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定國二年,深夜亥時,華戌國乾甯宮。
「皇上,今晚的月色眞美……」
「嗯。」
「臣妾給您唱首臣妾自己新編的小曲兒?」
「你想唱就唱吧。」
聽著耳畔傳入,刻意壓低、卻依然甜美清潤的清清女子嗓音,坐在皇寢秘處的南宮燕仰頭望月,感覺自己恍若走在三月江南煙雨中。
「皇上,時辰到了。」
到個鬼,明明還差半個時辰。張公公這回不知又收了哪名妃子的賄賂,硬把謹貴妃的侍寢時間給砍了。
只可惜,一直在心底期盼這樣的和煦甯靜能多停留一會兒,再停留一會兒的南宮燕,在屋外傳來那個熟悉的尖細嗓音後,原本沈醉於那份水鄉氛圍中的她也只能在心底輕歎一口氣,然後公事公辦的將今夜的所聞所見如實記錄下來──
因爲此刻的她是名僅由女子方能擔任的「帏官」,專職監聽及記錄皇上與妃子歡愛時的一言一行,只爲避免妃子們趁皇上陷入溫柔鄉時技巧性向皇上吹枕邊風,徹底杜絕並防範後宮與外戚又一次惑亂朝綱。
雖所有人皆知兩年前成立的帏官存在,衆嫔妃也眞因此收斂不少,卻很少有人知曉她們的眞實身分與長相,畢竟帏官的身分一旦曝光,難保那些想鑽空子的嫔妃不會想像賄賂太監總管般的賄賂她們。
此外,誰也說不准當未來有一天,某些心機深沈,或是在龍床上一時腦子發熱、不小心說錯話的嫔妃,眞因帏官的據實呈報而受到告誡或懲處時,她們背後勢力龐大的政治家族,會不會在盛怒之下,暗地將那名帏官給收拾了……
「皇上,留不留?」在謹貴妃依制離去後,張公公二話不說立即尖聲問道。
不留。
「不留。」
果然,南宮燕心底才浮現出那二字,皇上毫不猶豫的嗓音也同時響起。
自是不會留的,畢竟在半年前李皇後殡天,皇上下诏暫不立後,僅由蘭皇貴妃接管六宮後,後座雖看似已無懸念,但要如何拉攏眞正掌握後宮生殺大權的南清公主,以讓自己有機會飛上枝頭當鳳凰,更讓家族因此飛黃騰達,衆嫔妃依舊不時上演著勾心鬥角的戲碼。
盡管賀蘭謹身爲皇貴妃下四大貴妃之一,但南宮燕不得不承認,毫無心計與野心可言的謹貴妃,眞可算是後宮裏碩果僅存的奇珍異獸。
爲了讓她存活下去,讓這烏煙瘴氣的後宮還保有點純淨氣息,不令她擁有子嗣,完全不表達對她的喜愛,更盡可能不讓她卷入任何是非之中,是這名內斂、寡言,並且由於想彌補女兒南清公主遠離皇宮十多年來失去的一切,因而過分放任那位驕縱公主的莒皇,如今能想出保全住賀蘭謹的唯一方式。
打小被一群出類拔萃的阿姨及姨丈們陪伴長大,又經過嚴格的密探訓練,南宮燕很容易可以聽出那些在龍床上嘤咛、媚啼聲的眞僞,更辨得出那些聽來纏綿的情話背後究竟含有多少水分,所以她知道,盡管皇上只有在謹貴妃那六親不認的兄長立功時才會翻她的牌,而謹貴妃也只有在此時才能見著皇上,但他們之間那抹外人根本無從察覺的淡淡情絲,卻是那樣眞實的存在。
就算沒有子嗣問題,謹貴妃本人也盡可能不惹是非、不生波瀾。然而她並非華戌王朝本族的凱族人背景,再加上身爲先皇刻意削弱的賀蘭家族一員,縱使她那踩著自己族人屍體而得以獨留朝中的兄長──現職禦史中丞兼南書房行走的賀蘭歌阙律己甚嚴、謹小慎微,但在這風雲詭谲的政治屠殺場中,她的毫無心機又能維持多久?曾經風光一時、如今已成強弩之末的賀蘭家族,又能給她多少後援?
唉,這宮裏眞不是正常人能待的地方,可偏偏就是有那麽多人看不透、想不開,非想方設法的擠進這黑暗漩渦中……
在確認過自己的工作徹底完結後,一身黑衣帏官打扮的南宮燕本想照慣例由皇寢秘處靜靜離去,但今夜其實是因值班帏官有事而來代班的她,在聽及遠處風聲中夾雜著的一陣輕輕鈴铛響時,嘴角不禁微微一上揚。
這小家夥還眞能躲,但可總算讓她布下多日的陷阱捉著了!
