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陽世 定京城
痛、熱。
痛,好痛,只不過吞口口水,喉頭便痛得猶如萬針齊刺;熱,好熱,明明連動都沒動一下,全身卻熱得如同火灼。
恍恍惚惚中,她聽得一個壓低著嗓音的年輕女子歎息聲響起。
“徐嬸,這事兒發生還不到半個月,可外頭已傳得是沸沸揚揚,每回我前腳才剛出大門,就聽到有人在那兒東探西問、顛倒是非的,弄得我連鋪子都不想去了。”
而後,一個中年女子的涼涼低語聲跟著響起,“想說就讓他們說呗,反正壓根沒人想知道事實真相,你又何必跟他們多費唇舌,自找罪受?要我說啊,你不如索性跟著東加點油、西添些醋,南搧點風、北燒個火,讓這事兒更引人入勝些。”
這人……約莫就是那年輕女子口中的“徐嬸”吧。
“這不好吧?會敗壞小相公名聲的……”
“小娟,你什麽時候産生咱家小相公還有名聲可敗的幻覺了?”
哦,原來年輕女子名喚小娟。
“咦,我剛說啥了?”
“你居然耽心起小相公的名聲來了。”
徐嬸說得沒錯,她方才也聽到了。
“唉,看樣子我真是累了,要不腦子怎會胡塗成這樣。等夫人醒來後,我一定得大睡個七天七夜才行。”
“我勸你要休息最好現在就去,否則真等夫人醒來,她不繼續鬧騰個幾天才有鬼呢。”
這兩人的對話還真是有趣呢。
“這倒是……那我先去隔壁屋裏打個盹兒。徐嬸、李叔,這裏暫時麻煩你們了。”
果然,她的感覺沒錯,這屋裏確實不只兩人,所以現在在替她把脈的那名男子,大概就是小娟口裏的“李叔”了。
“且慢,小娟,你打盹前先去知會小相公一聲,說夫人今日脈象與氣息已平穩許多,約莫這兩日會醒。”
嗯,這位中年大叔“李叔”說起話來還挺溫文儒雅的呢。
“李叔,你也累啦?大相公前夜染了急性風寒,小相公一接到消息就趕了過去,現在哪可能會在府裏呢!”
小娟說的真對,李叔的嗓音聽起來就是有些疲憊。
“啊,是這樣沒錯,瞧李叔這腦子……那就先別告訴小相公了,畢竟夫人既然快醒了,就應無大礙,此刻自然先讓小相公安心照看大相公爲要事。”
李叔,你腦子沒問題,只是累了。
“嗯,那我就先去休息了,一個時辰後別忘了喚醒我。”
當小娟的話語聲落下,耳畔又傳來一聲輕之又輕的關門聲時,早已幽幽蘇醒的榻上女子,一時間意識竟有些混沌,因爲她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靜靜思量了半晌,她決定悄悄微睜雙眸,先打量一下四周環境,看看是否能讓她擺脫這陣亦幻亦真的詭異恍惚感,但不知爲何,她的眼皮重得如同被巨石壓住,怎麽也不動一下,嘗試許久,眼前才終於微微出現一小道光縫。
盡管周身沈重如鐵、火熱難耐,喉間更是沒來由地劇烈疼痛,古怪的是,她發現自己的意識其實很清晰,清晰得在尚無法視物時,便由床旁對話判斷出方才屋內一男二女的大致身分——
那名輕輕並熟練查探她脈象、掀她眼皮,且在發現她已蘇醒後便迅速將手中五根銀針齊下、針無虛發的中年男子“李”,是名大夫,還是名醫術不錯的大夫。那名語氣戲谑,但此刻小心翼翼又駕輕就熟地替她將臉上長發攏開,將她頸處掉落繃帶紮拉好的中年婦人“徐嬸”,應是內房嬷嬷。而不知夜以繼日照顧她多久,如今終於得了空去小憩的“小娟”,雖表面看似內房丫頭,但由她行走時幾乎沒有聲音的腳步與矯健俐落的身手看來,應身懷武功。
此外,雖只模糊看到一些景物,但由這屋內裝飾華美的家俱、身下異常柔軟的床榻,以及身上蓋被的輕暖度看來,這府邸絕非尋常人家。至於這三名家仆口中那位沒名聲可敗的“小相公”,毫無疑問是他們的主子,而那名受風寒的“大相公”,肯定對所有人的重要性,遠高過她這名被稱爲“夫人”,卻不知究竟是誰的夫人,又因胡鬧了什麽以至如今躺在榻上動彈不得之人。
不過,縱使稍稍領略一些事,也了解這三名家仆聊天歸聊天,但照顧起她來卻相當盡心,可她還是很不明白,不明白她爲何躺在這裏、小相公是誰、這三人是誰,而她……又是誰。
爲何明明意識清晰,她卻不知道自己是誰?又爲何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那樣陌生,而被人注視著的感覺,更讓她感到渾身不自在?
