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默雨《和顏悅色》


出版日期: 2007-03-00

   這九爺,
  老是「被迫」
  救她、安頓她;
  明明是惱她的,卻又處處留心她,在她哭泣的時候擁抱她……
  這九爺,
  一聽她說要「以身相許」
  ,
  那張老是板緊的臉竟就脹紅了。
  啊!
  該臉紅的不是她嗎?
  這九爺,
  和夥計們相處像是兄弟般打打鬧鬧,不時出口教訓人,
  還老要人練字平心、練功靜氣,自己的情緒反而越來越失控。
  是……因為她總是給他帶來麻煩、老不聽他的話嗎?
  這九爺,
  為什麼是九爺?明明是排行老二的。
  是不是……他的生命中也曾如她般有着極不堪的遭遇?
  而,為什麼她會越來越關注他的事?
  是感恩?是對他產生了愛意?

3Q
許卿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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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幾年前去江南一游,來到了烏鎮,那裏有一間染坊,裏頭掛滿了長長的花紋藍布,我穿着前一天在上海買的藍染裙子,抓了飄逸的藍布,擺上最嬌美的姿勢,拍了一張染坊姑娘圖。我那時就有了幻想,當年在這裏的姑娘,天天望着這些親手染出來的漂亮花布,她們可曾想拿來妝點在自己的身上?

久遠的事情已不可考。但自古以來,女孩兒的心思都是一樣的,誰都想擁有一段美好的姻緣,伴着喜愛的人直到終老。所以,悅眉期待着,心無雜念,以為一切都將平順進行,誰知道……情郎竟然變心了!

哇!這個時候默雨心裏的天使和魔鬼就交戰了。天使會這麼寫——悅眉堅苦卓絕、吞下眼淚、一句話都不說就離開了,到了外地,開了一家小染房,賣手工藝品,遇到一個疼惜她、溫柔到讀者都想搶走的男人;而惡魔就不斷地大喊「吼依系!吼依系!」(給他死),雲大少爺將本姑娘欺負得這麼慘,不給他一點顏色瞧瞧怎麼行!好!本姑娘要出征,遠赴京城問個明白,偏偏又碰上一個讓人冷得發抖、絲毫沒有同情心的祝九爺……

到此為止,魔鬼打贏第一回合。可是呀,翻翻默雨的故事,嗯,女主角個個溫柔婉約、開朗大方、美麗聰明、天真善良,就好像默雨本尊的翻版……不,不,別吐!不好意思,各位吃下去的東西別吐出來呀,應該是說,女主角是一種美好的投射,默雨也希望自己能夠如此溫柔、開朗、聰明、善良……好了,像九爺講故事似地,老是扯遠了——所以說呢,就算是魔鬼,心裏也住着一個小天使,不然要是讓魔鬼使壞下去,悅眉繼續搞破壞,成天吵鬧不休,不毀掉人家的婚姻絕下罷休,到了最後,她仍然會筋疲力盡,不是變成瘋婆子,就是自我毀滅,到了那時,咱獨善其身的九爺早就被嚇跑嘍。

哎,講什麼天使魔鬼!實在是小說寫到最後,腦袋也糊塗了。常常在寫作期間,會跑出來很多有關後記的靈感,通常都是關子創作此篇故事的各項緣由,我會一一記下,可是一旦正式寫後記時,腦力早已耗竭,完全組合不起來,嗚!然後我就不知道要寫什麼了。

各位想看我的後記摘要嗎?那就是:「古代女子,信差,下女,電視,遙控器,星艦,二十世紀,理想,科技,手機,越洋電話,天空藍色,火星紅色,給你顏色看看。」啊,我到底想寫什麼呀……

所以說呀,靈感總是靈光一現,稍縱即逝,往往最初的構想,和寫出來的東西完全下一樣,默雨就常常坐在桌前擠靈感,擠呀擠,擠到最後……油盡燈枯,不如去睡覺算了。

擺平四肢,睡上好覺,此乃人生第一大樂事啊。

後記寫到這邊,語無倫次的默雨要去喔喔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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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爺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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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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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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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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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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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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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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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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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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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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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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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金風送爽,初秋如畫;藍色的天,白色的雲,紅色的瓦,綠色的樹,交織成雲家染坊上空的美麗顏色。

而在下方的大廣場上,各色布料或披或掛,有的在竿子上迎風招展,有的拉展開來等待晾乾,縱如飛瀑,橫如波浪,五彩繽紛,色色分明,那是比藍天更亮的天青,比白雲更柔的月白,比紅瓦更艷的絳紅,比綠樹更翠的果綠,置身其中,彷若走在炫麗迷幻的仙境裏,令人眼花撩亂。

一抹杏黃身影穿梭在這片七彩布海之間,她不時停下腳步,低頭專註俯視布面紋理,或是揭起布片一角,對着太陽,仔細檢視色澤的勻度。

陽光溫潤,透過水紅透亮的羅紗,將她粉嫩的臉蛋映出濃濃的紅顏色,一雙黑眸凝定,將那經緯分寸一一看在眼底。

目光流轉而過,她終於眨了眨眼,唇角揚起,綻出滿意的笑容。

「悅眉,你很滿意這回的成色了?」

身邊傳來好聽的男子聲音,她慌忙放下羅紗;微風拂來,紅紗翻呀翻地飄蕩,吹亂了她一頭墨黑的秀髮,以及別人看不到的怦怦心音。

「大少爺,」耿悅眉的臉頰仍是泛著兩朵紅紅的雲彩,掩不住驚喜神色,略帶嬌嗔的口吻道:「你來了怎麼不出半點聲響,嚇到我了。」

「我瞧你看得專心,不敢打擾你。」雲世斌往前走一步,站定在她身前,拿手指輕輕撥開她微亂的髮絲,笑道:「你一忙起活兒來,眼裏只有你的染料和顏色,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了。」