身形一閃,南宮燕由乾甯宮走出,欲向鈴铛的來源處追去,卻發現不遠處有幾個紫色纖細身影暗中緊緊跟隨著謹貴妃的轎子。
「珠廠」的人嗎?
早聽說自母後殡天後便益發恃寵而嬌的南清公主,最近手下養了一群女獵犬,專替她搜羅後宮情報,以防有人試圖撼動她後宮幕後第一把交椅的地位,更秘密懲罰那些對她碎語閑言之人,只南宮燕還眞沒想到她做得如此明目張膽,似是要跟「珠廠」的名字相符似的,竟讓那群女獵犬身上都佩戴了珠玉腰墜。
唉,都敢那麽大方的紅杏出牆,還讓她驸馬老公在一旁把風,她老爹明明也對她究竟養了幾個面首、如何在後宮胡作非爲睜只眼閉只眼,她偏偏還弄個「珠廠」出來,是有多想名留青史啊……
算了,此刻犯不著跟她們過不去,走爲上策!
當發現自己的盯視似乎被人察覺,遠望著幾名珠廠獵犬轉而向自己方向翹首時,南宮燕當機立斷轉身,繼續追查鈴铛聲的下落。
避開衆人耳目,南宮燕悄然來至壽甯宮後山那片竹林中,果眞發現了那只白色波斯貓的身影。正當她無聲無息向那頭正磨蹭著抹有木天蓼樹幹的小貓靠近,並欲伸出手揪住牠頸項時,她指尖碰觸到的卻不是貓,而是一只戴著手套的手!
倏地抽出腰間軟鞭向前一指,因爲這本該無人的竹林中如今竟不只她一人,而這名身著深色夜行服之人,顯而易見不僅目標與她一致,並且也同樣詫異著她的存在!
電光石火之間,南宮燕已與那名神秘人過了二、三十招。雖然那頭白色波斯貓在發現有人出現後一溜煙的便跑了開,但此刻她也沒空管,滿門心思全專注在與他對戰。
南宮燕心知此名怪客武功其實高過自己,但由於他一心想脫戰,並且不知爲何下手似是有所保留,因此反倒被她用盡各種小技巧死死纏住,畢竟此地屬太皇太後的壽甯宮,後宮的安全與秩序她本就負有一份責任。
由於神秘人身形相當高大,顯而易見是名男子,所以南宮燕知曉他必不是珠廠之人,但皇城禁衛軍及大內密侍從來不是吃素的,絕不可能讓一名外來者推進到皇宮內部深處,更何況依此人退走的路線看來,若非長駐宮中之人,絕不會對地形與方向這樣熟稔。
他究竟是誰?爲何會對半個月前逝去的岚妃走失的寵貓如此感興趣?
一邊動手一邊冥思的南宮燕,當聽到遠處風中傳來的細小衣衫掠動與珠玉碰撞聲後,更覺著有趣了,因爲看樣子相信這頭小貓身上藏有被人稱爲「後宮行述」──記載後宮衆人隱私文件──獲取關鍵傳聞的人著實不少哪。
有趣歸有趣,當珠廠的腳步聲愈來愈近,連大內密侍的淩空飛躍聲都出現時,南宮燕也不免有些急了。若不快弄清此人身分、並想辦法脫身,一旦她的眞實身分曝了光,那可就麻煩了!
念頭一定,南宮燕假意賣了個空檔,任身子像失去重心似的往神秘人右臂一撞,左手則使出看家絕技,摸走對方身上一件貼身物品,在東西得手後立即准備脫戰,打算將他留給珠廠跟大內密探去收拾。但當她瞟及手中那被以褚色皮繩鑲系著的罕見六角狀墨綠石時,卻蓦地一愣。
噢,該死,竟會是他!
他大半夜的穿著夜行衣在後宮晃什麽啊!
