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報訊〉世界排名第二十五、前景看好的美籍華裔網球選手年昱突然宣佈暫停一切活動。這個消息是由年昱的教練,也是前世界網球名將艾索·皮耶代為宣佈;記者無從深入探究這則消息,據稱,年昱自上次美國網球公開賽決賽失利后即罹患球場恐懼症;亦有一說是,年昱的右腿傷一直沒有痊癒,但……
報紙被丟上辦公桌,朝上的那一面正是艾索,皮耶與年昱的個人照各一幀。她的視線揚起,落在辦公桌另一頭、正滔滔不絕說着話的男人臉上。
「所以……你要我去當伴遊小姐?」佟子矜微挑眉,輕聲打斷男人的話。
「什麼伴遊小姐!」男人顯然仍沉浸在自己方才那一篇長篇大論中。
「我的意思是,因為這位年昱先生的失常,所以才勞駕你這個教練千里迢迢從澳洲飛來台灣,找我這前女友當伴遊小姐?」佟子矜纖指指著報紙的標題,斗大的粗黑英文字體寫着:年昱未來一年無法出賽?
其下則是聳動的副標題:年昱將一蹶不振?
「佟,妳不是伴遊小姐,妳是心理醫生!」艾索顯然無法領會佟子矜的幽默,語調高昂的辯解。
「我沒有畢業。」佟子矜加註。
於美國大學主修心理學的佟子矜因為某些原因而中輟學業,回台灣后,進入母校當一名小小助教。
「但妳還是有心理學背景啊!」艾索提高音調,不明白兩人為什麼要為這個起爭執。
「艾索……你就是這樣。」佟子矜無力的笑笑,摘下銀框眼鏡,揉揉眉間,「明明我們只是在討論事情,你卻老將它搞得像在吵架一樣。」
「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跟妳說話總會令我生氣。」即使分了手,艾索仍然無法冷靜面對佟子矜。
「回到正題。」佟子矜做了個暫停的手勢。「這位……年昱先生真如報導所說罹患了球場恐懼症?」
「嗯。」艾索神情凝重且頹喪的點頭。「他現在根本無法上球場。」
「什麼原因?」佟子矜戴回眼鏡,目光落在報紙上的照片上,照片中的年昱笑得燦爛,像個天真爛漫的青年。
想在網球的世界裏看到東方臉孔站在職業球壇的頂端十分不易,難得能看見一張東方臉孔,怎知他現在竟無法站在他最愛的球場上接受群眾的歡呼。
「不知道。」艾索就是因為求助無門才會前來尋求佟子矜幫助。
一陣靜默。
佟子矜思索著要如何推拒昔日男友的請求;即使他們已分手,然而分手之時他慷慨地借她機票錢讓她回台灣的這份情,她仍銘記在心。
「佟?」艾索喚著。
「嗯?」佟子矜回過神來,給他一個笑容。「年昱目前在哪裏?」
「黃金海岸。」
「喔。」好遠。佟子矜拔除適才冒出的一絲絲良心。
「妳願意幫助他嗎?」艾索傾身握住佟子矜的手,溫熱的手心炙燙佟子矜冰冷的肌膚。
佟子矜望着艾索懇切的藍眸,輕嘆口氣。「我恐怕無能為力。」
「佟,別讓那個意外事件影響妳,在那之前妳也是……」
「那是之前。」佟子矜抽回手。她知道艾索想說什麼,但她不想再提過往。
她蒼白的臉色、防衛的姿態強烈到讓艾索發覺自己說錯了話。「我很抱歉,佟,我不是有意……」
「沒關係,你走時麻煩替我關一下門,謝謝。」佟子矜將報紙推開,取過一迭資料開始整理。
「佟,年昱現在的情況跟妳當年很像。年昱現在才二十三歲,他本有可能爬到世界頂端,他的最愛就是網球,他會的也只有網球,沒有網球就沒有年昱,假如捨棄了網球,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知道一無所有的感覺!」佟子矜大力拍桌,站起身,悍然迎視身高將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艾索,提高音量:「用不着你來提醒我!」
