡,後來因為打架,鬧得雞犬不寧,經袁臉同意,將小婆安置在學校旁邊的兩間廂房裡。學校的房子原來是陳額家的燒酒作坊,那兩間廂房也是他家的房產。陳額與兩個女人達成了協議,兩邊輪換著住。黃毛女人從哈爾濱抱回來那條狗,被村里的土狗欺負死了。艾蓮挺著大肚子葬狗不久後,生了陳鼻,所以有人說陳鼻是那條斑點狗投胎轉世。他嗅覺靈敏,也許與此有關吧。那時候我姑姑已經去縣城學習了新法接生,成為鄉里的專職接生員。那是1953年。
  1953年,村民們對新法接生還很抗拒,原因是那些“老娘婆”背後造謠。她們說新法接生出來的孩子會得風症。“老娘婆”為什麼造謠?因為一旦新法接生推廣開,就斷了她們的財路。她們接生一個孩子,可以在產婦家飽餐一頓並能得到兩條毛巾、十個雞蛋的酬勞。提起這些“老娘婆”,姑姑就恨得咬牙切齒。姑姑說不知道有多少嬰兒、產婦死在這些老妖婆的手裡。姑姑的描繪給我們留下恐怖的印象。那些“老娘婆”似乎都留著長長的指甲,眼睛裡閃爍著鬼火般的綠光,嘴巴里噴著臭氣。姑姑說她們用擀麵杖擠壓產婦的肚子。她們還用破布堵住產婦的嘴巴,彷彿孩子會從嘴巴里鑽出來一樣。姑姑說她們一點解剖學知識都沒有,根本不了解婦女的生理結構。姑姑說碰上難產她們就會把手伸進產道死拉硬拽,她們甚至把胎兒和子宮一起從產道裡拖出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如果讓我選擇一批最可恨的人拉出去槍斃,我都會毫不猶豫地說:“老娘婆”。後來,我慢慢地明白了姑姑的偏激。那種野蠻的、愚昧的“老娘婆”肯定是存在的,但有經驗的、靠自身經驗體悟到了女性身體秘密的“老娘婆”也是肯定存在的。其實我奶奶就是一個“老娘婆”。我奶奶是一個主張無為而治的“老娘婆”,她認為瓜熟自落,她認為一個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給產婦鼓勵,等孩子生下來,用剪刀剪斷臍帶,敷上生石灰,包紮起來即可。但我奶奶是一個不受歡迎的“老娘婆”,人們都說她懶。人們似乎更喜歡那種手忙腳亂、里外亂竄、大喊大叫、與產婦一樣汗流浹背的“老娘婆”。
  我姑姑是我大爺爺的女兒。我大爺爺是八路軍的醫生。他先是學中醫的,參軍後,跟著諾爾曼.白求恩,學會了西醫。白求恩犧牲後,大爺爺心中難過,生了一場大病,眼見著不行了,說想家想娘了。組織上批准他回家養病。他回到老家時,我老奶奶還活著。他一進家門就聞到一股熬綠豆湯的香氣。老奶奶趕緊涮鍋點火熬綠豆湯,兒媳婦想幫忙,被她用拐棒撥拉到一邊。我大爺爺坐在門檻上,焦急地等待著。姑姑對我們說那時她已經記事了,讓她叫“大”她不叫,躲在娘背後偷著看。姑姑說從小就听娘和奶奶嘮叨爹的事,終於見到了,卻覺得好陌生。姑姑說大爺爺坐在門檻上,臉色臘黃,頭髮長長,蝨子在脖子上爬。穿著一件破棉襖,棉絮都露了出來。姑姑說她的奶奶也就是我們的老奶奶一邊燒火一邊流淚。綠豆湯熬出來了。大爺爺急不可耐,不顧湯熱燙嘴,捧著碗急喝。老奶奶叨叨著:兒啊,不用急,鍋裡還有呢!姑姑說大爺爺雙手哆嗦。喝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喝完第二碗後他就不哆嗦了。汗水沿著他的鬢角流下來。眼珠漸漸地活泛了,臉上有了血色。姑姑說她聽到大爺爺肚子裡呼嚕呼嚕響,好像推磨一樣。一個時辰後,姑姑說大爺爺到廁所裡去,拉了個唏哩嘩啦,似乎連腸子都拉了出來。然後就慢慢地好起來,兩個月後就精神健旺生龍活虎了。
  我對姑姑說,曾在《儒林外史》上看到過類似的故事。姑姑問我:“儒林外史”是什麼?我說是古典文學名著。姑姑瞪我一眼,說,連古典文學名著上都有,你還懷疑什麼?!
  大爺爺病癒之後,就要回太行山找部隊。老奶奶說:兒啊,我沒幾天活頭了,給我送了終你再走。大奶奶自己不好說,就讓姑姑說。姑姑說,爹,俺娘說了,你要走也行,但要給俺留下個弟弟再走。
  這時,八路軍膠東軍區的人找上門來,動員大爺爺加入。大爺爺是諾爾曼.白求恩的弟子,名氣很大。大爺爺說,我是晉察冀軍區的人。膠東軍區的人說,都是共產黨的人,在哪里幹不一樣啊?我們這裡正缺您這樣的人,老萬,無論如何我們也要把您留下。許司令說了,用八人大轎抬不來,就用繩子給老子捆來,先兵後禮,老子擺大宴請他!就這樣,大爺爺留在了膠東,成了八路軍西海地下醫院的創始人。
