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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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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納妾?!」

  五月陽光熱辣辣地照著秦府大宅,樹木花草和庭院內的磚石木欄都散發著滾滾熱氣,可是秦家媳婦兒陸秀雲卻一點都不覺得暖,僅這兩個盤桓腦海的字眼就足以冰凍她的心。

  坐在陽光下,她毫無焦距的雙瞳注視著眼前的石山,一任寒氣由心頭向外擴散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公婆走到花園來的,此刻她一向反應敏銳的大腦變得十分麻木。眼前不斷出現公婆混合著內疚不安與怨懟不滿的面容,耳邊一直縈繞著那些令她不知所措的聲音,她無法思考其他的事。

  就在不久前,她正興致勃勃地與小姑秦嘯月計畫著要在池塘裡種水仙花時,婆婆差人來喚她去小廳,那裡通常是家人商談事情的地方。

  進了小廳,只見公公也在座,而公婆跟她說的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秀雲,你是個漂亮懂事的好媳婦。」一見面,婆婆就先讚美她。

  公婆一向對她和藹,也從不掩飾對她的喜愛,因此對於這些稱讚她並不感到意外,只是羞澀一笑,算是對公婆的感謝。

  可是接下來聽到的話則讓她的笑容僵在臉上。

  「嘯陽得納妾。今日找你來,就是要請你包容新人,善待側室。」

  「納妾?!」溫暖的陽光瞬間消失了溫度,她打了個寒顫,將兩隻胳膊交抱在胸前,摟著自己。

  為什麼?她在心裡問,看著公婆臉上混合著堅定與無奈的表情,腦子裡好像有數只蒼蠅在「嗡嗡」盤旋。

  也許是她突然失去血色的面容讓人擔憂,秦夫人更加和藹地解釋。「你嫁入秦府三年了,這幾年你的賢慧能幹大家都看的到,府裡沒人不喜歡你。可是……你一直不見有身,如今嘯陽年紀不小了,秦家需要子嗣啊!」

  「子嗣?」秀雲心中反覆念著,對突然出現的危機始有所悟。

  坐在婆婆身邊的公公也安慰她道:「嘯陽納妾只為後嗣,不論新進門的女子是誰,你都是秦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兒媳。」

  「你爹說的是。」婆婆走過來坐在她身邊,哀求般地說:「秀雲哪,你若能生個兒子,爹娘是絕對不會讓嘯陽納妾的。你是個明事理的人,秦家事多業大,人丁若不興旺,偌大產業如何繼續?俗話說『家和萬事興』,只要你善待新人,嘯陽還有我們所有秦家人都會感謝你的。」

  公婆還繼續說著寬慰的話,可是她已經無法聽進耳裡。

  想到要與其他女人共同擁有一個丈夫,她的心就沉重地墜入了冰冷的虛空……

  「嘯陽納妾——善待新人——家和——感謝——」

  這些不連貫的詞語如鐵錘般撞擊著她,撞得她心痛神散,對外界不再有感覺。

  「嫂子,哥哥真的要納妾嗎?」

  一個年約十四、五的女孩大聲問著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秀雲木然地回頭看著她。

  這是個健康漂亮的女孩,黑亮的眼睛和霸氣的眉毛和她哥哥如出一轍,那微微翹起的尖下巴下有個小小的凹陷,那是秦氏的象徵,只要是秦氏的子孫似乎都有這個特徵。

  「嫂子,你幹嘛不說話?」女孩走到秀雲身邊坐下,用肩頭頂頂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哥同意了嗎?還是爹娘要他這麼做的?那你怎麼辦?」

  她一連串的問題,終於喚醒了秀雲部分麻木的神志。她思考著她的問題,卻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女孩焦急地拉她。「我們去找哥問問,聽他怎麼說?只要哥不同意,爹娘也不會硬要他納妾。」

  這句話讓秀雲有了反應,她緩緩搖頭。

  「怎麼?你不想去?你要哥納妾嗎?」

  「不……」秀雲低聲說:「可爹娘說我不會生養……」

  「哼,我就知道!」女孩氣嘟嘟地說:「從清明節四姑回來掃墓時在爹娘耳朵邊嘀咕,又拿你的生辰八字去問卦後,我就知道她一定會惹是生非。」

  「問卦?」秀雲蹙眉,她從來不知道這回事。「嘯月,四姑做了什麼?」

  秦嘯月羞愧地說:「那都是我偷聽到的,你可不能讓爹娘知道,否則我肯定會被家法責罰。」

  秀雲知道嘯月因為與公婆同住一個院子,所以總能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便急切地說:「我不會說的,可是你得告訴我實情。」

