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羅衣香滲酒初闌,錦帳煙消月又殘。
翠被夢回人正寒。喚蠻蠻。
一半兒依隨一半兒懶。
——《一半兒、酒醒元張可久》
人說青出于藍湛于藍,這話擱在『京盛堂』的大總管藏澈身上,絕絕對對是當之無愧,或者該說這話,根本就是爲這人量身打造一般。
此話怎說?咱們在這兒,話說從頭。
今年的冬天,京城下了幾場大雪,一直到過了除歲前幾日才緩霁過來,雖然過年幾日天候還是寒冷,但沒有一場接著一場凍得鑽心刺骨的風雪,人們已經是心滿意足,沈悶了大半段日子的街坊熱鬧了起來。
不過,無論多寒冷的天裏,京城東坊的『花舍客棧』裏客人永遠都是川流不息,這裏的女廚娘們都是老廚娘陳嫂一手調教,個個都是好手藝,從湯羹甜糕,到八寶填鴨、佛跳牆等等大菜,無不是脍炙人口的極品美味。
許多王公貴族爲了能夠一嘗『花舍客棧』的美味佳肴,都願意捧著大把銀子前來光顧,不過,『花舍客棧』的當家之主對于逢迎巴結向來不感興趣,這裏的飯菜從來就不昂貴,就是普通的販夫走卒,走進門來也能吃上一、兩道好菜,酒蟲饞起來,就算叫個一小盅酒過過瘾,日子也是過得去的。
因此,在『花舍客棧』裏,常見富紳王公與三教九流的馬夫販戶齊坐一堂,人滿爲患時,就算將軍屠戶並坐一桌也是有可能的,大夥兒再不樂意也不敢吭半聲。
因爲店家早就發話,小小客棧,開門就是要做生意,主隨客便不勉不強,若是不接受就下回請早。
老客人們則是習慣了,反正幾道好菜上桌,管他一大桌子上有幾方人馬,都是吃得眉開眼笑,酣暢淋漓,別說忘了抹嘴,連舌頭也美得差點吞進去,在這個時候,誰還想到要計較什麽?!
今兒個是正月初四,從子夜開始,商家們爲了祈求生意興隆,紛紛設宴迎五路財神,所以還是摸黑的夜裏,沿街就是爆竹聲響個不停,一直到天大亮了,各地都還是傳來鞭炮爆竹聲響,好不熱鬧。
『花舍客棧』一直從小年夜關店歇息到大年初三,今天嚴格來說也不算開店做生意,只是按照往年的慣例,『花舍客棧』的東家會在初四這一日,邀請前來走春拜年的客人們喝「五路酒」,也俗稱「財神酒」。
雖說是免費請人喝酒,店家的手筆卻是一點也不馬虎,百來壇好酒叠了幾人高,就堆在客棧大堂裏最顯眼的位置上,隨著客人不斷上門,一壇接著一壇毫不手軟地開封醒酒,空氣之中源源不絕的酒香四溢,老酒鬼們一聞那香氣,就知道是難得的陳年佳釀。
但在這一片洋洋喜氣之中,若有一個人愁眉苦臉,就顯得特別突兀,那人就坐在櫃台後面,台上擱著一壇還未開封的酒,這人就抱著酒壇子,一臉哀愁卻也怨恨地看著每個來鋪子裏討喝「財神酒」的客人。
「恭喜!恭喜……」
此起彼落的賀年聲,代表著更多人到訪,會更快把酒給喝光……想到自己精心挑選備藏了幾年的酒,就這樣被牛飲,蘇染塵就悲傷得要掉下眼淚,這不,那兩圈眼眶已經紅了。
但如果忽視掉他那一臉愁怨,人們很難不被他俊美無俦的容貌給吸引住,明明是一位男子,卻是秀眉鳳目,直鼻朱唇,膚色稱不上極白皙,卻是如凝脂般細致,薄膩的分布在勻稱修長的男人骨架上,一身月白色的雲紋織錦衣袍,將他已經十分逼近紅顔禍水的姿容,襯托得更加絕色動人。
這時,終于有人看不過去他的自怨自艾,一名身穿玄色勁裝,略顯粗硬的頭發亂紮成一束,外表粗犷高大的男人走了過來。
「餵,蘇染塵——」
「叫我蘇小胖!」
蘇染塵擡起頭,一雙幽怨的美眸從酒壇子之後探出,他生平最恨自己沒有一點男人氣概的名字和外表,明明小時候就胖得挺福態討喜的,大家就喜歡叫他「小胖」,哪知道長著、長著,兒時的玩伴們都成了氣宇軒昂的男子漢大丈夫,只有他很不偏不倚地往「妖孽」的方向一路邁進。
所以,他很堅持,什麽叫蘇染塵的妖孽他不認識,誰敢不喊他「蘇小胖」,他就一定跟那個不長眼的人過不去。
就算那個人是在『京盛堂』裏威風八面,一聲令下誰敢不從的藏大總管,也不能例外。
不過,想到了藏澈,蘇染塵的心裏好過了一丁點兒,因爲這位大總管嚴格說起來也不是什麽氣宇軒昂的男子漢貨色。
那人一臉白淨面皮,氣質溫潤如玉,笑深了還隱約可見一顆小梨渦,年近而立裝嫩起來,竟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想到自己不是唯一一個沒長成頂天立地男兒郎的人,蘇染塵心情好過多了。
呵!反正他再妖孽,也糟糕不過藏澈那個可恥的禍害。
……對了,那個禍害!