年輕男子容顏俊秀,笑意柔和,眸光深處的疼寵顯而易見;那溫熱的指頭輕拂而過,輕輕點觸到她的臉頰,也點出了她心湖裏的圈圈漣漪。

自從八歲隨爹來到雲家染坊,一晃十年過去了,她幾乎可以說是和大少爺一起長大的。雖說上下有別、主僕有分,但爹是染坊最好的大師傅,傳承父親一身好手藝的她在雲家的地位自是不同子一般下人。

兩年前,爹因急病過世,雲家染坊的重擔落在她的肩頭上,但她並不以為苦,因為她的興趣就是染出最美麗的顏色,為這苦悶的世間增添愉悅的色彩。當然了,能有更多的機會和大少爺一起為雲家染坊努力,就算再辛苦,那份滋味也是甜蜜的。

想歸想,她終究是姑娘家難為情,於是低下了頭,噙著嬌笑,轉到後面去看一匹新染的綠色棉布。

「大少爺,你今天布莊那邊不忙嗎?怎有空過來染坊?」她故作若無其事地閑話家常。

「我想看你,就過來了。」

簡單的語句,溫柔的語氣,卻是重重地印上悅眉的心扉。

雲世斌站在她的身邊,清楚望見她剎那震動的眼睫;他的笑意更深,目光更柔,不自覺地,身隨意走,腳步移動,與她並肩而立。

「好顏色!」他捧起綠棉布,學她細細察看,讚賞地道:「這就是你三天前熬夜調出來的新顏色?辛苦你了。」

「我很喜歡這回的顏色。」悅眉感覺身邊男子的溫熱氣息,忙抑下心頭的慌亂,笑道:「這款新色就定下來了,大少爺你看如何?」

「當然好了。」雲世斌目光停留在手上的盈盈綠意,將棉布比在她的身上,十分滿意地道:「當你調色時,我就覺得這顏色十分雅緻,如今染將起來,淡淡柔柔的,將女子的靈秀氣質都襯托出來了。」

悅眉渾身發熱。這是他對新色的感動?還是對女子的讚美之辭?

「大少爺打算為這款新色取什麼名字?」她輕輕扯著棉布。

「嗯……」雲世斌沉吟片刻,抬眼尋思。

晴空明朗,天闊雲高,幾隻大雁振翅飛過,發出嘎嘎叫聲。

他撫掌笑道:「白居易有兩句詩,『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講的就是織染的功夫。你精的是染工,那就起名為江南春綠吧。」

「江南春綠?很有意境的詞兒。」悅眉露出欣喜的笑容。

雲世斌眼眸柔和,「煙花三月,江南春綠,從今天起,雲家染坊又多了一款天下獨一無二的新顏色了。悅眉,多虧有了你。」

這是他今天第幾回誇讚她了?悅眉一時之間又是臉紅耳熱。

這兩年來,她染色,他起名,染出了江南春綠、雨過天青、夕雨紅榴、新秋綠芋、梨花白雪、金花玉露……等獨特的顏色、別緻的命名,讓原本老字號、了無新意的雲家染坊和布莊重新打出名聲。

將來,能否她繼續染色,而他也繼續為她的心血起名,她主內,他主外,兩人共同為雲家努力呢?

同時,雲世斌望着她暈紅的臉蛋,思潮頓涌,某些心思呼之欲出。

「悅眉,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哎呀!這怎麼搞的!」悅眉發出一聲驚叫。

所有婉轉的女兒心思全讓眼前的瑕疵給拋到天邊去,她顧不得在大少爺面前扮羞澀,雙手用力一扯,將整匹棉布揪到眼前瞧個仔細。

「這布染得很好。」雲世斌很明白她這種反應。

「不,大少爺你瞧!」悅眉將棉布一角翻了出來,氣急敗壞地道:「這一小撮顏色淺了些,他們漂染的時候一定沒留心!」

那是一塊長約半尺、寬約一寸的淺綠帶白痕迹,很明顯是染布時的疏忽,不是沒將胚布洗凈,就是浸染時將布面絞住以致無法均勻上色。

「將這塊剪掉就成了,當成零碼布來賣。」雲世斌不以為意,瞄了一眼便道:「染坊難免做出不良的成品,又不是整塊染壞,不礙事的。」

「這不是剪掉就可以解決的問題,這是染工有沒有用心的問題。」悅眉越說越急,抓下棉布就跑,轉身揮手嚷道:「古大叔!古大叔!」

在廣場另一邊整理布匹的古大叔抬起頭來,一見到那隻跑過來的小母老虎──不,是染坊里最兇悍、最吹毛求疵、最求好心切的當家管事耿悅眉耿大姑娘,急得就想往布匹後面躲去;可是年輕姑娘腳步快,他老人家手腳遲鈍,一下子就讓小母老虎逮個正著,嗚。

「古大叔!你瞧瞧這是怎麼回事?」悅眉氣勢洶洶地將布匹送到古大叔的手裏,用力指著那塊礙眼的瑕疵,「我說過幾次了,請你盯住染布的過程,為什麼還是會出現這種不該出現的錯誤?」

古大叔也不是省油的燈,憑着三十年的漂染經驗,立刻看出端倪。

「我說悅眉丫頭呀,你捉摸這塊布,這是專做冬衣的厚棉布,你又是新調的顏色,莫不是你下的明礬不足,不易上色……」他瞧見小姑娘眼裏閃出的薄怒,又看見隨後走來的大少爺,趕忙堆起笑容道:「哎喲!一定是新來的阿聰小子不用心,我再教訓他一頓。」