  「那是清明祭祖的第二天,我夜裡起來去茅廁,聽到小廳裡有人說話,就躲在門外偷聽,原來是爹娘跟四姑在說話。四姑說,她已經把嫂子的生辰八字拿去算過了,卦師說,嫂子命中無子嗣,所以四姑要爹娘請媒人替哥哥納妾,還說要找長得胖,人中長的女人才能生孩子。」

  「命中無子嗣?!」秀雲大驚,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衰的運勢!

  「你別信那些術士的話。」見她反應激烈,嘯月急忙安慰她。「孫二娘當初不是也被算命的說命中剋夫無子嗎?可人家現在不但生了孩子,還幫襯著夫君把凌霄樓打理成泉州城最大的酒樓呢!」

  「可是,她只生了個女兒……」秀雲無力地說。

  她當然知道孫二娘的事,聽說要不是當初窮困潦倒的孫二娶了她,恐怕已屆三十的二娘此生都沒人敢要了。

  「女兒怎樣?女兒難道就不是子嗣嗎?」嘯月振振有詞地說:「你不要像四姑那樣頑固,她就是這樣跟爹娘說的,要爹娘給哥哥納妾,傳宗接代。」

  嘯月的話並沒有給秀雲太大的幫助,但是讓她恢復了思考能力。她看著飛過院子的喜鵲,悠悠地說:「爹娘想抱孫子,可是我不能給他們,這是我的錯。清明節到現在也好幾個月了,新人一定已經選好了……」

  「都怪四姑出這餿主意,不然爹娘也不會想到的。」

  嘯月不知該怎麼安慰嫂子,她不願嫂子受委屈,可是她又有什麼能力改變爹娘或者哥哥的決定呢?

  「唉,爹娘也真是的,大姊不是已經生了那麼多孩子了嗎?實在想要孫子,就讓大姊再多生幾個送回來不就行了。」

  她稚氣的建議,讓秀雲的心更加苦澀。

  「走吧,嫂子,別光坐在這裡發呆,還是去找哥哥問問吧。」嘯月拉她。

  看看偏西的日頭,秀雲知道如果要坐在這裡等夫君秦嘯陽回來的話,那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此刻她只想盡快弄清他對納妾這事的態度。

  她知道今天他會在港口,因為那裡有運往南洋的絲綢船啟航。

  「好吧,我們去跟娘說一聲。」她站起身,驀地一陣暈眩,趕緊抓住嘯月。

  嘯月扶著她,驚訝地問:「大熱天的,嫂子的手怎麼這麼冰涼?」

  「可能是在太陽下曬得太久了,我有點頭暈。」秀雲說著,閉上眼等暈眩感消失後,才拉著嘯月去見婆婆。

  秦家大院是典型閩南官式大厝的佈局,三進五開間的大厝按中軸線對稱排開,富麗堂皇的廳堂樓宇用青磚紅瓦建蓋,前後左右以迴廊銜接。大厝前院設有帶護厝的門廳,沿門廳四周築起高大的圍牆將整個大厝嚴密地包圍起來。上、下院落由穿插其間的天井、花園、廳堂及後軒分隔,每一院落均為獨立的正四合院。

  婆婆聽說她們要出去走走時,還是像以往那樣立刻就同意了。

  因為距離不算遠,她們沒乘馬車,而是沿著大街邊逛邊往刺桐港走去。

  眼前是繁忙的港口和熱鬧的集市,街上商人眾多,商號相連,遊人們的語言及服裝各異,遠處船桅林立……

  看著這座充滿生命力的城市,秀雲的心情開朗了不少。她喜歡泉州城,雖說她的娘家德化也很富裕繁榮,但是比起擁有最大港口的泉州城,還是差了一截。

  泉州因地狹人稠、農耕不足而海運昌盛,自唐朝起就形成了重商好易的商業民風。

  秦家是泉州城的名門望族,早在宋元時期就利用便利的貿易港口,以運輸業起家,擴建刺桐港,使它成為中外商賈雲集之地,後來又開了錢莊、藥店、絲棧等,建立了龐大的秦氏海商公號。