意識到神秘客的身分後,南宮燕不敢置信地回頭望向那雙與她同樣若有所思的深邃眸子,以及他富含深意刻意瞟了一眼此刻挂在天空東角那一輪彎月時的詭谲神情。
就是這一眼回眸,讓追兵與他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得只剩十丈。
深知再不走就晚了,兩人對視一眼後,又同時望向同一個方向,然後在密侍與珠廠人開始縮小包圍圈時,兵分兩路,但卻目標一致的朝禦史院方向飛竄而去。
竄入禦史院西南方停靠著的一輛簾幕輕飄、車上還印有特殊徽記的馬車內,南宮燕二話不說扯去面罩,解開長發,並將上半身的衣物及抹胸整個拉至腰間,露出雪白渾圓的雙乳,而那名由另一個方向隨後而至的神秘男子,在同樣快速扯去面罩,將夜行服與手套脫下後,便迅速將她抱坐至他的腿上,並拉來一件披風將他們未褪的下半身衣物遮擋住,而後,大掌一把握住她的雙乳來回搓揉,更俯下頭將唇印在她的肩頸處不住輕吮、舔弄。
「嗯啊……歌阙……別在這兒……萬一被人發現,傳到李嬷嬷耳朵裏……」
雙手快速環住男子頸項,南宮燕微仰起頭,紅唇中吐出的是一聲又一聲的嬌美嘤咛,卻不忘悄悄觀察那道可半望見馬車內動靜的簾幕外是否有人盯梢。
男子沒有作聲,撫弄南宮燕柔嫩雙乳的大掌卻愈發放肆了。
「歌阙……」聽著馬車遠處來回飛竄的衣袂飄飄聲,南宮燕的吟哦聲更甜媚了。
「像往常一樣到我那兒去。」
終於,男子開口了,然後又狠狠吻住了南宮燕的紅唇許久許久,才用披風將她整個人裹住,自己坐至駕駛座,馬鞭一揮,讓這輛經皇上特許,而得以在宮中某幾條固定道路上自由行走的馬車,向皇宮西南方駛去。
「嗯……」南宮燕輕應一聲,將柔軟的身軀倚在男子後背,時不時地將唇印上他的頰。
這一路上,在兩道視線遠遠且隱隱跟隨的情況下,兩人依然不住擁吻,直至馬車停在一棟樸素、靜谧的宅邸前,男子才摟著南宮燕下來,在守夜老者的小小燈籠引路下,左手拄著杖,一拐一拐向內走去。
當兩人終於來至一處被水瀑圍繞的幽靜內室後,男子門一關,緩緩轉身,眼眸微微一眯──
「東月公主,想不到你的身子不僅一點也不孱弱,身手更是好得令人訝然。」
「彼此彼此。賀蘭國舅,你的行動與作爲不也與你平常的形象有著千裏之隔?」
聽著那低沈又醇厚的嚴肅磁性嗓音,南宮燕淡淡一笑,將那條她曾見過他戴在身上,據說是他娘親的遺物,系有罕見六角狀墨綠石的褚色皮繩丟還他後,毫不在乎那雙深邃眼眸的冷冷盯視,大大方方在這名被她稱爲國舅的男子眼前將抹胸拉上,將衣衫穿戴完好。
是的,國舅,當今貴妃賀蘭謹的兄長,官拜禦史中丞兼南書房行走,現年二十八歲的賀蘭歌阙──
她結缡兩年半,見面次數卻屈指可屬的驸馬「夫君」。
「看來帏官的眞正身分不僅臥虎藏龍,工作範圍更是包羅萬象。」
同樣將一個刻有「帏」字的腰墜丟還給南宮燕,賀蘭歌阙繼續冷眼眯視著眼前這名與他記憶中那般不同的女子──
當朝天子唯一同父同母的親妹,卻在遺落民間十五年後傳奇回到宮中,並於兩年半前下嫁與他的東月公主──南宮燕。
他記憶中的她,身材纖細、五官精致,氣質清清淡淡,總低垂著的小小臉蛋看著有些膽小怯弱,而身上,有著一股夾雜著藥香的淺淺馨香。
他記憶中的她,極少開口,甚至說話時都不太敢正視他人,一舉一動更是拘謹至極,恍若一受驚嚇便會暈厥的小兔子一般。
但此刻,坐在他房中的「東月公主」,容顔依然絕美,身材依舊纖細,那股柔柔怯怯的模樣卻再不複見,轉而成爲一名氣質從容自信、神態淡定自若的嫣然女子,一雙晶亮的眼眸更是那般慧黠靈動,唯一不變的,是讓向來嗅覺非凡的他在黑暗中也能辨識出她身分、那抹依然夾雜著淡淡藥香的淺淺馨香。
不可諱言,南宮燕的長公主身分至今不少宮中人仍多所懷疑,但由於回到宮中的她行爲處事極爲低調,再加上體弱多病、不適應宮中生活的流言一直沒斷過,因此在先皇兩年半前將她下嫁與他,而近年來南清公主的事蹟又太過精采的情況下,沒有聲音的她已幾乎被人遺忘。
賀蘭歌阙自然不會天眞到以爲將東月下嫁於他的先皇是看上了他的青年才俊,畢竟先皇對身爲多朝老臣、幾近朝中凱族領袖的賀蘭家族始終有所忌憚,爲免他是假藉六親不認而成爲賀蘭家族獨留朝中的唯一,卻暗自密謀家族及其余凱族大臣作亂,更爲平撫宮外輿情,才會祭出此策。
她的下嫁表面看似是對賀蘭家族的恩寵,但臥底才是唯一解。
不過由於東月與宮中人幾無交集,他也不曾聽聞誰人與她有所來往,所以他一直以爲隨公主而來的伴嫁及侍女才是耳目,怎麽也沒料到南宮燕才是正主!
