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繪《順風耳討妻記》[奉陵傳奇之一]

本帖最後由 shek 於 2014-7-25 04:09 編輯


出版日期:2013/12/17
他對她從未有過半點怨責——無論當時退婚的真相是什麽。   
臨別之時,他感受到她開懷的笑,相信這是她發自內心的選擇
,如此便已足夠。如今重逢,他卻只覺她心事重重。
他在意她的生活,但不在乎自己是否參與。
畢竟她終究肩負著無法卸除的重擔;而他身有殘疾,
且須遵從祖訓守陵,無法擅離莊內隨她而行。
現在的她已非過去那純真直率、需要旁人處處護花的女孩;
他的挽留,萬一成了她的負擔,豈不本末倒置?
三年之約,他相信她會守著,可三次秋冬輪轉,
世間能發生多少事?十步以外的世界便超出他掌控,
更別說過了今日她便在千山萬水之外……

看看
只是個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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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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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童繪

  應該被發現了?

  我喜歡寫談非常次的戚情。

  又或者該說喜歡去探究,一段戚情久了,會變成什麽模樣?不同個性會有什麽不一樣的發展?一起經曆了很多事後,會保持初衷又或有了新的期待與想法?有人說愛情久了就逐漸沒有愛的成分,會變成友情、親情,我卻希望是除了戀愛關系以外,多了朋友間的交心知心,多了親人間的不離不棄……

  我想,如果沒有一點愛情的基礎,要走一輩子也不是容易的事吧?所謂一起經曆事情,並不是說一定要面對什麽驚天動地的考驗,有時反倒覺得越平淡、越日常,彼此越需要更深層的理解。如果兩人有共識,攜手共抗外界、逆水行舟不會太難;可是當你心中對對方起了那麽一點疑惑,只要一天不解除,就有可能無限擴大,造成隔閡。

  因爲活在很小很小的世界裏,所以清揚就是煦聲對外一切的連系;你可以認爲煦聲對清揚的喜歡很局限,因爲他根本沒有機會真正認識莊外的人事物,這樣的喜歡,或許不及清揚在獨自面對騾變後,對煦聲從對過去的依賴轉爲不可被替代的一個重要存在,那樣的深刻。

  但我想煦聲的戚情出於一種純粹的直覺,就像他聽見的聲音或人說話時的情緒一樣,風吹了草就動,石子落水就會濺起水花,而人的話語裏滿懷戚情的,那便是滿懷戚情,懷有惡意的就免不了傷害;煦聲對家人和對清揚的戚情,沒有百轉千回的心思,只是很理所當然、發自內心的認定。

  寫文時也不禁會想,若是自已,不知能爲他人付出到什麽程度?或是能承受多少的流言與誤會?是如清揚能承受外界對她水性楊花的評論,還是如煦聲能爲二哥、爲清揚絲毫不介意去姓入贅,從此否定他生於奉陵一族的使命?

  這疑問不只在面對愛情上,也有可能是面對生活上、工作上的變數等等。

  有人告訴我,當學習無愧於心。

  的確,有時會氣餒會難受,可是還是該學習於心無愧。

  上回寫了古代文之後,本來想著可能短期之內不會再投稿古代文,可是……還是很想寫。

  這本書的時代在架空的燕朝,這時候的燕朝正逐漸邁向亡國之路,一統中原的燕亡了後分裂成三國,那就是《紅妝俊仵作》的背景時代。不過這些都只是我的一些細微設定,不知道也不妨礙閱讀。

  寫同一個時代下不同人物的故事,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如果有機會,也許會用更多的故事描出燕這個朝代。對我來說,寫出了的人物,就是活在那個當下的;而正因爲有這群人,所以這個時代才真正存在……哈哈!說了奇怪的話嗎?就當我有幻想症吧,幻想自己建築的世界裏,有一群人很努力用自已的方式在生活。

  然後,在這個世界裏,所有人的努力都至少能得到一個人的完全認同、完全包容。

  ……太夢幻了?那回歸現實吧。

  我的現實就是工作忙碌。

  寫這本書時,工作忽然變得很忙,最忙的時期大約是一個月飛三個不同

  國家,還有連著三十天沒休息的狀態……真是等不及要來放大假了!放假時我要天天睡到自然醒,然後賴床後又繼續睡,睡睡睡睡……

  什麽?太頹廢?唔,睡眠不足的人都會有這種願望嘛……

  最後,還是想謝謝讀了這本書的大家,與給予我很多協助的出版社、編編。希望每一本書都有些進步,與一些人有共鳴,然後,會有更多動力寫作……下回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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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三】珍寶

  「阿聲,我是來與你道別的,你我今日就解除婚約了,從此你過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再不相幹了。」

  「……喔。」

  「我只想親口告訴你,我與你解除婚約,絕不是因你……眼不能見物。」

  「那是因何?」

  窗外的風吹呀吹,從窗邊吹進了一朵小白花,落在房內一張圓桌。桌前,男孩對面坐著一個女孩,約莫七歲,兩人正經交談著。窗外牆邊,拉了椅子來看戲的另兩個男孩,年歲稍長,卻是不到十歲。

  「是因……是因……因我移情別戀了。」女孩咬咬下唇,說道。

  窗外兩個觀衆抽了口氣。

  男孩正視前方,眼裏卻映不出她的模樣。「這樣啊……」

  「所以,這個還給你。」女孩從懷中端出一個小方盒,輕輕打開,小心翼翼拿出一樣輕盈之物。她將小方盒置於一旁,展開手中之物,朝下方的缺口呼了口氣。

  一個比她掌心略大的小紙球成形,那紙質薄如蟬翼,上頭繪著小花小蝶、星星月兒、軟鞭鐵棍……全都是她愛的東西,全都是他爲她繪上之物。

  她輕輕一拍,他直覺伸手,讓小球飄進手心。

  他湊近眼前,發覺她將這脆弱的東西維護得極好,嘴角彎起一點弧度。

  「你留著吧。」他以那一貫溫暖的聲音說道,朝前方一推,讓小球離開掌心,「此物於我無用。」

  「是嗎……你還記得我喜歡這等華麗珍貴的東西呀……」女孩接過,皺了皺漂亮的眉,捧在手中,小心放掉當中之氣,又收回自己的小方盒中。然後,她起身,朝他抱拳一拜,「那就此別過吧。」

  「嗯。」他朝她離去的方向望去,見到光亮中有一抹身影走得很俐落,不曾留戀回頭。

  一會,他輕輕道:「再會了,清揚。」

  「娘,爹方才怎麽那麽與洪伯伯說話呢!阿聲也在場啊,他聽了會有多傷心哪……」

  出了谷雨閣,小清揚在回廊邊找著相約在此等候她向阿聲道別的娘親。她抓著娘親的袖子,語氣有些責怪。好在娘親允她與阿聲單獨話別,她才有撥亂反正的機會,讓阿聲知道她打從心裏沒有因他眼疾而嫌棄於他,若此事定要怪罪一人的話,就全都怪到她身上好了。

  「清揚,你喜歡煦聲?」娘親拉著她的手,一同往出莊的方向走去。

  「自是喜歡。」小清揚想也不想地回答。

  娘親一頓,又問:「縱使他眼不能見物,你也喜歡?」

  「喜歡。」阿聲眼不能見物,耳朵卻靈得很,是順風耳哪,善於聽聲辨位,所以她說的話阿聲都能聽出真意……說真的,眼不能見物又如何?小清揚擰著眉,比起別人光看外表,她反而喜歡阿聲看進旁人內心最真的情緒。

  「他眼不能見物,你若做他的妻子,便要一生服侍在側。」娘親耐下心解釋道:「你性子活潑,愛四處去玩,可能爲他放棄?」

  唔……小清揚搔搔腦袋,「……我在成親前玩個夠本不就成了?」

  娘親搖搖頭,歎了口氣。「你年紀尚小,不懂成親是何意思,更不懂一生相守是守多久。我跟你爹懂你的性子,更不想你吃苦,你懂嗎?」

  「那便能毀約了?」小清揚回想方才爹爹在前廳與洪伯伯、洪伯母的對

  話,不禁問道。

  「是退婚,不是毀約。」娘親停頓了片刻,才蹲下身與她平視,道:「娘很開心聽你這麽說,表示平日教誨你有聽進去,不枉我和你爹疼你教你。可你爹情願退婚,自毀信譽,也要保你一生幸福。」

