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小姐,放寬心思吧,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便是再傷心,那個負心……姑爺也不會回頭啊……”碧玉越說越小聲,張著一雙烏黑大眼站在床邊,臉上很無奈。

  同樣的話她已經說過無數次,能用的法子全使上了,可小姐半句也聽不進耳裏,她有什麽辦法。

  尹霏哀怨地掃了碧玉一眼,她何嘗不知道碧玉所言,只是……她沒辦法釋懷呐,被夫家休棄的女子,這輩子只能低著頭、淒風苦雨的過日子,這教她如何不傷心難過

  碧玉望著小姐淒然的表情,長長歎口氣,被休棄的女子本就生活艱難,更何況自家老爺從來沒有對小姐上心過。

  打小姐出娘胎那天,老爺發現襁褓裏的嬰兒左臉上帶著一塊胎記時,便凝著眉目、一語不發的轉身離開,那一刻便注定了小姐在尹家的地位。

  即使小姐身爲嫡長女,但她天性怯懦自卑,再加上左臉的胎記,更讓她不敢與旁人交際,別說同母的弟弟妹妹,便是其他庶出的弟妹她也不敢多惹是非,總是躲在屋子裏,哪兒也不肯去。

  其實,碧玉覺得小姐臉上的胎記並沒有想像中嚇人,何況隨著年紀增長,胎記漸漸有淡去的現象,小姐大可不必低著頭、畏畏縮縮,見人不敢言語、遇事只會哭泣,好幾次,碧玉不顧身分,都對小姐說上重話了,可小姐就是聽不進去。

  因尹家曾有恩于朱家,故而小姐與朱念祖自幼便訂下娃娃親,朱家雖不欲娶臉上有胎記的小姐,卻礙于尹老爺七品縣官的身分不敢毀約,于是在千百般個不得已下,朱家將小姐迎進門。

  朱念祖性子風流、貪戀美色,身邊姨娘有好幾位出自青樓,這在一般好人家府裏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兒,偏偏就是在朱家發生了。

  朱念祖擅長旁門左道的伎倆,常用陰損手段謀利,不管法子是否光明正大,但終究是讓朱家在京城的商號中占有一席之地,這樣的男子絕非良配,可尹家除他之外再無其他選擇。

  對尹家而言,尹霏的出嫁等同于解決了一件頭痛的婚聘大事;對朱家而言,既然是對方堅持要履行的婚事,尹霏未進門,身分便矮上一截,朱念祖雖心有不平,卻冷笑的表示,不過是再多擡個人進門,正妻如何?小妾又怎樣?能讓男人擺在心底的,才有地位可言。

  新婚夜裏,重女色的朱念祖一掀起尹霏的紅蓋頭,望見她臉上那道胎記後,譏諷冷笑,拂袖就走。

  尹霏不會爭、不會吵,更不會想辦法扭轉局勢,連端著官家千金聯合公婆、對付姨妾的心計都沒有,只會日日抹淚、怨自己命苦,別說得不到公婆喜愛、姨娘敬重,連院子裏的下人也一天比一天怠慢。

  三年下來,尹霏學會認命,她想,就這樣過一輩子吧,不求琴瑟和鳴、夫君愛憐,只求平平安安在朱家後院過一輩子,沒想到,在尹霏二十歲生辰前夕,朱念祖寵妾滅妻,爲扶正汪姨娘,竟以無出爲由休離了正妻。

  尹霏回到娘家,日子一天天過去,可別說老爺和幾位姨娘,便是夫人也見不得她成天淚眼汪汪的怨天尤人,最後只好從朱家“善意發還”的嫁妝裏挑了一處莊園,將小姐給送走,任其自生自滅。

  尹霏的生活越過越窘迫,莊園不小,但當初陪嫁的下人們一個個籌足銀子替自己贖身,現在莊園裏剩下不到十個人,若小姐再不振作,怕是再過一段日子,她身邊就只會剩下碧玉一個。

  “只怨老太爺死得早,否則朱念祖怎敢這般待我……本以爲外人不可靠,至少爹娘會對我多幾分心疼,沒想到……”說到這裏,尹霏又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碧玉擰來帕子、輕輕替小姐拭去淚水,輕聲道:“小姐,你醒醒吧,現在除了自己,再沒有人能夠照看你,若你不快點振作起來,便是莊園裏的下人也……”

  也不看重她了嗎?