「佟……」艾索捉住佟子矜纖細的手臂,「我求妳幫幫年昱,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你可以放棄他。反正多的是選手請你這前世界名將當教練。」佟子矜試圖冷靜,然而教艾索挑起的怒火不是一時半刻就能熄滅的。
「佟,妳不了解年昱的天分,我不想放棄他;但是再這樣下去,我會被迫離開他。」年昱是他自職業網球生涯退休后教的最有天分的學生,他不願輕易捨棄。
「我是不了解,我也不需要了解。」佟子矜咬牙切齒地說。
「佟,算我求妳,就幫我這一次,下回妳若有事找我幫忙,我一定答應。」艾索只差沒跪下來求她。
「算了吧,你們網球選手一個比一個還無情。」佟子矜格開艾索的手,抱着資料想離開辦公室,但大腿上突來的刺痛讓她跌坐回椅子裏,起不了身。
「佟?」艾索見佟子矜一直抱着大腿,於是繞過辦公桌,轉過她的椅子,想一探究竟。
「滾開!」佟子矜大叫,隨即痛得整張臉皺在一起。
「讓我看看!」艾索不由分說地扳開佟子矜的手,大手鑽入她的裙子,撫上她緊繃的大腿。「妳大腿抽筋,別動。」
艾索不知用什麼方法讓佟子矜緊繃到極致的大腿放鬆。「現在試着起身看看。」
滿頭大汗的佟子矜緊握住艾索的手,在他的扶持不起身,走動。
「好些了嗎?」
「嗯。」佟子矜點點頭,放開艾索的手,輕喘著氣。「謝謝你。」
「不客氣。」艾索低頭看她,想從她低斂的眼睫中探察出些什麼。
「你剛剛說……」
「嗯?」
「黃金海岸是吧?」
「對。」艾索開展笑容,鬆了一口氣。
「先別高興。」佟子矜看他一眼。「機票錢與所有額外費用你出。」
「沒問題。」
「還有……」
「嗯?」
「為什麼找我這個半吊子?」
艾索沉默。
「艾索·皮耶。」佟子矜冷喚。
「我希望妳能看看他、幫助他,就是這樣。」艾索只肯透露這點。
佟子矜望着艾索,感覺他似乎有什麼隱情,但她突然不想追根究柢。
***
澳洲黃金海岸
與冷颼颼的台灣不同,黃金海岸此時正值盛夏。佟子矜由於出發得太匆忙,無暇顧及天候因素,帶來的衣物全屬冬裝,現在她身上穿的是件最薄的高領衫,但燠熱的天氣早已讓她香汗淋漓。車子緩行於四線道路上,越過住宅區進入一條私人道路,然後在一幢佔地廣大的私人別墅前停下。
佟子矜扯著黏在脖子上的高領衫下車,仰頭盯着門牆上的監視器,對照着門牌地址。
「年昱呵……」她終於到了。
才要按下門鈴,厚重的門突然往內敞開,一陣引擎聲傳來,佟子矜忙回到車上,將車子停到一旁,好讓自屋裏出來的車子通過。
不一會兒,一輛紅色法拉利疾馳而過,駕駛人美麗的姿態與飛揚的金髮在陽光下閃耀動人,但佟子矜沒有時間欣賞佳人,趕忙搶在門尚未關起前將車駛入。
一路行來,佟子矜不禁讚歎:「別墅不愧是別墅。」
一進大門,是一條筆直的林蔭道,沁涼的空氣讓佟子矜貪戀地猛吸氣;林蔭道底端是一座圓形噴泉,繞行噴泉半圈,方抵主屋大門。
她熄火下車。別墅大門半掩,從裏頭傳出震天價響的搖滾樂。
佟子矜微皺眉頭,走進屋內。
屋內的陳設倒不如其外的氣勢垣赫,反倒有股家居的溫馨感覺,採光也很充足,讓人心曠神怡;但此刻原木地板上卻是滿目瘡痍,酒瓶與碎玻璃伴隨血跡四散。佟子矜順着碎玻璃與血跡來到起居室,音樂聲就是從這兒傳出;而起居室里也是杯盤狼藉。
沙發全移了位,玻璃茶几全破,相信那一路上的碎玻璃都是源自於此。
佟子矜關掉音響,還一室清靜。突地,一聲物體落地的巨響於屋子的另一頭傳來,間或夾雜着幾聲詛咒。