  小清揚低下頭。

  「你將來會明白這就是天下父母心。」娘親語重心長,卻終是有些不忍,輕輕擁了擁女兒。「眼下你只要知道,父母命,不可違,那就夠了。」

  俗滅——

  小煦聲懷中抱著一本書冊,快步走過山莊一角,忽地前方有些聲音,他緩緩步伐。他的目力不是太好,天雖然光亮,眼前卻是朦胧。

  「煦聲。」

  前方高大的身影喚著,映入小煦聲眼中的是一身藏青長衫的男人停在眼前,正低頭看著自己。

  「單伯伯。」小煦聲見禮。

  「煦聲,你匆匆忙忙地,上哪兒去?方才清揚來向你話別了嗎?」單永飛問著。

  單伯伯聲音偏沈,小煦聲擡頭,卻始終看不清他的臉。「來過了。只是忘了此物。」小煦聲將手中的書冊遞出,正是單家的鞭譜,當年結下婚約時爹爹與單伯伯交換回來之物;方才想過了,此物當歸還單家才是。

  單永飛不說話,一會,從腰間解下了一把短劍。「煦聲,我本想請求你將此短劍暫且留于單伯伯這兒,此刻你將我單家鞭譜歸還,倒顯得我私心太過了。」

  「婚約已解,單伯伯留劍何用?」小煦聲不大明白。

  良久,單永飛才回道:「清揚對此劍愛不釋手,今晨離家來山莊時,她給得不情願,我心有不忍。你或許已經知道,單伯伯會將七重門遷離奉陵,清揚少了你這朋友,又得離鄉千裏,難免寂寞,因此我才想暫且留著此劍,當作一點慰藉也好。」

  「那……這鞭譜……」小煦聲低頭看著手中書冊,其實他早將此書翻爛了,還不還,只是形式。

  「若你願將此劍暫時借給單伯伯,那此鞭譜就送給你,做爲補償吧。」單永飛說著,語氣中添了分內疚。「此鞭譜爲我單家祖傳,已和如今我傳授弟子所用不盡相同。我本想在清揚出嫁時將此祖傳鞭譜交予女婿的,裏頭記載了到我這代便要失傳的雙龍鞭法;清揚或許不記得了,但此鞭法我與她娘曾一起舞過,清揚看得癡了,還說以後定要與夫君共舞……孩子的心思變得快,我想她不記得了……」

  單伯伯說得有些自言自語地,但小煦聲聽得出當中情感。他聽說單伯母的一身武藝是由單伯伯親自教授,但一次意外傷了筋骨,自此無法再練武……雙龍鞭法此後只能單人舞,著實有些孤獨。

  小煦聲握緊手中書冊,回想鞭譜中的最後一式,同練鞭法的二人一攻一守,一主一輔,稍有差池將會累及身邊人,若非心靈相通的兩人,若非將對方置於比自己更重要的位置,想是無法練成的。

  心靈相通,確是夫妻合招最爲合適……他雖小,卻知退婚之意即清揚不會再到莊裏探他;女大當嫁,清揚也自有許人爲妻的一日。這些他都明白,也能接受。然而心靈相通……心靈相通……清揚與另一人心靈相通……小照聲想著,眉間不自覺地擰緊,道:「單伯伯,玉祀劍你帶走吧。」

  單永飛愣了愣。

  「這鞭譜我收下了。」小煦聲定定說著:『此後便爲我洪煦聲之物,曰我處置。」

  單永飛似是訝異地瞠大了眼,瞪著眼前的小矮子,片刻,他失笑點了頭。「一言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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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二】血債

  春風拂過那片青綠的草地,長草彎腰,推出一波波草浪,也露出淺溪邊幾道人影。

  站立一旁的是三弟、清揚、護容……另一頭,被綁跪地的是萃兒及羅雲端,其後歪歪扭扭躺了一地昏迷不醒的少年。

  風漸輕,長草立直掩去了眼前景象,卻掩不去他們的談話聲。

  七重門差點遭滅門之禍,清揚尋了多年,方知原來仇人就是最親近的人。三弟這使計將羅、吳兩家之人引到此處用意有二,一是爲追回失劍,其次是刻意讓清揚的仇人盜墓,一旦跨過了淺溪,雖未真的入陵盜寶,也成了山莊之賊,便有了扣人論罪的理由。

  三弟爲了替清揚擒住仇人,不惜入墓求小妹相助,不惜走險棋犯家規……究竟出自什麽樣的心思,三弟自己清楚嗎?洪二爺身爲旁觀者,將一切看在眼裏,卻沒說破。

  「二哥。」

  三弟喚著,洪二爺才終於撥開長草,朝淺溪邊而來。三弟耳朵靈,理當早就聽見自己由小道而來,只是清揚正在決定該如何處置仇家的當口,不願打斷她的思緒,所以便讓他這二哥晾在一旁看著事情發展。

  洪二爺負手慢步來到三弟與清揚身後,道:「清揚莫怪我多事,江湖規矩,以命抵命,以血償債,如今你輕饒他們,必不是好事。」

  單清揚擰了擰眉間,思索一陣,指向淺溪,「就讓他等飲下忘憂咒吧,從此相忘恩仇。」

  洪二爺本不是愛插手旁人家事的性子,出言勸過,也就隨她了。身前三弟卻是喚了護容,道:

  「你即刻入陵,向四小姐要來忘情咒,燒了化入溪水中再讓衆人飲下。」

  洪煦聲邊說著,目光不離,是在詢問二哥是否應允。

  洪二爺沈吟著。

  忘憂咒只能令盜墓者忘了來意與貪念,忘情咒卻是洗去人長達數年的記

  看清揚的樣子,必是要讓萃兒與那羅雲端忘了兩人爲奪玉奶劍,甘願一人爲婢、一人衣不解帶地悉心照料自己。

  婦人之仁……可洪二爺仍輕輕點了頭,吩咐護容照辦。若這是三弟希望的,那麽他不會再多說什麽。

  李護容領命邁步,二爺側過身,掃著地上那些在他眼裏與死屍無異的數人,半晌,揚聲問道:

  「護容,孫諒呢?」

  不輕不重的聲音上卻讓衆人僵住。

  「二哥……」洪煦聲臉色微凜,眼神示意護容先離開,才道:「孫諒先回莊裏了。」

  洪二爺緩緩將視線移至三弟臉上,「你讓他回去的?」

  「……是。」洪煦聲應著。

  洪二爺仍看著三弟,卻道:「出來。」

  單清揚與地上衆人你看我我看你,他們的確自方才就不見那小奴才的身影,更不會知道爲何這洪二爺似乎很在意這奴才人在何方。

  微風拂過草地,洪煦聲側耳一聽,暗自歎了口氣。

  風止的那瞬,草地另一頭不知何時冒出了道背影,道:「小人方才上樹林方便,無法即時給二爺見禮。人有三急,小人又被綁多時,還望二爺從輕發落,饒命饒命。」

  那背影有些淩亂狼狽,佩帶微松,長發半解,袖口沾了些許暗色痕迹……洪二爺眼一眯,令道:「轉過身來。」

  孫諒身子一僵。

  洪煦聲壓低聲音道:「二哥,不如回府再說。」

  洪二爺充耳不聞,又說了次:「轉過身來。」

  孫諒心知躲不過,只有硬著頭皮轉身。

  飽食重拳的臉已浮起多處瘀血,青一塊紫一塊,雙頰腫得不像話,兩眼簡直無法視物;孫諒被二爺瞧得冷汗直流,想起了些什麽,暗咒了聲,趕緊伸手將微開的前襟拉緊,試圖遮去頸間的傷,怎知又露出了被麻繩磨到血肉模糊的腕間。