  雖然大明朝建國以來一直施行封海政策,但仍保留了幾處開放港口與琉球及南洋等海外國家做生意,刺桐港就是其中之一。尤其是十年前永樂帝頒旨在泉州城特設了市舶司,統管所有進出口船運後,刺桐港更加繁榮。

  到了港口,她們立即被那些停泊在港灣的巨大帆船所吸引,於是沿著碼頭遊覽起來,全然忘了她們來港口的目的。

  「嫂子,那就是哥說的秦氏第一的『長風號』喔,哇,它的帆那麼多,一定可以乘風破浪。」嘯月興奮地指著停泊在稍遠處那氣派豪華的大船說。

  「沒錯,那就是『九桅十二帆』的新式船。」秀雲看著那艘威風凜凜的「長風號」,興致勃勃地提議道:「你看,那邊有艘小船,我們搭它到大船上去看看吧。」

  「好啊……」

  「好什麼好?出海的大船能讓女人上去嗎?」

  一聲冷冷的聲音,將嘯月未說完的話打斷。

  「哥,我們正要找你!」一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秀雲不出聲了,嘯月則快樂的回頭看著來人,但隨即想起了她們來此的緣由,不由面色一沉,抱怨道:「哥哥不好,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嫂子呢?」

  「我怎麼了?」瞟了眼仍看著「長風號」的妻子,秦嘯陽問。

  「嫂子不好嗎?哥哥為何要納妾?」嘯月無所顧忌地指責他。

  她的直言令秀雲大驚,猛地拉她一把,再看看周圍,幸好附近沒有人,要是讓旁人聽見了,不好奇才怪呢?

  「嘯月,你小聲點。」她提醒小姑。

  「怕什麼?再不說,改天新人進了家門,嫂子你就獨守空房了!」

  她的話再次如針尖似地扎進了秀雲的心窩,她的臉色變得蒼白。

  意識到自己說重了,嘯月趕緊抓著她解釋。「嫂子,我是替你急……」

  半天沒吭聲的秦嘯陽開口道:「這事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急什麼急?」

  「怎麼跟我沒關係?嫂子不開心就關我的事!」

  不理會任性的妹妹,秦嘯陽將目光轉向低頭不語的秀雲。「就是為了這事來找我?」

  早已習慣他這種沒有稱謂,不帶感情的說話方式,秀雲木然地點點頭。

  「走吧,回家去。」秦嘯陽轉身,喚來了總是跟隨著他的馬車。

  「這麼近,坐什麼馬車?」嘯月不領情地說。

  秦嘯陽瞪了她一眼,讓她不敢再放肆。

  然後他不等秀雲有所反應,將她抱上車,再隨手將嘯月也「抓」上了車。

  坐在秀雲身邊,嘯月嘟囔道:「哥這悶葫蘆冷性子,嫂子怎麼能忍受得了?」

  秀雲沒說話。此刻,她仍在為秦嘯陽抱她上車的方式而心神恍惚。

  這也難怪她,從嫁給秦嘯陽以來,他很少與她同車出行,更遑論抱她上車,就算是陪她回娘家時也沒有。

  秦嘯陽很快上了車,坐在她們對面。

  雖然沒說話,也不看他,但秀雲知道他的視線停留在自己的臉上。於是她竭力保持平靜,不露出慌亂。

  她一直都搞不清楚,嫁給他三年了,可為什麼一面對他,自己還是會像出嫁前那樣侷促不安?

  作為秦氏繼承人,年輕英俊又有才華的秦嘯陽是許多女孩心目中理想的夫君。同樣是巨富望族的陸氏,生意上與秦氏時有往來,所以秀雲從小就聽說過秦嘯陽的名字。

  在她十七歲時,秦府托媒到她家提親。當她在德化家中第一次與他見面時,即被他吸引。

  那時,吸引她的不僅僅是他偉岸的身材和俊美的容貌,更因為他奇特的經歷。雖然那時他只有二十四歲,可是已經親自率領商船遠航過好幾個國家與外國人做生意。他傳奇似的經歷,讓滿懷少女夢想的她對他充滿了崇拜和愛慕。