佟子矜知道這咒罵聲不絕的人便是她要找的年昱。
他現在的情緒極度不穩,所以我勸妳站在安全的範圍外。想起艾索的事前警告,佟子矜不禁失笑。
她推推下滑的眼鏡,理理綰成髻的發,深吸口氣,走向聲源。
「GodDamnit!」低沉的男聲自虛掩的門後傳來。
佟子矜推開門,只見一名男子捧著血流如注的手,在一個又一個的抽屜中翻找醫藥箱,口裏的詛咒沒停過。
「你還好吧?」佟子矜開口。
男子一震,回頭看她,眸里滿是不善。「妳從哪兒冒出來的?」
「你先坐下。」佟子矜抬手拭汗。
他沒有聽從,仍瞪着佟子矜,活像她是個神經病。隨後他似乎發現自己說了太多話,於是揮揮手。「離開我家,不然我請警察過來。」
「你的手受傷了。」佟子矜指陳,捉住他受傷的手往上抬。
「不關妳的鳥事!」他揮開佟子矜,推了她一下。「滾!」
「我很想,但是我不能。」佟子矜被他推得倒退幾步,她的眼角瞄到上頭半敞的櫥櫃里安放着他找尋已久的醫藥箱,於是轉身將它拿出。
他一看見醫藥箱就想搶,但佟子矜將之抱在懷中。
「拿來!那是我的財產!」
「受傷的人還那麼多話真是少見。」佟子矜搖搖頭,微嘆口氣。「你想流血至死,還是讓我替你包紮,年昱?」
「Oh,別又來了!」年昱無力,以為佟子矜又是一個前來攀附的女人。「聽着,我已經一文不名,別以為我很有錢好嗎?這幢別墅是我爸媽暫借給我的,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如果妳以為我爸媽死後會把這遺產留給我的話,那妳可就大錯特錯了,我早就簽下放棄遺產的聲明,所以我現在一毛錢也沒有。妳可以將醫藥箱還給我,然後離開,謝謝。」
「你流的血真多,你不會覺得暈眩嗎?」佟子矜把年昱的話當耳邊風,直問。
「那不關妳的事!」年昱向佟子矜伸手。「把、那、該、死、的、醫、葯、箱、給、我!」
「不。」佟子矜拒絕。
年昱朝她扔了一顆蘋果,以示懲罰。
佟子矜閃過。「你真有體力,不愧是網球選手……喔,我錯了,是『前』網球選手。」
「給我滾!」年昱被激怒了--事實上,他從沒有冷靜過。
「除了這句話,你還有沒有別的話可說?」佟子矜捲起袖子,走向年昱。
年昱掄拳想揍她,但她抬頭看他的目光冰冰冷冷,倒將他滿腔的怒火澆熄了。
「妳到底是誰?」該死!他失血過多,開始暈眩了。
「等我先替你消毒包紮好再問問題吧。」佟子矜拉過他受傷的手,年昱吃痛,但沒揮開。
年昱安靜了下來,打量着眼前的女人,發現她穿着冬天的高領衫與厚長裙,眉一挑。
「妳有病啊?這種天氣穿這種衣服--噢!輕一點!」話說到一半,年昱即因佟子矜朝他傷口倒入碘酒而改成痛呼。
「敢自殘就別怕痛。」佟子矜將年昱的手上下左右翻轉。「會痛嗎?」
「廢話!」年昱想抽回手,但佟子矜緊捉不放。
「我怕有玻璃碎片在裏頭,去看看醫生好了。」
「不用!」年昱與她幾番拉扯后,「奪回」自己的手。
「你想讓你的手殘廢嗎?」佟子矜揚眉,黑眸認真無比。
「關妳屁事!」年昱被戳中痛處,臉上閃過一陣頹敗。
「反正你也不在乎,不是嗎?」佟子矜冷漠的容顏因揚起的微笑而變得柔和。「就當姐姐我多管閑事,見不得別人受傷,讓我送你去醫院好嗎?」
「姐姐?」年昱敏銳地挑出他認為的語病。「妳還未滿十八歲吧,小妹妹?」
「我二十七歲。」佟子矜吐實,不在年齡上面與他爭辯。
年昱一呆,輕佻的神情一正。
「我們可以走了嗎?」佟子矜握著年昱的手腕,拉着他離開廚房。
「等……等等,我可沒答應啊!」年昱甩開她的握持,佟子矜一個重心不穩,斜倒在地,撞出聲響。