  這地下醫院真在地下呢,地道連著房間、房間通向地道,有消毒室、治療間、手術室、休養室,這些遺跡至今保存完好,在萊州市於疃鎮祝家村,一個八十八歲的老太太,王秀蘭,當年跟大爺爺當過護士,她還健在。有好幾間休養室的出口通向水井。當年,一個年輕姑娘去井裡打水,水桶莫名其妙地被扯住了,低頭往裡一看,井壁側洞裡,一個年輕的八路軍傷員正對著她扮鬼臉呢。
  大爺爺的高超醫術很快在膠東傳開。許司令肩胛縫裡那塊彈片就是他取出來的,黎政委愛人難產,也是大爺爺手術,保了母子平安。連平度城裡的日軍司令杉谷也知道爺爺的大名,他率兵下來掃蕩,坐騎大洋馬被地雷炸翻。他棄馬逃走。大爺爺為這匹馬動了手術,治癒後,成了夏團長的座騎。後來此馬戀舊,咬斷韁繩逃回平度城。杉谷見寶馬復歸,驚喜萬分,讓漢奸秘密探訪,得知八路軍在他眼皮底下建了一座醫院,醫院院長就是把死馬醫活的神醫萬六府。杉谷司令是學醫出身,惺惺相惜,總想把大爺爺招降過去。為此杉谷從《三國演義》裡學了詭計,派人秘密潛入吾鄉,把我老奶奶、我大奶奶、我姑姑綁架到平度城中,扣作人質,然後派人送信給我大爺爺。
  我大爺爺是意志堅定的共產黨人,看完杉谷的信,揉巴揉巴就扔了。醫院門政委將這信撿起來送到軍區。許司令和黎政委聯名寫信給杉谷,怒斥他是個小人。信中說如果他敢傷萬六府三位親人一根毫毛,膠東軍區將集合全部兵力攻打平度城。
  姑姑說她與大奶奶老奶奶在平度城裡住了三個月,有吃有喝,沒受罪。姑姑說那杉谷司令是個白臉青年,戴一副白邊眼鏡,留著小八字胡,文質彬彬,講一口流利中文。他稱老奶奶為伯母,稱大奶奶為嫂夫人,稱姑姑為賢侄。姑姑說她對杉谷沒有壞印象。當然這是姑姑私下里對我們自家人說的,對外她不這樣說。對外她說,她與大奶奶老奶奶受盡了日本人的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但堅決不動搖。
  先生,我大爺爺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咱們得空再聊。但大爺爺犧牲的事必須說說。姑姑說大爺爺是在地道里為傷員做手術時,被敵人的毒瓦斯熏死的。縣政協編的文史資料上也是這樣說的。但也有人私下里說大爺爺腰里纏著八顆手榴彈、騎著騾子,一人獨闖平度城,想以孤膽英雄的方式去營救妻子、女兒與老母,但不幸誤踩了趙家溝民兵的連環雷。傳播這消息的人姓肖名上唇,曾在西海醫院當過擔架員。此人陰陽怪氣,解放後在公社糧庫當保管員,曾因發明了一種特效滅鼠藥而名躁一時,名字中的“唇”字,見報時也改為“純”字。後來被揭露,他的特效鼠藥的主要成份是國家已經嚴禁使用的劇毒農藥。此人與姑姑有仇,因此他的話不可信。他對我說,你大爺爺不聽組織命令,撇下醫院的傷病員,耍個人英雄主義,行前為了壯膽,喝了兩斤地瓜燒酒,喝得醉三麻四,結果糊里糊塗踩了自己人的地雷。肖上唇齜著焦黃的大牙,簡直是幸災樂禍地對我說:你大爺爺和那匹騾子都被炸碎了,是用兩隻筐子抬回來的。筐子裡有人胳膊,也有騾蹄子,後來就那麼爛七八糟地倒進了一個棺材。棺材倒是不錯,是從蘭村一個大戶人家強徵來的。我把他的話向姑姑轉述後,姑姑杏眼圓睜,銀牙頓挫地說:總有一天,我要親手劁了這個雜種!
  姑姑堅定地對我說:孩子,你什麼都可以不相信,但一定要相信,你大爺爺是抗日英雄,革命烈士!英靈山上,有他的陵墓,烈士紀念館裡,展覽著他用過的手術刀和他穿過的皮鞋。那是雙英國皮鞋,是諾爾曼.白求恩大夫臨死前贈送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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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1
 一
  先生,我們那地方,曾有一個古老的風氣,生下孩子,好以身體部位和人體器官命名。譬如陳鼻、趙眼、吳大腸、孫肩……這風氣因何而生,我沒有研究,大約是那種以為“賤名者長生”的心理使然,亦或是母親認為孩子是自己身上一塊肉的心理演變。這風氣如今已不流行,年輕的父母們,都不願意以那樣古怪的名字來稱謂自己的孩子。我們那地方的孩子,如今也大都擁有了與香港、台灣、甚至與日本、韓國的電視連續劇中人物一樣優雅而別緻的名字。那些曾以人體器官或身體部位命名的孩子,也大都改成雅名,當然也有沒改的,譬如陳耳,譬如陳眉。
