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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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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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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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媽媽經常把侑萱抱在懷裡,說:「寶貝女兒,你笑起來真可愛,好像紅蘋果哦,你要常常對爸爸笑,要不斷告訴爸爸,你好愛好愛他……」

  六歲的方侑萱沒有說不要,相反地,她乖巧地應了聲好。但那時候她已經知道,生活沒有什麼值得開心。

  因此,即使她清楚自己笑起來像蘋果,也不愛笑,大部份的時間,她的眉頭是皺著的,小小的年紀老是寒著一張臉,沒有六歲小孩的童真。

  也許是家庭環境造就她的怪異吧,她出生於一個奇怪的家庭——

  她的外公外婆是地方首富,去世後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獨生女兒,獨生女兒嫁給另一個首富的兒子,生活優裕得讓人眼紅。

  侑萱的爸媽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照理說,有感情基礎的兩個人,應該不難經營一段完美姻緣,可惜,婚姻是種充滿變量的關係,就算感情基礎再雄厚,也不能為婚姻掛太多保證。

  結婚半年,侑萱的爸爸有了外遇。

  他對妻子說,他是認真的,從沒這麼想要一個女人過,他很抱歉娶她、負她,希望能得到她的成全。

  很可惜,侑萱的媽媽也是認真的,她一樣沒想過自己會這麼想要丈夫的心,她也很抱歉自己不願意離婚,執意把他留在身邊。何況,當時她懷孕了,她以為一條小生命能夠為自己挽救婚姻,能扭轉所有不利自己的狀況。

  兩個固執的男女讓情況陷入僵局,侑萱的父親用行動來表明,這輩子,他只愛外遇女子林靜雰。他不顧父母親的反對、不顧懷孕妻子無助的淚水,隻身搬出家裡,與真愛賃屋而居。

  他說:他的態度越是模稜兩可,侑萱的媽媽受傷越深。

  他和林靜雰在外同居,不多久,也生下一個女兒,她從母姓,叫做林侑亭,只比侑萱小半歲。

  偶爾,侑萱的爸爸會回來看侑萱,機會不多,但侑萱媽媽把握每次丈夫回來的機會,為他做菜、為他打扮自己、為他找到共同話題、為他營造一個幸福家庭的假象。

  她總是欺騙自己,幻想丈夫是離家賺錢而不是外遇,這種幻想不健康,卻讓她遺忘妒忌和痛苦。她盼望丈夫迷途知返,重返家庭,可惜每次……都是以失望做結局。

  她常把侑萱抱在懷裡,語調甜蜜地對女兒說:「侑萱啊,媽媽從六歲就愛上爸爸,我每天都希望自己快點長大,能夠嫁給爸爸。」

  這些故事,侑萱聽過很多遍,多到不必麻煩大腦就能輕易背誦。

  在還沒進爺爺公司上班之前,爸爸都是喜歡媽媽的。

  他們一起唸書、一起上大學,一起出國拿學位、一起進入社會當新鮮人,所以兩人結婚半點都不勉強,他們承諾過要彼此扶持、相互照顧,要共同走過這輩子。

  但後來,爸爸認識爺爺的左右手林爺爺,再透過林爺爺認識他很愛跳芭蕾舞的女兒林靜雰,瞬地,爸爸就變心了,迅雷不及掩耳。

  在這件事上頭,侑萱學會,愛情是種壞東西,它不能給任何人任何保證,它說變就變,早上還在的感覺,到了晚上就會變成憎厭,而且它很自私,傷人也無所謂。

  爸爸不斷跟媽媽提及離婚,但媽媽總是習慣性迴避這個話題,繼續活在自己設定的幸福婚姻裡,何況公公婆婆挺她,寧願要媳婦也不肯要被狐狸精迷昏頭的不孝兒子,他們選擇跟媳婦一起住,不願意搬去和兒子同居。

  只是公公死後,婆婆軟化態度,接納了林靜雰,搬去和兒子住,直到去年底過世,林靜雰以長媳名義參加喪禮,這讓侑萱的媽媽大受打擊。

  侑萱媽媽叫做程馨儀,在附近小學當美術老師,她的圖畫得很棒,有絕對資格開畫展,許多學生希望能跟她學畫,但程馨儀拒絕了,因為她要把時間留給丈夫和女兒。

  每次丈夫要回來,她都會跟學校請假兩天,把家裡裡外外打掃得煥然一新,煮了滿桌子豐盛菜餚,再把女兒打扮成小公主。

  她週而復始地重複同樣的話,不停對不愛笑的女兒洗腦。

  「侑萱,知道你笑起來有多美嗎?你要多對爸爸笑,還要告訴爸爸,你好愛、好愛他。」

  侑萱是個聽話的女兒,所以每次爸爸回家,不愛笑的她,總是勉強自己,隨時隨地把笑容掛在臉上。

  去年,媽媽生病了。

  她辭掉工作待在家裡陪女兒,侑萱拉著媽媽想學畫畫,但是媽媽說:「侑萱啊,爸爸不喜歡愛畫畫的女生,他比較喜歡會跳舞的女孩,你可不可以認真學舞蹈,讓爸爸愛死了侑萱?」

  她討厭跳舞!