  「過來。」洪二爺眼神冷了幾分,問著:「誰傷的?」

  「……」孫谏依言一步步走來,卻不敢回話。

  「誰?」

  停在二爺面前,孫諒吞了吞口水,據實道:「短兵相接,難免損傷,是小人學藝不精,才落得此下場,明日起理當日日晨練,不再偷懶……」

  語未竟,洪二爺一把握起他的臉,確認自己沒有錯看,孫諒滿口血汙,左邊上排的虎牙後,缺了一齒。

  孫諒的臉被二爺使力握住,只得張著口,齒間才合起的傷口又裂開,鮮血緩緩流下。

  「誰?」洪二爺還是輕聲問著。

  孫諒不答。一旁,單清揚被二爺的語氣舉動震住;她見過二爺小時的頑皮愛鬧、成爲家主後的護短以及對外人的冷漠狠心,在此刻以前,卻是沒見過二爺真正發怒。

  二爺語氣沈穩,但眼底的怒濤翻湧,單清揚知道自己沒有錯看;低丨低頭,不意瞥了眼跪在地上的羅雲端一眼。

  瞬間,洪二爺已飛身而出,手中短劍直指羅雲端背心。

  「二爺息怒!」孫諒已跪下身,低吼著:「小人自請入墓三日,閉關反省,自此之後絕不再犯,還請二爺高擡貴手!」

  二爺惱的是什麽,孫諒太過清楚。被羅雲端一行挾持以來,他不斷找機

  會勸退衆人,在馬車上時他找機會欲逃脫掌控、回莊報信;後來順著護容計策領衆人行小路,就爲避開與大路上超過五十人的護衛厮殺;開啓墓門前他胡亂編了首祈禱歌,也是盼能阻止衆人別再前進。

  護容一路爲三爺引衆人入陵犯禁,然孫諒只願衆人打消念頭。自己身上的傷從何而來?不是羅雲端傷的,事實是,這一道一道的傷都是出於自己的過度心軟。

  二爺氣的便是他對敵人的心慈手軟。

  「啊啊啊啊啊……」淒厲的慘叫來自羅雲端,他趴地抽搐,被綁在身後的雙手滿滿是血,細看下去,十指筋脈被挑起。萃兒伏上身想護她的羅大哥,洪二爺已然退開。

  ……心善積德無妨,心軟則需看對象。這是二爺囑咐過的話,如今孫諒自己招禍,二爺卻絕不輕饒。

  若孫諒的本意是要這些入墓盜寶之人全身而退,二爺偏要殺之後快,可……下地獄後閻王面前算帳,這筆血債將算在誰頭上?

  二爺退開,不是因爲氣消了,而是孫諒躍身飛來,揮袖試圖拂去二爺的殺意。他的武功自是在二爺之下,無法精准架開二爺招式,只有以身阻擋。

  眉一凝,洪二爺向後退了步,盡管手裏的短劍即時收回,劍氣卻已出,硬是削下孫諒一截袖子。他看著迎著自己視線的孫諒,堅定中沒有懼怕,只有請求,絲毫不在意方才若收不了手,被削下的可能不是袖子而是手臂……這奴才,是臉被打到腫到看不清楚,還是腦袋給打暈了分不清輕重?

  那話洪二爺問在心裏,自然得不到孫諒的答覆,眼前只有孫諒腫得跟豬頭餅沒兩樣的臉龐……半晌,洪二爺轉身道:「回府。」

  孫諒愣了愣,想不到二爺這回這麽好說話,心下松了口氣,便趕緊跟到了二爺身後,沒再理會趴伏在地的萃兒與羅雲端。

  望著那一前一後離去的背影,單清揚擰了擰眉,看了眼落在地上的半截袖子,不禁想著:孫諒爲羅雲端擋劍,甚至一路試著勸退衆人,究竟是出於什麽樣的心思?是天生心善,還是真真不願造孽?奮不顧身想保護的是一股信念,還是其它?

  一直到兩人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單清揚還是得不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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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牽手

  秋風掃開腳邊落葉,羅雲端立在城門口良久、良久。

  此行又是一無所獲。

  聽聞南方有一冊上古傳下來的心經,可解他羅氏一門的血寒之症,他馬不停蹄趕了去,翻山越嶺、日夜奔波,卻仍是一場空。

  這幾年他能感受自己似乎有些病入膏肓,內心堅信這世上定有一物能救一門命運,然而此物爲何物……他思來想去,腦中有一片地方總是迷霧翻騰。

  這一趟南行折騰,身子又明顯差了許多……

  看來果真是天要斷他的路。

  羅雲端仰頭看著高聳於前的城門,兩際一陣劇痛,他眯了眯眼;再平視前方時,有抹身影在前方靜靜候著。

  那抹身影一身嫩粉長裙,就這麽立著,也不出聲喚他。

  「萃兒……」羅雲端快步走來,將其濃濃的思念之情看在眼裏,擰了擰眉,道:「不是讓你在府裏好生等著,說好了三個月內必定歸來,你又何必出門等我?」說著,單手解下肩上披風,繞上她肩頭。披風遮掩下,他不禁摸上她隆起的腹部。

  這小娘子的性子他太過了解。自己並未出信說今日回城,她會在此等候不是偶然,而是日日守候。

  萃兒也在披風下按上他粗糙又滿是傷痕的大掌,輕笑道:「雲哥守信,萃兒明白。只是府裏上下全都不許我碰這、不許我忙那的,萃兒在府裏閑得慌,才出門走動走動而已。」

  她邊說著話,兩人已相偕往回府的路走去。

  不過一小段路、幾句話而已,羅雲端已清楚感覺身邊人上氣不接下氣。他倆小時就訂親,彼此練過兩家武功,自己的身子早在十多年前已起了變化,但憑意志仍能維持吐息,萃兒則在這幾年間虛弱得很快……

  尤其懷上孩子後,她變得更加體虛易累。

  就因此,這一年來他堅持獨自一人走南闖北尋心經、心法,不帶她同

  行,命府裏上下將她看緊,好好照料。

  羅府的宅子寬敞,兩人緩著步伐走回屋中,萃兒喚了下人備水好讓雲哥洗去一身疲憊;雲哥才在房裏褪下包袱,她又喚來廚子吩咐煮餐好的。說著說著,她搖搖頭,對於廚子打算用廚房現有的料備晚膳一事不大滿意,打定主意非得出門到市集一趟不可。

  「我陪你吧。」廚子爲難地再三勸阻,本在屋中的羅雲端步出,揮退了廚子,喚了三兩下人同行。

  「不……雲哥,、」萃兒回過頭,見他分明一臉疲憊卻連衣鞋都沒換,擰擰眉,「你一路辛苦,在房中歇會兒吧,我不過出門挑些好肉好菜……」

  「我有幾樣特別想吃的味兒,所以一同上市場吧。」羅雲端很堅持。

  一句話堵住了她總是太不顧自身的關心,兩人上了市場再回府,傍晚與家人用過膳才終於回房喘口氣。

  歸鴻的秋夜偏涼,羅雲端輾轉反側後緩緩起身,那時,身邊萃兒睡得沈。她呼吸似乎又比他出門前更淺更急了……

  五年前,他帶著羅、吳兩家青壯一輩出門尋心法,細節沒人記得,只知尋線來到一處,兄弟們經曆生死而自己亦身受重傷;而多年前離家爲其大伯

  尋仇的萃兒聞訊回到他身邊悉心照料。待身子好轉,他們便順理成章成了親。

  細看萃兒連在夢裏都輕擰的眉,他忽爾揪心。雖說未曾遇過真正的抉擇,可不知爲何他心中卻萬分確信,萃兒爲了自己真能上刀山下火海,做盡一切違背心意之事,爲他擔憂每一日,就算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然而他哪裏舍得她受罪。

  或許他們都曾爲各自的家族奔波得奮不顧身,但……每每在深夜望著她睡顔,只盼能爲她撐起一片天,爲她建造一頂屋檐,令她心境真正平和,解她眉間的鎖。

  夜不成眠,羅雲端索性起身至庭園中散步,直到天見白,他思考過後低頭看著自己掌心。

  雙掌布滿疤痕,無論怎麽使力,指節微彎,卻無法收緊握物。

  家族中比他年長的全都走火入魔,而自己或許也將步其後塵;他曾認定命運若如此安排,那麽既在此門中必要共生死,若那意味玉石倶焚,他也並非沒有如此的覺悟。

  這想法,令得他就算在成親後也奔走於十二州間,追著尋著那所謂唯一的解藥。手傷了握不住魚腸鈎,他便縫上皮套;聽聞哪兒有什麽消息便飛奔而至……萃兒一直跟在他身邊,回頭算算,若不是有孕在身,她或許還是一句怨言也無地隨他四處去,沒在同一處落腳超過一個月……