蘇染塵這下子又哀傷了,他多年苦心收藏,整整一百二十壇各色好酒啊……藏澈那個天殺的禍害竟然要他在這個大過年全數吐出來當招待,從來就嗜酒如命,對好酒如數家珍的蘇染塵何止是心痛而已,根本就是嚴重內傷。
吐血啊!
看在男人眼裏,蘇染塵的天生絕色比起女人更致命,太過嬌美的女人或許惹人憐愛,但是照顧起來總要多幾分小心翼翼,大有不小心就把美人兒給捏死的提心吊膽,而美麗的男人就不同了!
至少,對屠封雲與幾名兄弟來說,偶爾會慶幸還好蘇染塵的脾氣不好,太過小心眼、刁鑽,也太斤斤計較,讓他們對他絲毫沒有遐想,要不……還好,蘇染塵的美僅限于外表而已。
「好好好,蘇小胖就蘇小胖。」屠封雲做出舉起雙手投降狀,至今沒有人可以弄清楚蘇染塵心裏爲何如此糾結「小胖」二字,「給你一個忠告,快別在這裏繼續哀聲歎氣,做臉色給人看了!等會兒陳嫂來了看到你這副要死不活的德性,怕不以爲誰欺負你了?!」
「我就被欺負了,還怕陳嫂誤會嗎?」蘇染塵既無辜又委屈地撇了撇嘴,雙手緊圈住酒壇,「我的酒啊……」
幾個人都是從小就被『京盛堂』收養栽培,都是好兄弟,是一起同生共死的交情,屠封雲自然知道蘇染塵有多愛酒,見了他一副又是悲從中來的模樣,心裏也覺得不舍,但想到藏澈有過交代,他幾次張嘴欲語,看著不遠之外另一個好哥兒們桑梓做出打住的手勢,他也只能乖乖閉嘴。
這時,門口起了騷動,吸引了大夥兒的目光,但那絕對不包括抱著酒壇子,埋頭兀自哀怨的蘇染塵,所以,自然也就沒看見被他恨得咬牙切齒的藏澈,含笑翩然地走進客棧。
如今在京城之中,誰人不曉『京盛堂』的藏澈大總管?!