她的眼鏡被撞飛,髮髻也散了開,一頭微紅的長發披散。
「妳還好吧?」年昱一反先前惡劣的態度,連忙蹲在她身邊,關切地伸手碰觸她蒼白的頰。
「我沒事。」佟子矜因他的碰觸而全身一顫,爬離年昱一段距離,摸到眼鏡后戴上;髮夾不知道掉哪去了,讓她只能盡量將頭髮往後耙梳。此刻年昱高大的身影籠罩着她,讓她有些畏懼地仰頭望他。「你好高。」
「我有一八五公分。」年昱朝她伸手。
「謝謝。」她握住他的手,藉助他的力量起身。
「我不是有意的。」年昱待佟子矜站穩后便放開手,低頭看着這名身高只及他胸口的嬌小女人。方才他沒有控制好力量,也不知道佟子矜如此脆弱……不,他是忘了男人與女人間天生的差異。
「你要是良心過意不去,就跟我到醫院去。」她摀著額角,趁機要求。
年昱皺眉,知道她刻意將紅腫的額角展現給他看。他撇撇嘴角,看似不屑,但視線移不開那道他一手造成的紅痕。
「你怕看醫生嗎?」唉,愛逞強的男人。
「誰怕了!去就去!」年昱中計,臉紅脖子粗的吼叫,他捉起佟子矜的手摀住她的額角。「可以遮起來了。」
佟子矜笑而不語。
「妳現在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了吧?」
「子矜,佟。」佟子矜推推眼鏡,捉著年昱的衣襬往外走去,讓年昱不得不跟上她的腳步。
「子……子……矜……佟?」年昱發不大出矜的音,他試着發音,但不大標準。
「喚我『佟』即可。」佟子矜沒有心思與他計較名字的念法。
「等等。」他的大掌搭上佟子矜的肩。「我們要坐這輛破車去?」
年昱指著停在他家門前那輛不知幾年產的福斯轎車。
「我在機場租的,聊勝於無。」佟子矜正要繞過車頭。
「等等!」年昱攔住她。
佟子矜身子幾不可察地一顫,面色僵硬,隨即咬牙掄拳,拉回自己飄離的心緒,仰頭看他。
年昱指著另一個方向。「開我停在車庫裏的車去,這輛破車留着。」
「你的手重要,還是面子重要?」佟子矜不敢置信,瞪着年昱。
「都重要。」年昱態度堅決,他絕對不要坐那種破車去看醫生。
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
「OK。」佟子矜兩手一攤,妥協。
年昱帶着勝利的笑容走向車庫,指示佟子矜駛出他的BMW跑車。
佟子矜瞥他一眼。「你信任我的技術?」
「能開那輛爛車到這兒來的人,技術不會差到哪兒去。」反正若是撞壞了,再換一輛就好。
佟子矜不置可否的拿過車鑰匙,發動車子,待年昱坐進助手座后,才緩緩駛離。
***
「你真好運。」醫生拆開繃帶,經過一番檢查后,挑出幾片殘留在傷口內的碎玻璃。
「輕點,很痛耶!」年昱皺眉,怒目相視。
沒人理他。
「怎麼說?」佟子矜問。
「沒有傷到筋骨,大多是皮外傷,不會留下疤痕。」醫生給她一個微笑。
佟子矜瞪了氣呼呼的年昱一眼,視線轉回醫生身上。「會影響到動作的敏銳度嗎?我是指運動之類的……」
年昱改瞪佟子矜。「這不關妳--」接着又瞪向醫生。「還有你的事!手是我的!」
依舊沒人理會亂噴火的年昱。
「這位先生應該有在打網球。一般這種傷很可能傷及筋骨,得修養好幾個月,不過他在打向玻璃時可能下意識做了保護動作,因此不會有問題。」醫生邊說邊挑出幾片肉眼看不見的玻璃碎片。
「哼!」年昱不屑地冷哼。「壞掉最好!」
「年昱。」佟子矜低喚。
「好了沒?我要走了!」年昱不理她,不耐地對醫生吼。
「好了。」醫生好脾氣地替他包紮、套上網套。
年昱跳下病床,才要轉身走人,即被佟子矜拉住。
「女人,放開我!」他吼道。該死的!現在是怎樣?他都聽她的話來看醫生了,她又想怎樣?