  思及此,羅雲端低頭閉上眼。

  「雲哥……」遠處,起身不見身邊人的萃兒外衣都忘了披,便出門來尋。一見雲哥在院中,安心淡出笑,「我以爲你又出遠門了。」

  聞言,他又皺了皺眉,走來欲將她扶進屋中。

  萃兒卻是依進他懷中,擁住他腰間,怎麽也不肯動。

  「屋外涼,進去吧。」

  「不……這麽著就暖了……」

  羅雲端放任懷中人撒嬌,一會,道:「萃兒,我想過了。」

  「嗯?」

  「羅、吳兩家這些年爲了心法奔走,其實值不值呢?五十年一次的歸鴻論武,你我在西域,這些年眼看羅家就要沒落,你吳家卻也被拖了下水……」

  「萃兒不覺苦。」

  她在那溫暖的懷中擡起頭。雲哥的體溫四季皆暖烘烘,不是因他身子好,而是羅家心法引出血寒症到了末期便會渾身滾燙,終至走火入魔,燒毀心志,六親不認……

  雲哥正朝所有羅氏必然的結局前進,而她只能貪圖他們所剩不多的時候,然後,她也將踏上同樣的路,與他黃泉再見。

  「可我覺得苦。」

  羅雲端一手擁她,一手撫在兩人間的圓肚。

  他可以死,羅氏可以死絕,可……萃兒,他結發的妻,與她腹中的孩子,將因他的執著經曆失去所愛的痛處、焚毀意志的痛楚……除了痛,他什麽也沒有留給他們。

  他不要。

  萃兒依在他胸口,雲哥卻松開了懷抱,撫在腹上的掌心向上,他道:

  「我要領羅氏、吳家入七重門建立的蛇武跟。」

  萃兒愣住。七重門在歸鴻論武之後重立新的蛇武盟,當時羅、吳兩家聽聞東方海外某小島有東洋心法,便傾巢而出,並未一同結拜;幾年來,蛇武盟已有多個門派加入,俨然成了天下蛇武大幫……做爲最初結拜過的盟友,

  羅吳兩家這些年已人丁凋零,就算七重門念舊情讓他兩家重新入盟,卻極有可能逃不過被並入其它蛇武門派的命運。這些,雲哥可想過……

  羅雲端看著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前一刻還略帶睡意的眼睜得奇大,忽地心生憐愛,伸手碰了碰她鼻頭,失笑道:「知我者,天下只得萃兒一人。是,我要領羅氏棄練本門心法,就算並入其它門派也罷,羅氏最後一個因走火入魔自殘而亡的將是叔叔,不是我羅雲端。」

  萃兒還是瞪著他。

  羅雲端笑得溫柔糸一把將她攪近。「自我有記億以來,羅家已有三代人爲死而生,還將身邊家人、門人、弟子一並帶下黃泉。我明白你爲我不會可惜自己的命,可如今我想得很清楚了,不,該說我早該有擔當些,才不讓你無端爲我吃苦……萃兒,這一回,換我爲你做些什麽吧,就算代價是羅氏魚腸鈎從此在江湖上消失,那又如何?師祖出身草莽,立門立派是爲生存,不是爲了將自家人逼入絕境。」

  聽著那心跳,萃兒知道雲哥心意已決,若雲哥認爲這麽做才是正確的,那麽……便做吧。她閉了閉眼,回擁著他。「什麽這一回換你爲我做些什麽,說得好像我曾爲你做了多大的犧牲似地……」

  話隨心脫口而出,他也不清楚怎麽會冒出那樣的說法,羅雲端低低笑了。「是是,是我想多了。」

  萃兒也笑了,又將他抱得更緊。

  棄門後,便是一個新的開始,他們的路還很長。可,這一回,他們能攜手同行。萃兒低頭片刻,一會,握起那因傷再也握不起的大掌,緊緊牽住。緊緊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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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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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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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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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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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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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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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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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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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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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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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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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話說燕朝自太祖于汴江之戰推翻前朝慶枭帝暴政,衆將立之爲君,韓氏入主中原十二州、一統江山後三百余年的如今,其國土擴至東面臨海,北抗鞑靼、高麗,西對波斯、月氏,南接回疆、南蠻,曆多位明君安內攘外,平戰亂、施仁政,曾有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太平盛世。

  至今,嘉永年間,北方鞑靼肆虐,卻因國力大不如前,朝廷只得沿襲先代策略年年進貢,以求苟安;然而羊毛出在羊身上,年年有增無減的貢品、貢銀,便是轉課嚴稅於民。汴江以南的江南地區自古水豐米足,百業興盛,人民尚能應付漸重的稅賦;轉看北方幾州本就耕土貧瘠,再者鞑靼年有數次邊境侵擾,民怨隱隱在心中堆積,只能說所幸尚未有戰爭禍事,人民只要還有口飯吃,有檐遮頂,也就尚能苦中作樂一番。

  在燕國土抗鞑靼外亂的北禦三州裏,最西北的嶽州有個奉陵山莊,建於天漠石壁後,與世隔絕,無論天下是盛世抑或苟安、和平或戰亂,其自立莊以來只關心著一件事——世代守護一座千年的陵墓。

  誰的陵墓?

  有人說是數朝之前一位皇帝的陵寢,駕崩後帶了天下二分之一財寶陪葬,所以此陵當中埋有寶藏文物不計其數;也有人說陵裏葬的是千年前一名能遊走人界、地界的小國國主,因而陵寢通天宮地府、通古今與中原以外之地……謠傳甚多,衆說紛纭,沒人知道實情如何,只知奉陵山莊由洪姓做主,代代傳四子,各有其長,各司其職。

  傳說這四子當中定有一人,其血能解毒化厄,無論身中何毒,又或百病纏身,只要飲下一口他的血,便會痊癒——此人便是洪家家主,同時也是山莊莊主。

  四子當中定有一人,其目力超群,是爲千裏眼轉世;四子當中定有一人精通古今文字與陰陽咒語,終年守在陵中,爲洪家人下奉身守陵之咒,也爲陵寢下犯禁受枷之咒。

  四子當中還有一人,其耳力奇佳,武功高強,死在其劍下的盜墓者不計其數;而每五十年一次的歸鴻論武,其必榜上有名,亦是江湖留名的人物。傳說其使得一手傳了千年的洪家劍法,能斷人筋脈於彈指間,打散對手七元,廢其武功神智於無形。

  如此名門,該是名震天下。

  然而嶽州人皆知,傳說終歸是傳說,或許千年前是真,如今的奉陵山莊依舊神秘,但氣勢全無;洪家人說好聽點是安分守己,實則無大作爲,與長住奉陵的家族無異。

  不過在這嶽州首府奉陵,洪家人做爲最早于此落地生根的家族,多少還是有其地位的;洪家長子、次子時有外出走動,在地人仍尊稱一聲爺。

  據可靠的市井傳言,此代洪二爺確是身系象徵家主的暖玉劍,然其血是否能解百毒便不得而知;倒是那洪大爺眼力果真異于常人,不僅過目不忘,再遠的事物,只要無物遮蔽,沒有他瞧不見的。老四麽女長住陵中訟咒,不見天日。傳聞她每咒一人,身上便多一道疤,因而奇醜無比,滿身瘡疤。

  街坊見多了洪家大爺、二爺,已有些見怪不怪;四小姐給鎖在陵中,故事傳久了沒個本對照,自也沒了意思;於是一直以來,最讓街坊津津樂道的,還是那只出府過幾次的洪三爺——

  奉陵山莊的洪三爺天生眼力不佳,長年窩在府中當米蟲。他的目力在滿周歲時被發覺只有五指的距離,隨年歲增長以及費心調養,及冠那年他的目力進步到了十步。雖然那時開始便沒再有過進展,可洪家人已十分知足,不再強求。

  洪三爺曾有個指腹爲婚的妻子,爲出身武林名門的單清揚。

  單家一脈單傳,清揚是七重門門主單永飛的掌上明珠,早年洪單兩家交好,訂下親事,不料出生後才發覺這第三子竟是個眼殘之人。單永飛不願女兒吃苦,於是在她七歲那年上洪家退婚,甯毀自身信譽,也不讓女兒賠上一生,服侍個瞎子。