「古大叔,你怎能質疑我的技術」悅眉最氣別人懷疑她的能力,即使古大叔見風轉舵,她還是要求他說個明白,「你以為我只是調調顏色而已嗎?為了這款江南新綠,我反覆試驗,每種布料都拿來試染──」

「悅眉,別為這點小事煩心。」雲世斌打斷她的話,仍是帶着溫煦的微笑,吩咐道:「古大叔,請你再去檢視其它布匹,如果是阿聰的問題,請你一定要教會他。」

「好的,大少爺。」古大叔轉身就走,他才懶得跟小母老虎計較,反正她那臭脾氣雲家染坊里眾人皆知,還不知道誰能治得了她呢。但他仍不免嘀咕道:「染坊一天染出幾百丈的布,要能全部完美無瑕,我老人家的頭砍下來給丫頭當球踢。」

悅眉才不管古大叔的抱怨,轉頭又急道:「大少爺,你要古大叔查看,難道你也認為我的染料有問題?」

「不是的。出貨前本該檢查成品,你多心了。」雲世斌又為她攏了攏額前的亂髮。「還有,老師傅們年紀大,不免有自己的脾性,你初掌染坊,年紀又輕,他們難免不服氣,你還得想法子收服他們的心。」

「是。」悅眉低下了頭。

唉,她就是學不來大少爺溫文爾雅的風度,明知自己受重用,應該好好帶領染坊眾人,但她就是性子急,老是忘了禮數、忘了敬老尊賢──可明明自己的手藝比那些老師傅好呀。

「我以為……嗯,只要靠我的技巧,他們就會服氣……」

「像古大叔他們這輩的師傅,仗着經驗和年紀,難免倚老賣老。」雲世斌雙手輕輕按上她的肩頭,柔聲道:「沒關係,你別太在意,我會在旁邊幫着你,畢竟這是我們雲家的事業,悅眉,我希望你能幫我。」

「啊!」悅眉微張小嘴,想要爽快應允他的要求,卻讓那在她肩頭揉撫的手掌熱度給燙得渾身無力了。

「你有這麼好的功夫,可是……」雲世斌輕攏眉頭,俊雅的容貌籠上憂愁,「我們的布匹來源不夠充足,質料也不盡精細,這都白白糟蹋了你的好染藝。現在是時候了,雲家的事業必須擴大,不能永遠埋沒在絳州這個小地方。」

「大少爺?」她不解地望向他轉為着急的神情。

「悅眉,你了解我的意思嗎?」雲世斌的語氣更急切了,「雖然現在布莊的生意有了起色,可我們不能滿足於現況,我們必須走出去。」

「那……那我該怎麼做?」悅眉好想盡自己的一分心力。

「你只需待在染坊,為我染布。」雲世斌雙手順着她的臂膀滑下,緊緊握住她的手掌,語氣變得更為熱烈,「這只是一個開頭。將來我們在江南還要有自己的桑田、蠶房,北方也有棉田和織機房,不管是生絲還是成布,全部讓你來染色,然後我來賣。我在外頭忙,你在屋裏忙,我們夫妻同心,一定可以將雲家布莊的名號打響全天下。」

夫妻悅眉呆了,包覆她雙掌的大手剎那間變成火苗,轟地引燃,讓她全身着了火,猛烈而炙熱地熊熊燃燒着。

她無法言語,只能痴痴地望定那張俊顏,眼底緩緩浮起一層水霧。

「悅眉,我很喜歡你,你該明白的。」他亦專註看她。

她是明白呀,他一直是她心所仰慕暗戀的少爺,她期待着兩人開花結果的那一天,只是他還在談論他的豪情壯志,就這麼突然冒出夫妻兩字,令她一時難以消受。

「我……我脾氣壞,急性子,愛嚷嚷,常常渾身髒兮兮的……」

「不,你這是心性單純,天生直腸子,弄得渾身髒兮兮也是為了染坊。」他輕撫她的臉頰,笑顏溫煦而疼寵。猶記幼時兩小無猜,童言童語,有話直說,反而是懂事後,她倒顯得彆扭了。

「我們一起長大,我就是喜歡你這脾性。」

「大少爺……」不行了,美夢果然成真,她快暈倒了。

「現在我還是大少爺,等到了年底,你就得喊我一聲夫君了。」

年底?這麼快!她依然痴愣地凝視他。他神情鄭重,眸光真摯,嘴角淡淡勾起的笑意顯得格外溫柔。

夫妻同心──她全身顫慄,忽然明白了她在他心中竟是佔有多麼重大的分量。沒有她,雲家染坊就出不了名,她是助他實現豪情的助力,他需要她的巧工,也需要她的慰藉與支持,他不能沒有她,他需要她呀。

「大少爺,你想做什麼,我跟着你就是了。」她嬌容嫣紅,羽睫輕眨,勇敢地說出心聲。

「悅眉呀!」雲世斌雙手一張,擁她入懷,激動地道:「你等我,在我們成親之前,我要去一趟京城。我跟爹商量過了,我們必須找那裏的大布商合作,他們有布料和生意來源,我們有獨一無二的染藝,若能結合,各取所需,對彼此都有益處。」

「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我等你回來。」她將臉埋在他的懷裏,羞澀地吸聞他溫熱的氣息。

「悅眉,等我。」他撫摸她的秀髮,情不自禁地往她額頭親了親,仍是豪氣干雲地道:「我一定會把握每一個機會,絕不讓你失望。」

她也不會讓他失望。悅眉暗暗起誓。為了他,她要更努力。

夫妻同心啊,她不希罕當一個享福的少奶奶,她要做他同甘共苦的妻子,與他長相廝守,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守着染坊,守着他,為他染出一生一世的絢爛色彩。