她,還在夢中嗎……
“夫人,您現在肯定覺得周身不適且四肢癱軟,但此不得已之下下策,全是爲了保全您的個人安危,所以請您稍稍忍耐些,待您心緒與脈象穩定後,在下定會爲您……咦?”發現榻上女子微微睜開雙眸,李叔連忙緩聲說道,但話才說到一半便斷在空中。
“老李,怎麽了?”見此狀,徐嬸有些憂心地將李叔拉到屋角悄聲問道。
“夫人體內寒氣雖未褪,脈象卻異常平穩,平穩得簡直不可思議。”李叔同樣壓低聲嗓答道。
“沒探錯?”
“自然。”
“這不尋常啊……”
“一點也沒錯,看樣子夫人若不是哀莫大於心死,便是死意甚堅……這事兒我們解決不了,爲今之計還是先讓她繼續睡上一陣,待小相公回來再作打算。”
“如今也只能先這麽辦了。”
哀莫大於心死,死意甚堅?
她雖不清楚爲何心緒、脈象平穩反倒是件不尋常的事,但她卻知曉了方才徐嬸口中爲何會出現「胡鬧」二字,更明白自己喉頭那陣劇痛因何而來——
她因某事輕生尋短了。
難怪這三人會像軟禁一樣的死盯著她,更在發現她醒來後立即下針讓她徹底無法動彈。不過,尋短不是件小事呢,究竟是什麽樣的事,竟會讓人不惜以死相抗?
盡管自己如今躺在這裏的真相令人有些震驚,可古怪的是,明明喉頭痛意那樣真實,更極可能因輕生後遺症而喪失所有記憶,此刻她卻一點也沒有遺忘了一切該有的恐慌與無助,反倒像個旁觀者似的,好奇著“自己”尋短的原由,好奇著“小相公”的名聲究竟敗壞到哪般田地,更好奇著所有的前因後果、是非對錯,還有……
只可惜,未待她將心底好奇一一列舉,在一根金針紮入肌膚的微痛感中,她的眼皮又再次緩緩阖上,腦子陷入一片虛空。
就這樣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幻海中沈沈浮浮了多少回,但她卻知曉,無論她躺了多久,照顧她的始終只有徐嬸三人,而這期間,盡管喉間疼痛已緩緩褪去,體力也慢慢恢複,但那名能下定奪的“小相公”,始終未曾回過府。
“麻煩告訴……小相公,我要……見他。”
這夜,趁著徐嬸爲自己餵藥的短暫清醒時分,她開口了,盡管那瘖啞的嗓音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她不得不開這個口,因爲雖當個只會呼吸的肉塊著實乏味,但若這三名盡責、忠心的家仆再不休息,她惟恐在她這肉塊萎縮前,他們便已先體力透支而亡。
“這……是的,夫人。”聽到她的話,疲憊的徐嬸愣了愣,倏地望向李叔,待李叔沈吟了半晌終於點頭,才連忙回答。
只不過這個“是的”,又讓她躺了兩天兩夜。
待第三日入夜時分,當她發現自己四肢雖虛軟,卻已經能自如活動,而李叔三人更一齊退至門外後,她便明白,小相公到來了。
在微微松了一口氣又莫名的忐忑中,她試著撐起身子想坐起,但她剛支起身,一個充滿怒氣的重重腳步聲,與房門被推開的聲響蓦地響起!