  可亦有另一說,其實兩家因故漸行漸遠,單家與江湖羅家交好,單清揚年紀雖小,卻已可見貪戀財富地位、水性楊花之迹象,移情別戀羅家大少,跪求退婚,以死相逼,單永飛只有答應;再者,單羅兩家結親有益雙方在江湖上的地位。風聲一過,過往的流言蜚語如何,也是船過水無痕。

  兩家相約清揚十七那年完婚,誰知成親當日,尚未迎娶,仇家殺上門來血洗七重門,單家一夕只余清揚一人。清揚死裏逃生,卻毀了容,嚇跑了羅家大少。

  從此江湖人皆知,單清揚面醜如怪,年二十有三,滯銷,怕是一輩子也嫁不出去——

  「我聽你在放烏拉狗臭屁!」

  聽了那長長長的「奉陵傳說之且看奉陵五大家族凋零史」開頭,有人忍無可忍地一個拍桌起身,霎時那一桌好酒菜跳離了桌面再落下,驚得那說得口沫橫飛、自诩能說上三天三夜一口水也不必喝的說書人,以及酒樓中聽得入神的人客全都噤聲瞧了過來。

  二樓窗邊角落,兩人同桌,拍桌起身破口大駡之人身著鵝黃羅裙,本是可人的長相正擠出狠惡的表情,氣呼呼地瞪著將桌桌椅椅疊得半天高的說書人,顯然對他方才所說故事裏的某些部分極爲不滿。

  說書人長年在這只有外地人才會光顧的酒樓說三道四,被人拍桌的場面早已數都數不清了,不會放在心上;通常會識相地先看看仗義執言的是什麽人物,眼下一見是個姑娘,他揮開一旁小二遞上來讓他潤喉的紅棗水,輕哼一聲,下巴擡得老高道:「姑娘說我放屁,各位客官,若您們到街上隨便抓個人問,便會知道我快嘴李說的故事、消息全都其來有自,就算是放屁,那也是香的——」

  「放屁放屁!」那黃衫姑娘惱羞成怒,又是一個拍桌,桌上的筷子桶翻倒,她順手抓了一把,瞧那說書人還在那兒加油添醋繼續說個不停,她反手施力,看准了就要往他屁股下的椅子腳射去。

  「萃兒,住手。」出聲阻止的是與她同桌而坐的另名女子,一身暗色長衣,一方暗色輕紗蓋去大半面容,只留下闇而無光的雙眼觑著衝動發怒的丫鬟。她輕斥:「別惹事。」

  「小姐!」萃兒跺腳,手中蓄勢待發的筷子緊握,高舉在側,還不願放下,「這人妖言惑衆,萃兒替你教訓教訓他!」

  「不許胡鬧。」女子斜了萃兒一眼,發覺四周食客全都瞧著她們主仆二人,連忙伸手將臉上的暗色輕紗扣得更牢些;隨即起身,不願承受衆人投來的目光,從腰間掏出碎銀放在桌上,迳自下樓。

  「小、小姐……」她都還沒吃飽呢……萃兒惱地又跺了跺腳,狠狠瞪了那說書人一眼,抛下手中筷子,將衆人的議論紛紛抛在腦後,趕緊追著她家小姐身後出了酒樓。

  天色尚早,在明亮的街道上不難找到那抹暗色身影,就這麽靜靜穿梭在嘈雜的街市,沒染上一點那熱鬧氣氛而顯得格格不入。萃兒快步走到了她身側,跟了好一陣子,才呐呐道:「小姐,你爲什麽要阻止我嘛,你分明也在生氣不是嗎?都被說成那個樣子了,怎麽還這樣敢怒不敢言呢……」

  「那酒樓從以前便是只有外地人才會去的,說些奉陵府的事,誇大其詞也是爲討外地人的賞,無需太過認真。」微風迎面輕拂,掀起了面紗一角,她伸手壓下,不讓面容外露;當細長的手指不意觸碰到了左臉上的傷疤時,垂下的眼睫蓋去當中情緒。「再說,他也沒有說錯太多。這臉容,是毀了。」

  身後的萃兒沒有接話。小姐自決定要到奉陵來,便有些不尋常,變得更加沈靜,更加自卑了。

  前行的步伐沒有停下。風止了,她拉住面紗的手也松下,又接著說道:「此次上奉陵山莊,是爲爹爹歸還故人之物而來,我不想節外生枝。」

  「小姐就是如此怕事,才會在歸鴻也給人講成那般模樣……」萃兒依然忿忿難平;自家小姐在外頭聲名狼藉,任誰都不願見著的。

  聞言,她忽然停步,垂低的眼望著腳下沙地許久,才壓抑著聲音說道:「萃兒,你且先回客棧去,我到附近走走再回頭找你。」

  「可……小姐……」

  「我二人來到城裏已三日,拜帖送去奉陵山莊也有三日了,你回客棧等著,若莊裏差了人來接,就說我四處繞繞便回,要不了多少時候。」

  萃兒張口想再說些什麽,小姐已然走遠。

  那抹暗色背影映在她眼中,有點瑟縮,有點沈重……直到見她消失在人群中,萃兒才轉身回客棧。

  春風流轉,吹動及腰的青草浪,一波一波,堆疊而來。

  草浪間,青年一身萱草色錦袍,眼輕阖,面朝小溪,迎風負手而立。

  耳邊是風聲、草聲與水聲,交織成動人小曲……他長年深居莊中,可一年中有幾回,總會來到這無人之處閑晃。

  春日聽草,夏來聽蟬,秋聽枯葉,冬聽落雪,經年累月下來,即便眼疾在身,對事物瞧不真切,也算對季節交替有相近於一般人的體會。

  暖風拂面,青年慣有的笑容又揚高了些,就這麽靜靜地立著,仿佛要與春草融爲一體。

  「三爺真是個翩翩公子呀……」遠處,有個聲音感歎著:「要小人說,眼看不清又有何妨?三爺除了閱冊時要下人逐字讀來,謄寫時要下人一旁代寫,生活可沒有一點兒需要假手他人之處哪……再者,瞧瞧三爺那笑,如春風、如冬陽,如軟呼呼的白糖糕、如軟呼呼的黑糖糕,又如那松松軟軟的桂花糕……多風雅溫和、多讓人親近、多人畜無害……多……多……」三爺猶是聽力過人,這距離想是聽不見的,於是他便放膽說了,說到後來,在有限的字彙裏,已找不到合適的形容。

  分別站在兩旁,兩個高過他許多的男子緩緩轉頭斜觑過來。站在中間那多話的小矮子一身鐵灰粗衣,是下人裝扮,見了兩人投來的視線,也只是嘿嘿兩聲,接著問:「護容,你與三爺成日黏在一塊兒,可不這麽想嗎?」

  左方的李護容是三爺的護衛,天生就沒有太多表情,聞言平聲回著:「主子笑來沒有甜意。」說的,便是方才那些甜膩膩的形容了。

  「咦!是嗎?小人倒覺得三爺總是眉笑眼笑的哪……」小矮子側側頭,喃道。

  「護容倒是看得仔細。」右方男子一身倡狂的華麗紅衣,輕笑著。眯細的眼瞟著身旁的奴才,不曾移開。「孫諒,府裏哪個奴才像你一般多話,還淨說些廢話?你跑出府來,就是爲了說那些?」

  「二爺教訓的是,小人回府自掌嘴巴。」孫諒雖不如護容是打出娘胎就跟在主子身旁,可長年跟在二爺身邊當差,爺的心思還能摸清一二。自己心直口快,一日總要討罵討罰個幾回,因此習以爲常,自知該領什麽樣的處分。

  「……孫諒,是我平時待你太好,讓你就知道貧嘴,是不?」洪二爺睨著他打哈哈的嘴臉,輕問:「說,是何事?」

  「是。」孫諒斂斂笑,省得真將二爺惹火了就不好。他望著二爺一陣,眼飄向側邊的護容。

  洪二爺心中有底,道:「但說無妨,護容不多話,你三爺不問,他不會像你那麽碎嘴。」

  二爺真愛隨處找機會教訓自己。孫諒咳了聲,回著:「單家小姐送來拜帖已過三日,二爺曾吩咐今日該回,這……小人在府中遍尋不著二爺,問了管事才知在此,於是趕緊跑來。敢問二爺,當如何回覆?」

  說到遍尋不著幾個字時,李護容瞄了孫諒一眼,不禁搖搖頭。同爲誓死效忠主子的,有人天未明便起身等候著被差遣,有人則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找主子。

  洪二爺目光眺遠,看向了溪邊草間的青年。「孫諒,隨我回府,我回封簡箋讓人送去客棧,你到路上接應單小姐入莊。」轉身,迳自步出,往回莊裏的路走去。

  「是!」孫諒一蹦一跳地跟在二爺後頭去了。

  李護容看著那主仆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的確如二爺所說,主子不問的事,他從不多嘴;主子喜好平靜,對大部分的事不大關心,上至陵墓祭典,下至莊裏瑣碎,一切皆依著平時打點大小事的二爺。

  可……單小姐畢竟曾是主子未過門的妻子,雖然婚約解除後這麽多年,從未見過主子思念她,甚至連她的名字都已多年沒有聽見過。猶記得小時單小姐經常入莊與主子爲伴,兩小無猜玩得不亦樂乎,然單小姐隨其父上門退親時卻是沒一點留戀。李護容思及此,皺了皺眉。

  就算如此,是不是至少該告知一聲好些?