他相信,依她的身手與機敏,她所做的工作絕不僅僅只是臥底以及帏官,也難怪這兩年多來她如此甘於平淡,畢竟無聲無息絕對是她最好的掩護,而那所謂的「長公主」身分,如今看來,搞不好也只是個掩人耳目的說辭罷了。
她是誰的人馬?
在那場讓華戌國政壇像重新洗牌般的巨大動蕩中,且新皇登基兩年後的今天,她究竟爲誰工作?又做些什麽樣的工作?
「臆測本就是個人自由,你當然可以隨心所欲。但在你隨心所欲之時,能否也容我隨心所欲一下?」
雖一語便被道破身分,甚至連工作機密都要曝光,南宮燕依然好整以暇、似笑非笑地望著賀蘭歌阙。「看來你與謹貴妃之間並不若外傳般全無手足之情,且與皇上間也有一定默契。哦對了,那個關於只要找著記載後宮所有人穩私的小冊,便可制霸後宮的荒謬流言,更想必你早聽說了。」
盡管完全猜不透根本與她見上沒幾次面的賀蘭歌阙是如何識出她「東月公主」的身分,還能與她那般默契十足地扮演著一對因未曾報備、深怕公主府嬷嬷責備,因此不得不偷偷在外歡愛的假面夫妻以逃避追擊,但南宮燕也不是省油的燈,畢竟她入宮三年來,絕不是白吃皇糧的。
根據她所見過的所有資料,再加上這幾年來的細心觀察,她不難發現,或許她的皇上兄長與賀蘭歌阙每每在朝會上時,都一副好像對方不存在似的冷漠模樣,但兩人間若沒半點默契,在每回皇上召見過謹貴妃後的差不多一個半月左右,若皇上沒有機會用那張不耐煩的冷臉,勉強命他去辦那些沒人願意去辦的苦差事,賀蘭歌阙又怎會表面上看著萬分不得已,實際上卻是悄悄在台面下運作而被衆臣「陷害」似地去辦差?
因此她大膽猜測,賀蘭歌阙與她皇兄,甚至與賀蘭謹之間,絕不如外界看來的一點情分也無這麽簡單。
「醜時我送你回公主府。」聽到南宮燕的話,賀蘭歌阙絲毫不爲所動,只是面無表情地冷冷轉過身去。
「麻煩你了。我保證,我一定會恰如其分地表現出夫妻幽會後的嬌弱模樣。」
明白現今的她與他,就等同是各自手握利刃抵在對方頸項間,待全盤衡量過利害得失,並查明對方底細後,再決定兩造是要暫時合作,抑或是快速將對方一刀斃命,因此南宮燕毫不在意的抿嘴淡淡一笑。
「我相信你對此類戲碼早已駕輕就熟。」
丟下一句毫無人味的冷然話語,賀蘭歌阙迳自推門離去,僅留南宮燕一人獨坐。
這頭老狐狸,藏得夠深、膽子夠大的啊……
望著那個鎮靜自若,雖走路時稍稍有些跛,但就算不拄杖也能行走自如,卻冷漠至極的高大背影,再望望這間四周被水瀑環繞,看似優雅僻靜,其實經過精心設計,幾乎一點內部聲響都透不出去的內室,南宮燕腦中不由自主響起他倆大婚之夜,他對坐在喜床上的她所說的話──
「我身有殘疾,不碰女子,因此你可以保有你原有的任何自由、生活方式以及人馬,可以選擇住在你原本位於宮中東角的甯心宮,抑或這棟同處宮中,先皇於你大婚時賜予的東月公主府。每月,我會通報公主府嬷嬷與你會面兩次,並且,你所有的孩兒都可以姓賀蘭。」
他的話其實明白表示出他懶得與她有任何瓜葛,她愛養多少面首隨她高興,但禮數上的會面他還是會做到,並且就算她因與他人有染受孕,他也會承認她腹中的孩兒是他的。
那時因聽到這席話而著實有些哭笑不得的她,眞不知是要感謝他的大度能容,還是佩服他大方自揭短處的坦然。最後,她細細對他說了聲「謝謝」,畢竟他的說辭雖一點也不委婉,甚至還有些冷酷,但若站在一名剛由民間被接回宮中,完全不適應現有身分,並且因政治目的而被安排下嫁的十六歲女子立場上來看,這樣的作法何嘗不是一種體貼。