  陳耳和陳眉之父陳鼻是我的小學同學,也是我少年時的朋友。我們是1960年秋季進入大羊欄小學的。那是飢餓的年代,留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事件,大都與吃有關。譬如我曾講過的吃煤的故事。許多人以為是我胡亂編造,我以我姑姑的名義起誓:這不是胡編亂造,而是確鑿的事實。
  那是一噸龍口煤礦生產的優質煤塊,亮晶晶的,斷面處能照清人影。我後來再也沒見過那麼亮的煤。村里的車把式王腳,趕著馬車,把煤從縣城運回。王腳方頭、粗頸、口吃,講話時,目放精光,臉憋得通紅。他兒子王肝,女兒王膽,都是我的同學。王肝與王膽是一卵雙胎。王肝身體高大,但王膽卻是個永遠長不大的袖珍姑娘——說得難聽點吧,是個侏儒。大家都說,在娘肚子裡時,王肝把營養霸光了,所以王膽長得小。卸煤時正逢下午放學,大家都背著書包,圍看熱鬧。王腳用一柄大鐵鍬,從車上往下鏟煤。煤塊落在煤塊上,嘩嘩響。王腳脖子上有汗,解下腰間那塊藍布擦拭。擦汗時看到兒子王肝和女兒王膽,便大聲喝斥:回家割草去!王膽轉頭就跑—— ​​她跑起來身體搖搖擺擺,重心不穩,像個初學走路的嬰孩,很是可愛——王肝往後縮縮,但不走。王肝為父親的職業感到榮耀。現在的小學生,即便父親是開飛機的,也體會不到王肝那時的榮耀。大馬車啊,轟轟隆隆,跑起來雙輪捲起塵土的大馬車啊。駕轅的是匹退役軍馬,曾在軍隊裡馱過砲彈,據說立過戰功,屁股上燙著烙印。拉長套的是匹脾氣暴躁的公騾,能飛蹄傷人,好張嘴咬人。這騾子雖然脾氣不好,但氣力驚人,速度極快。能夠駕馭這頭瘋騾的也只有王腳。村子裡有很多人羨慕這職業,但都望騾卻步。這騾子已經咬傷過兩個兒童:第一個是袁臉的兒子袁腮,第二個是王膽。馬車停在她家門前時,她到騾前去玩,被騾子咬著腦袋叼起來。我們都很敬畏王腳。他身高一米九,雙肩寬闊,力大如牛,二百斤重的石碌碡,雙手抓起,胳膊一挺,便舉過頭頂。尤其讓我們敬佩的,是他的神鞭。瘋騾咬破袁腮頭顱那次,他拉上車閘,雙腿叉開,站在車轅兩邊,揮舞鞭子,抽打瘋騾屁股。那真是一鞭一道血痕,一鞭一聲脆響。瘋騾起初還尥蹶子,但一會兒工夫便渾身顫抖,前腿跪在地上,腦袋低垂,嘴巴啃著泥土,撅著屁股承揍。後來還是袁腮的爹袁臉說,老王,饒了它吧!王腳才悻悻地罷休。袁臉是黨支部書記,村里最大的官。他的話王腳不敢不聽。瘋騾把王膽咬傷後,我們都期待著再看一場好戲,但王腳一鞭也沒打。他從路邊石灰堆上抓起一把石灰,掩在王膽頭上,把她提回家去。他沒打騾子,卻抽了老婆一鞭,踢了王肝一腳。我們指指點點地議論著那頭棕色的瘋騾。它瘦骨伶仃,眼睛上方有兩個深得可放進一枚雞卵的凹陷。它的目光憂傷,似乎隨時都會放聲大哭。我們無法想像這樣一匹瘦騾子怎會爆發出那樣大的力量。當我們一邊議論一邊向那騾子靠近時,王腳便停止鏟煤,用凌厲的目光逼視我們,嚇得我們連連倒退。堆在學校伙房前的煤堆漸漸高起來,車上的煤漸漸少了。我們不約而同地抽鼻子,因為我們嗅到了一種奇異的香味。彷彿是燃燒松香的味兒,又彷佛是燒烤土豆的味兒。我們的嗅覺把我們的目光吸引到那一堆亮晶晶的煤塊上。王腳攏馬驅騾,馬車離開校園。我們並沒像往常那樣,去追趕馬車,並冒著被鞭子抽頭的危險跳上去過癮。我們目不轉睛,慢慢地向煤堆移動。伙夫老王,挑著兩桶水,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他的女兒王仁美,也是我們的同學,後來成為我的妻子。她是當時少有的沒用器官命名的孩子,因為伙夫老王,是個有文化的人。他原本是公社畜牧站的站長,後因說話不當犯了錯誤,被開除公職遣返回鄉。老王狐疑地看著我們。他以為我們要衝進伙房哄搶食物吧?所以他說,滾,小兔崽子們!這裡沒有你們吃的,回家吃你們娘的奶頭去吧。我們自然聽到了他的話,我們甚至也考慮了他的建議,但他的建議無疑於罵人。我們都是七八歲孩子,怎麼還可能吃奶?即便我們還吃奶,但我們的母親,都餓得半死,乳房緊貼在肋骨上,哪裡有奶可吃?但沒人去跟老王理論。我們站在煤堆前,低頭彎腰,像地質愛好者發現了奇異礦石;我們抽動鼻子,像從廢墟中尋找食物的狗。