  拉筋很痛,每次上完課,她全身骨頭好像快要斷掉,可是為了讓媽媽高興,所有的痛,她通通忍下。

  她厭惡跳舞,但別人跳一個小時,她咬緊牙關狠練幾小時,老師說她是天才,是天生注定來跳舞的,侑萱沒反駁,但她心知肚明,若不是為了讓爸爸媽媽快樂,她不會做這種事情。

  上個月,她拿到幼兒組舞蹈比賽的冠軍獎盃,當她把獎盃捧到爸爸面前,爸爸高興得不得了,抱著她,轉三個大圈圈,轉圈圈的時候,她眼角看見媽媽的笑臉。

  那天,她暗暗對自己發誓,要當個偉大的舞者,讓媽媽好快樂。

  昨天爸爸打電話來,說要回家。

  媽媽的身體不舒服,她還是撐著,一邊吐、一邊打掃家裡。

  她做了好吃的飯菜、把侑萱打扮成公主,然後坐在客廳裡等爸爸,她們從六點等到十二點,等得累倒在沙發邊,但爸爸爽約了,他沒出現。

  今天早上,媽媽開始發燒,她勉強走進房間睡覺,侑萱很乖,把滿桌子的食物一盤盤倒進廚餘桶裡,擰了條乾淨抹布,踩在椅子上擦餐桌。

  門鈴響的時候,侑萱正拿著抹布擦桌子,雪白的洋裝上沾了菜屑,她跳下椅子,奔到屋前打開門,在看見爸爸那刻,皺起的雙眉立刻轉換成笑臉,「爸爸回來了,侑萱好想你、好愛你哦。」

  方毅達彎下腰,揉了揉她的頭髮,輕聲說:「爸爸也好想侑萱、好愛侑萱。」

  「下個星期,老師要帶我去參加舞蹈比賽哦,我要再拿一個冠軍送給爸爸。」

  「真的嗎?我們家侑萱要變成舞蹈家了,高不高興?」

  「爸爸高興嗎?」

  「當然高興,穿著舞衣的侑萱肯定比仙女更美麗。」

  「嗯,爸爸高興侑萱也高興,侑萱一定要變成很有名、很有名的舞蹈家。」她壓下對舞蹈的厭惡,決心為爸爸、媽媽辦到。

  「好,到時候我要告訴所有的人,看!那個最漂亮的小女生就是我的女兒。」

  侑萱笑得更甜了,像沾上朝露的紅蘋果,引人垂涎。「那爸爸要送我很大很大束玫瑰花呦。」

  「那有什麼問題。對了,媽媽呢?」

  「媽媽在房間休息。」侑萱乖巧道。

  媽媽教她很多遍,她越乖,爸爸才越喜歡回來看她們母女,她心底明白,媽媽有多盼望爸爸回家,無論如何,她都要當個好女孩,讓爸爸看重自己。

  「我上樓去找媽媽。」

  「好。」她先進屋,替爸爸拿拖鞋,目送爸爸上二樓,她的巴結笑容一直掛在臉上,不褪。

  侑萱把桌子整理好後,從冰箱倒冰茶準備端給爸爸喝,她小心翼翼走到媽媽房門外,卻意外地聽見裡面傳出爭執聲,她想也不想,衝進房間。

  她的出現讓毅達詫異,他閉上嘴、背過身。

  侑萱看看媽媽再轉頭望望爸爸,她輕輕把剩下半杯的冰茶放在桌上,走到母親床邊,細瘦的雙臂環住母親的脖子。

  她沒說話,卻擺明了立場,挺媽媽。

  須臾,毅達歎氣,緩了急促口吻。「馨儀,你再考慮考慮好嗎?僵持對誰都沒有好處。」

  馨儀沒有哭嚎,只是任淚水沖刷,在臉頰上衝出幾道墨黑。她吞下哽咽,挺直背脊,堅持道:「我不離婚,從結婚那天你就知道的,我承諾過的話,不後悔。」

  「這是何苦,你為難的不只是我,還有自己。」他苦口婆心。

  「我苦……沒關係,只要能等回你的心,再苦都甘願。」

  「你等不回我的,我愛靜雰,今生今世都不會改變。」

  他的斬釘截鐵再度輾過她的心,多殘忍,他怎會以為她是無敵金鋼,輾不破、踩不碎?

  「愛是會改變的,以前你也愛過我。」馨儀虛弱道。

  「那不是愛,我解釋過很多次了,那是兄妹、是朋友之情。請你體諒我,侑亭馬上要念小學,我必須給她一個姓。」

  毅達幾乎要跪地哀求她了,侑亭的身子不好,她的生日什麼禮物都不要,只想和爸爸一樣姓方,這個在別的孩子身上理直氣壯的微薄願望,竟然成為女兒達不到的夢想,想至此,他就覺得愧對侑亭。

  「你給吧,我願意收養她,但我不離婚。」

  馨儀堅定搖頭,如果這輩子有什麼事是她必須堅持的,大概只有愛情這件事,雖然這份堅持造就她的痛苦。

  「求求你,如果你真的像自己說的那樣愛我,就別折磨我,好不好?」

  「所以,離婚是一切問題的解答?」她忍不住苦笑,這個時候,他居然在意起她愛他?

  「沒錯,離婚後,你可以為自己而活,重新找到一個好男人,過著幸福日子,至於侑萱,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

  她沒接話,垂首,淚水在棉被上暈出一片傷心痕跡,他連這個都想好了……也是,對於離婚,他已經計劃多年。

  「靜雰保證,會對侑萱、侑亭一視同仁,我也向你發誓,我會盡全力栽培侑萱跳舞,支持所有她想做的事。至於你,你要多少贍養費,只要你開口,我都不拒絕。」

  「即使我要走你全部的財產?」

  「對,即使你拿走我全部財產。」他答得毫不猶豫。

  馨儀緩緩搖頭,這一刻,她終於認清。

  當男人願意付出所有,換得自由,她還能不明白,他有多恨她?真可悲,她的全心愛戀竟造成他的無奈與痛恨……愛情,還真是勉強不得的東西。

  「你忘記了,我很富有,在你身上,我從未想過金錢。」

  語畢,偏頭,她看見梳妝台鏡中的自己,再濃的妝都掩不去自己的蒼白憔悴,淚水沖刷出的墨痕讓她看起來像鬼,為了等待一顆不屬於自己的心,她付出全部生命,可他不心疼,只心疼另一個女人得不到名份。一個妻子做到這田地,真失敗,對不?

  她前輩子肯定做了不少壞事,才會撞上不幸。

  「我知道你不缺錢,好吧,除了錢,你還有什麼條件,提出來,我們討論。」

  「如果……我要侑萱呢?」緊抱住女兒,她知道毅達真心疼愛優秀可愛又懂事的小侑萱,除了疼愛,他對女兒有很深的罪惡感,如果是這個條件,他多少會猶豫不決吧?