  李護容雙眼瞅著主子走近溪邊,正側過身,尋了一處稍坐。

  荒草間,那看了一世的溫潤笑容不變,令李護容眉間微松,一步步向主子走去。未久,主子回過頭來朝他揚聲說道:

  「護容衣袍好吵,先行回府候著吧。」

  於是,將方才有的猶豫全都壓下,李護容領命離去。

  單清揚在市集繞了幾轉。人群嘈雜擁擠,身邊喧鬧著什麽、攤販兜售著什麽有趣的奉陵特産,她沒看仔細,意識過來時,已出了城門向西走去。

  已經離城一小段路,閉上眼,還是甩不開方才在酒樓四周投來的視線……單清揚咬咬牙,施展輕功跳躍在晚春蔥郁的樹林間,聽著耳邊風聲呼嘯而過。

  她逃呀逃、逃呀逃……可,能逃多遠、逃去哪?那些話她在歸鴻聽過百回千回,以爲離開衮州,回到嶽州,便能暫且脫離她不堪的現在,哪怕就是幾日也好。只是她忘了,什麽結親退婚、什麽移情別戀,沒有一樣是假,全都真真切切;她人生所有的美好都在奉陵,可所有的苦難也都從奉陵萌芽。

  怨不得人、怨不得人……

  衝出樹林那一瞬,暖陽刺目,單清揚眼微眯,腳下步伐放慢。

  雙眼適應了光線,映在眸中的是一望無際的荒草。

  單清揚頓了頓,眉間舒開,緩步在草間,一步一步,竟有些忘了方才正惱著哪樁事。

  這兒她認得,小時也常來,卻不是從城西,而是從奉陵山莊那頭沿著石徑而來。城西小路與山莊石徑通往同一無人之處,中間一條窄而淺的溪隔開,溪裏被下了咒,從她如今所站這頭,見不著那頭人影;若走進溪中或喝了溪水,便在眨眼間忘卻自己爲何身在此處,循原路離去。

  天漠石壁擋在山莊前頭,擋去許多盜墓人,若有能耐進入墓中的,大多是越過小溪破了咒語而入;可咒語日日下得不盡相同,有幾回是放了猛虎數頭,破除咒語的方法得要纏鬥一番,人頭入了虎口方能化開。

  今兒個眼前景象是荒草及膝,瞧不出什麽端倪,然她並非要越溪入墓,只想尋一無人處暫歇。

  空曠處風大些,四下雖無人,單清揚卻仍慣性地壓下面紗,將面容裹得密實。來到溪邊,她垂眼,清澈溪水在腳邊。

  那一瞬,單清揚憶起……阿聲。

  她總會在心裏偷偷喚他阿聲。不是三爺,而是她心中的阿聲。

  大爺、二爺騙過阿聲,說這溪水是陰間流出的孟婆湯,喝了,便忘了世間不愉快。那時,阿聲笑應:自有記憶開始,便無一日感到不愉快,沒有一刻是想忘卻的。

  蹲下身,單清揚怔怔地盯著流動的溪水。

  喝了這清清溪水,能忘多少事?

  忘了爲何身在此處、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到這一步、忘了不愉快……然而會不會,曾有的珍貴回憶也被一並抹去?

  手,伸出了。

  卻在碰觸的前一刻停下。

  洪煦聲動動耳,轉頭盯著遠方模糊之處,未久,聽聞什麽自林間飛出,翩翩落地。

  步伐越來越近,他看清了那人影。

  他明白,腳邊溪裏下了咒,那頭望不穿。

  那身影緩步而來,而風吹草動間,他聽得清楚,這步伐分明是……

  明知看不清,仍眯著眼但求模糊身影能清晰幾分。那身影走來,相隔數步之遙,一身暗色衣袍與面紗就在眼前。

  面紗遮面,只露出始終低垂的眼睫……從前她不喜愛暗色衣衫的,總說那讓心情也跟著沈了似的……

  伸手,又停手。幾乎忘了兩人間相隔一道咒,洪煦聲想揭下那面紗,卻又暗暗訝異於心中這從未出現過的探究欲望。

  分明是連親近家人刻意隱瞞事情也絕不開口去問的個性,卻被一方面紗輕易挑起了探究欲望。發生了什麽事,才讓眼前的她……不是她了?

  她……會入莊嗎?

  ……自己在意她入不入莊嗎?

  想喚她,聲音卻只到喉間便收回。

  怔怔地望著那人兒許久許久,還是無語。

  直到她起身離去了,洪煦聲還是停留原處。

  單清揚在溪邊待了許久,獨處易自省,直至淡化了心中被挑起的不愉快,才回城中客棧與萃兒會合。

  遠遠地,見著萃兒等在客棧門口,手中拿著一封信,單清揚快步走來,拆信讀著。

  「說些什麽?」萃兒見小姐一語不發,問道。這是她第一回到奉陵,然空等三日,也閑逛了三日,是有些膩了,還不如快快入莊了事。

  單清揚垂著眼,收起信,說道:「洪二爺說差了人在路上等著,讓我們即刻入莊。」

  「路上……」萃兒一聽傻了傻,再怎麽說也該差人來客棧接吧,怎麽會是在路上等呢,這便是奉陵山莊的待客之道嗎?她心有不平,惱著:「小姐,這兒離山莊還有一小段路呢,洪二爺說在路上等,是哪條路上呀?不如咱們再回封信,請他明兒差人到客棧來接吧。」

  「不必了。萃兒,我知道入莊的路,一路走去,總會遇上的。你回房收拾收拾,我們立刻動身。」單清揚眼依然低垂著,握著信的手略略使力。二爺會如此冷淡,也非不能理解,如今計較這些小枝小節已無意義,還是快些將東西還了才是正事。

  萃兒苦著張臉,惱小姐又這麽委屈讓步,心不甘情不願地回房取了包袱,結好房帳。兩人出了城門那時,夕陽西斜,於是加快腳步,得趕在日落前入莊。

  彎彎曲曲的路走了一陣,有幾回遇見岔路,小姐總挑最寬的路來走,到了後來,就只剩一條路了。

  跟在後頭的萃兒體力不若小姐,爬上了坡道,終於又見平路,她與小姐齊肩同行,氣喘籲籲問道:「之前我就想問了……小姐,我聽人說,此物是從前奉陵山莊的洪老爺贈與老爺的,既是相贈,爲何現下要將它歸還呢?」

  「萃兒你來我單家也不過是這幾年的事,七重門自奉陵遷至歸鴻已超過十數年了,所以你有所不知。」察覺萃兒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單清揚放慢了腳步。「洪伯伯將此物送給爹爹時,我與洪家三爺尚有婚約,便以此物爲信。我曾要求爹爹在與羅家訂親時將之歸還,想不到它竟一直留在單府中。如今我與洪三爺已無瓜葛,此物該是洪家三夫人所有,自當歸還。」

  「原來如此……」萃兒聽了點點頭;跟在小姐身側,她分神細細觀察四周,發覺她們所行之路雖寬,卻無人,倒是不遠處的另條小徑幾輛牛車趕著在天黑前歸家……看來,此路直通奉陵山莊,是爲洪家所有,一般人自會避開,也莫怪得小姐說一路走去總會遇上。她不知道洪家究竟有何作爲,沒有明確的武林地位又非官家,竟能如此囂張。她搖搖頭,接著方才小姐的話道:「小姐,其實不過是送還這把短劍罷了,寫封信讓萃兒跑一趟就行了,何必親力親爲呢?」