聽到這聲音,她第一個反應便是身一扭、手一伸,然後在拉起床被時忽然一愣,詫異自己爲何會有這樣古怪的舉動。
這種下意識想藏身、不想被人望見的反應,究竟是肇因於她心底深處對來人的沈沈恐懼,抑或是被她遺忘了的自己生性如此?
在榻上女子不動聲色思考之時,“小相公”相起雲已沈著一張臉走入房內——他的腳步有一瞬的暫止,因爲房內竟無人。
但他沒有離去,只是靜靜站在原地,眯起眼迅速四處搜尋了一下,最後便大步走至床前,手一伸——
他發現,屋內並非無人,而是這人竟巧妙利用她身上的發色、膚色、服色,讓自己的身形與床榻上枕頭、被褥的花色,以及床柱陰影完美融爲一體。
當覆在身上的床被被掀開,榻上女子在感覺到一股淩厲冰冷視線的同時,也聽到了比尋常男子更爲低沈、醇厚,聽似平靜,卻比怒吼更令人膽寒的嗓音——
“辛追雪,若你當真需要,老子絕不介意助你一臂之力,讓你這回可以死得比上回更徹底且痛快!”
原來她叫辛追雪。
不過,由她自缢獲救後,便一直揮霍著上好藥材,更命三名忠仆夜以繼日照看她的人說出這樣的話,還真沒什麽說服力。
盡管相起雲的話語威嚇意味極濃,但辛追雪壓根沒放心上,只是微微一擡眼,好奇地望向那張黝黑、陽剛、面無表情、眼底黑暈濃重得駭人,更一臉胡碴的純男子臉龐,然後發現,他那雙冷冽還布滿血絲的眼眸,此刻也正居高臨下地冷望著她。
“我並不打算……在你面前……悶死自己,更不打算再尋短。”
與相起雲對視半晌後,辛追雪便明白他誤會了,更由他眼底重重的疲憊,以及身上皺成一團的衣裳,判斷出大相公的病情並不樂觀,因此盡管開口說話時喉頭依然存在痛意,她仍努力長話短說,“請讓李叔三人各自休息……讓我可以下床走動。”
“你認爲老子會相信你這個在與老子大婚當夜自缢之人的這番鬼說詞?”瞪著辛追雪,相起雲微微眯起眼,嗓音益發低沈、冷冽。
“你會相信的。因爲我連自己上回爲何尋短的原由都不知曉,這樣的我,有何理由再度尋短?”
盡管詫異著自己尋短的時機與動機,先前也多次思量過是否要道出自己失憶的事實,但不知爲何,辛追雪隱隱感覺,若要得到這名表面莽戾,實則作風果斷、有定見的男子信賴,實話實說方爲上策。
她連自己上回爲何尋短的原由都不知曉?
聽到辛追雪的話,相起雲眉頭一皺,闇黑眼眸不斷變幻著神色,更仔細望著她那張精雕細琢的白皙絕美容顔,以及那雙雖冰冷,但怎麽看都不屬於那名高傲女子的清澈雙眸。
他知道的“她”,自視甚高、傲氣十足,不僅從不正眼看他,更連話都懶得同他說半句,若非迫於無奈,絕不可能上他的花轎。
這樣的人,失憶?
是事實,抑或是一場風雨欲來的陰謀鋪陳?
緊緊盯著辛追雪自傷未癒的頸項,相起雲腦中急速轉動著,但未及他開口再試探虛實,便聽得門外傳來一聲急喚。
“小相公,大相公府的總管派人來報,要您趕緊過去一趟!”