  的確,她的條件為難到他了,但,並沒有太久,他做出決定。

  「如果侑萱是你的條件,好吧,畢竟她是你一手帶大,也離不開你。不過,養育她、照顧她、栽培她的責任,我不會推卸。」

  說到底,還是錢,他怎麼就聽不懂,她從來不缺錢。

  侑萱才六歲,但她聰明得不得了,她聽得懂,爸爸為了林阿姨不要媽媽也不要自己,她美麗的臉龐浮起一個不該在六歲孩童身上出現的沉重表情。

  相同的沉重也出現在馨儀臉上,真可悲,她還以為侑萱是自己牽制丈夫的武器,原來為了離婚,他可以不顧一切。

  走到這個地步,她的自欺欺人實在太愚蠢。「我完全懂了,無論如何,你都要離婚。」那麼明白清楚的事仍然叫她喉頭一緊,忍不住地,哽咽。

  侑萱望向爸爸,許久,久到她幾乎變成蠟像,習慣在爸爸面前掛上的笑臉隱去,首次,她看著父親的眸子裡,帶著恨意。

  接觸到女兒的目光,他倏地一驚,對於侑萱的不諒解,他很抱歉,但他必須結束這個早該結束的錯誤婚姻,再拖下去,對兩個人都是沉重負累,他盼望女兒漸漸長大,能夠理解。

  侑萱爬上床,小小的手臂環住母親,柔聲說:「媽,不怕,侑萱不離開,侑萱馬上就長大了,我會照顧你。」

  馨儀回抱女兒,是啊,她還有女兒。

  她歎息,輕聲說:「再等等吧,等我把離婚協議書籤好,我會寄給你。」

  第一次,她正面響應離婚這個話題,可不明所以地,他心底打個突,隱隱生起不安。

  她瘦骨嶙峋的手臂緊抱住女兒,手背上,一道道青筋明顯浮現,他猛地發現妻子的削瘦,是他疏忽了嗎?多久了?從什麼時候,從不上妝的馨儀開始化起濃妝?

  「馨儀,你……」不舒服嗎?

  他話未說完,她截下。「不會太久的,我保證。」

  他定眼望她,猜測著、懷疑著。

  她對住他的眼,添上一個淒然笑臉。「你回去吧,我會聯絡你。」

  侑萱沒注意到爸爸什麼時候離開,等反應過來時,她發現媽媽又哭又笑,抱住自己的身子熱得像火爐,她輕輕搖晃著侑萱,把熱得燙人的臉頰貼在女兒冰涼的臉上。

  侑萱拍拍媽媽的背說:「媽媽不怕,爸爸不要我們,我們也不要他,他是壞人。」

  「不,爸爸是好男人,他只是不愛媽媽。」

  這個事實,馨儀從來都明白,只是假裝不知道。若不是他太好,怎會讓她沉溺深陷得無法自拔?

  「媽媽更好,他不愛媽媽是他笨蛋。」侑萱低聲啜泣,母親的病容讓她恐懼。

  「侑萱說得對,可惜愛情會讓人變傻。」她捧起女兒掛滿淚痕的小臉,認真問:「侑萱,記不記得媽媽說過,一件事情要試過幾次才能放棄?」

  「三次。」

  「答對了,可是媽媽對愛爸爸這件事太有耐心,試了三千次、三萬次都沒成功,還在繼續試,笨的是媽媽不是爸爸,我應該試三次就好。」

  「不對,媽媽很聰明。」侑萱安慰媽媽。

  馨儀撫摸聰明乖巧的女兒,忍不住落下淚水,往後……剩她一個人該怎麼辦?再不甘心,她還是得把女兒送出去啊。

  「侑萱要記住媽媽的話,什麼事都試三次就好,不要花太多的心力和時間去欺負自己,否則會像媽媽這樣,越試越不甘心,到頭來,吃了虧,別人還要怨恨你。懂不?」她不要女兒重蹈覆轍。

  「懂,侑萱只試三次。」

  「就算是很喜歡、很喜歡的男生,如果他拒絕你三次,就不要再試了,轉頭、離開他,不要猶豫,好不好?」

  「好。」

  她深望女兒一眼,把她緊抱在懷裡。「這樣,媽媽就放心了。侑萱陪媽媽睡一下下好嗎?」

  「好。」她從來不會拒絕媽媽的要求。

  她在媽媽身旁躺下,小小的手心沒忘記一下一下拍著媽媽,像媽媽平日哄她睡覺那樣。

  但是,即使程馨儀只要侑萱試三次,她還是一句一句說著方毅達的好。

  「那年啊,媽媽失去你外公,是爸爸在我身邊,摟著我、擁著我,告訴我說,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我摔斷腿,爸爸每天背著我上下學,當我的人形輪椅……」

  馨儀喋喋不休說著,她不明白,怎麼會,這樣的感情還算不上愛情?

  八月的第一個星期天,侑萱把麥片泡進牛奶裡端進媽媽的房間。

  媽媽昏睡很多天了,不吃東西也不喝水,全身滾燙得嚇人,害她不敢離開媽媽太遠,她經常睡到一半就被惡夢驚醒,衝下床、跑到媽媽房間,把手指頭伸到媽媽鼻子下面,試試她有沒有呼吸。

  要確定媽媽鼻子下方有暖暖的氣息,侑萱才能安心。

  媽媽一天比一天蒼白,侑萱也一天比一天瘦弱,冰箱裡面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她圓圓的蘋果臉變成小瓜子,下巴尖尖的,整張臉只看得見那兩顆又黑又大的眼睛。