  江湖人皆知,洪家人慣用短劍;然而老江湖方知,短劍是陵墓鑰匙,依持劍人地位能開啓不同陵墓中的門。身爲洪家媳婦,也能配上一把短劍,只是這短劍是否有同樣功能便不得而知。單清揚並未解釋太多,只道:「當年洪伯伯將此物相贈,是親手交予爹爹。爹爹雖不在了,可若要將劍歸還,我自當雙手奉還。」

  萃兒看著小姐腰間的劍,皺了皺眉。

  那劍她不知看過多少回了,華麗歸華麗,劍柄鑲滿珍珠,看來確是富貴人家所用之物;可要說它有多大能耐,劍身每一寸卻是平凡無奇,還不如臨出門前小姐放在自己身上這把吸引賊人的假寶劍。

  兩個姑娘家行走江湖,是得多注意點。所以小姐讓她系了把外頭瞧來招搖、可實際上未開鋒的短劍在腰上。這劍上頭嵌著奇石珍寶,精工細雕,一路上遇了幾次盜賊,全都先搶這劍,直到小姐出手,賊人才發覺小姐腰上系的那把才珍貴……

  小姐身上那把看來平凡的短劍,難不成有什麽玄機?

  若是有,她倒想看看。萃兒聽小姐提了幾回,洪家三爺精于機關設置,當年年紀雖小,卻也設計過幾樣機關小玩意兒送給小姐,說不准這劍自上代傳來,經這三爺之手已有了變化,看似平凡,然真有其與衆不同之處。

  並未察覺身邊萃兒的心思,單清揚語方落,蓦地見到不遠前方一人立著,正向她主仆二人看來。

  「單小姐,小人孫諒,奉二爺之命前來領路。」孫諒遠遠見她二人走來,也不作聲,就這麽等著她等行來,才作揖說道。

  「有勞小哥。」她回著禮,暗驚自己竟完全沒注意到眼前少年是何時、從何而來。是她重遊舊地,心神不甯了,還是此人神出鬼沒?輕咳一聲,想掩飾紊亂心思,隨口道:「如今山莊已由二爺做主了?」

  話問出口,她有些後悔。洪家人一向不喜外人問起莊中之事,她這麽問,怕是會爲難了這領路人。

  「是。」只見孫諒眨眨眼,揚起沒有心機的笑,回道:「老爺去年立冬時正式將家主之位傳與二爺,便不再管莊中之事,前不久閉關去了。單小姐有心,山莊傳承一向是莊內之事,不會對外張揚,二爺也少出奉陵,江湖上鮮少人知他已接家主之位,莫不是平時有在注意山莊消息,不會得知。」

  「是,二爺行事一向謹慎,清揚也是方才在酒樓偶然聽到說書的提及,才知曉。」眼前少年笑得燦爛,面帶英氣,即便穿著一身粗衣,依然是好看的。單清揚邊說著邊將手按上了面紗,隔紗撫過面上傷疤,不自覺垂下眼。

  山莊之事,莫說奉陵,江湖上也有諸多真真假假的傳聞,哪日賣菜的阿婆能對二爺身世說得有模有樣那也不足爲奇。孫諒微微一笑,轉道:「那麽,請兩位隨我來吧。」他領著她們慢慢向前行。

  靜靜跟在那領路人和小姐的身後,過了一會,萃兒終於忍不住小聲問道:「小姐,前頭石門就是入莊路了吧?既然都到了門口,還需要這領路人嗎?洪家人真是瞧不起人哪。」

  洪家終年不輕易見客,若非持帖由領路人領入莊,一律視爲不速之客。所以,洪家人不過是照長年來的規矩行事,若交情深些,領路人攜著帖子到府裏接人也是有的……小時,單清揚每月入莊不下五、六回,都是如此待遇。

  然而爹娘死時,洪伯伯只派了家仆前來上香三拜,一句慰問也無,更別說要爲她單家討個公道了。說到底是她單家毀約在先,而歸鴻遠在衮州,洪家世代皆爲守陵人,要出嶽州並非易事,洪伯伯雖未親自前來,可差人前來致意,可說已是夠念舊情了吧……

  單清揚聽著萃兒的話,沒去解釋兩家複雜的關系。

  一路上只得他三人,走在前帶路的孫諒自是將那小丫鬟的問話聽得清楚,久不聞單家小姐有所反應,便道:「姑娘有所不知,從奉陵府城走來,確是只有一條大路,但盡頭卻是天漠石壁,要入莊,非得要輕功了得之人,要不,就得有莊內領路人了。」

  「輕功了得?」萃兒瞠大了眼,瞪著眼前笑顔清朗的少年,臉頰頓時有些發熱起來。「我……我倒聽說石壁直通九重天外哪,可不是輕功了得就能翻過的。」

  「呵呵,」聽她說得誇張,孫諒不禁笑出聲,「若這石壁真有姑娘說的九重天那麽高,小人的修爲只能到那三重天吧。小人曾聽老爺說,能翻過石壁的,當今世上不出三人。」

  「那麽我等當如何入莊呢?」萃兒好奇地追問。

  「萃兒,不得無禮。」單清揚阻止道。她明白萃兒長年在府中,一出門什麽都新鮮,更別說這些江湖傳聞的神秘之事;可洪家忌諱外人問起入莊之法,畢竟這天漠石壁是阻擋盜墓者的第一道高牆。

  「單小姐莫要生氣,」孫諒笑咪咪地打圓場,「既是山莊貴客,隨後也要入莊,沒什麽好隱瞞的。」

  他停了停,此刻三人正停在高聳的石壁前。

  她二人擡眼一望,只見石壁高入雲端,縱然壁上多有攀爬借力之處,可看來是易上難下,爬到一個高處,要是閃神踩空,必是摔得粉身碎骨。

  「二位隨小人來吧。」看她二人頭這麽擡了許久,怕是要扭著脖子了,孫諒出聲道:「我已開啓石道之門,請二位跟緊我,壁中石林讓四小姐下了咒的,一旦迷路,怕再走不出來。」

  「啊,這位小哥,我方才沒見你怎麽開啓石門的呀!」萃兒惋惜地跳腳,「可否再開一回讓我瞧瞧啊?」

  孫諒但笑不語,當作沒聽見地往裏走了去。那刻,正逢天邊最後一道余晖隱去。

  兩人趕緊跟上,一入黑暗石壁中,感覺身後石門迅速地關起。

  就在油燈被點起、萃兒害怕地扯著小姐衣袖時,見到孫諒收妥一把短劍到袖中,那劍鞘上嵌著淡紅的珊瑚奇石……這下人的劍,怎麽看都比小姐身上那把來得珍貴哪……

  在被打量的同時,孫諒微眯的眼也落在萃兒腰間的短劍。短短一瞬,他已回過身。

  在孫諒的帶領下,單清揚與萃兒穿過壁中石林,來到入夜後的奉陵山莊。

  單清揚一路細細觀察四周。這兒跟她最後一次到訪時似乎沒有太大的差別,就是洪夫人過身後,府內顯得冷清了。當年,不論他們一家人多晚到來,總是燈火通明,洪夫人也總會貼心地領著丫鬟們在前廳等著,堅持要娘與她先到房裏梳洗一番,換上乾淨的衣裳,才命人備好飯菜爲他們一家洗塵。

  「這才叫洗塵嘛,不是?」洪夫人總會這麽說著,疼愛地摸著她的頭,然後在她耳邊輕聲說:「我不會讓我的媳婦兒吃苦的,清揚。」

  那溫柔到令她無比內疚的話語還清晰如昔,轉眼如今,空曠幽靜的大廳裏燭火才剛剛被那和他們一同入莊的孫諒燃亮,他命人爲她主仆二人上茶,便退了出去,留她們獨自在此。

  沈默中,萃兒將這放滿古玩奇珍的花廳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瞧了個仔細。過了好一會兒,終是打破沈默說道:「這奉陵山莊內華麗無比,果真如傳聞那般,但如今一見,華麗歸華麗,卻沒點人氣,更顯蕭條,想到旁邊就是陵墓,真是有些陰森了,你說是不,小姐?」