讓這輩子最愛的大少爺緊擁在懷裏,她覺得好幸福、好快樂,揚起的笑靨也更甜美了。工,也需要她的慰藉與支持,他不能沒有她,他需要她呀。

「大少爺,你想做什麼,我跟着你就是了。」她嬌容嫣紅,羽睫輕眨,勇敢地說出心聲。

「悅眉呀!」雲世斌雙手一張,擁她入懷,激動地道:「你等我,在我們成親之前,我要去一趟京城。我跟爹商量過了,我們必須找那裏的大布商合作,他們有布料和生意來源,我們有獨一無二的染藝,若能結合,各取所需,對彼此都有益處。」

「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我等你回來。」她將臉埋在他的懷裏,羞澀地吸聞他溫熱的氣息。

「悅眉,等我。」他撫摸她的秀髮,情不自禁地往她額頭親了親,仍是豪氣千雲地道:「我一定會把握每一個機會,絕不讓你失望。」

她也不會讓他失望。悅眉暗暗起誓。為了他,她要更努力。

夫妻同心啊,她不希罕當一個皇砠的少奶奶,她要做他同甘共苦的妻子,與他長相廝守,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守着染坊,守着他,為他染出一生一世的絢爛色彩。

讓這輩子最愛的大少爺緊擁在懷裏,她覺得好幸福、好快樂,揚起的笑靨也更甜美了。

***

北風起,雲飛揚,路邊野草枯黃了頭,簌簌地抖動殘綠的身軀。

兩匹駿馬慢慢走在城外道上,不畏冷風,悠哉游哉地欣賞平原風光。

「九爺,咱這回送貨兼報喜,這是頭一遭。」騎栗馬的少年帶着期盼的目光,眉開眼笑地道:「嘻嘻,應該可以討賞拿個紅包吧。」

「要拿也是爺兒我拿,你到一邊納涼去吧。」騎黑馬的男子笑意盎然,深邃的目光放在前方一整片遼闊的茶藍田。

那兒約莫散佈着十來人,個個蹲在地上,專心拿刀子割下寬大的茶藍葉片,田中小徑已堆滿了數十個裝滿茶藍葉的竹簍。

「九爺,見者有份,要分紅啦。」少年還在嚷着。

「祝福,與其貪財,不如學點本事賺錢。」男子伸長手,扣起指節,給少年當頭一個爆栗。

「哎呀呀,九爺欺負小孩啊!」祝福拿雙手捂著頭,哇哇叫道。「人家貪財也是拿回去孝敬爹娘。再說,跟着鼎鼎大名的和記貨行大老闆祝九爺,我祝福早就學會很多賺錢的本事了。」

「都十五歲了,還是小孩?」祝和暢搖搖頭,端詳一派孩子氣的祝福,笑道:「想賺大錢,你再跟着爺兒我身邊,磨個五六年吧。」

「喝!九爺看不起我?是啦,我就是有欠磨練。」

本來嘛,他年紀小,哪能及得上聰明自信、什麼都懂的九爺呀。不過呢,他一定得好好跟着九爺磨練,等到他長到了像九爺三十歲這般的年紀,嘿!他也是祝福祝大爺了。

說起他最崇拜的九爺,祝福不禁挺了挺胸膛,想學那英挺的模樣。

呃,他是瘦小了些,當然及不上相貌堂堂、威武挺拔、器宇軒昂的九爺啦,但身為祝九爺的貼身小廝,縱使沒啥能幹的本事,也該擺個像樣的派頭,抬頭挺胸,走路有風,絕不能辱沒了九爺的響亮名頭。

「祝福,爺兒我這就教你。」祝和暢敲了敲正在搔首弄姿的祝福,「你知道你那身藍布衫是怎麼來的嗎?」

「布莊買的布,我娘縫的衫。」

「嗟,這爺兒我也知道。我是問你,為什麼棉花是白的,做成衣服卻有藍的、紅的、黃的各種顏色?」

「染的。」

「這就對了。」祝和暢指向那一叢叢低矮的綠葉,「這是茶藍,葉子摘下來浸泡,可以製成藍靛染衣服。」

「奇怪?葉子是綠的,怎會變成藍色?九爺,莫不是你在誆我吧?」

祝福十分好奇,立即翻身下馬,蹲到路邊翻看茶藍葉片,想要找出一點點藍色的蛛絲馬跡。

祝和暢任他去看,心存好奇和懷疑總是好的,這樣腦袋才會靈活。

他也下了馬,負手踱步。天邊風起雲湧,吹得他的灰布衣袍獵獵作響,他一雙黑眸望向更遠處已收成的棉田,眼底映出一片乾枯顏色。

絳州產棉,可是棉質粗硬,顏色偏黃,只能做出下等的粗布,或是拿來充當棉被的棉絮;雲家染坊在這裏生存,猶如困在一口枯井內,縱使有再好的染工,也只能染出一般成色的布匹,無法掙出生天。

真是可惜了那煙籠含水、似霧如夢般的江南春綠了。

也難怪雲家欲和董家聯親,企圖更上一層樓,拓展事業版圖。

「祝福,你想弄明白的話,我們還有三天的時間。雲世斌要他家師傅染幾匹我們帶過來的絲絹,我請他們染坊讓我們進去瞧瞧。」

「好啊!」祝福跳了起來,搔著頭道:「我看了老半天,只看到一隻僵死的大蟲,這綠葉子怎會變成我身上的藍顏色,不可能嘛。」

「這世上你以為不可能卻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太多了……」

「古大叔,我叫你別彎腰,你就要彎……」

嬌脆的斥責嗓音隨風飄來,硬生生轉移了祝福的注意力。

「好凶的婆娘。」祝福吐了吐舌頭,望向那個揮舞拳頭的姑娘家,驚訝地道:「哎喲,打人了,小姑娘怎能打老人家啊……」

「哎啊啊,痛啦,我是閃了腰,不是骨頭酸,別捶了啦。」古大叔半蹲著身子,左手扶著腰桿,整個右半身幾乎靠在姑娘的嬌軀上,一張老臉痛苦不堪,皺得眼睛鼻子嘴巴全擠在一起。