他雖然名義上只是「雷鳴山莊」的大總管,但是,實質上卻是掌握『京盛堂』權柄的真正大掌櫃,而從去年底開始,就不斷傳出要接掌『京盛堂』的新任東家,也就是雷宸飛的獨生女——雷舒眉,是與藏澈感情極好的外甥女。
有道是血濃于水,所以世人們無不笃定,往後藏澈在『京盛堂』裏的地位仍舊會固若磐石。
藏澈在人們的灼灼注視以及叠起的道賀聲裏,步入了客棧,有許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商人們更是期待已久,就等著他的到來。
畢竟,在京城之中,無人不知『京盛堂』與『花舍客棧』的淵源,早料到了他會前來,聽說,原來的『花舍客棧』是開在一處距離京城頗遠的桃花林裏,是雷宸飛的夫人——藏晴,在未嫁之前一手經營掌管。
當年,在她嫁進雷家之後,就把客棧交給廚娘陳嫂,如今『花舍客棧』搬移到京城也近二十年了,因爲陳嫂的一手好廚藝,讓這家客棧就算不依靠『京盛堂』的襄助,也已經在京城裏建立了不小的名氣。
很多老客人們都記得,那一年,重新在京城開張的『花舍客棧』裏,除了夥計之外,經常會見到一位唇紅齒白,模樣極好看的男孩裏外奔走,幫忙上菜端水酒,而後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很少再見到他。
不久之後,很多與『京盛堂』往來的相與們就常看見,在當家雷宸飛或是李大掌櫃身邊時常跟隨一名模樣肖似的男孩,只是身長抽高了一些,長開的眼眉說是男孩,不如說是一位小少年,在大人們談生意的時候,他就在一旁安靜地聆聽。
小少年靜靜的端坐著,擺放規矩的手腳不怎麽動,細看之下,會發現連眼皮子也沒眨過幾下,但是,就連大人也覺得桔悶的生意經,他卻是十分專注地聽著,誰也不曾聽他喊過半句苦。
曾有相與疑問那位小少年爲何如此沈默老成,竟能捱得住不吭半聲?對于這個問題,李大掌櫃只偶爾代主子雷宸飛回答過一、兩回。
他笑笑說:這孩子養在鄉下地方,見識少,也不懂規矩,東家交代他出門只許帶上眼睛與耳朵,要忘了自己有長嘴。
其實,李大掌櫃只需要說這孩子是新進的小官即可一語帶過,但是,他卻偏說那一番話讓相與們上心,讓人知道小少年受到雷宸飛的重視,往後在『京盛堂』的鴻飛騰達指日可待。
而那位小少年,就是後來的藏澈大總管。
在人們的眼裏看來,藏澈的外表與姐姐藏晴一樣,他們的樣貌都是隨了娘親的,當年在壽縣當地,藏家的夫人是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所生的一雙兒女都生得極白淨好看。
走進客棧之後,藏澈脫掉灰狐裘衣,交給一旁的厮僮,身爲一名總管,他知道低調不張揚的道理,但身爲雷宸飛的小舅子,他也知道衣著太寒酸,會教姐夫以及『京盛堂』丟臉。
凡事張弛有度,遇事從容不迫,處事果斷明理,這是人們對藏澈除了溫潤如玉的外表之外,所持最深刻的印象。
除去裘衣之後,藏澈裏著蒼色的袍服,搭罩著一件霜色的外袍,都是實織錦雲紋質地,他甚少著冠,梳得一絲不苟的男子發髻上扣著一枚形似方勝,質地極好的青金石,石上只修了面卻無抛光,並且樸實沒有刻紋。
藏澈一路含笑陪請客人隨意自在,卻是腳步沒爲誰停過,跟隨在他身旁的幾個護衛,輕而易舉就將等著撲上來寒喧套交情的人們阻隔開來,誰也近不了藏大總管身旁,除非是他交代過要放行的老友以及兄弟。
其實藏澈一進門,目光就盯住了櫃台,自然是因爲一眼就看到了那地方擺明烏雲密布,是有人在生他的氣,他的腳步停在櫃台前,淡斂長眸,噙笑地盯著在櫃台上蘇染塵那顆跟酒壇子黏抱在一起的腦袋瓜子。
「餵,蘇小胖……」
屠封雲想要開口提醒蘇染塵,卻被藏澈以食指點住嘴唇的手勢制止,擡起長臂做了個招人的手勢,立刻就見一名客棧的夥計端來早已備好的承托,上頭擱著一只越州青瓷酒注壺,以及一個顔色凝重深翠,杯子裏外均繪纏枝蓮花紋,杯緣周飾朵梅紋的酒杯。
那纏枝蓮花紋杯不尋常見到,但是屠封雲等人一看就都知道那是蘇染塵的珍貴收藏,是極難一見的珍品,這杯子于他而言有特殊用意,從來誰敢妄動這只杯子,這個蘇小胖就跟誰拚命不講理。
但如果這人是藏澈嘛!那就難說了,只是即便如此……衆人在心裏嘀咕完之後,都不約而同地後退了半步,想了想,又退半步,閃遠些爲妙。
藏澈眼角余光瞥見身旁的人退得一個不剩,心裏兀自覺得好笑。
他知道衆人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能耐,是更怕了蘇染塵那張牙舞爪起來,簡直要人命的爛脾氣!