“知道了。”
簡短向外應了聲,相起雲起身便走,但走至房門前時他又停下了腳步。
“婆娘,在老子回來前,你最好給老子活得好好的,否則老子就算追到地獄去,也一定會讓你徹底明白何謂生死絕望!”
人走了,但那高大背影留下的駭人戾氣,卻令辛追雪不寒而栗。
縱使他先前的話語威嚇大於實際,但她明白,這句話,他絕對說到做到。
靜靜由夜風吹拂的黑暗花廊前走過,風中雖仍有一絲暑氣,但相比白日難耐的酷熱,這樣的淡淡清涼,已令辛追雪覺得自己的腦子終於不再像融成一灘的黏膩糖水,而得以運轉自如。
半個月前那日,相起雲話雖說得狠絕,但令人詫異的是,她確實有了人身自由——縱使她完全相信這只是表面,因爲她不管走到哪兒,都有種被暗中盯視之感,盡管她也搞不懂爲什麽這盯視有一陣沒一陣的。
好吧,至少是個好的開始,畢竟有在大婚當夜自缢這種前例,即便她號稱失了憶,但嚴防她再犯的措施總是不可少的。
說來也怪,跟尋常人不同,比起白日,她更喜愛黑夜。白日時她總覺得頭昏昏、腦沈沈,睡意濃重得不得了,但夜裏,不僅空氣清涼,四周漆黑的一片總會莫名讓她感到心安,更不必耽心有人會盯著她,所以她自然而然便養成了晝睡夜醒的習慣。
雖絲毫想不起過去的自己是什麽模樣,但才幾天,她便發現自己喜歡黑夜,喜歡獨來獨往,不喜歡被人盯著,而最不喜歡的,便是無所事事。
剛能下床的頭幾天,爲了排遣那股滿滿的無所事事空虛感,她嘗試過女紅,但紮了手;也嘗試過磨墨,但磨滿了一桶也不知道做啥;更嘗試過撒一地豆子,然後再一顆顆撿起;還……
最後她發現,無論做什麽,她的心底還是一片虛無。
爲了別讓自己成爲只會呼吸與走路的肉塊,她向小娟要了份府裏及定京城地圖,仔細研究過後,鼓起勇氣走出房門,由小相公府內府開始探索,其次是外府,然後發現,確實有趣多了。
“媽呀,鬼啊、有鬼啊!”
這夜,當辛追雪向右一拐,走入花廊後方小徑時,突然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杯碗落地與駭人嚎叫聲,讓原本甯靜、黑暗的府邸更顯詭谲。
又有人見鬼了?
默默停下腳步,一身黑衣、黑面紗、連帽黑鬥篷的辛追雪轉頭向後張望了半晌,卻什麽也沒瞧見,聳了聳肩後,她繼續向前走去。
怪了,這陣子她夜夜在府裏遊來走去,半個鬼影也沒見過,怎麽這幫仆役三天兩頭就說瞧見鬼,是八字太輕,還是疑心生暗鬼?