說到這裡,首先要感謝陳鼻,其次要感謝王膽。是陳鼻首先撿起一塊煤,放在鼻邊嗅,皺著眉,彷彿在思索什麼重大問題。他的鼻子又高又大,是我們取笑的對象。思索了一會,他將手中那塊煤,猛地砸在一塊大煤上。煤塊應聲而碎,那股香氣猛地散發出來。他揀起一小塊,王膽也揀起一小塊;他用舌頭舔舔,品咂著,眼睛轉著圈兒,看看我們;她也跟著學樣兒;舔煤,看我們。後來,他們倆互相看看,微微笑笑,不約而同地,小心翼翼地,用門牙啃下一點煤,咀嚼著,然後又咬下一塊,猛烈地咀嚼著。興奮的表情,在他們臉上洋溢。陳鼻的大鼻子發紅,上邊佈滿汗珠。王膽的小鼻子發黑,上面沾滿煤灰。我們痴迷地聽著他們咀嚼煤塊時發出的聲音。我們驚訝地看到他們吞嚥。他們竟然把煤嚥下去了。他壓低聲音說:伙計們,好吃!她尖聲喊叫:哥呀,快來吃啊!他又抓起一塊煤,更猛地咀嚼起來。她用小手揀起一塊大煤,遞給王肝。我們學著他們的樣子,把煤塊砸碎,撿起來,用門牙先啃下一點,品嚐滋味,雖有些牙磣,但滋味不錯。陳鼻大公無私,舉起一塊煤告訴我們:伙計們,吃這樣的,這樣的好吃。他指著煤塊中那半透明的、淺黃色的,像琥珀一樣的東西說,這種帶松香的好吃。我們已經上過自然課,知道煤是許多世紀前,埋在地殼中的森林變成的。給我們上自然課的是我們的校長吳金榜。我們不相信校長的話,我們也不相信課本上的話。森林是綠色的,怎麼可能變成黑色的煤炭?我們以為校長和課本都是在胡說八道。發現了煤塊中的松香,才明白校長沒有騙我們,課本也沒有騙我們。我們班三十五個學生,除了幾個女生不在,其餘都在。我們每人攥著一塊煤,咯咯崩崩地啃,咯咯嚓嚓地嚼,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興奮的、神秘的表情。我們彷彿在進行一場即興表演,我們彷彿在玩一種古怪遊戲。肖下唇拿著一塊煤,翻來覆去地看,不吃,臉上帶著蔑視的神情。他不吃煤因為他不餓,他不餓因為他爹是公社糧庫保管員。伙夫老王驚呆了。他手上沾著麵粉跑出來。天哪,他手上沾著麵粉!當時在學校伙房就餐的除了我們的校長和我們的教導主任之外,還有兩個在鄉下駐點的公社幹部。老王驚呼:孩子們,你們幹什麼?你們……吃煤?煤也能吃?王膽用小小的手舉著一塊大煤,細聲細氣地說:大叔,太好吃了,給你一塊嚐嚐。老王搖著頭,道:王膽,你這小女孩,也跟著這幫野小子胡鬧。王膽咬了一口煤,說:真的好吃嘢,大叔。這時已是傍晚,紅日西沉。那兩個在這裡搭伙就餐的公社幹部騎著車子來了。他們也被我們吸引住了。老王揮舞著扁擔轟趕我們。那個姓嚴的公社幹部——好像是個副主任——制止了老王。他的臉色很難看,揮了一下手,轉身鑽進了伙房。
  第二天我們在課堂上一邊聽於老師講課一邊吃煤。我們滿嘴烏黑,嘴角上沾著煤末子。不但男生吃,那些頭天沒參加吃煤盛宴的女生在王膽的引導下也跟著吃。伙夫老王的女兒——我的第一任妻子——王仁美吃得最歡。現在想起來她大概患有牙周炎,因為吃煤時她滿嘴都是血。於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幾行字便回頭注視我們。她首先質問她的兒子、我們的同學李手:手,你們吃什麼?媽,我們吃煤。老師我們吃煤,您要不要嚐嚐?王膽在前排座位上舉煤大喊——她的大喊也像小貓叫喚——於老師走下講台,從王膽的手裡接過那塊煤,放在鼻子底下,既像看又像嗅。好久,她一言沒發,將煤還給王膽。於老師說:同學們,我們今天上第六課,《烏鴉和狐狸》。烏鴉得到一塊肉,非常得意,站在樹梢上。狐狸在樹下,對烏鴉說,烏鴉太太,您的歌聲太美妙了,您一歌唱,全世界的鳥兒都得閉嘴了。烏鴉被狐狸的馬屁拍昏了頭,一張嘴,哇,肉就落在狐狸口中了。於老師帶領我們誦讀課文。我們滿嘴烏黑,跟著朗讀。
  我們於老師是有文化的人,竟然也入鄉隨俗地給她的兒子起名為李手。李手後來以優異成績考入醫學院,畢業後到縣醫院當了外科大夫。陳鼻鍘草時鍘斷了四根手指,李手給他接活了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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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莫言著

