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朱昭漓,明景帝朱祁鈺之女。
土木堡之役,邸王朱祁鈺取代兄長英宗朱祁鎮坐上皇位,之後的“奪門之變”朱祈鎮再度奪回大權,朱祁鈺失權數日後驟逝,他的死因,眾說紛雲。
他究竟是病死?還是被人給害死的?
誰也沒膽也沒那立場去查個究竟。
曾有傳言,朱祁鎮為了防止再度生變,是令太監蔣安用帛勒死景帝的。
朱祁鈺死時年僅三十歲,那一年,朱祁鎮將景泰八年改為天順元年。
朱祁鉉曾生有一子朱見濟,那孩子卻福薄早夭,至於朱昭漓,出生於景泰三年,正當父親朱祁鈺在位之際,她誕生時,天空出現異象,星象家卜言走告,這女娃兒命格太硬,天命有皇脈,若為男兒身,該是真命天子!
可卻偏偏,為女兒身。
朱祁鈺抱著甫出世的女兒痛心疾首,怎會是個女娃不是男孩呢?
難道天命已定,由他傳下之皇脈難保?
果不其然,五年後,奪門之變,朱祁鈺不僅失權還喪了命,朱祁鎮重掌大權,除卻兄弟私怨,他對朱祁鈺遺下之嬪妃倒還禮遇,至於年僅五歲的朱昭漓,亦未革除其已被誥封的公主之位。
不動朱昭漓,一方面朱祁鎮念著兄弟舊情,另方面,她自小生得粉雕玉琢,深受祖母孫太後疼寵,手心手背都是肉,朱祁鎮、朱祁鈺都是孫太後所生,兩兒子為了奪權一事已惹得老人家痛心,這會兒,朱昭漓成了孤女,她自是更將這嬌柔的孫女兒護在掌心。
朱祈鎮重新掌權後卻也只活了八年,他死後,接任的是憲宗朱見深。
這一年,憲宗成化三年,昭漓公主,芳華十六。
深宮內苑,閒雜人等不得進出,寅夜裏,朱見深生母周太後所居靈安宮裏卻傳出了低低人語。
“皇上!皇城中幾個年高德助術士都算出了相同卦象,分分明明,事到如今您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出聲的是周太後,她蹙著眉心睇著眼前身著龍袍的兒子——二十一歲的青年皇帝朱見深。
“那丫頭不過是個前朝公主,難不成一條命還比您這天子的安危要緊?”
“皇兒不是這意思,只是……”朱見深鎖著眉觀向廳中另一女子,“堂嫂,這事兒您怎看?”
他口中所喊之堂嫂湛碧落乃前彰榮王朱見齊發妻,朱見齊生父朱祁誠乃朱祁鎮手足,同出於孫太後,朱見齊、朱見深兩堂兄弟自幼交好,連帶地,朱見深對這堂嫂始終敬重,並未因著堂兄已逝有所疏離。
就連今兒這檔極機密的事情,他還是找上了她來共商事宜。
湛碧落環顧眾人,遲疑地啟了口,“皇上,老實說,天命卦象這種事情我也不懂,是以這才特意央人千山萬水找到了江湖中人最生敬重的佔卜奇士——死財門門主老不死居士,這會兒先同您和太後引見一下這位……”
她指了指立於身後淡漠著臉龐的俊美男子。
“這位華少俠是老居士的三徒兒,老居士是化外奇人,不喜搭理塵事,是以,我是托人將皇上及昭漓生辰八字及命盤送去請他佔測的,華少俠,是來幫居士回送結果的。”
“結果……”朱見深朝那姓華的男子緊張問出聲。
“天命相克!”男人淡淡吐語,“這時節雙方命格尚未直衝,時辰尚未成熟……”他眼底起了渺茫,語氣卻是十足十肯定。“此女十七歲生辰之期當為閣下斷魂之日!”
簡單一句話凝止了廳中所有的聲音及思維。
“換言之,”周太後咬著牙,“這丫頭是個禍患絕不可再留!”她環視在座幾人。
“恰好那整日維護著丫頭的太皇太後日前甫逝,這事兒也不用再聽誰的意見了,就這麼著,”周太後眸中是冷光,“就說太皇太後生前極寵昭漓公主,撒手時捨不得,留了遺命讓昭漓做陪葬!”