老實說,她還真想瞧瞧鬼究竟長成什麽模樣,是不是真像傳說中那樣駭人呢?只可惜至今無緣得見。
由小相公府仆役專用的側門走出後,辛追雪繼續在黑暗的巷弄中行進,今夜,她的目標是辛大將軍府——她出生、成長的所在。她相信,弄清自己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又爲何自缢,甚或因此想起些什麽,應能讓她由活動呼吸肉塊向人的方向更前進一些。
會下這個決定,是因爲小相公府裏還真沒什麽好逛的。內府裏除了那夜急匆匆回來一趟便不見人影的相起雲外,便只有李叔三人。外府雖有仆役,卻經常都是生面孔,而據她暗地觀察與聆聽,發現之所以很少有人能在小相公府裏工作超過三個月,自因它的主人是無名聲可敗的“鬼見愁”相起雲,更因這棟最近益發多人活見鬼,而完全不辜負它“鬼獄”稱號的鬼宅。
據說,“鬼獄”主人曾有過三妻四妾,但全不得善終——第一名正妻嫁入後,不到半年,便因難産導致母子雙亡。第二名正妻嫁入後,則於大婚期間突然暴斃。第三名正妻,便是在老父死後,循民間習俗於百日內嫁入,卻在大婚之夜上吊自缢的“她”。
至於那四名侍妾,有色藝雙絕的名妓,也有好人家出身的小家碧玉,但傳說自入了小相公府的門後,便全數被相起雲淩辱、玩弄並虐殺至死,連屍首都無人得見。
會知曉這些,並不是她有天眼、天耳通,而是她在無聊之余,閱覽京城出版的《小報》與《聞報》兩份隔日報得知的。
與朝中發行的《朝報》不同,《小報》與《聞報》是以報導宮廷秘史、名人八卦爲主的民間小報,兩報消息均極爲靈通,經常朝中人事異動未出,兩報便爭先報導,競爭意味相當濃厚。
據聞此二報出刊時間一到,京城裏是萬人空巷。《小報》的最大賣點,是小相公相起雲的殘暴聞見錄,而《聞報》的最大賣點,則是相起雲的兄長──大相公相初雲的詩文。
一開始,她著實有些納悶爲何“詩文”竟能成爲賣點,但多看幾份報、多聽點仆役對話,她便明白了——大相公相初雲雖體弱多病,卻相貌出衆、風度翩翩,十五歲便高中狀元,之後更步步高升,現齡才二十有八,便居二品翰林高位。
除此之外,他的文采更是驚天地、泣鬼神,是文壇公認的領袖不說,連太後都是他的頭號擁護者,經常邀他入宮對詩飲茶,更不時賞予各項奇珍異寶,與未曾參加過任何科考,僅靠兄長關系便被提升爲京畿路副提點刑獄司,官居五品,現年二十三歲的相起雲——《小報》中那位惡貫滿盈、戾氣沈沈、荒淫無度、殺人如麻,變態成性、豪取強奪——的不良性子與不良名聲有天壤之別。
雖說民間報導誇張在所難免,不過兩報之中,她個人較偏好《小報》。此報雖不知爲何似與相起雲有仇,對他的撻伐完全不留余地,但主筆對朝中人事異動與政策方向不僅預測神准,更因它的出刊日較《聞報》晚一天,經常以異常精准卻譏諷的文字,與經過嚴密查證後的事實,糾正前一日《聞報》的錯誤、偏頗報導,看了實在令人拍案叫絕。
“是這裏吧……”
在以連自己也不明白爲何具有與景物融爲一體、幾乎不被人察覺的奇特行動能力下,辛追雪來到了“她”的家。
靜靜站在石獅暗影中,她將篷帽稍稍拉高,擡頭望著那已然斑駁的“辛大將軍府”五字匾額。
很陌生,真的很陌生,陌生得如同她第一回來到這裏。
但由府邸的廣闊占地看來,這如今幾乎無人路過、藤蔓叢生的辛府,應也曾經風光過,也曾榮耀過,只是在老主人年邁癡傻、失勢後便開始凋零,更在老主人逝去、無男丁承繼家業的狀況下荒蕪。
獨生女兒的出閣,是不是這老主人最後的一個心願?
這獨生女兒,又是否不忍違背老爹爹遺願,才會在依言下嫁後,再選擇去與老爹爹爲伴?