「我幫你活絡一下筋骨。」耿悅眉才不管他的哀號,很賣力搓揉古大叔的腰背,一邊叨念道:「也不是第一回閃了腰,明知有這個毛病,就愛彎腰,講都講不聽,回頭我再給你貼張膏藥活血化瘀。」

「我瞧瞧這藍草嘛。你們忙着採收,我總不能坐着閑科嗑牙。」

「不服老?好了,直不起腰了吧。」悅眉的額頭已冒出細細的汗珠,她稍微張開兩腳,用力踩穩,藉以支撐古大叔靠在她身上的重量。「你要是再不安分點,我就不讓你染布了,叫你回家好好躺着休息。」

「人好好的幹嘛躺着?我還挺屍了呢。」古大叔最怕人家嫌他老了不中用,顧不得疼,靠着嘴皮子反擊回去,「說也奇怪,我說悅眉丫頭啊,你見了大少爺羞答答的,碰到我這個老頭子就兇巴巴的,還是你快當少奶奶了,先拿我們練練主子的威風啊?」

「你胡說什麼呀!」悅眉倏然滿臉通紅,輕輕跺了腳,可這一跺卻讓她失去平衡,拉了古大叔就往下跌,她不由得驚叫出聲:「啊!」

「小心。」一雙強壯有力的臂膀即時扶住她的身子,待她站穩后,隨即放開,轉為扶向仍是直不起腰來的古大叔。

「喔……」悅眉抬起頭,一見那高大陌生的身影,立刻低了頭,一聲多謝吞進嘴裏。

「大叔,我幫你推拿。」祝和暢也沒留心她,一手扶著古大叔,一手輕輕地在他腰桿上揉撫,笑道:「你年紀大,身子骨難免僵硬,以後要看地上的東西,就慢慢蹲下來,別俯身彎腰,這樣容易傷了筋骨。」

「像這樣。」祝福立即蹲下,又站起,蹲蹲站站,賣力示範。

「咦!好像鬆了?」古大叔稍微挺起背部,臉上神色舒緩些了。

祝和暢又道:「這有,閃了腰時,最好不要用力捶打,怕是會讓已經受傷的筋肉發炎,反倒變得更嚴重,還得慢慢推開。」

「唔。」悅眉抿緊唇瓣,轉身跑開。

「臭脾氣!」瞧著悅眉跑掉,古大叔的腰桿越來越直,說話也大聲了。嚇!他這把老骨頭差點讓那小丫頭給捶垮了。「你不能說她不對,這丫頭片子會不服氣的,要不是見大爺你是外人,她早就翻臉了。」

看得出是一個有個性的姑娘。祝和暢微笑不語,繼續推拿。

「大爺,你怎麼往這兒來了?前頭是雲家大宅,沒路了。」

「我打從京城來,剛在城裏頭卸了貨,這會兒要去拜訪雲夫人,給她帶幾封信。」

「悅眉丫頭!悅眉丫頭!」古大叔不跟悅眉鬥氣了,忙着喊她回來,興奮地嚷道:「人家大爺從京城來的,給咱老爺、大少爺帶信了!」

「悅眉?」祝和暢記得這個名字,他放開已經直起身子的古大叔,走到馬匹邊打開鞍袋,拿出一個油布包裹,揭開取出其中一封書信。

耿悅眉

芳啟。五個端正的字跡,內容頗為厚重——少奶奶?腦海閃過大叔的玩笑話,他心頭一驚,直覺不妥,就想立即收回信件。

「那……那是我的信……」身邊傳來嬌脆嗓音,不復方才的兇悍氣勢,而是帶着緊張的喘氣聲,也帶着羞澀而期待的顫音.

祝和暢轉頭,頓覺眼睛一亮!姑娘一身淡黃衫褲,上頭印染著朵朵菊花,她雙頰酡紅,眉眼含羞,因着這封信而容光煥發,人比花嬌。

「你是耿姑娘?」他謹慎地問道。

「信……」悅眉低下頭,長長的睫毛仍抬起,瞄向那封信。

「大爺,你別怕給錯人,她是悅眉沒錯啦,你們說是不是?」古大叔轉向旁邊幾個過來看熱鬧的工人,大家也跟着點頭如搗蒜。

「那我就先給你了。」早給晚給,還是得讓她接受事實。

悅眉小心地捧過信件,仔細地將上頭的名字反覆看了好幾遍,嘴角藏不住甜蜜的笑容;待發現身邊幾個男人笑吟吟地瞧她,忙將信件揣進懷裏,飛快地跑進了茶藍園的一角,但實在按捺不住了,她還是拿出信封,捏著指尖,神情溫柔地撕開封緘。

既然無法得知情書內容,古大叔趕忙向來人探聽消息。

「我家老爺、少爺上京城兩個月了,應該做到大筆買賣了吧?」

「哇,買賣可大了。」祝福悶了老半天,終於逮到機會說話。「董記布莊在京城屬一屬二,你們染坊依着它,保證有忙不完的活兒了。」

「大少爺果然眼光好,懂得去京城找商機。」古大叔也不懂董記布莊有多大,跟着工人們一起叫好,又笑道:「既然賺了錢,他什麼時候回來娶少奶奶?不然悅眉丫頭等得不耐煩了,成天拿我們出氣。」