“陪……”湛碧落險些擠不出話,“葬?!”
心底浮起那嬌美清靈,柔弱動人的少女,湛碧落心底慨然,常聽人說女子生得太美不是福氣,紅顏注定薄命,昭漓的美世間難尋,難道冥冥中注定了她早夭的命?”
“一定得這麼做嗎?”
朱見深起了猶豫,昭漓是個好姑娘,是與他極為親昵的小堂妹,難道就為“天命”兩字,便硬要活生生將她誅滅?
朱見深和朱昭漓還不同樣是一條命嗎?
“皇上呀,”周太後怒發衝衝,“都什麼時候了,您竟還存有此等婦人之仁?您一條命可不僅係著自己存亡,而是係著大明朝江山千萬百姓的福祉……”
“成了!”
周太後立起身,手勢一壓不想再談。
“此事毋庸再議,明兒早我下道懿旨就說是太皇太後死後的遺願,想必丫頭會認命的。”她拂拂袖袍表明了送客,卻突然,那寒漠男子嗓音響起——
“如果在下能有方法既不用殺昭漓公主,又不會讓她留在世上礙著皇上命脈,那麼,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什麼方法?”朱見深和湛碧落同時驚問出聲。
“如果,她十七歲時會命克聖駕,那麼……”男子面無表情。“我們就讓她永遠活在十六歲。”
“永遠……十六歲?”驚訝的嗓音已分不出是誰發出的了。
“將她的軀體凍結在寒玉冰魄裏,抑止她的所有年歲增長,”男子氣定神閒。
“凍結?”湛碧落吞咽口水。
“你確定這樣子她不會死。”
“我自有辦法延著她的命!”男子目中是玄思,“我會凍著她直到皇上命終之後才放她自由。”
“你當真有把握不傷著她?”是朱見深的問句。
“九成!”男子觀著他。“之前曾用過動物試驗,這是首回我試圖用在活人身上,可畢竟……”
雖是漠然的神情,他眸中有著玄思。
“若她已注定要因此而死,那還不如留著條命讓我試試。”
“如果真沒別的辦法,”朱見深點點頭,“這倒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閣下先幫昭漓延著命待我逝後再讓她活轉過來。”
周太後冷哼,“皇上!您當真要為那丫頭冒此等奇險?”
“昭漓是無辜的,”朱見深很堅持,“兒也不想見她因我而死。”
周太後嘆口長氣,看出兒子的堅決,她睇向那姓華的男子。
“華少俠!既然皇上信任你,一意要將此事交由你處理,我也不再多語,可今兒個,當著眾人面前,我要你立下毒誓……”她頓了頓。“倘若這項計畫出了任何閃失,如果朱昭漓自冰中脫困,我要你答應我,毫不猶豫——立即殺了她!”
男子不吭氣,半晌才出了聲,“此事牽連甚廣,在下理會。”
“不單單是理會而己,”周太後用著尖刻嗓音起身迫近他。“你若不願立下重誓,那丫頭我即刻便遣人給殺了,以絕後患!”
男子沉默良久,在眾人目視裏舉高了手掌。
“我華延壽今日起誓,絕不在當今聖駕尚在人世時讓朱昭漓脫離冰魄命途,如有違誓……”他停了停,“五雷轟頂,絕子絕孫!”
“換言之,”周太後冷著嗓,“若果朱昭漓不服安排,你會幫哀家殺了她?”
華延壽緩緩點了頭。
當時的他並不知曉這項決定不單只改變了朱昭漓的未來——
卻也在同時改變了他的。
可在當時,除了幫這無辜姑娘取得開赦延命外,他似乎已然沒了選擇。
就這樣,一場深夜密會,決定了個十六歲少女將囚置於冰牢中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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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新詞酒一杯,
去年天氣舊亭臺,
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馬背上男人無語睇著前方那穿梭在桃花叢間,輕輕吟唱著小曲兒的少女。
男人向來冷漠的神色裏出現了絲不自覺的溫柔,一種只當屬於情人之間的眷戀眸採。
“華大哥!”
那穿梭在花間的精靈朝他笑盈盈奔了過來,自小生長於深宮,鮮少有奔跑的機會,不過是幾步路便跑得她氣喘吁吁酡了腮,少女舉高了手上的桃花枝,圓睜的眸子是稚氣的。
“怎麼你們外頭的花都比我們宮裏的還要開得大呢?”