  她把早餐端到床邊,輕輕放下,推推媽媽說:「媽媽,吃早餐好不好?」

  侑萱碰到媽媽的手臂,好奇怪哦,媽媽不發燙了,身子變得冷冷的。

  病好了嗎?侑萱揚起笑臉,再推一次媽媽。「媽媽,快起來吃東西,吃飽了,我們去迪斯尼樂園玩。」

  媽媽之前說,等她病好,要帶侑萱到迪斯尼樂園玩,她從來沒去過迪斯尼,不知道樂園長得是圓還是扁,但她一心想去,因為能夠去樂園,就代表媽媽的身體恢復健康。

  可是……媽媽一動不動,她用力拉了拉媽媽的手,她還是不動。

  「在賴床哦,媽媽說賴床是壞習慣,好孩子不可以賴床的呀。」

  她語調刻意放得輕鬆,試著隱去心中不安,她握住母親的手,很冷、很硬,沒有以前的暖暖軟軟。

  「媽媽,快吃東西啊,你不是說,一日之計在於晨,吃飽才有力氣工作。」她不死心,彎下身子,捧住媽媽的臉,在媽媽耳邊說話。

  她的手指頭放在媽媽的人中,那裡冷冷的,沒有暖暖的空氣進進出出。

  心突然間冷了,像媽媽的手一樣,她不認識死亡,但隱約知道死亡,她除去鞋子,爬到床上,躺在媽媽身邊,繼續說話。

  「媽媽,你是不是睜不開眼睛?再試試吧,要試三次才可以放棄哦……媽,我真的好想跟你學畫畫,你教我畫畫,我也不放棄跳舞,讓爸爸高興,好不好……媽,其實沒有爸爸沒關係,侑萱真的不要緊ㄟ,又不是只有我們家沒爸爸,小健家也沒爸爸啊……侑萱有媽媽就夠啦,我們去迪斯尼、去美國、去英國,我們自己去……」

  她不停說話,一顆顆滑下的淚水叫枕頭吸了進去。

  沒有人教過她,媽媽死掉的話,她應該怎麼做,只能在驚惶恐懼間,逼迫自己適應接受,接受愛她的媽媽再也不會緊緊、緊緊地抱住她。

  從清晨說到中午,她不停說話,口乾舌燥,腦袋裡像有人拿著大棒子在猛敲,痛得她想要尖叫。

  念頭滑過,她想起來,這個時候,應該打電話給爸爸。

  一個號碼、兩個號碼,她發現自己的手指頭在發抖,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好害怕。

  接電話的是個中年婦人。

  「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達。」她很有禮貌,連哽咽都壓了下來,媽媽說,她要當個有家教的好小孩。

  「先生不在,他帶太太和小姐去日本迪斯尼樂園玩。」

  「哦,謝謝,再見。」

  他們去迪斯尼樂園了,真好,她沒有去過。侑萱回到床上,繼續躺在媽媽身邊,嘴裡唱著媽媽常唱的催眠曲,沒忘記幫媽媽把棉被拉高,太冷了,媽媽會感冒,要是再發燒就不好。

  棉被下,她緊靠著母親,暖暖的小手仍不放棄煨暖母親。

  一個小時後,她又撥出同一個電話號碼。

  「喂,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達,請問他在家嗎?」

  「你耍白癡啊,我不是告訴過你,他們不在。」這次,中年太太的聲音裡出現不耐煩。

  她不是耍白癡,只是不曉得那個迪斯尼樂園不在他們家旁邊,不曉得那個地方很遙遠,得搭飛機,是好幾天才能完成的行程。

  侑萱掛掉電話,回自己房間找幾本圖畫書,唸書給媽媽聽,她認得一些字,不認得的,就用自己的意思說,她把媽媽的手壓在自己臉上,繼續溫暖媽媽,等她把所有的故事書都念完一遍後,又走到電話邊。

  「喂,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達,請問他回來了沒有?」

  「你是來鬧的是不是?我要講幾次,他們去日本了,不在家!」說著,卡擦!她用力掛掉電話。

  她扳動手指頭,一次、兩次、三次,她試完三次了,媽媽說,試三次就可以放棄。於是她放棄向爸爸求助。

  侑萱下樓、換鞋子,她沒忘記,媽媽交代過,如果哪天媽媽出事,要到學校找盧校長,校長的兒子是律師,他可以幫侑萱很多忙,而且媽媽存了東西在他那裡,要記得帶回來。

  推開家門,她把門鎖好,很仔細的做到媽媽的每項要求,但還是在繞出巷口時,被一部呼嘯而過的機車撞倒。

  對方沒停下來,騎著機車繼續前進,侑萱沒有心情哭鬧,儘管額頭流下溫熱的鮮紅液體模糊了視線,手肘、膝間傳來陣陣刺痛感覺,她還是勇敢站起來,拍拍裙子上的灰塵,繼續往學校方向走,她必須找到盧校長。

  侑萱穿著一身黑色洋裝,長長的頭髮用黑色髮箍固定好,白皙的額頭包著紗布,右手和兩條腿都紮了繃帶。

  整體而言,她有些狼狽,但她的態度驕傲尊貴得讓人看不見她的狼狽,才六歲,但好有一雙世故成熟的眼。

  侑萱走在盧叔叔身旁,盧叔叔幫她提行李箱,箱子不大,裡面裝了舞衣和媽媽最喜歡的畫冊,她捧著媽媽的遺照,不讓人代勞,相片裡,媽媽笑得很燦爛,無憂無慮、無病無痛。

  盧叔叔是校長的兒子,他在當律師同,媽媽把身後事全托給他,他幫忙辦喪事,替侑萱把房子賣掉,還幫她把多到花不完的錢成立信託,校長奶奶說,不要擔心,盧叔叔會照顧你,不讓人欺負。

  爸爸家的院子相當大,有游泳池、花圃和許多她不認識的大樹,他們從大門口走到屋裡至少要走上十幾分鐘,可她並不喜歡這裡。

  門打開,一個阿姨走出來,衝著她笑並彎低身,對她說:「侑萱真的好漂亮哦,比阿姨想像的還要美麗。」

  侑萱知道她是誰,她沒有媽媽美,沒有媽媽溫柔,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線,很討厭。她不知道爸爸為什麼喜歡她,難道真的因為她很會跳芭蕾舞?暗暗地,侑萱對自己發誓:總有一天,她要跳得比她好一百倍,幫媽媽把爸爸搶回來。