 尊敬的杉谷義人先生:
  分別近月,但與您在我的故鄉朝夕相處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您不顧年邁體弱,跨海越國,到這落後、偏遠的地方來與我和我故鄉的文學愛好者暢談文學,讓我們深受感動。大年初二上午,在縣招待所禮堂,您為我們做的題為《文學與生命》的長篇報告,已經根據錄音整理成文字,如蒙允准,我們想在縣文聯的內部刊物《蛙鳴》上發表,使那天未能聽您演講的人們,也能領略您的語言風采並從中受到教益。
  大年初一上午,我陪同您去拜訪了我的當了五十多年婦科醫生的姑姑。雖然因為她的語速太快和鄉音濃重,使您沒有完全聽明白她說的話,但相信她一定給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您在初二上午的演講中多次以我姑姑為例,來闡發您的文學觀念。您說您的腦海裡已經有了一個騎著自行車在結了冰的大河上疾馳的女醫生形象,一個背著藥箱、撐著雨傘、挽著褲腳、與成群結隊的青蛙搏鬥著前進的女醫生的形象,一個手托嬰兒、滿袖血污、朗聲大笑的女醫生形象,一個口叼香煙、愁容滿面、衣衫不整的女醫生形象……您說這些形象時而合為一體,時而又各自分開,彷彿是一個人的一組雕像。您鼓勵我們縣的文學愛好者們能以我姑姑為素材寫出感人的作品:小說、詩歌、戲劇。先生,創作的熱情被您鼓動起來了,很多人躍躍欲試。縣文化館一位文友,已經動筆寫作一部鄉村婦科醫生題材的小說。我不願與他撞車,儘管我對姑姑的事蹟了解得遠比他多,但我還是把小說讓給他寫。先生,我想寫一部以姑姑的一生為素材的話劇。初二日晚上在我家炕頭上促膝傾談時,您對法國作家薩特的話劇的高度評價和細緻入微、眼光獨到的分析,使我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我要寫,寫出像《蒼蠅》、《臟手》那樣的優秀劇本,向偉大劇作家的目標勇猛奮進。我遵循著您的教導:不著急,慢慢來,像青蛙穩坐蓮葉等待昆蟲那樣耐心;想好了下筆,像青蛙躍起捕蟲那樣迅疾。
  在青島機場,送您上飛機之前,您對我說,希望我用寫信的方式,把姑姑的故事告訴您。姑姑的一生,雖然還沒結束,但已經可以用“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等大詞兒來形容了。她的故事太多,我不知道這封信要寫多長,那就請您原諒,請您允許,我信筆塗鴉,寫到哪裡算哪裡,能寫多長就寫多長吧。在電腦時代,用紙、筆寫信已經成為一種奢侈,當然也是樂趣,但願您讀我的信時,也能感受到一種古舊的樂趣。
  順便告訴您,我父親打電話告訴我:正月二十五日那天,我家院子裡那株因樹形奇特而被您喻為“才華橫溢”的老梅,綻放了紅色的花朵。好多人都到我家去賞梅,我姑姑也去了。我父親說那天下著毛茸茸的大雪,梅花的香氣瀰漫在雪花中,嗅之令人頭腦清醒。
  您的學生:蝌蚪
  二OO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京[/h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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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超越了地理範疇的“高密”