  從訂親那日起,她就希望早日嫁給他;而當她終於嫁給他後,才發現她心目中近乎完美無缺的夫君是個深沉內斂的男人。

  他為人處事十分穩重,平時極少說話,所說的每一句話彷彿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出口的。他經手處理的每一件事都力求完美,讓人無法挑剔;為人溫和有禮,孝順爹娘,愛護妹妹,關心下人,對她從沒表現過很深的情感,但始終彬彬有禮。

  他的穩重和冷靜讓秀雲常常覺得他是個缺乏感情,又難以捉摸的的人。他的行為看似懶散、漫不經心,可實際上他做什麼事都非常認真。

  想到他們三年來的夫妻生活,她的心情更加陰鬱。

  他好像從不討厭與她親熱,可是就算在床笫之間,他這種個性同樣發揮得淋漓盡致……

  「哥,我問你呢,怎麼不回答?」嘯月的抗議終止了秀雲漫無邊際的思緒。

  「有什麼好回答的?」

  「你起碼得告訴我們是不是真的!」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秦嘯陽模稜兩可的回答讓嘯月氣得乾瞪眼,也讓秀雲的心如同馬車顛簸般七上八下的。她抬頭,迎上了秦嘯陽的目光。

  「你怎麼可以這樣?」嘯月怒道。

  「那由不得我,你去問爹娘。」秦嘯陽的眼睛看著妻子,嘴裡回答著妹妹。

  「如果你納了妾,我是不是也要喊她嫂子?」嘯月的苦惱轉到了另外的地方,而秀雲的問題已有了答案——

  是的,他要納妾!

  心頭湧上難言的酸水,胃很不舒服,她再次低下頭,悄悄用手按著胃部。

  「隨你高興。」秦嘯陽依然語氣平淡,秀雲覺得心上好似被捅了一刀。

  嘯月看看一言不發的秀雲,很不平地問:「那嫂子怎麼辦?」

  「不怎麼辦,現在怎樣還是怎樣。」

  想到不久的將來,自己將要與另外一個女人分享眼前這個做了她三年夫君的男人,秀雲的胃更加不舒服,她覺得要吐了。

  幸好就在這時,馬車停在秦府門廳內。

  她沒等人攙扶,就趁秦嘯陽下車之際,從車子另一邊跳下,往臥室奔去。

  回到房內,她並沒有吐,只是乾嘔了幾聲,雖然喝水後感覺好一點了,可是心頭的沉重感絲毫沒有減輕。

  靠在床頭,看著屋頂狹小的天窗,她無法不去想即將進門的新人。

  她會是誰?夫君會如何對待她?

  我又該怎麼對待她?不理她?當她不存在?

  不行,就算想當她不存在,她那麼大個人總是會在我眼前晃動,在夫君身邊出現,我能視而不見嗎?

  而夫君呢?他會不會對她好?人說「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那意思是不是說男人都會讓新人高興,讓舊人哭呢?

  不,我不要做哭泣的舊人!

  季雲盯著前方,好像那裡正站著那個想讓她哭泣的男人似地,她發狠地說:「我陸秀雲絕對不做哭泣的弱女子,你別想看到我的眼淚!」

  她站起身看看熟悉的房間,對自己說:「不行,我不能讓她搶走我的夫君!」

  可是,就在她好不容易振奮精神時,公婆無奈和怨懟的目光又一次出現在她眼前,她的鬥志頓時消散了。

  唉,不接受新人又怎麼辦呢?

  她沮喪地靠在梳妝台前,銅鏡裡出現了自己的影像,眼前這女人秀眉緊蹙,小嘴微噘,瞪著一雙澄澈的眼睛,略顯蒼白的臉上含怨帶屈……

  這哪裡像二十歲、已嫁人三年的少婦?完全就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姑娘嘛!

  她將目光從鏡上移開,落在了纖細的腰腹間。

  唉,都是這癟癟的肚子讓她陷入了今天的困境!她撫摸著月白色絲綢大裾衫下平坦的小腹埋怨道:「肚子啊肚子,你為什麼不爭點氣呢?」

  她一時興起,抓過床上的枕頭塞進衣衫裡,雙手托著鼓鼓的肚子,學著平日見到的孕婦行走的樣子,在鏡子前來回走著,雖然那肚子怎麼看都不真實,可是卻給她一種很快樂的感覺。

  也許懷孕就是這樣,行走笨笨的,身子醜醜的,像只笨狗熊。可是她多麼地渴望笨、渴望丑,渴望肚子真的有這麼大,裡面有可愛的寶寶啊!