  「侑萱,叫阿姨好。」盧叔叔輕聲提醒。

  她沒叫,銳利的眼光閃過,讓林靜雰再扯不出笑臉。

  「沒、沒關係,先別叫,侑萱還不熟我嘛。先進來,大家都在等你們。」她熱情地伸過手要拉侑萱,侑萱閃身,躲開她的熱情,逕自往屋裡走。

  這是個倔強的孩子,往後,磨合時期她有苦頭吃了,靜雰無奈搖頭。

  「對不起,侑萱有點緊張。」盧叔叔忙著解釋。

  這是侑萱未來生長的地方,他希望侑萱能住得慣,至少……要待到成年、不再需要監護人,他才能幫她安排新生活。

  「沒關係,孩子嘛,盧先生請進。」靜雰笑笑,讓客人進屋。

  侑萱率先進到屋裡,放眼望去,除了爸爸、一個和她年齡差不多的小女生之外,還有個穿西裝褲、白襯衫的叔叔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大男生。

  在爸爸家住了兩個星期之後,她才曉得白襯衫叔叔叫做周信彬,是爸爸的同學,也是侑亭的心臟科醫生,侑亭的心臟不好,導致身體羸弱,被風一刮就會倒。

  至於那個大男生,是周醫生的獨生子,他和侑萱一樣,很早就失去母親,他們和方家是鄰居,侑亭都喊他厲平哥哥。

  從侑萱進門,周厲平的雙眼就離不開她了。

  她長得非常漂亮,比洋娃娃更美,大大的眼睛、翹翹的鼻子、和櫻桃一樣紅艷的嘴唇,讓人想咬一口。

  她的皮膚很白,尤其在黑洋裝的襯托下,看起來更白幾分,她輕輕拉扯的嘴角邊有兩個淺淺的小梨渦,她的頭髮濃密黑亮,直直地披洩在身後。

  唯一可惜的是,她有雙憤怒的眼神,彷彿全世界都欠她。

  厲平微微笑著,他從沒見過這麼生氣又這麼美麗的小女孩。

  毅達見到侑萱,立刻迎上來,輕觸女兒的手腳和她額上的傷口,心扭了,這陣子,她不曉得吃了多少苦頭。他溫言道:「侑萱,你還好嗎?傷口痛不痛?」

  她凝視爸爸的臉,很想露出蘋果笑臉討爸爸歡心,更想像以前那樣抱住他說:「爸爸,侑萱很想你、很愛你。」

  但她發覺自己笑不出來,也說不出同樣的話。

  是,她小心眼得很,忘不了媽媽死那天,爸爸正帶著方侑亭在迪斯尼大玩特玩;忘不了媽媽抱住自己時,全身顫慄,而爸爸口口聲聲要求離婚。

  毅達悲憐地注視著她和她手上的相片,緩緩蹲下身,說:「對不起,侑萱,我不知道媽媽生病。」

  他不知道的事很多,不知道媽媽為了愛好有多辛苦,不知道很多人嘲笑她是個爸爸不要的孩子,不知道刮颱風、地震擺動的夜裡,她和媽媽抱在一起,嚇得大哭……

  她沉默地注視父親。

  「爸爸對不起你,爸爸發誓,以後會盡全力照顧你、愛護你,把以前沒給你的,通通給你,侑萱,爸爸真的很愛你。」

  愛她?侑萱不相信,為了和林靜雰結婚,她連女兒都可以不要,這個不叫做愛。侑萱六歲,還沒學會頂嘴,不應聲,並不是因為她相信爸爸的保證。

  「侑萱……」

  毅達還想說話,侑萱低頭,從口袋掏出一封信,交給爸爸。那是媽媽發燒時,叮嚀她要親手交給爸爸的東西。

  「媽媽說,她不欠你了。」她望住父親,口氣不疾不徐。

  毅達打開信,看清楚是離婚協議書時,他很抱歉,真的。

  他和馨儀情同手足,他喜歡她,但不是男人女人之間的喜歡。遇見靜雰之前他不懂,遇見靜雰之後,他才瞭解愛情是什麼。但……無論如何,再多的借口都隱不了他負馨儀終生的事實。

  侑萱凝睇著父親,父親回視她,父女兩人僵立在客廳中央,一個滿臉罪惡、一個面無表情。

  「侑亭,快過來,這是侑萱,你要叫姐姐。」靜雰試著化解父女間的尷尬氣氛。

  侑萱轉頭,目光落在侑亭身上,她長相清秀,但比起自己差多了,她又矮又瘦,臉龐透著不正常的青白。丑!這是她對侑亭的第一手評語。

  侑亭站到侑萱面前,怯憐憐地叫了聲姐姐,侑萱沒應聲,冷冷的眼光掃過,她瑟縮地退兩步,跑到厲平哥哥背後躲起來,拽住他的衣服,拿他當盾牌擋在兩人中間。

  真沒用,才一眼就被嚇到?侑萱在心底冷笑。

  侑萱討厭她,是她和她媽合力搶走爸爸、搶走她該有的幸福,這種妹妹,她不要。六歲的侑萱有著二十歲的沉鬱,她不說話,單單用眼神,便譴責了這一家人。

  厲平走向前,笑瞇眼,像所有的大哥哥一樣,揉亂妹妹的長髮。「侑萱,你可以和侑亭一樣,喊我厲平哥哥。」

  侑萱把冷淡眼光轉到厲平身上。他的眼睛很溫柔、鼻子很溫柔、嘴巴很溫柔,連笑的樣子都溫柔得不得了,他的手搭在她肩上,把冷冷的她煨暖了,但她不喜歡這個大男生,因為他和這家人是同一國。

  他不介意侑萱的冷漠,拉過她的行李箱,不容她反對,說:「我帶你到你的房間,你的房間在二樓。」

  厲平走開幾步,侑亭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但侑萱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他停下來,再度用那種能融化人的溫暖語調催促,「侑萱,快過來啊。」