由於大門深鎖,因此辛追雪邊冥思邊繞著邊牆默默走著,想找尋一個可進入之處。當繞到南門,終於發現一個無人看顧、又無上鎖的小門,她毫不猶豫地推開門向內走去,在月光下東走走、西看看,最後依著一般府邸的格局,來到內府裏一間建築式樣極爲典雅、華美的房內。
這應該就是“她”的睡房吧。
就著月色,辛追雪望著屋內蒙塵的大銅鏡,望著堆放在地下一箱箱上了鎖卻又被撬開的衣箱,望著原本應放滿各式小珍寶、如今空無一物的珍寶閣,以及散落了一地的床紗。
真是樹倒猢狲散,人走茶涼的最好寫照。
靜靜站在那許久無人睡過的桧木床床柱陰影裏,辛追雪努力想記起些什麽,但依舊只是枉然,反倒她心底不斷升起不解,不解爲何相起雲甯可任它殘敗至此,也不出售這棟宅邸,畢竟依《小報》上他豪賭成性、揮金如土的描述,再加上小相公府裏老老舊舊的破敗模樣,這棟宅子早該易主了不是?
正當辛追雪垂首思考時,突然發現腳下所踏石板似乎有些異樣,她好奇蹲下身去,隨手撿來一個小銅柄來回輕敲,發現確實有一處回聲較空悶之時,她又研究了半晌,才終於搬開了正確的石板,發現裏頭藏有幾本字體娟秀的手寫冊子。
這應是“她”寫、“她”藏的沒錯。將本子藏得這樣隱密,裏頭記載著的約莫是“她”不想讓人知曉的私密之事,所以若她拿走它,應該算是物歸原主,而不是侵占……吧?
想藉由這幾本冊子來了解“自己”的辛追雪,才剛將冊子拿至懷中,卻蓦地聽得遠處傳來一陣細碎的低語聲與踏葉聲。
居然會有人來?!
雖不知爲何有人會大半夜來這間破敗宅子,更不知曉自己幹嘛躲,但一聽到那陣腳步聲,辛追雪還是下意識蓋回鬥篷帽,抱起冊子,將石板移回原處,巧妙藏身至有半幕破窗簾的柱影與牆影交界處,並小心控制住呼吸。
果然,不到半炷香時間,一抹小小的亮光與一個壓抑著興奮的女聲便出現在屋裏。
“這就是辛小姐的睡房,東西就在這裏。”
而後,是一個音調平板得無任何起伏的男聲,“確定辛小姐當真有我老板想要的那種翠碧石?”
辛追雪不動聲色地望著那一對在屋內走動的男女,一邊悄悄在腦中記下他們的特徵,一邊專心聆聽他們的對話,然後發現自己做起這樣的事竟一點也不慌亂,還挺駕輕就熟、有條不紊的。
“當然!我伺候小姐那麽多年了,雖然小姐從不在人前將它拿出來,但有一回我在夜裏經過時,碰巧就見著她手裏拿著那塊翠碧石靜靜望著……你等等,我找找,我記得上回最後她是放在這附近的……”
原來這女子是來發財的,難怪要趁夜深人靜時偷偷摸摸的來了。但盜取舊主子的珍愛之物可不是件正確的事呢。
“她會不會出閣時帶走了?”當女子蹲下身在桧木床旁東摸摸、西找找時,那名一身黑衣、面無表情的鷹勾鼻男子盯著她的背影問道。
“不可能。她出閣時我一直在她身旁,嫁衣也是我幫她換上的,根本沒機會藏身上,更別提拿走……對了,若真找著了,你老板真會給我說好的五百金?”
“自然。”鷹勾鼻男子先是這麽回答,然後突然一伸腿,將床下的一個小包袱踢出,“這是什麽?”
“哦,幾件破衣服罷了。”女子回身望了望,有些不自在的忙又轉過身去。
“這裏頭本該有首飾的吧?”
女子的不自在引起了辛追雪的好奇,所以她仔細望著那個被踢開的小包袱,發現裏頭確實只有幾件衣服。但當聽到男子說“首飾”二字時,她腦中突然産生出一種怪異聯想。
大婚之日的“她”該不會原本想逃婚,只是沒找到機會吧?
而鷹勾鼻男子之所以這樣問,是早知曉“她”會逃婚,所以定會帶點盤纏,還是只是隨口說說?