「請你稍等。」佟子矜毫不畏懼年昱噴出的怒火。
「我為什麼要等?!」
佟子矜給他一個微笑,只用眼眸瞄瞄他包紮好的右手,沒有回答。
年昱由她這個動作意識到自己受傷不可能開車,於是撇撇嘴角,氣得用腳亂踢,但仍留在原地。
佟子矜詢問醫生一些該注意的事項,直到醫生列了一張明細給她,她才滿意地帶着年昱離開。
「妳到底是誰?」年昱在車內發飆。若不是他受傷不能開車,肯定趕佟子矜下車。
「我是艾索請來的。」佟子矜小心翼翼地注意來車,她仍不大習慣靠左行駛。
「艾索?請妳來當管家嗎?」應該不是伴遊女郎吧?年昱嫌惡的看着全身包得密不透風的佟子矜。
若是艾索派她來倒他胃口,那麼他成功了。
「管家?」佟子矜輕笑兩聲。「不,我不是管家。」
「那妳到底是被派來做什麼的?!」年昱心想,待會兒一定要打電話與艾索好好「溝通」一下,要他別盡找些玩伴女郎來,就算要找,也得練練眼光,眼前這個壓根兒入不了他的眼。
「我是心理醫生。」沒畢業沒執照的。上帝原諒她說個善意的謊言。
年昱訝瞪佟子矜,久久無法說話。
***
「給我滾。」年昱用左手將佟子矜搬進屋裏的行李提了出去,還「好心」的替她將行李放進後車廂。
「有任何問題請你與艾索·皮耶溝通。」佟子矜將他放進後車廂的行李再搬回屋裏。
年昱翻翻白眼,扯住她的手臂。「不要逼我用蠻力。」
佟子矜呼吸一窒,心跳一頓,睫羽顫舞,咬緊下唇,暗自激勵自己:不會,不會有事的……
做好心理準備后,即使手臂被扯痛,且可能面臨更糟的情況,佟子矜仍開口:「年昱,今年二十三歲,ATP男子排名第二十五,轉入職業生涯兩年,被喻為最有天分的網球選手……」(注)
「住口!」年昱瞇起眼,渾身散發出勃發的怒火。
「去年於美國網球公開賽決賽失利后,本來你要參加上海大師杯……」
「閉嘴!」
「但你臨時退出,之後便由你的教練……」
「我叫妳閉嘴!」年昱捉著佟子矜往牆上靠撞過去,一雙冒火的眼眸忿然瞪視。
「『前』職業網球選手受不了聽自己的豐功偉業?」佟子矜雖平靜地迎視,其實內心波濤洶湧;她祈禱年昱離她遠一點,否則她的自制力可能會崩潰。
年昱氣到青筋浮現、下巴抖動,左手掄拳揮向佟子矜--
她倒吸口氣,咽下未曾消退的恐懼,目不斜視地望着他,拳頭飛過她的耳鬢,直擊至她身後的牆上。
「夠了!我不管妳是管家還是伴遊女郎,離開我的視線,不然我讓妳好看!」
「我是心理醫生。」請上帝再次原諒她說謊。
年昱退離佟子矜好幾步,瞪她一眼,轉身跑開。
佟子矜見他跑離后才滑坐在地。
她摀住嘴,鬆口氣;剛剛她真的以為年昱會打她,所幸他還是有風度的。
微風輕拂,佟子矜身子微顫,起身將行李搬進屋裏。
然後,她趴在行李箱上,全身不住地發抖,懷疑自己真能完成艾索的請託,她咬着手背,竭力抑下佔領全身的恐懼,
胃裏一陣攪動,她摀住嘴往廚房衝去,吐光胃裏的所有東西。
「不會有事……絕對不會有事……」佟子矜的聲音漸低,隱沒於空氣中。
***
夜幕低垂,年昱一直到晚上八點還沒回來,於是佟子矜為自己煮了晚餐,清理起居室的殘局,一切就續后,她打電話給艾索。