  「莊主一代一代,有其各自的想法,」單清揚端起茶杯。既來之則安之,莊內人少,她反而自在些。「我等只是爲歸還此物,還了……就離開。」

  才入莊,小姐便提離去,萃兒擰擰眉,喃喃道:「難得出門,還到了這傳聞滿天飛的奉陵山莊,就這麽離去,也太無趣了吧……」

  單清揚裝作沒聽見萃兒說的任性話語,繼續喝著茶。兩人在廳裏等了許久許久,茶都涼了,孫諒才入廳傳話,要她倆移步用膳。

  孫諒領著她二人來到另一個華麗的廳堂,偌大的桌上擺滿山珍海味,桌前,一人背影負著單手而立。

  聽見身後門開門阖,他緩緩回過身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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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春風輕拂,鳥兒歌唱。

  華美大宅的一角,谷雨閣外百花齊放,是府裏最惬意之處。

  一名丫鬟步伐輕穩地穿過拱門,走過小徑,端了一方木盤入閣,推開細雕花門;閣內香氣一片,源自大木盆中一把摘自園中的花草。丫鬟奉上茶點後隨即退了出去,留下主廳大圓桌前那總是帶著微微笑意的男孩,與他對面坐著的一個女孩。

  兩人年歲相仿,約莫七歲,此刻正經交談著。

  「阿聲,我是來與你道別的,你我今日就解除婚約了,從此你過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再不相幹了。」

  「……喔。」

  「我只想親口告訴你,我與你解除婚約,絕不是因你……眼不能見物。」

  「那是因何?」

  「是因……是因……因我移情別戀了。」

  「這樣啊……」

  「所以,這個還給你。」

  「你留著吧,此物於我無用。」

  「是嗎……你還記得我喜歡這等華麗珍貴的東西呀。」

  「……」

  「那就此別過吧。」

  「嗯,再會了,清揚。」

  男孩的笑意沒有淡去,笑時總會彎起的眼始終望著對面的女孩。

  或者該說,是望著那與自己對話聲音的方向。

  改明兒問問娘親可否換張小點的桌子給他吧。桌子大,來人坐得遠,只有模糊不清的影,他瞧不真切。

  心知男孩便是如此的個性,誰看中了這谷雨閣裏的什麽東西,只消說一聲,任什麽都能帶走,從不見他留戀。還坐在原位,女孩瞅著那雙微眯而失焦的雙眼,柳眉輕攏,不再說話。

  雕花木窗外,春風依舊迷人,鳥兒還在歌唱。透過窗棂偷看的兩雙眼睛從那句「移情別戀」開始便瞠得有如銅鈴般那麽大,眼見兩人對話結束,默默地下沈,消失在窗邊。

  「煦聲。」看見兒子一人在花園中間晃,婦人揚聲喚道。

  男孩聞聲回過頭,「娘。」他應著,隨即朝她步來。

  不過十多步的距離,他先是撞著了水桶,潑灑一地的水,沾濕了袍子,隨後撞著了拱門,接著狠狠摔了個狗吃屎。

  後來,娘親小心地將他扶起,吩咐在涼亭備好茶點,才摒退下人,牽著他的手上涼亭說話。

  「煦聲,會不會怨娘生你沒生好?」看他悠悠喝著茶,眉間不禁輕擰,婦人溫聲問著,「生得你有此眼疾……」

  他不假思索,搖頭道:「看不見,便用傾聽的,天不塌便成了。」

  「聽?」婦人對於這回答似乎有些意外,愣了半晌,失笑。「很多事光用聽的,是無法抓清事物始末跟背後意義的呀。」

  言語,太過表面……若雙眼能見物,至少還能察言觀色。煦聲年幼而視物不便,未曾出過府,府中上下全都讓著他,是這原因吧,才令他太不知人心亦有險惡的一面。

  「那便讓它不清不楚吧,事事弄得太清楚,也頗累的是不?」他放下茶杯,記得剛才娘親說放在左方的是綠豆糕……他伸手取了一塊,湊近眼前看了看、聞了聞,似乎是放錯邊的桂花糕。聳聳肩,無所謂,送入口。

  婦人沒有接話,卻暗暗垂下眼。

  「娘想跟我說的,是今日單伯伯上門退親的事嗎?」感覺到娘親的遲疑,他便直說了。

  「……煦聲,你自小沒有出過莊門一步,只有大哥、二哥和清揚陪你玩,如今你少了個朋友,不會傷心嗎?」清揚與煦聲是指腹爲婚,自小便一同玩耍,感情應當很好才是;方才單家人來退婚,怎麽說他也表現得太過平靜了,不惱不鬧的……煦聲的年歲該懂退婚代表清揚此後都不會出現在府裏、不會如以往那般同他玩耍了;而煦聲因眼疾所累,估計一生也不會踏出莊門、踏出奉陵,兩人日後多半沒機會再相見。

  婦人心中濃濃的擔憂全寫在臉上。單家人離開之後,大兒子跟二兒子跑來找她,說聽見清揚跟煦聲告別的事;孩子們尚年幼,童言童語說了些什麽不是重點,重點是煦聲一句挽留、一句追究都沒有,笑笑地送走了清揚。事後煦聲在做什麽?一如往常地在花園種花玩鳥呢……

  煦聲不該是個一無所謂的孩子。

  看著娘親的方向,在眼裏還是糊成一片。他側著頭想了想,道:「朝夕相處,如今一別,不舍總是有的。」

  「你不說出來,清揚又怎麽懂得你在想些什麽?」婦人接著問道。事事往心底壓,這不是好現象。

  ……說出了,又能改變什麽嗎?沒真將這話問出口。他雖眼看不清,可聽力極好,二哥老說他是順風耳。

  所以,就算見不到娘親說話的表情,也聽得出那話語中的心疼與內疚。在他的想法裏,患得眼疾是上天意思,不關娘親的事;可爹爹說,孩子是娘親心頭的一塊肉,懷胎十月的每一日,她只盼耗盡身心將最好的給了這骨肉,倘若孩子有缺陷,千錯萬錯她都會攬上身……爲娘的便是如此了。

  片刻,他換了張近一點的石椅,將娘親美麗卻憂心的容顔看個詳細。「娘,煦聲很好,從只見得著距離五指以內之物,到如今已是大有進展。娘因擔心我而生的皺紋我在這兒都看得見,你這麽愁眉苦臉的,瞧,一條、兩條、三條……好好,不數不數,別打我……」

  真是被這孩子弄得啼笑皆非,又無比心疼著。弓起的指節在他額前輕敲,婦人輕輕歎著氣,無法不怨天讓她的孩子有此缺陷。停頓了會,她似是不經意問:「當初訂下婚約時,你爹與單伯伯交換了信物……煦聲,你讓清揚將玉礽劍帶走,可知輕重?」

  男孩撫撫腰間系著的短劍,與清揚帶走的原是一雙,自懂事以來他便依爹爹所言貼身帶著。爹爹說,祖宗傳下來之物,他兄弟三人與麽妹跪領一人雙劍——一把祭劍,一把福劍;而此代雙劍,福劍當傳妻。男孩望著娘親,點頭應道:「自是明白。」

  「是嗎……」雖然孩子的爹早有交代雙劍傳子媳,可劍已傳,唯有劍主人能決定劍的去向。這孩子……是心中認定清揚,還是根本不將那劍當一回事?婦人輕攏蛾眉,「那,單家留下的祖傳鞭譜,該當如何處置?」劍未歸還,單家人未問起,做爲信物交換來的單家鞭譜也還留在府裏。

  「燒了吧。」他笑笑的,抓了一塊綠豆糕送入口,也遞出一塊給娘親。

  「燒了……」煦聲不似個心胸狹窄的孩子,將單家祖傳之物燒了又是因何?婦人望著他一如往常的笑,有些迷糊了。「娘不知你是真不在意清揚,還是故作潇灑不想娘挂心,但願你不是在騙自己就好。」接過他遞出的綠豆糕,提到嘴邊,卻遲遲沒咬下。

  若是燒了一冊書能讓他心裏舒坦些,那麽,便燒吧。終於稍稍舒了眉,婦人愛憐地摸摸兒子的臉,抹去他嘴邊沾上的糕點碎屑。

  男孩但笑不語。綠豆糕化在口中很甜很綿……如同方才臨別前將清揚看清時,她的笑顔。所以,送清揚離去,他不會遺憾。

  不會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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