  她在屋子裡邊繞著圈邊閉目祈禱。「慈悲的神仙,請賜給我孩子,讓我的夫君不要離開我,不要娶其他女人……」

  她的祈禱還沒結束,頭就撞到了堅硬的物體,她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副寬厚的胸膛,然後是秦嘯陽平靜的面孔。

  頓時她全身的血液都往腦門上衝,衣衫下的枕頭落了地。

  「你、你怎麼……」像正在偷吃的小孩被大人逮了正著,她羞愧得問不下去,直怪自己只想著孩子和即將被迫接受的命運,忘了他隨時可能回到臥室。

  「我怎麼了?」秦嘯陽俯身拾起枕頭放在一旁,拉過她將她抱到床上,語氣裡有著與臉上的平靜不相符的起伏。「你求神仙,也得求我……」

  意識到他想幹什麼時,秀雲一掌推開他。「放開我,我們還沒說清楚呢。」

  「說清楚什麼?」秦嘯陽不放手,但與她有了一點距離。

  「你真的要納妾?」秀雲注視著他的雙眼,決心不讓他隨便敷衍。

  看出她非得到答案不可的神情,秦嘯陽也不迴避,點頭承認。「是。」

  聽到他理直氣壯的回答,秀雲一窒,她深深吸口氣。「你不可以納妾!」

  「那我該怎麼做?看著秦家斷了香火?」

  「我們再試試……」秀雲的臉如同起了火,可為了她的婚姻,她豁出去了。

  秦嘯陽不說話,用疑惑的目光注視著她。

  「我、我是說,再給我一些時間……」她囁嚅著,心裡真恨他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好像她說了什麼瘋話似的,同時,那眼神也讓她有一種深重的罪惡感。

  她低下頭避開了他的視線,等待他的回答。

  一陣良久的靜默後,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卻說:「三年還不夠嗎?」

  不帶感情的聲音裡聽不出是責備還是失望,秀雲的心突然充滿了憂傷,因為自己的無能,更因為她明白了與其他女人分享他已不可避免。

  看著眼前英俊的面龐,秀雲痛苦地想:嫁給他這麼多年,雖沒有濃情蜜意,但彼此相敬如賓,如今他真能拋棄舊人,接納新人嗎?

  秀雲眼睛濕潤了,可她不會在他面前流淚。因不能生育而遭他嫌棄已讓她很羞愧,再讓他以為自己在用眼淚博取同情的話,那她還有何自尊可言?

  「我絕不與其他女人分享你!」她低沉地說,只能藉著表達虛弱的憤怒,來維持殘存的自尊。

  「現在,我是你的。」秦嘯陽抱住她,拿下她的髮簪,如雲長髮披散開來。

  他握起一綹秀髮,讓滿捧的烏絲從指間滑落。這是每次他們親熱時,他都會做的動作。

  像過去三年來的每一次歡愛一樣,除了身體的碰觸,他們沒有語言交流。就是在最激情澎湃時,他也能將自己的感情控制得很好,讓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既不會弄疼她,也不會讓雙方感覺到如飲淡水般無味。

  多年來,因為習慣了,她從來沒去想過,可是今天,他那些她早已熟悉、不輕不重的撫摸,不急不躁的動作和優雅克制的節奏突然令她生氣了,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主宰著她,那是一種被所愛、所信任的人背叛,卻又無力反抗的憤怒,那怒氣刺激著她,讓她決定一反以往的順從,破壞他的秩序,打亂他的節奏。

  她這麼想,也這麼做了。而且很顯然,她的目的達到了。

  在她破天荒的主動與熱情下,秦嘯陽的自制力宣告潰退。他身子一僵,旋即被捲入了她所製造的激情漩渦,跟隨她的節奏在雲端飄浮。

  這是一次新奇的感受,過了好久,他們才雙雙從雲端降落。

  秀雲心頭激盪,她張開雙臂緊緊抱住躺在她身上的秦嘯陽,渴望更緊密地貼近他、感覺他,可是他依舊穿在身上的衣服令她深感挫敗,也提醒著她,他還是那個冷漠的、不在乎她感受的夫君!