「喂?」艾索的聲音聽來很喘,似乎在從事某種運動。
佟子矜心知肚明地嘆氣。「你何時能完事?」
「噢!佟,等、等等……妳人在哪兒?」
「年昱的家。聽着,你完事後再打電話給我吧。」語畢,佟子矜掛斷電話,轉身即見站在玄關望着她的年昱,她一驚,頓住呼吸。
年昱高大的身影佔滿整個玄關,他身後的黑夜猶如惡魔開張的羽翼,與她掩埋在記憶深處的身影重迭,她的呼吸開始不順,肚腹也一陣翻攪……
眼前開始一片模糊,一切都與「那時」如此相似,她……她只感受到有個巨大的黑影將她吞沒……
「我是人,不是鬼。」年昱輕咳兩聲,走向佟子矜,與她擦身而過,將自己丟進沙發,大腳交迭放於矮桌上。
年昱?佟子矜教霧氣籠罩的眼眸認出了年昱,這才稍放下心。
「你喝酒了?」佟子矜聞到與她側身而過的年昱身上散逸出頗濃的酒味,微皺眉。
年昱轉頭望着她,微微勾起唇角,雙眼迷濛,認不出她來。「妳哪位?」
「佟,你的心理醫生。」謊言出口三次,良心即開始麻木。
「哦……我想起來了……」年昱展露笑容,疑惑道:「妳怎麼還沒走?」
佟子矜因他的笑容而微愣,隨即恢復鎮定。
「你無權趕我定。」佟子矜看年昱如此對待他自己,微蹙眉,轉身離開,再回來時手裏多了杯水。「喏。」
年昱不動,凝視佟子矜,正色嘆道:「從我這兒真的撈不到好處。」
他不懂為什麼佟子矜不和其他女人一樣被他一吼就走,連他的女友瑞瑟·可兒都是這樣被他趕走的。
「你別以為人人都得喜歡你,好嗎?」佟子矜對網球手沒什麼好感,這都得拜年昱的教練--她的前男友所賜。「你不要,我就要喝掉嘍!」
「給我。」年昱伸手,佟子矜彎身將杯子遞給他,他接過,一口仰盡,大吐口氣。「這是我的房子,我有權力趕走任何人。」
「所以你趕走原本的管家與僕人,將好好的屋子弄得亂七八糟?」佟子矜挑了個離他最遠的位子坐下。「還有,這不是你父母的房子嗎?」
「現在是我在住!」
「把所有關心你的人趕走,這樣你很開心?」
「與妳無關。妳為什麼一直刺探我的私隱?!」年昱怒火熾烈地狂叫。
「我不過是陳述事實,如果你覺得羞恥,那代表你還有救。」在她眼裏,年昱不過是個遇到一點挫折便一蹶不振的小孩罷了。
「我沒必要覺得羞恥,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
「那你何必生氣?」
「妳……」年昱接續的話語教電話鈴聲給打斷。
佟子矜飛快接起。「喂?」
「那是『我』的電話!」年昱對佟子矜反客為主的行為只能吹鬍子瞪眼,他現在因酒精作祟,身體不聽使喚。
「佟,剛剛不好意思。妳還好嗎?」是艾索。
「不會。我很好。」看眼神情不善的年昱,佟子矜壓低聲音:「你給了我一個大麻煩。」
「年昱挺好相處的。」艾索睜着眼睛說瞎話。
「你該過來看看他現在的樣子。鬍子不刮,身上的衣服已有異味、頭髮凌亂,不像是個球星,反倒像遊民……」一個男人能把自己搞成這樣也不容易--不,他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即使他已成年,年收入豐碩也一樣。