  尹霏苦笑,身爲主子,連奴才的心都收不攏,她還真是失敗呵,也是啊,當初陪嫁的紫月見她不受看重,不就想盡辦法爬上朱念祖的床,成爲他的通房?

  所有人能走的全走了,能背叛的全背叛了,之後,一生寂寥,她只能背著棄婦名頭,在這座小莊園裏孤獨終老……

  尹霏的心一寸寸發涼,前途茫茫,她看不見光明。

  碧玉見主子沈默不語,心裏微歎,但願小姐能夠早點想清楚,才能好好過日子。“小姐,奴婢下去給你熬碗熱粥。”

  門開門關,碧玉走出去,空蕩蕩的屋子更顯孤清,尹霏愣愣地看著屋梁、回想過往,淚水斑斑點點地落在枕畔。

  她想起小時候,弟弟、妹妹們在一處玩鬧,她方靠近,他們便一個個跑掉,她聽見他們在背地裏喊她妖怪。

  她想起爹爹眼裏藏也藏不住的厭惡,想起娘曾經抱著弟弟、妹妹說:“幸好有你們,否則日子要怎麽過?”

  她知道母親因爲自己而受過多少嘲弄。

  她想起一回爹爹遠行回府,孩子們全跑到門前等待父親回來,她滿腔的喜悅,卻在爹爹嫌惡的口氣中受傷。

  爹說:“你沒事出來做什麽,想敗壞尹家名聲嗎?”

  過去幾年,她想過無數次,若是能挖個洞把自己給埋進去多好?若是她不曾生存于這個天地間多好……不管她走到哪裏、躲到哪裏,這個世間只會厭棄她、憎惡她,既然如此,她活著做什麽?

  心,被怔魔了。

  尹霏下床,從櫃子裏尋來一塊棉布,她耐心地將它懸于梁上,她爬上椅子,靜靜地看著握在自己手中的棉布條。

  她淡然一笑,這樣……會比較好吧,從此,再沒有委屈冤枉,沒有哀恸心傷,下輩子重新投胎、重新爲人,那時的自己會有更好的際遇吧尹霏微微一笑,多年陰霾自眉間消褪,她從來沒有這般自在輕松過……

  緩緩閉上眼睛,尹霏將自己的脖子套進去,瞬間的疼痛過後,意識漸漸模糊,她嘴角的笑意更濃,碧玉錯了,誰說只有活著才是真的,當死亡能夠解脫抛卻不去的沈重,一了百了何嘗不是另一條愉悅的道路……

  一個激靈,洪欣誼從夢中驚醒,她猛地瞠大雙眼,看向四周。

  低聲交談的乘客,空姐恬適完美的笑容,電動打得正激烈的小弟弟,從歐巴桑座位上傳來的泡面香氣……

  她緩慢地舒口氣,揉揉太陽穴,很好,她還在飛往美國的飛機上。

  搖搖頭,又作惡夢了,這是這個月的第……數不清多少次。

  她總是夢見那個叫做尹霏的女人,夢見她從小到大碰過的每件事、聽過的每句話,她的喜怒哀樂、她的悲慘遭遇、她的無助哀淒……彷佛經曆了尹霏的一生。

  說實話,洪欣誼並不同情尹霏,不過是一張帶著瑕疵的臉龐,竟就毀去她的自信、她的一世,人生可以成就的事情太多,並非只有婚姻與家庭,更何況,別人的錯誤對待,怎能成爲自己怯懦自卑的借口?人只有自輕了,旁人才能輕賤得了自己。

  不過她幹麽爲此認真?不同時代、不同教育、不同觀念,自然會養出不同的性情與眼界,尹霏是個關在閨閣中的傻女人,才會被幾個眼神、幾句嘲笑,壓得擡不起頭。

  只是……洪欣誼不明白,爲什麽自己總是夢見她?

  她並沒有寫小說的天分,也從不看偶像劇,怎麽會這樣一篇、一篇,一夜、一夜,接續起無鹽女的長篇故事?