  那個口氣,好像幾百年前,他們就很熟。

  她仍然不動,厲平折回來,牽起她的手,他很有力氣,侑萱甩不掉。

  盧叔叔輕拍她的背,「侑萱,去看看你的房間,盧叔叔有話跟爸爸談。」

  盧叔叔的話,她聽!微點頭,侑萱乖乖跟著厲平走。

  她的房間在二樓,很大,全部的東西都是粉紅色,床、窗簾、地毯、沙發、書桌……這是個所有小女孩都喜歡的房間,但她不喜歡,對侑萱而言,這裡是敵國,而她是被壞人綁來的人質。

  厲平動手要拿走她母親的遺照,她掙扎的側過身,不讓他得逞。

  他朝她笑著,彎下腰說:「放心,我不是要搶走你媽媽,只是想幫忙。」然後搭上她的肩,推她走到櫃子邊。「把你媽媽放在這裡好不好?」

  櫃子有點高,她構不到,但那裡的確是個擺相片的好位置,考慮三秒,她把相片交給厲平,讓他擺好。

  他調了調位置,拍拍手說:「好啦,以後你隨時都可以看見媽媽。」

  他衝著她笑,明明關著窗,用空調調節室內溫度的,可她卻覺得有股春風拂過臉頰,帶著溫暖明亮的朝氣。他的笑容,有著她不認識的魔力。

  他沒徵求侑萱同意,就把她拉到沙發坐下,他坐在中間,侑亭、侑萱分坐兩邊。

  「侑萱,以後你會常常見到我,我就住在你們家隔壁,暑假過後,你們要上小學,我會來帶你們去新學校。」他說話的樣子像個大人。

  「厲平哥哥會保護我們對不對?」侑亭抱住他的手臂,臉貼在上面說。

  「對,要是有人欺負你們,就來找我,哥哥替你們解決。」他拍拍胸膛。

  「姐姐,厲平哥哥很厲害哦,他每次都考一百分,媽媽說,如果我和哥哥一樣棒,就要帶我去美國迪斯尼玩。」

  哼!又去迪斯尼,侑萱冷哼一聲,這記得她不再嚮往那個夢想中的樂園,她討厭這三個字。

  「我不是你姐姐。」她瞪著眼,冷聲道。

  「姐……」侑亭眉頭扭起,感到委屈,「爸爸媽媽說,你是姐姐,要我聽你的話。」

  「不必,你離我遠一點。」說著,她臭臉離開沙發,走到櫃子邊,打開行李箱,把東西收進櫃子裡。

  侑亭看著厲平嘟起嘴巴,她是爸爸媽媽的小公主耶,沒有人這樣對她說話,姐姐好凶哦,她不喜歡她。

  厲平拍拍她的頭,「侑亭乖,你先回房間畫圖,我等一下過去找你。」

  「好。」侑亭轉身前,朝著侑萱的背影做鬼臉。

  厲平無奈笑笑,走到侑萱身後,柔聲問:「你打算一直生氣下去嗎?」

  她生氣,關他什麼事?她板住臉孔,口氣惡劣。「我生氣還要你同意?」

  他走到侑萱對面,審視她的臉。很奇怪,他就是喜歡看她,看她生氣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很像發現獵物的大獅子,他越看越好玩,忍不住想跟她多說話。

  她雖然和侑亭一樣小,但是講話的口氣像大人,她肯定比侑亭更好玩。

  沒有兄弟姐妹的厲平很有希望有手足,他很高興除了侑亭之外,又多了個新妹妹,好玩的新妹妹。

  「是不必,而且每個人都有權利生氣,只不過沒道理波及旁人,何況侑亭沒做錯事,你生氣她就是不對。」他彎下身,與她平視。

  「我愛氣誰就氣誰,你沒有權力管。」她反口辯。

  「對,你愛氣誰就氣誰,但生氣侑亭的話,我不能坐視不管。」況且姐妹嘛,應該互相友愛。

  「為什麼?」

  「因為她是我妹妹也是你的妹妹。」

  「我說過了,她不是我妹妹。」侑萱背過身,痛恨他的話,方侑亭不是妹妹,她是敵人、是壞蛋,是讓她和媽媽不幸的女生。

  「不管你高不高興、否不否認,她都是你妹妹,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惱了,氣呼呼的鼻孔噴著火,動手將他往門外推。

  「你出去。」

  「不要,我喜歡待在這裡。」

  「可是我不喜歡。」

  「你不喜歡的事情很多,不差這一件。」

  「我數到三,你給我出去。」她蠻了,用力拉扯他的衣袖,想把他拉出房門。

  可是他很大只,侑萱拉不動十三歲的大巨人,拉了好半天,他還是站在原地,最可惡的是,他居然像阿拉丁神燈裡面那個燈神,兩隻手在胸前交叉,笑瞇瞇的,由上而下俯視他的工人。他的表情讓她覺得自己是笨蛋。

  「出去。」她打開門,手指向外面。

  他笑容可掬地對她搖頭,然後用很溫柔的嗓音,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我、不、要。」

  「出去,不然,我要讓你好看。」

  好看?小丫頭在威脅他耶,身為資優生,從來沒被人威脅過,太好玩了,這個新妹妹不負他的期待。

  他得蹲下身,她才能夠與他平視,他想,這麼小只,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讓他好看,實在太好奇了。

  「來啊,快讓我好看。」他的眼睛閃過期待光彩。

  挑釁!侑萱還不認識這兩個字的定義,但很清楚他的態度,明明她就不想打他的,可是他一直把臉湊過來,說:你打啊、你快打我啊。

  這時候,她再不動手就太孬了。人,不可以給別人看不起。

  於是,不想被看不起的侑萱抬眼,視線繞過屋子一圈,看見櫃子上擺一個魚缸,缸子很大,但裡面只裝一點點水和一條魚、兩根水草,她走過去,展現神力女超人的氣魄,捧起魚缸,走到他面前,眼睛裡面閃過一抹威脅。