「他不肯見任何人,我也沒辦法。」
「是嗎?」佟子矜其實不那麼相信艾索的說詞。「我來時還看到一名開着法拉利的美女從他家出來。」
「喔,那一定是瑞瑟·可兒,年昱的女朋友。」
「哦。」又一個不屬於她世界的人。
「她是世界名模,與年昱在一場贊助商開的酒會裏結識,兩人兩人交往……」
「她是什麼樣的人?」瞄眼想起身、卻數度跌回沙發的年昱,佟子矜直覺這個男人今天的頹喪與瑞瑟,可兒有關。其實徵兆不難看出,只是佟子矜早已脫離這類情事,因此沒有立刻聯想到。
大學助教的安逸生活讓她的腦袋變得空空,若真想完成艾索交託的任務,看來她得要再多花心思了。
「還不就那樣。」艾索的回答顯示了他的不便批評。「年昱有說什麼關於瑞瑟·可兒的事嗎?」
「你想他有可能跟我說嗎?」佟子矜苦笑。「你未免太高估我了吧?」
「是艾索嗎?」年昱無聲無息地來到佟子矜身後,陡然出聲嚇她,她回頭一看,發現他站得離她極近,一股壓迫感隨之而來;她呼吸一頓,拿着電話後退,可這一退,卻給了年昱前進的機會,兩人一退一進,好一會兒后才在年昱止步下停止。
「年昱在妳身邊?」電話那頭的艾索問。
「對,我們都在客廳。」佟子矜退到她自認安全的範圍后才回答,努力剋制不讓聲音聽來像在哽咽,不讓艾索聽出什麼異樣;若不是年昱在場,她一定會讓艾索好看。
但因年昱在,她必須向他展現艾索與她是站在同一陣線上的。
「是艾索對吧!」年昱肯定。「給我,我要跟他說話。」
「我先找他的,你可以等我說完再跟他談。」佟子矜不讓步,對着話筒說:「你口中那位好相處的年昱是一個十足鴨霸的男人。」
「鴨霸是什麼東西?」年昱一頭霧水地問。
「老天,佟,妳當着年昱的面說他鴨霸?!」艾索充滿驚奇笑意的聲音傳來。「求妳去果然是對的。」
這個詞是兩人在交往時,艾索自佟子矜口中學到的。當他知道意思后,只能驚嘆每個國家都有它自成一格的文化面,包括語言。
「閉嘴,艾索,別提醒我是怎麼被你送來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佟子矜微笑,但吐出的話語卻充滿威脅。
「妳快點!」年昱催促。
「黃金海岸是渡假勝地耶!而且,妳是我最後的希望了。」艾索突然對未來充滿信心,他相信佟子矜會帶回一個更好的年昱。
「年輕人要有耐心。」佟子矜給年昱一個假笑,又對艾索道:「那你該來住上一陣子。好了,我相信我們的年昱耐性即將用罄,換手。」
佟子矜將電話交給年昱。
「妳有必要這麼尖酸刻薄嗎?」年昱盯着已換上V領衫、長褲,頭髮再次綰成髻的佟子矜,很難相信有女人對他說話會這麼不客氣。
「那得看對象是誰。」佟子矜打個呵欠,轉身上樓,隱約聽到年昱的聲音喚著:
「艾索……」
註:ATP是國際男子職業網球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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