  高密是莫言自然生命的搖籃,也是他文學創作不竭的源泉和靈魂的棲息地,在莫言已出版的眾多小說中除了《酒國》、《紅樹林》、《十三步》、《四十一炮》等為數不多的幾部外,其他大多作品將溢滿深情的文字植根於高密這片熱土。在莫言筆下,“高密”這個地理名詞已經演變為一個文學系列的標籤,拓展為一個精神的家園。“對我而言,'高密'早已超出了簡單地理名稱的意義,我的創作在很大程度上基於童年對鄉土的記憶。我希望它能夠成為人們進行自我認識和自我審視的一個具體可感的通道。”


  隨著莫言在國際上知名度的日漸高升以及莫言敏感觸角的向外延伸,“高密”吸引了越來越多外國人的目光,以色列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奧茲稱自己通過莫言的文字看到了高密的炊煙、聞到了高密的味道。同時,越來越多的國際元素也漸漸注入了莫言筆下的“高密”。在《蛙》勾勒出的高密,人們置身堂吉訶德餐廳裡靜坐旁觀,可以感受到很多來自歐洲的生活細節,比如向人索煙的煙民、攜犬的街頭乞丐、酒館每晚提供的當日免費麵包,以及充滿復古意味的陳設和以人名命名的菜單等等。作品中,遠在國外的女兒對蝌蚪說:地球太小了;而蝌蚪對遠在日本的先生說:文化太大了。這“小”與“大”都凝結在了高密這個莫言精心營造的文學國度裡,超越了自然的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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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杉谷義人”不是大江健三郎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與莫言有著深厚的友誼,他對莫言的才華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並曾多次表示,以莫言強勁的創作能力以及已經取得的文學成就,他將是中國諾貝爾文學獎最有實力的候選人。因此不少人在讀到《蛙》中蝌蚪給日本先生的五封信時,慣性地推測信的接收者“杉谷義人”應是當代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