「少奶奶?你們大少爺已經娶了,我們九爺就是來報喜的。」

「娶了……」眾人大驚,全部轉頭望向悅眉。「少奶奶在這裏呀。」

「咦!」祝福看看站在遠處的淡黃身影,又看看九爺嫌他啰嗦的責備神色,不解地搔搔頸子道:「你們少奶奶不是董記布莊的大小姐嗎?」

眾人面面相覷,感覺事情不僅不對勁,而且還是大大的有問題。

「出事了!」古大叔腰杆子又疼了,嗚,趕快回去躺着吧。

寒風吹過,飄來十幾張有字的碎紙片,眾人心驚膽跳地往悅眉那邊看去,只見她渾身顫抖,神色凄迷,看不出是悲傷還是氣憤,然而她的心情已透過激烈的撕信動作表露無遺。

一撕再撕,她的身子晃了又晃,彷彿就要讓狂風給吹倒。

「我不相信!」她凄厲大叫,將最後撕裂的信紙扔向空中。

紙片飄落如雪,淡黃身影奔過蒼綠的茶藍田,消失在小山坡後面。

祝和暢低下頭,拿下撲飛在他衣袍的碎紙片,依然看得出上頭殘破的端正字跡寫着「娶汝為妾」的字樣。

「盼汝知我用心……」祝福幫忙撿著碎信,覺得自己好像惹禍了,忙敲著自己的頭,「不能偷看人家的信啦,來,你們少爺的信還給你們。」

眾人紛紛蹲下撿拾碎信。古大叔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走了。

祝和暢再度拍掉飄飛到他身上的碎紙,整了整神色。

「祝福,咱們去向雲夫人報喜了。」

***

雲家大廳,雲夫人端坐上位,威儀十足,臉色極度不悅。

「悅眉,你是怎麼回事?祝九爺後天一早就要回京城,世斌要你染好布,托他帶去京城,你倒是擱著不做?」

耿悅眉站在大廳,神色憔悴,眼眶暈黑,她咬着下唇,垂首扯緊指節,不住地咽下喉頭酸澀的感覺。

她怎有心思染布!只要見到大少爺託人帶回來的純白精緻絲絹,她就想掛上屋樑,乾脆一脖子勒死自己算了。

他信里告訴她,他到京城增長不少見識;原來呢,江南春綠要染在薄薄的、透亮的軟羅紗,這才能顯出那淡柔如春的綠色,就像拂在水中的河畔垂柳:若是染在厚棉布上,倒顯得凝滯,輕盈不起來了。

那是她所沒見過的上等絲布,細緻光滑,柔軟明亮,是否也像那位千金小姐柔白的肌膚,深深吸引大少爺的目光?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你倒是應個聲呀。」雲夫人不耐地道。

「雲夫人,我聽到了。」悅眉抿唇,輕樞指縫裏洗不褪的顏色。

「我知道你因為世斌娶妻而難過,可他也不是不娶你。」身為主母,為了雲家大局着想,雲夫人還是轉了神情,和緩了語聲。

「一直以來,世斌就喜歡你,我也將你當兒媳婦看待,如今他為咱家染坊和布莊找到出路,你應該為他高興,更應該全心幫他呀。」

「我是高興,可是他……他娶……」她哽咽了。

「親家老爺很欣賞世斌,他家馥蘭遲遲未有婚配,也是等著像世斌這樣文採氣質兼備、又懂得做生意的對象。兩家既然門戶相當,郎才女貌,兩家老爺一高興,就訂下婚事,一家人做起布莊生意,更是容易了。」

悅眉望向門楣和窗紙上新貼的艷紅薯字,頓覺眼睛刺痛。

兩家老爺高興?高興就可以毀掉她的幸福嗎?

「可是大少爺說……他喜歡我……」她顫聲道。

「他沒有不喜歡你。等明年春天他帶馥蘭回來,就會和你圓房。馥蘭很明理,她也知道你在世斌心中的分量,她給我的家書寫得很清楚,她願意接納你,視你如親姐妹。」雲夫人刻意展開一封字跡娟秀的信紙,言談之間似乎頗為滿意這個懂事的媳婦。

姐妹?因着一個男人而勉強牽扯在一起的關係,代表的是她永遠矮人一等的地位,更是一去不回頭的親娘留給她最深的傷痕。

「我不當妾!」悅眉猛地抬頭,咬牙切齒地說出她最討厭的字眼。

「悅眉。」雲夫人沉住氣,一雙眼犀利無比。「若世斌一輩子待在絳州這個小地方,他娶個染坊女師傅為妻,我也就算了;可現在他到京城去,乾的是大事業,將來還不知要如何發達,好歹也要娶個足以匹配他身分的正妻。更何況現下董家聲望高,財力勢力比雲家還大,馥蘭願意下嫁世斌,我們雲家又怎能讓董家大小姐委屈?」

坐在下首的兩個姨娘也勸道:「悅眉,你要記得自己是怎樣的身分,你是下人呀,大少爺愛你已經是你莫大的福氣。再說大少爺性子好,董小姐也是知書達禮,將來你們相處,就像我們和老爺、姐姐一樣,一家和樂,姐妹相親,兒女友愛,你還計較什麼名分?」

不,她不要名分,她只是要雲世斌一顆完整的心!

他溫熱的胸膛猶燒燙着她的臉頰,為什麼轉眼間就可以去擁抱另一個女人?那聲聲喜歡、句句溫柔算什麼?算什麼呀!