  懊惱和沮喪令她生氣,一股陌生的叛逆之情油然而生。

  「你說你現在是我的,那我得做回主人!」她突然翻身將他壓倒,跨騎在他身上,幾乎是用撕的方式扯掉了他身上的衣服。

  秦嘯陽在最初一剎那的震驚後,很快就恢復了一貫的平靜,輕聲提醒她:「你撕破了我的衣服。」

  「我會賠你新的!」秀雲咬牙切齒地回答他,氣他此時此刻還能那麼平靜優雅地討論他的衣服,難道他是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

  秦嘯陽看著她,目光十分難懂。

  此刻的秀雲也不想去探究他那似喜似憂更似無情的目光,極度的失望讓她的感情如同不受控制的潮水般決了堤,她急於發洩。

  可是將他的衣服脫去後,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做了。他赤身裸體躺在那裡,全身散發著男性的力量和美感,而他盯著她的目光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

  她渴望抓住先前的怒氣對他怒吼,可卻抓不到;她想求他再給彼此一個機會,因為她喜歡他、愛他,可是聲音卻哽在了喉嚨口。

  她呆望著他,知道無論是發洩恨意還是表達愛意,她都無法繼續了,因為這個男人的冷靜摧毀了她表達任何情感的慾望,也擊敗了她的勇氣!

  在他的注視下,她猛地抓過被子蓋在他身上,倉促穿上衣服,頹然趴在床上,將臉埋在枕頭上掩飾羞窘,後悔自己做了那樣狂野的事情。

  都是他逼的!她氣憤地想,是他逼自己表現得如此放蕩!

  躺在她身邊的秦嘯陽面色平靜,可內心卻被她一反常態的表現攪動得如同波瀾起伏的大海。這是第一次,與她的歡愛中他不僅失去了主導權,還失去了冷靜。

  從十八歲參與管理家族事業以來,他幾乎將所有的精力傾注到生意中。多年的商場歷練和歲月的侵襲,早已磨去了他年少時的輕狂浮躁,個性變得沉穩內斂。而過於理智的人往往冷漠寡情,他正是這樣的人。

  在他看來,身為秦家獨子,經商賺錢無非是為了孝順父母、光大祖業;娶妻納妾不過是為了繁衍後代、傳承香火,對祖先有個交代。

  三年前,他按照爹娘的意思成婚。妻子秀雲美麗端莊、出身良好,在他心裡一直是個順從乖巧的好女人,雖然婚後三年尚無子嗣,他並未當作是件大事,畢竟他們還年輕。

  可是今天,他一向溫順的妻子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反抗他。儘管她的反抗並沒有傷害他,反而帶給他極大的快樂,可他還是納悶她何來這麼大的勇氣敢這麼做?難道納妾的事真的對她刺激甚深?

  如果是這樣,他想對她說他不納妾,讓她不要生氣,但想到爹娘,他遲疑了。他可以讓秀雲傷心,但不能讓爹娘失望,這是他為人子的本分!

  理智再次戰勝了感情,他恢復了冷靜。

  「你還好嗎?」身後傳來秦嘯陽似乎帶著點關切的聲音,要是以前,這種有感情色彩的聲音會讓秀雲欣喜萬分,可是今天聽來卻是那樣刺耳。

  「我很好。」她賭氣地說,依然伏在床上,卻為他罕見的關心所感動。

  「那拿衣服給我吧。」

  還以為他轉性了呢,不過是為了衣服!她嘲諷地想著,下床取來衣服放在他面前,再收起地上的破衣,走到鏡子前梳頭。

  「你很生氣嗎?」穿好衣服的秦嘯陽低聲問。

  「有什麼氣好生的?」顯然這還是一句氣話。

  以前遇到類似情形,秦嘯陽定會掉頭離開,可今天他看著鏡子裡的她,卻不想走。「納妾是爹娘的意思。」

  他是在向她解釋嗎?秀雲驚訝地想,難道他真的轉性了?