  2002年春節,大江健三郎曾到中國進行了一次私人性質訪問,專門造訪了莫言的老家高密。“大年初一那天,我陪同大江健三郎拜訪過我的姑姑,姑姑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也曾告訴過他我要把姑姑寫進小說的想法。至於蝌蚪寫信給杉谷義人,這是為了增強小說的故事性,是小說結構的需要,是作家的小小'陰謀',並不意味著真實生活中的書信往來,而杉谷義人也絕非大江健三郎。”

  “我和大江健三郎都是從鄉村里走出來的,我們在鄉村與城市的關係、文學邊緣化、作家為誰而寫作等問題上都有著相同的觀點。大江健三郎對生命的尊重和深沉的憂患意識折射出他博大的胸懷,讓我非常敬佩。”莫言讀過不少大江健三郎作品,“他後期的作品充滿了思辨色彩,帶有很強的政治氣息,在審美傾向上不再像前期作品那樣容易引起我的共鳴,但這並不影響我對他的欣賞。或許我們在藝術風格上離得越遠,兩個人在思想和靈魂上會走得越近,有時候距離反會促進人們的交流與溝通。”莫言說,相對而言,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的寫作風格倒是更貼近自己,容易引起自己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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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對可恥的自我抄襲說“不”

  莫言是一位拒絕自我重複的作家,在上個月的一次講座中他曾語出驚人:“作家抄襲自己比抄襲別人更可恥。”新​​作《蛙》正是他為實踐“拒絕自我抄襲”承諾的艱辛努力。

  《蛙》全書共分五部分,分別以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友人杉谷義人的五封信為引線,引出的是蝌蚪對姑姑種種經歷的回憶,這些內容看似為杉谷義人提供的平實素材,實際上已經構成了一部精彩的“原小說”。而小說的最後一部分則跳出了蝌蚪的敘述,向人們呈現了一部九幕話劇,將作品推向巔峰之時爽利結尾,使人們久久停留在高峰的閱讀體驗中。信件、小說及戲劇融於一體,大大豐富了小說的表達空間。

  莫言說,《蛙》形式和內容的融合是漸進實現的。早在2002年的時候這部小說的初稿就寫了15萬字,初稿中,話劇不是一個獨立的呈現,各個要素被打碎了揉進小說,通過坐在台下的劇作家蝌蚪觀看話劇時激起的一段段回憶勾連起姑姑一生的記憶。“當時寫得很辛苦,為了弄清晰思路我不得不用三種顏色的筆來加以區分,寫作的艱難勢必帶來閱讀的艱難,後來我便放棄了這種寫法最終選擇了現在的模式。我想應該盡量地使這部作品回到樸素的敘述。所以最終採用書信體的結構和話劇形式的結尾,話劇結尾給樸素的敘述插上兩個翅膀。'調整戰術'之後寫作進行得非常順暢,寫到後半部分甚至體會到一種高空中飛翔的感覺,酣暢淋漓。”

  除了結構上的創新,人們也可以在《蛙》中明顯的感到莫言在語言方面的“脫胎換骨”,那種浸透著狂狷氣息與不羈想像力的恣肆文字在新作裡被默念了“緊箍咒”, “寫作中,無論對情緒還是文字我都是比較節制的,尤其是前半部分可以說中規中矩,平實到了我所能平實的最高境界。”