「悅眉,也許你需要一點時間想想。」雲夫人轉入正題,嚴正地道:「可現在時間緊迫,世斌也希望你能搭配董家布莊精選的布料試染,好讓他和親家老爺決定來年的新貨成色,現在趁著祝九爺回京城,你就快將世斌指定的顏色和布料染出來。」

一長串的命令聽下來,悅眉只覺得昏昏然,唯一的念頭脫口而出。

「他都不要我了,我為什麼還要幫他……」

「悅眉!」雲夫人怒目而視,揚高了尖銳的嗓音,「雲家器重你,不代表你就可以隨心所欲,至少到目前為止,你仍是雲家染坊的管事,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好。你再這樣鬧下去,不以雲家大局為重,別說我無法疼你,就連世斌也要怨你不懂事,懂嗎?」

那重重的「懂嗎」兩字猶如一把利斧,直接劈開悅眉的心臟。

她懂了。雲家疼她,是因為她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巧思,懂得運用各種染材,套染出無數獨一無二的美麗色彩,也懂得印染出城裏姑娘人人喜愛的花布,更有一顆虔誠為雲世斌染就光明燦爛前程的女兒心。

心碎破裂,流淌出血,為什麼她笨到這個時候才明白?

到底雲世斌是喜歡她這個人?還是喜歡她的手藝?她好想問個明白。

「雲夫人,我懂。」她毅然站直身子,握緊拳頭,眨下眼眶的濕意。

「你懂就好。」雲夫人鬆了神色,轉頭向丫鬟吩咐道:「你去請老古他們幾個老師傅,一起過去幫悅眉,日夜趕工,一定要趕在後日清晨祝九爺上路前送過去。」

悅眉轉過身,木然地走過艷紅喜字的門板,走進深秋蕭瑟的冷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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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夜色暗沉,燭火昏黃,小屋裏,濃重的酒氣漫溢其中。

碰!酒罈子重重地放下,桌面的杯盤跳了起來,他抹去滿臉的酒水,睜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又是咚地一聲,一隻拳頭用力擊上桌面。

「我不懂!為什麼會這樣?」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痛楚,一逕地猛捶桌面,大聲嘶吼道:「大哥、二哥!你們告訴我,為什麼霞妹不嫁我?我跟她青梅竹馬啊,我打從她出生看到長大,整整十八年哪!為什麼為什麼她不要我,要去嫁我的表弟嗚嗚……」

說到最後,嘶吼氣勢變得微弱,充滿怒意和不解的眼眸也逐漸黯淡,拳頭卻是握得更緊,更往桌面死死抵住。

「姑丈他家有錢,表弟是鄉里最年輕的舉子,長得又好看,我只是個做買賣的粗人……」他用力眨眼,將眼前的酸澀水霧眨了下去,聲音卻顫抖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嗚,我不哭,我絕對不流淚……」

「三弟,大丈夫何患無妻。」老大拍拍他的肩頭,勸勉道:「你才二十歲,還有大好前程,莫要為這等小事喪志。」

「是啊,三弟,今天喝完這一壇酒,等同正式向你那個不顧多年感情的女人道別。」老二也來好聲勸說,「人家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你應該振作起來……嚇!」

銀光一閃,一柄亮晶晶的匕首握在他手裏,將他喝得通紅的臉孔映出慘白的顏色。

「我不想活了!」他瞪大眼睛,喀地一聲將匕首刺入桌面,悲切地道:「沒了,都沒了,霞妹說過要嫁給我的,嗚!她說過的!」

「三弟,別……別這樣。」老二嚇直了眼,俯身按住靴筒里的短劍。

「來,刀子給我,你這樣會嚇死人。」老大見他神情頹喪,忙跟老二使個眼色,仗膽拿開他的右手,將匕首拔了出來,扔到一邊去。

雙手一空,他無力地趴倒桌上,閉上眼睛,痛苦地低吼道:「霞妹嫁人了,我還剩下什麼甚至我的親哥哥也這樣狠心待我!」

「唉,我們得了消息,聽說你拿不到你父親的遺產,就趕快過來了。」老大瞄了一眼拋在地上的匕首,又伸長腳將它踢得遠遠的。

老二語氣緊張地道:「你哥哥變造遺囑,私吞所有的家產,你可以一狀告上衙門要求拿回來呀。」

「我能告官嗎?」他既是憤慨,又是憂傷,抱起酒罈子灌了一口,紅着眼睛道:「哥哥他還有妻子孩子,一家十幾口人靠他吃飯,告了官,他們會怨我啊……」他伸手亂揪頭髮,終於滾出了淚珠,哀哀哭泣道:「嗚嗚,一年前爹過世時,親口將田產平分給我們兄弟倆,我忙着外頭的生意,將一切事情托哥哥打理。我不希罕我有多少塊田、多少座山,哥哥他要的話,我二話不說就給他了,可是、可是……他怎能說爹氣我成日在外廝混,是不肖子孫,不要我了,所以不願分財產給我……嗚……」

「這樣的親哥哥真是沒情分。」老二安慰一句,抬頭望向若有所思的老大,小聲地道:「這趟拿不到錢了?」

老大皺眉看着又開始灌酒的老三。既然此人已無利用價值,那他們也無需繼續陪這個醉漢耗下去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走。」老大才起身,衣角卻被扯住。

「大哥,你說,這還是親兄弟嗎?」他睜着迷濛醉眼,要哭不哭地,努力瞧向對方。「嗚嗚,你們知道我傷心,特地過來看我……嗚,如今我什麼都沒有,只有兩位義結金蘭的哥哥了。」

「三弟,你累了。」老大撥開他的手,老二過來將他扶回去倚靠桌子,「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又是新的一天。」