  他們的視線在鏡子裡相遇,立刻膠著在一起。

  他的目光一向果斷堅決,幾時有過這樣的猶豫不決?秀雲凝視著他的雙眼。

  以前怎麼沒有發現她的眼睛這麼有神,這麼漂亮?秦嘯陽心裡暗歎。但在她尋根究柢的目光下,還是先移開了目光。

  「納妾只是為了子嗣,我在乎的只是孩子。」他略顯不自在地補充。

  可他的話讓秀雲更生氣。

  「喔,多偉大的你,多可憐的女人!」她譏諷地說著,站起身就走。

  她的態度激怒了秦嘯陽,他克制但傲慢地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跟我說話?身為妻子,你得明白出嫁要從夫!」

  他的威風並沒有嚇住秀雲,她轉身屈膝對他行了個禮,謙卑地說:「夫君說的是,出嫁要從夫。妾三年來自行端莊,恪守婦德,從未冒犯夫顏。」

  「你現在就在冒犯我!」秦嘯陽冷冷地說。

  秀雲對他再行一禮,毫無誠意地道歉。「賤妾該死,不該冒犯夫君!」

  她的一再挑釁,讓秦嘯陽頗覺詫異,也覺得有趣,語氣不復平靜。「你到底要我怎樣?」

  「你這麼大個人了,難道還要別人告訴你要什麼嗎?」秀雲舉步欲走。

  「那你知道你要什麼嗎?」秦嘯陽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離開。

  「我當然知道。」

  秦嘯陽笑了,儘管笑容短淺,但足以讓秀雲的心為之顫動。「我也知道。」

  他的笑容催眠了她。

  「我要什麼?」她茫然地問,雙眼盯著他殘留在唇邊的笑紋。

  「你要我!」

  這句不無自得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秀雲的身上,她立刻反擊道:「不,只有傻瓜才會要你!」

  「真的嗎?」像其他男人一樣,秦嘯陽想征服他的女人,儘管他目前還不太明白為什麼。

  他將她拉進懷裡,放肆地親吻她。

  感覺到他並無誠意的親吻,知道他是在報復自己對他的挑釁,秀雲也不示弱,用力地回吻他,直到兩人的呼吸都變得急促。

  「為什麼?」秦嘯陽放開了她,疑惑不解地看著她。問她,更像是問自己。

  「什麼為什麼?」秀雲同樣迷惑,明明是較量,可那個吻仍帶給她巨大喜悅。

  「為什麼要說謊?我知道你要我。」秦嘯陽發現自己今天很想跟她說話,哪怕是爭吵也無妨。

  秀雲只能呆望著他,不明白何以今天他變得與往日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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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清源山層巒疊嶂,壑深洞幽,如同天然屏障般矗立在泉州城北郊,那裡有隱居於蒼松翠巒間潛修的世間高人,更有賦予此處人傑地靈的仙禪妙寺。