“沒、沒有,真沒有,真就幾件破衣裳……啊,我找到了,在這裏,是這個沒錯吧?”
“我瞧瞧。”聽到女子說找到東西,鷹勾鼻男子的嗓音依舊平淡,卻微微有些波動,盡管這波動相當小,辛追雪卻聽了出來。
“這東西真有這麽值錢?我怎麽看都只是個普通的定情物罷了。”把東西交到鷹勾鼻男子手中後,女子又問。
“定情物?”
鷹勾鼻男子雖聽著像隨口問道,可是辛追雪卻發現四周的空氣突然一下子古怪地凝結了!
“是啊,辛小姐當初拿著它的時候,臉上笑得好甜美又好溫柔,若不是锺情之人送的定情物,我家那高傲的小姐哪可能笑啊!”深怕男子不相信自己的話,女子連忙補充。
“是這個沒錯,跟我去拿錢吧。”
“那我們快離開這兒吧,我已經訂好了一套首飾,跟人約好明兒個晌午去拿呢……”
聽到女子的話,男子沒有再多言,與女子一道出了房門。
隨著他們愈走愈遠,辛追雪卻發現自己有些不太對勁!
自那名丫頭說出“定情物”三字後,她便由腳底開始産生一股惡寒,而後,她的頭,緩緩由太陽穴開始發痛,並且愈痛愈劇烈、愈痛愈迅猛,痛到整個頭像要炸開似的,痛得她幾乎連路都走不了,更痛得她視線整個模糊。
怎麽了?爲何她的頭這樣痛……
不只有頭痛,在同時,她的全身也開始莫名劇烈抖顫、冷汗直流,她的衣衫幾乎全被汗濕,胃部更是不明其由地不斷湧出一股酸液。
雖幾乎走不動了,辛追雪還是踉踉跄跄地走出辛府。她想快些離開這裏,離開這個空氣已整個凝結扭曲的惡寒之處!
不能倒在路上,會被人發現,而她,絕不能被人發現……
在腦中那股不知究竟從何而起、爲何而生的緊迫警覺聲中,辛追雪扶著牆不斷跌走著。
她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就在她覺得自己就要昏死在路上時,突然,她看到一輛停在路邊的無人馬車,而馬車棚上有一個模模糊糊,她卻難得熟悉的印記。
完全沒有任何考慮,辛追雪跌跌撞撞地上了馬車,縮在馬車暗黑一角,用雙臂將依然不停顫抖的自己緊緊抱住……
這輛行駛在路上會令人紛紛走避的馬車,確實屬於相起雲。當他由大相公府後門走出,上了馬車駕駛座時,雖什麽也沒看到,但他就是覺得馬車上不只他一人,而且那個他尚未看清的“人”還詭異的呼吸急促、牙關打戰。
相起雲回頭定睛在黑暗中尋找,不多時,他便在黑暗角落裏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
這世間會這樣藏身,一出現便讓四周溫度陡然下降,並且還缺心眼到敢上他馬車的人,他只知道一個——
“婆娘,給老子滾下車去,否則老子立刻在車裏強了你!”
“抱歉,我……我……”
當相起雲低沈的嗓音響起時,盡管用字遣詞還是一樣糟糕,辛追雪卻覺得四周的空氣突然變得好多了,而她心底的恐慌與急速心跳竟也莫名緩和。只不過,她胃部的那股作嘔感卻愈形強烈,強烈得她只能用手緊緊捂住嘴。
“要吐快吐!”
就在辛追雪努力壓抑著那股作嘔感時,她突然發現自己身旁多了一個人,那個人還強拉起她的手,按壓著她手腕處的內關穴。
“唔……會弄髒……”
“少羅嗦,吐!”
在那股再抑制不住的作嘔感,以及穴道被壓的催吐作用下,辛追雪終于忍不住吐了。
她大吐特吐,幾乎連胃汁、膽汁都吐了出來,然後在吐得四肢發軟之後,在那個被她吐了一身的男子懷中,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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