「我不睡!」他跳了起來,大手一張,橫伸到兩個義兄的肩頭,將他們緊緊攬住,噴著酒氣道:「嘻!我們好比桃園三結義,義薄雲天,肝膽相照,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碰到大哥二哥真是我的福氣,你們真好,拉着我一起做賺錢的營生……」

「是是是,很好。」老二驚惶地想甩開他的手。

「三弟,要不你再喝一杯,喝完就睡。」老大鎮定地移來酒罈子。

「你是劉皇叔,二哥是關老爺,我是莽張飛,呃!」他打了一個酒嗝,笑嘻嘻地指來指去,最後一指戳在自己的胸口,愣了片刻,突然抱起酒罈子,豪放地大口灌下,又濺了滿頭滿臉的酒水。

匡當!酒罈子掉落地面,登時四分五裂,散成片片,充斥小屋內的濃重酒香更令人昏然欲醉。

「沒酒了……咦!怎會沒了?」他頭昏眼花,開始胡亂打轉,踩上破裂鋒利的酒罈子碎片也渾然不知,困惑地問道:「我那批價值一萬兩的玉器怎會沒了?真奇怪,怎麼運到一半路程就不見了?」

老大老二對看一眼。老二極為不安,老大機警地道:「已經報官了。三弟你別擔心,大哥二哥派人去追查了。」

「不可能不見的!」他眯着眼,瞧見地上那把白晃晃的匕首,立即撿了起來,凶神惡煞地狂吼道:「可惡!誰敢偷了我們三兄弟的貨,我就要誰好看!」

他披頭散髮,怒目圓睜,眼紅臉也紅,匕首亂揮,手腳亂舞,活像是從陰曹地府跑出來取人性命的惡鬼。

「嚇!」老大老二想跑到門邊,去路卻被他擋住了,兩人緊張得額頭冒汗。「三弟,你快放下刀子,會出人命的,別激動呀。」

「我殺!我殺!殺!殺!殺!」他握緊匕首,往牆壁一下又一下地猛烈戳刺,登時石屑紛紛掉落,堅硬的石牆也被戳出好幾個孔洞。

老大老二汗流浹背,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照他這種戳法,要是戳在他們身上,早就千瘡百孔,呼嗚哀哉去了。

「三弟,刀劍無眼,別亂戳了。」老二抖著聲音道:「大哥二哥也在想辦法,你現在生氣沒用,當務之急是先拿出一筆錢賠給賣家……」

「啊!」他大叫一聲,轉過臉來,將匕首的鋒芒直直指了出去,「所以你們要我回家一趟,拿田產抵押換現銀……可我不懂,為什麼打從我們結義做買賣以來,總是我在出錢、賠錢?你們卻仍是坐收利潤?」

「三弟,我們是好兄弟呀。」老大壓下吃驚的心情,擠出僵硬的笑容道:「你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的資金雄厚……」

「不不,不對。」他拿左手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頭顱,似乎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可是他已經醉得迷迷茫茫,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呃……我本想親自運送那批玉器,你們偏不讓我跟,然後回來告訴我,貨在半路被土匪劫走了。可我明明跟在後頭,親眼見到貨物進了城、收了倉。咦!難道是城裏鬧土匪嗎?我沒聽說呀。唉唉,怎麼回事?嗚,偏生聽到霞妹成親的消息,我的心全亂了,我沒辦法仔細想……有些事不對勁……」

碰!裝滿酒水的酒罈子重重砸落,發出硬碰硬的撞擊聲,酒罈破裂開來,他的頭顱也裂出一道口子,頓時血流如注,又讓當頭澆灌而下的酒水給沖得一臉一身的血。

他瞠大眼眸,張大了嘴,滿臉的不敢置信,手勁鬆開,匕首當一聲落了地,高大的身子晃了又晃,卻是始終沒有倒下。

「老二你」老大驚駭地望向拿着半邊破酒罈的老二。

「嚇!」老二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事,嚇得立刻丟開兇器,害怕地退後兩步道:「他……他懷疑咱了……他會殺了咱……」

「也罷,一不做二不休。」老大冷凝著臉,撿起匕首,噗地一聲,猛往他肚子刺入。

「啊……」他低下頭,看着插入肚腹、直沒至柄的匕首,嘴巴張了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天旋地轉,傷口好痛,心也好痛。

「三弟,很抱歉不能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自己上路吧。」老大迅速翻看他的包袱,拿出銀票和幾錠銀子揣入懷裏。

「大……哥……二……」他再也站立不住,砰地倒落在地,又讓散落一地的碎裂陶片給刺出好幾道傷口。

再也感覺不到痛楚了,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好想抬頭看清真相,可是醉意加上重傷,酒血緩緩淌下,流過他的眼,朦朧了視線,流進他的鼻,嗆得他無法呼吸,流入他的嘴,酒是醇甜的,血是腥鹹的,兩者揉混,舌尖輕嘗,卻是苦澀至極。

他仍聽得到聲音,空空洞洞的,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了過來。

「嗚,老大,他死了,我不想回去吃牢飯啊。」

「不想吃牢飯就快走。這裏很偏僻,等有人發現他時,早變成屍幹了。等等,我給他擺個樣子,人家會以為他是為情所困而自殺。」

有人拿起他的右手,讓他握住匕首把柄,他想反抗,卻是力不從心。

呵呵,他自殺?是啊,他是該自殺啊,人生至此,天道寧論!

青梅竹馬的戀人棄他另嫁;親兄為并吞家產而不顧手足親情;甚至義結金蘭的義兄也可能是處心積慮欺瞞他的騙子……他曾經深深地信任這些人,以為他們能帶給他種種的幸福、平安、滿足,可是──

魂魄緲緲,離恨悠悠,他淌出不甘心的淚水,在他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就是:世人皆不可信、不可信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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