  他指指魚缸,笑得更誇張了。「你要用這個對付我?不會吧?」

  「我會。」她用力點頭,高舉魚缸。

  「你不會。」厲平賭她是個聰明的小女生,不會不知道,用玻璃砸人會把人砸去急診室看醫生。

  「我真的會。」她笑得更有威脅性了。

  「你不會。」他對自己的打賭充滿自信。

  可惜他下錯注,她是沒拿魚缸砸人,但把魚缸,但把魚缸翻過來往他頭上套去,水嘩啦嘩啦流了他滿身,而那條無辜的紅色小魚,卡在他的鼻子上面喊救命。

   她的老師一定沒教過,要愛護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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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籬笆上開滿紫籐花,大大小小的花朵爭妍鬥艷,風吹過,綠色的葉子迎風搖曳。正值盛暑,花白的大太陽曬在柏油路面上,帶起一股子夏天氣味。

  這裡是高級住宅區,家家戶戶都有其獨特造型,看得出來建築師們的匠心獨具,其中以道路盡頭那戶最特別,它的特別不在於用了什麼高貴建材,而在於遠遠望去,它就是給人一種溫暖甜蜜的感覺。

  厲害吧,冰冷的建築物居然可以帶給人們溫暖感受。

  那房子小小的,扣掉三十幾坪院子,房屋佔地也只有三十坪左右,是木造的兩層樓建築,在潮濕多雨的台灣,它維持得相當好。

  因為是木造建築,光是打開門,就會聞到一股木頭香氣,一樓有個大客廳,客廳裡除了液晶電視外,還有一組米白色的小牛皮沙發,客廳後面是廚房、衛浴和餐廳,二樓有兩間套房,一大一小,很適合小家庭生活。

  院子種滿花卉,玫瑰、海棠、茉莉、百合、孤挺花……很顯然,住在這裡的主人很喜歡花,聽說,當年這個主人就是看中這片花圃,才決定買下這幢房子。

  除了花花草草之外,院子還有三棵高大的桃花心木,它的樹幹又直又高,每到秋天,就會在綠葉間結起一顆顆碩大果實,當果實成熟就會爆開,這時候,裡面帶著羽翼的種子,就會像竹蜻蜓一樣,轉啊轉地飄落下來。

  想像千百個竹蜻蜓自空中盤旋而下,那是多麼壯觀驚艷的景象。

  午後三四點,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坐在開滿紫籐花的籬笆旁,他不知道在這裡坐多久了,很奇怪,這個時間、這個年齡的小孩,應該在教室裡上課、在操場上打球上體育,不是坐在別人家的籬笆下,仰頭,無語地望著天空。

  他的手腳髒兮兮的,臉上也沾滿污泥,佝僂著背,長長的劉海蓋住半張臉,他有雙漆黑的眼睛,但骯髒遮蔽了他的容貌。

  他超餓,餓到走不動了,不然,還可以跑得更遠,他蜷起身子,瘦削的兩條手臂壓在胃的上方,試著不讓肚子的咕嚕聲那麼響亮,他的右臉有塊紅色印子,因為太髒了,分辨不出是受傷還是其它原因造成。

  路的那端,一個長髮女孩往男孩方向走來,她的長髮紮成辮子,鬆鬆地垂在右肩上,她的皮膚很白、嘴唇很紅,圓圓亮亮的大眼睛笑望著遠方,彷彿心情很好。

  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覺她走路的樣子有點奇怪,當然,不是跛得很嚴重,雖然她的行進速度、身形、走路姿勢都優雅得像個高貴公主,但這些並沒有辦法掩蓋住她碎花長裙下方、右小腿裝著義肢的事實。

  她叫做顧筱優,二十三歲,在附近的小學當美術老師。

  她走到男孩身邊,輕推了下他的手臂。

  男孩抬起不馴的雙眼,熠熠生輝的黑瞳直射向筱優。

  「不必趕,我馬上就走。」他的口氣惡劣,好像與全世界為敵。

  他常被趕嗎?無預警地,她的心被扯了一下。男孩眼底流露出的敵意讓她鼻酸,那是個被人漠視的小孩,被漠視的感覺,她很能理解。

  「我沒要趕你啊,這裡是我家,你要不要進去屋裡喝點水?這裡有點熱。」她臉上有著燦爛笑顏,和男孩臉上的憤世嫉俗有著強烈反差。

  男孩盯住筱優,眼底充滿戒慎防備,老半天才勉強回答一句,「我沒錢。」

  「我又不開飲料店,我們家的水不必錢。」筱優還是笑,滿臉叫人感到安全的甜美笑容,讓他松卸防備。

  男孩沒回話,但動作做出回答,緩緩起身,站在筱優身前,她不介意他的髒,想也不想地牽起他的手往屋裡走,他有一點小彆扭,但只掙扎兩下,就乖乖讓筱優牽著。

  走進院子裡,濃濃的茉莉花香,讓他不爭氣的肚子又咕嚕咕嚕地唱起協奏曲,他尷尬到不行,低著頭,倔著、不敢看筱優。

  她聽到飢餓的聲音,微笑、不多話。

  打開屋門,她鬆開他的手,說道:「你先坐一下,我去倒茶。」然後就往廚房走去,留下他一個人在客廳觀察環境。

  男孩看見米白色的沙發,再看看自己骯髒的手腳,猶豫著,沒入座。

  不多久,她端著托盤進客廳,笑問:「為什麼不坐?快過來啊。」

  在筱優的催促下,男孩坐進沙發,手腳盡量往裡縮,欲蓋彌彰地企圖遮掩自己的髒。

  筱優把一塊裹滿鮮奶油的大蛋糕和水果茶放在他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啜飲。「哇,好涼哦,你喝喝看,味道不錯哦。」