  農曆二月十九「觀音誕」,對善男信女們來說,這是個重要的日子。

  這一天,一向繁忙擁擠的泉州城比平日清靜了許多,人們都按照當地習俗,到神女廟去燒香敬佛,祈求一生的平安福祿。

  神女峰前,長流不絕的「虎浮泉」從一塊斜臥的巨石孔隙中迸出,細流清清,在陽光下閃動著悅人的波光。

  四個神采飛揚,相貌俊美的年少書生坐在泉邊品茗說笑。從他們的氣度和華麗的衣著不難看出,他們是出生顯貴的富家公子。

  不在意來來往往的香客遊人匆忙的腳步,不理會他人的詫然側目,四位公子在品茗清茶的同時,也不忘張狂地指點山水,評說路人。

  經過他們身邊的香客,無論是虔誠的老翁老嫗、手提紅白蓮花對燈或繪著「仙女送子」燈的年輕夫婦,還是步態輕盈、面帶羞澀的清純少女,無一不成為他們品頭論足的對象。

  當日頭偏西,遊人逐漸稀少時,其中一位公子提議道:「看來此廟香火極旺,我們也去湊個熱鬧,如何?」

  立刻,公子們個個都表示贊同。

  「沒錯,今日學館結業,你我後會難期,此番同游雖然已盡睹山水之美,但還沒有拜過神女呢。」

  「兩位兄台說的是,清源山石奇、泉美、廟靈。我們遊玩了石與泉,應該到神女廟去拜拜女神吧!」

  「正是。游了神女峰,不拜神女佛,確實不妥。」

  四位公子說笑著,將此處的杯盞狼藉交由各自帶來的書僮去處理,自己則往神女廟而去。

  臨峰而築的神女廟小巧精緻,雕樑畫棟。走進廟門,只見香火繚繞的大殿內,供奉著一尊潔白如玉的女神座。女神面相和藹,珠冠繡袍,臂彎內抱著一個孩子。

  此時佛像前正恭恭敬敬地跪拜了一地男女。

  「神女果真神氣!」方一進門,一少年立即玩笑似地說。

  「那還有假?」其他公子同聲齊笑。

  他們的笑聲與廟內虔誠靜穆的氣氛極不協調,當即招來數道銳利的目光,可是他們依然故我。

  其中一少年更是放肆地走到眾人前,對著女神座像合十鞠躬,一本正經地吟道:「世人皆言神女好,奈何玉面淡了了;俗男俗女當前跪,可真祈得心願了?」

  又一少年走到他身邊,嘻笑道:「小弟也有一首——蓮台神女慈悲心,可憐香客膝下泥。傳得香火遍九重,春色滿天共歡喜。」

  「幾位公子怎麼可以在此處嬉戲調笑?」跪地拜佛的香客對他們投來譴責的目光,並伴隨著抗議聲。

  可是香客們的反對並沒有讓這幾位公子哥有所收斂,反而讓他們覺得更好玩了。

  另一少年仿照前面兩位公子,抱拳對神像一鞠躬,口中念道:

  「公子喜,香客嗔,仙閣瓊築三分怨,只求天地兩相得,美酒金桂謝神仙。」

  「且容小弟也拜女神一拜。」第四位少年不甘示弱,站在眾公子身邊鞠躬賦詩言:「焚香燃紙拜堂前,求子求女求姻緣。裊裊清香知多少,夢裡可曾得嬋娟?」

  他們的詩文混合著狂肆的笑聲直上九霄天外……

  祥雲飄渺的蓬萊仙山,青松綠蔭中,有一幢碧瓦連雲、朱門映日的秀巧小庵,庵內仙衣燦燦,麗影綽綽。

  「狂生可惡!」白玉禪座上,一位身著百花繡裳,頭戴鳳羽紫冠,手握碧綠玉符,風華絕代、氣度雍容的女子正蹙眉注視著女神廟內發生的一幕。

  她,正是女神廟裡供奉的本尊——主掌男女婚姻子嗣的上仙玉女姮娥女神。

  「娘娘,此四子褻瀆寶相,嬉戲香客,容童子們去將他們召來!」

  幾個青衣仙童向女神請求。

  「不用。」女神揮手道:「此四子雖說言行輕狂,但人品資質皆不差,姑念其年紀尚輕,不必如此勞師動眾。」

  仙童們不服。「那娘娘就這麼算了嗎?」

  「不。」女神輕笑。

  這倒讓仙童們納悶了,受此大辱,娘娘怎能笑得出來?

  「不會就這麼算了!」女神目光悠長地注視著浮雲外的世界。「好久沒遇到這麼好玩的事了,他們敢戲弄本仙?本仙自會略施薄懲,給他們點教訓。」

  「娘娘想如何教訓他們?」仙童們好奇地問。

  「他們不是在詩文中個個都說到『得』嗎?那好,本仙就先讓他們『失』,再讓他們知道何為『得』!」

  「怎麼做?」

  女神清澈的目光轉向她的侍童們。「你們說,這幾個少年最想得到什麼?」

  一童子搶先說:「英俊的相貌。」

  「財富。」又一個童子說。

  「良緣與子嗣。」另外一個童子說。

  仙童們七嘴八舌,女神笑了。「你們說的都沒錯,那是每個凡人都想得到的東西。可是相貌、財富和智慧他們都已經擁有,以此施懲難免牽連到他們的家人,本仙不忍,就在姻緣與子嗣上讓他們不得意吧!」

  眾仙童歡呼。「娘娘說的是,就讓他們缺好姻緣,難得子嗣,讓他們知道褻瀆神女,是要付出代價的!」

  「缺姻緣?沒子嗣?」姮娥女神看著腳下的神女峰若有所思地笑了。那輕曼如和風,婉轉若鳥啼的笑聲在飄渺仙境間迴響……

  而女神廟內那四個錦衣玉冠的自負少年郎,只顧得一時逞歡,又怎會想到他們的這番無知戲語,竟給自己日後帶來了極大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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