  而《蛙》的最大創新則主要體現在姑姑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她使人們首次觸摸了中國五六十年代鄉村女婦產科醫生的經歷和靈魂,還引發了讀者深深的共鳴,是一個成功的“不重複”。“故事是很容易重複和衰老的,與農民工、計劃生育等這些時代語詞相關聯的故事會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褪色和陳舊甚至退出人們的記憶,但凝聚了普遍人性的典型人物形像是會永存的,比如阿Q、孔乙己、包法利夫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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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生命的膜拜而非文學的獻媚

  《蛙》中姑姑的原型是莫言大爺爺的女兒,一名從醫50多年的鄉村女醫生,她的一生充滿了傳奇和悲劇色彩。在高密,不知道有多少個新生命經她之手來到這個世界,所以她被鄉親們視為“送子娘娘”,她是個隱去了年齡和輩分的聖母級人物。可後來,她又不得不在自己無奈的嘆息聲里中止一個個幼小生命的成長發育,被視為殺人的魔王。

  “姑姑的命運也帶有悲劇性。她珍視、敬畏生命,對強制性人工流產的做法有意見卻無能為力,內心遭受了痛苦的折磨和煎熬,而姑姑從本性上說是對生命充滿了尊重和關愛。”莫言坦言作品中另一個重要的角色、劇作家蝌蚪身上有自己的影子,“他其實是50年代中國男性以及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在自我剖析和反思中萌生了對生命的期待與虔敬。”

  小說剛剛推出即引起了眾多爭議。對此,有些人給予了崇敬的讚嘆,有些人報以冷漠的旁觀。另外,小說中融入了大量國際化的細節,比如蝌蚪信件的收信人是日本作家杉谷義人,寫作劇本的參照對像是法國著名存在主義作家薩特,小說中一個重要人物角色的一家人具有俄羅斯血統, ​​作品的一個重要場景——堂吉訶德飯館處處取材於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的名著《堂吉訶德》,等等。於是又有人據此尖銳地指出這是作家莫言向諾貝爾文學獎的一種“獻媚”策略。

  莫言戲稱自己被“妖魔化”了,“批評家在評論作家、作品和文學現象時情可偏、理需正,我的寫作始終是對中國讀者的一種致敬。”在莫言看來,作家有權利也有責任書寫個人、民族乃至社會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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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小說寫到了“代孕”,代孕女陳眉(姑姑)原是很漂亮的女人,因為火災毀壞了姣好的面容,最終決定用代孕的方式去幫助家裡、幫助父親渡過生活難關。莫言說,“我是用看似非常輕鬆的筆調在寫非常殘酷的事實。這事實中包含著重大的人性問題。孩子生下來被抱走後,陳眉面臨著精神上的巨大痛苦,當她決定'我不要錢了,我要給我的孩子餵奶'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莫言說,“作家還是要勇於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蛙》中的蝌蚪,為了個人的前途,最終決定把自己的妻子和差不多足月就要降生的孩子推上手術台,最終導致兩人的死亡。莫言的寫作——尤其是長篇,長期以來被認為是泥沙俱下的,看似無節制的語言狂歡背後,隱藏著機巧構思。然而,《蛙》的語言卻平實簡樸得叫人不敢相信。《蛙》的結構有別於他以往的任何一部小說,整部小說就是五封寫給日本友人“杉谷義人”的信,而最後一部分竟是一部戲劇。對此,莫言表示,很多古老的小說都是用書信體來寫的,這種寫法甚至比第一人稱敘述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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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年譜

  1955年2月生於山東高密,童年時在家鄉小學讀書,後因文革輟學,在農村勞動多年。

  1976年加入解放軍,歷任班長、保密員、圖書管理員、教員、幹事等職。

  1981年開始創作生涯,發表了《枯河》、《秋水》、《民間音樂》等作品。

  1986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

  1991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魯迅文學院創作研究生班並獲文藝學碩士學位。

  1997年以長篇小說《丰乳肥臀》奪得中國有史以來最高額的“大家文學獎”,獲得高達十萬元人民幣的獎金。

  2000年《紅高粱家族》獲亞洲周刊選為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

  2001年《檀香刑》獲台灣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文學類最佳書獎。

  2005年《四十一炮》獲第2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

  2006年出版第一部章回小說《生死疲勞》。

  2009年12月,出版長篇小說《蛙》,創作手法別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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