  這次,他沒有猶豫太久,應該說,美味的蛋糕促使他快速做出決定,他拿起蛋糕,狼吞虎嚥,沒幾下子就把蛋糕全吞下肚。

  筱優歎氣,看來,他已經餓了很久,她把自己沒動過的那塊蛋糕推到他面前,他飛快端起盤子,一邊吃著,一邊望她,眼底又升起警戒。

  她打開CD音響,一曲溫柔的音樂流出,然後走到廚房,把冰箱裡找得到的食物都端到他面前,然後拿起畫冊,靜靜地坐在一旁,為男孩畫素描。

  音樂鬆弛了男孩的神經,他把食物、水果茶吃光喝完,滿足地打個飽嗝,原本的侷促不安因為有了飽足感而放開,慢慢地,他趴在沙發上熟睡。

  男孩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

  廚房裡傳出陣陣飯菜香,他循著香味找到筱優,站在廚房門口,凝視著她做飯的背影,心底升起一股溫暖。

  筱優回身發現他,嫣然一笑。「客廳桌上有乾淨的衣服和牙刷毛巾,二樓的浴室比較大間,你先洗個澡,馬上就開飯,好不好?」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有什麼目的?」他瞪她,猜測她會不會對自己不利。

  筱優輕聲笑。「曾經有個叔叔告訴我,只有付出愛的人,才有權利得到愛。我想要得到愛,所以付出。」

  這些年寂寞太久,她很高興有個桀驁不馴的男孩闖入自己的生活。

  他想了半天,決定照著她的話做,因為爐子上的菜,要命的香。

  他洗澡、他們吃飯,飯後,她沒問他臉上的傷口,只問他有沒有地方去,他搖頭,她便決定收留他一晚。

  他很喜歡棉被上頭柔軟精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筱優醒來的時候,男孩已經離開,客廳桌上留著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個字——謝謝。

  他的字實在寫得不怎樣,看在她這個資優生兼老師的眼底,很想把他抓回來罰寫五十遍,然而,她想起男孩憤怒的眼神,也許他把時間力氣都拿來仇恨全世界了,哪有時間好好學寫字。

  十歲的小男生仇恨全世界?不稀奇,曾經有好長一段日子,她也是用仇恨支持著自己過日子。

  她搖頭,搖掉一段自己不肯回首的過往。

  五天後,筱優從小學回來,她又看見那個男孩,這次他身旁帶了個十五、六歲的女生,一樣坐在她的籬笆外頭,一樣髒得讓人想跳腳,男孩一樣保持沉默,但他看著她的眼底,有著淡淡依賴。

  女孩看見她,甜甜笑開,儘管她的臉很髒,但筱優還是從髒髒的臉蛋裡看見她的清純甜美。

  「姊姊,小記要吃大蛋糕。」女孩說。

  於是筱優知道她叫做小記。

  「可是我今天沒蛋糕,吃餅乾好不好?」她回給小記一個同樣甜美的笑容。

  「好啊、好啊,小記最愛吃餅乾。」她笑著拍手,舉止動作像六歲小孩。

  筱優知道她不正常,但沒對此發表意見。

  這天晚上,她收留兩個小孩,一個叫文小記,一個叫做梁小錄。

  筱優安靜地聽著他們的故事,知道小錄和小記是同母異父的姊弟,前年,媽媽帶著他們嫁給叔叔,叔叔成了他們新的監護人,但他有酗酒習慣,發酒瘋的時候常會毒打他們和媽媽。

  年初,媽媽再也受不了叔叔的暴力,偷偷逃跑,卻把他們留下,從此他們成了叔叔的出氣筒,三天兩頭挨打。

  他們的媽媽曾說,是小記和小錄記錄了她的人生,她會好好照顧他們、愛他們,陪他們長大,言猶在耳,媽媽卻拋下他們遠走他鄉。

  聽完他們的故事,筱優不勝唏噓,她真不知道該不該信任親情這種東西。

  當小記、小錄清洗乾淨之後,她看見他們身上青青紫紫,有許多道挨打的傷痕,那是看得到的部份,而看不到的部份在小錄眼中現形,他不說,但眸子裡時時刻刻寫著憤懣,暴力家庭傷大人更傷孩子。

  筱優皺眉頭,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如果你們沒地方去的話,就一直住下來吧。」

  小錄沒回答好或不好,但眼底閃過一道驚喜,而小記則是笑著問她,「如果我們一直住下來,有蛋糕可以吃嗎?」

  筱優點頭。「姊姊可是很會烤蛋糕的,我的蛋糕比店裡賣的更好吃。」

  「好棒,我要住下來、我要住下來。」小記開心地跳著、笑著,嘴裡唱著亂七八糟的歌,但說實話,還不錯聽。

  他們這次會下定決心離家出走,一個原因是小錄認識了她,另一個原因是叔叔喝醉酒,拿著籐條逼小記脫衣服跳舞給他看,小錄一急,拿起空酒瓶往叔叔額頭砸去,拉了小記就往外跑。

  聽完他們的故事,筱優心疼的環抱兩個姊弟,柔聲道:「以後不會了,有姊姊保護,誰都不能動你們。」

  晚上,小記畫圖畫到一半,突然抬起頭,憨笑問:「姊姊,你笑起來好漂亮哦,你為什麼那麼愛笑啊?」

  她最喜歡看筱優微笑了,每次看見筱優的笑臉,她的心就像吃了很多很多巧克力,裝滿甜蜜蜜。

  聽見她的問話,筱優又笑開了,「很久很久以前,姊姊不但不喜歡笑,還很討厭愛笑的女生。」

  「為什麼現在很愛笑了?」

  「小記、小錄想聽故事嗎?」

  「好啊,小記最愛聽故事。」

  「這樣啊……」筱優想了想,走到櫥櫃邊,拿出一迭相簿,折回沙發,在桌上攤開,相片裡,筱優穿著各式各樣美美的舞衣和黑色衣服,黑色的大眼睛注視著鏡頭,但臉上沒有笑容,只刻劃著冷漠。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媽媽總對我說:寶貝女兒,你笑起來真可愛,好像紅蘋果,記得哦,要常常對爸爸笑,要不斷告訴爸爸,你好愛好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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