“因為外頭有自由的空氣,”華延壽斂下半天移不開的眸採,試圖漠著嗓,她只是他的任務,他卻得時時提醒著自己。“和自由的雨水。”
“那就難怪了,”朱昭漓閉著眼舒展著胸,“這幾天我總覺得特別開心,原來,是因為嗅著了自由的空氣,華大哥!”
她再度提出問題。
“可無論宮裏宮外,咱們頭頂就只有同個日頭吧?”她笑得嬌柔,比手上的桃花還要絢麗奪目。
“陽光是公平的,一個人活著若見不著外頭的陽光,”她喟然起了憐心,“那可就真是生不如死了。”
華延壽不出聲將馬踱遠,人雖是活著卻無緣得見天日山川。
她可知,再過幾天,這卻將是她的未來!
“這一路上你都還沒教我醫術呢!”朱昭漓跟緊著,眼底滿是認真。“自從那天堂嫂跟我說讓我同你一塊兒去習醫術時,我就一直雀躍著,雖貴為公主,但這一生我還從不曾認認真真想過自己未來的人生。”
她眸中綻著興奮的光彩,“若我當真能夠濟世行醫,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那就不用再理會太後老想把我指給哪位公卿貴爵的婚事了,”雖微噘高了嘴,她的神情卻依舊是柔美動人的,“我才十六,壓根沒想過嫁人,更沒想過讓別人左右自己的一生!”
“不讓別人左右一生?”華延壽淡睇著她,在柔弱外表下,發現她與外表並不相符的性子。“難不成,你有把握可以自己決定一生?”
“沒把握,”她紅紅臉說得老實,“可總得試試呀!”
“喏!欠你的十兩銀子。”她塞了銀子到他手裏。
“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她稚氣地笑著,“我早說過我是不欠人的,不過,我一直很好奇,那次在街上咱們是頭回見面—可你卻倣佛知道我?”
“江湖上有個傳言,”華延壽別開視線眺著遠方,“前景帝遺下幼女,誥封昭漓,是當世最美麗的女子!”
朱昭漓酡紅著瞼沒出聲,只聽他淡淡然續語——
“所以,我聽過你的名字並不為奇。”
她沒再吭聲,由著他一把將她拉上馬坐至身前。
“咱們上哪兒去?”
“鬼墓山!”
“好陰森的名。”
“死財門人住鬼墓山巔,”他並不在意,“相得益彰。”
“到那裏之後,我就會展開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生了嗎?”她一瞼殷盼,孩子似地。
他不作聲,在朱昭漓眼底,讀到了全然的信任與依賴。
夕陽燦目,襯著落日餘暉下的她美傃得不可方物。
他再度同乍見她時一樣失了魂,險險忘卻了呼吸!
可最終,他還是記起了自己的任務。
換言之,他是無論如何都要背棄她的信任的。
數日後,華延壽帶著朱昭漓抵達了鬼墓山,在她飲下迷藥後,將陷入昏迷的她抱到了靈樞屋。
意識不清的她在軟倒至他懷中時聽見了幽幽然,屬於他的嗓音——
“如果你不是朱昭漓,這故事,勢必改寫!”
靈樞屋的下層穴室裏,貯藏著天下冰凍至寶寒玉冰魄石。
那些冰魄玉石永遠不會溶解,需常年保持著比尋常冰霜風雪還要更低的溫度,在這樣的溫度下,任何生命跡象都會暫停了運作,起了凝固。
冰魄玉石中心,華延壽已鑿了個足以容下朱昭漓身長的洞窟,他輕輕將她放人,再在她身上鋪滿了零散的冰魄玉石,玉石遇人體熱度緩緩凝結,片刻後,在她身上身下連成一氣,自成一座透明棺槨。
這只玉石制的棺槨裏,一位當世最美麗的少女就此長眠在冰封的歲月裏。
在她躺入玉石剎那,華延壽突覺心口狠狠抽疼,那時,他才猛然驚覺初時對她懷有的愧意與憐惜早變了質,成了鍾愛。
可悲的是,這份情愛尚不及開始卻已注定了落幕。
他必須謹守住他所許下的承諾。
守著她,不能讓她清醒。
冰魄玉石有形地囚禁了她。
卻同樣地,也囚進了他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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