更何況,他還眞的說到做到,這兩年多來從不曾幹涉過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她當然調查過他,畢竟自有華戌王朝以來,「賀蘭家族」四字幾乎便是朝中重臣的代名詞。縱使這些年來,因先皇刻意削弱,他們的身影已逐漸消失在核心政治場上,但在總人口占華戌國五分之二的凱族人心中,「賀蘭」二字依舊是世族中的世族──除了雖頂著「賀蘭」姓,卻早被賀蘭家族恨之入骨的他。
人前的他,是個終日一身黑色朝服,右腳瘸跛,行路時一定杖不離手的冷漠、嚴肅男子。
六年前,在先皇特許下進入南書房的他,從不結黨營私,律人很嚴,律己更嚴;他待人不假辭色,有些不近人情,行爲處事雖堪稱大器、沈穩、幹練,卻透著一股濃濃的寡情與冷酷。
人們皆稱他「六親不認賀蘭歌阙」,因爲當先皇大刀砍削賀蘭家族朝中勢力時,盛傳私下爲先皇出謀畫策之人,便是原本沒沒無聞,因那只瘸腿及旁支身分而倍受賀蘭本家冷落的他,之後領著大隊人馬將最後一名留在京城的親姑父家整個抄光的,也是他。
雖僅進士及第,但他的敏捷才思可說居南書房之最,經常皇上口授大意,他片刻後就能擬就诏旨,一日多回也難不倒他。也就是這項無人能與之匹敵的絕技,讓皇上就算再不晉升他的職位,也不得不讓他繼續留在南書房。
成爲賀蘭家族留在朝中的獨一無二,但在曆經前朝外戚之亂、新皇登基,且爲安撫賀蘭家族而將賀蘭本家長女賀蘭謹納入後宮封爲貴妃,並不再被授予職位高升後,人們想像中本該動辄得咎的他,行事卻超乎所有人想像的冷硬。
他常臨危受命接手許多大臣避之惟恐不及的麻煩差事,通常此時,他一句廢話也不會多說,旋及動身起程,然後在完事後頂著那張冷臉靜靜回到禦史院與南書房。
這樣一個明顯惹人厭的朝臣,得罪之人自不在少數,但他明擺著的那副「有本事就扳倒我」的孤臣氣魄,以及就事論事、鐵面無私、賞罰分明的硬漢作風,反倒令不同派系的朝臣們暫時忍住扳倒他的念頭,想方設法的四處找碴,就希望先借他之手鏟掉敵方人馬,待己方獨大後再收拾他。
說來說去,他之所以屹今還能穩穩立於朝中,就是看准了自己的可利用價值,然後狠狠利用著這種恐怖平衡,一步步朝她至今尚無法明了的目標前進。
雖知曉他的防線幾乎滴水不漏,但南宮燕眞沒想到他竟擁有那般令人驚豔的身手,連那只聞名天下的瘸腿都只不過是微跛罷了!
他這個局究竟布了多久,又因何而布?
讓他甯可成爲箭靶,就算受盡全天下人唾罵也要將自己雙腿穩穩立於朝中的原由,眞只是人們口中他因自小出身低微、瘸腿,倍受本家冷落而産生出的扭曲心態?
無論如何,她還是小瞧他了,這個大了她十歲的「夫君」,也著實耐人尋味得令人對他身後的故事感到萬分好奇,看來往後她得好好探查他的最終目的──
但在此之前,她最想知道的,卻是他究竟如何認出她來。
單單一個「帏」字腰墜,或許可以透露出她的工作身分,卻無法說明她的眞實身分,所以那時的他,如何能判斷出當時還蒙著臉的她,是他根本一點也不熟悉的公主妻,還能與她默契十足地一起演出那場騙人耳目的香豔大戲?
還有,他有殘疾,所以不碰女人?騙誰啊!
明明方才他愛撫她的舉動是那樣熟練,更放肆、靈巧得幾乎讓她呻吟,有殘疾、從不碰女人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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