  她起身,離開位置,在走道上逛兩圈,十幾個小時的長程飛機很辛苦。

  座位前方有個穿西裝的男人,看起來和自己一樣,也是出國公幹的,三十出頭模樣,長得有點嚴肅,但五官不差,把他和一線男星放在一起,不會輸得太慘,會注意到他,是因爲從上飛機開始,他就忙著看一疊厚厚的文件。

  “洪教授,再半個多小時就要下飛機了,有沒有什麽事情是我需要注意的?”坐在洪欣誼身邊的簡樊問。

  簡樊很年輕,才二十五歲,是研究所的學生,他聰明細心,因此暑假的幾場國際演講,她決定聘他爲隨行助理。

  洪欣誼也不老,她才二十八歲,卻已經在大學農學系裏當副教授。

  對于農學,她是家學淵源,她的爺爺是這方面的專家,從小,別的小孩在學鋼琴、跳舞,她卻跟著博士爺爺研究實驗田裏植物的基因排列,研究影響農作收成的原因,有爺爺的指點,農事成爲她的專長與喜好。

  人人都說她是天才,可她比誰都明白,自己不過是比別人的資源多、機會多,再加上宅女性格,能夠耐下性子專心念書,因此她求學一路順利,由于她研究新品種比別人有耐心,在二十八歲就成爲副教授,擁有一份人人羨慕的工作。

  “我已經確認過很多次,你不必擔心,把分內的事處理好就可以了。”洪欣誼回答。

  簡樊望著她,猶豫半晌才道:“其實,如果教授想休息的話,學校可以幫你推掉這些演講的。”

  洪欣誼輕淺一笑,望向他關切的眼神,明白他真心想說的是什麽。

  爺爺過世了,在上個月。

  爸媽離婚得早,洪欣誼是爺爺一手帶大的,母親向來熱衷事業,母女見面的機會稀少,而爸爸娶繼母進門、建立新家庭後,父女也漸漸不往來,唯有過年返鄉團聚,父女才會見上一面。

  爺爺辦喪事時,爸媽出現了,難得地,他們同時問出一個問題,“你想搬過來和爸爸(媽媽)住嗎?”

  乍然聽見這個問題,她弄不清楚心裏那份感覺是嘲諷還是感動,她只是合宜地點頭微笑,然後說:“我已經二十八歲了。”

  二十八歲的女人不再需要監護人,哭著要爸媽抱的年代已經久遠,她足夠堅強獨立,能夠一個人好好活著,只是……沒有爺爺的陪伴,多少寂寞。

  簡樊是擔心她初逢喪親之恸,認爲她該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也是,許多人都是這樣自我療傷的,但她無法休息、無法停下腳步,她害怕面對孤寂的空間,害怕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是的,她有寂寞恐懼症。

  “謝謝你,我沒事,忙碌會讓人無法胡思亂想。”

  簡樊聽懂了她的話,微笑點頭。

  洪欣誼知道簡樊對自己有意思,但她總想著他年紀比自己小,閱曆比自己少,拿他當對象的話,似乎有些占人便宜。

  同事常說她在感情方面太猶豫,總是錯失好風景,二十八歲的女人還沒談過戀愛,稀少得可以和史前遺迹相比。

  她明白問題所在,但是,“猶豫”是種天生基因,在她的骨血裏流來竄去,她沒辦法在感情上不顧一切。

  爺爺說,她是被爸媽的離異給嚇著,說得好聽,是記取前車之監,說難聽了,就是膽小畏怯。

  也許爺爺說的對,將近三十歲的自己,是該試著改變了。

  快要抵達目的地了,在空姐的提醒下,乘客紛紛收起桌子、調整好椅背、扣上安全帶。

  飛機即將下降,忙碌的旅程即將展開,洪欣誼在臉上挂起自信微笑,這次主講的題目是生態農業,她希望地球因爲她的努力而能有些許改變……

  這時,機身突然強烈顫抖,機上乘客發出幾聲低低的驚呼,是遇到亂流嗎?洪欣誼不知道,但她看見空姐臉上的驚恐。

  洪欣誼緊咬下唇,一顆心突突地跳著,下意識地,她將左手在大腿上放平,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從大拇指的指節、食指指節、中指、無名指、小指……一一點過,再從小拇指點回來,彷佛這樣做就會讓自己安心一點似地。

  突地,強烈的撞擊力道傳來,她感到一陣劇痛,她想張口呼救,但聲音尚未出口,失速的感覺便撕裂著她的身子,疼……無邊無盡地疼痛……下一刻,她墜入一片黑暗昏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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