他朝著夥計努了努下颔,讓人把承托擱在蘇染塵的手邊,在衆人思考要不要幹脆再後退一大步時,他反倒跨前一步,以修長的手指勾起壺耳,長臂刻意擡高一尺有余,清冽的酒液宛如流泉般,很快就盛滿酒杯。
從小就常在『花舍客棧』裏幫忙招呼客人,很多客棧裏的純手活兒,藏澈其實都還記得,他倒酒的手勢掌握得恰到好處,酒盈杯滿,多一滴則溢。
就在衆人還弄不清楚怎麽一回事時,蘇染塵已經擡起了頭,一雙美目像是見了金子……不,這人向來不貪財,只有在見到杜康佳釀時,才能讓他有如此激動的表情,他大喊道:「不可能!」
藏澈唇畔的笑依然徐淺,在場衆人似乎只有他能聽懂蘇染塵那一句「不可能」所代表的意思,他聳了聳肩,不置一詞。
這時,人們開始聞到了甘醇的酒香,既醇冽卻又沁人心脾,竟然只是聞著這香氣,就已經有種醺然的迷醉……那是什麽酒?!
藏澈笑著爲衆人解惑,對蘇染塵說道:「以這『九霞觞』償還你蘇小胖百來壇好酒,哥哥我不算虧待你吧!」
「果然是嗎?」蘇染塵雙手按住台面,激動地吞了下唾液。
「就連你自己也吃了一驚,我想,那位將三十六壇『九霞觞』當抵給『京盛堂』的老人家說的應該不是假話吧!」
「三十六壇?!」
「太少嗎?」藏澈這話自然是故意反說,光是看蘇染塵那一副既驚又喜的飄飄然表情,就知道他現在是心花朵朵開,只是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繼續促狹道:「怎麽?瞧你蘇小胖這一臉生吞雞蛋似的表情,難道還怨我讓你把珍藏的好酒拿出來當『財神酒』招待客人嗎?」
「你你你——」
這人是哪只眼睛看到他還有怨氣?是『九霞觞』啊!別說百來壇美酒換一壇『九霞觞』他都願意,更何況是整整三十六壇?!
「我如何?要知道我可是替你著想,若不把那百來壇酒給消化一下,你哪來的地方擱這些我爲你新收的好酒?」說完,藏澈轉頭與一旁的屠封雲和桑梓相視而笑,其中桑梓早就知道藏澈收了這批被視爲仙酒等級的『九霞觞』,逼蘇染塵吐出珍藏不過是逗他而已。
可不是嗎?那一批「財神酒」裏,其實有大半都不是蘇染塵的藏酒,早就在擡出來之前就被換掉了三分之二,以在市面上能購得的上質好酒代替,只不過,這又是另一個給蘇染塵的驚喜罷了!
「我可以——」另找個地方當藏酒地庫啊!想到原本自己可以左擁最愛,右抱新歡,蘇染塵頓時覺得心好……痛啊!
「你可以什麽?聽你的語氣,好像不怎麽心懷感激嘛!也行,我本來就不貪圖你的感激,你這個蘇酒鬼,就繼續埋怨我吧!我想在場的客人對于難得一見的『九霞觞』應該會很感興趣,想要一嘗才對……怎麽了?」藏澈依然不肯對他說實話,垂斂雙眸,似笑非笑地盯著蘇染塵緊捉住他臂膀的雙手,見他一臉又怨又惱,卻又掩不住欣喜歡騰的表情,忍不住加深了唇畔的笑意。
「你這只臭狐狸!」蘇染塵恨恨地說道。
「看來你還真的是對我意見頗多。」藏澈很無奈地歎了口氣,道:「來人,開封醒——」
蘇染塵急忙撲上去搗住藏澈的嘴巴,讓他再說不出半句話,整個身子幾乎全懸空在櫃台上,他咬牙恨恨地說道:「欠你一次。」
藏澈被搗得只剩下一雙俊秀長眸,笑起來時,顯得有些迷蒙,他微傾下首,挪開蘇染塵的手,道:「放心,我一定給你機會還……餵,蘇小胖。」
「什麽?」
「年華始更,人歌舜日堯天,花燦東風,萬象盡更新矣……我想自己真的把你氣傻了,忘了嗎?今兒個,大年初四,是你蘇染塵又長一歲了。」話才說完,還不等蘇染塵反應過來,藏澈已經轉身對大家揚聲笑道:「各位,今天是咱們蘇爺二十一歲的壽辰,等會兒陳嫂會領著廚娘爲大夥兒端出下酒菜,大家只管敞開了吃喝,爲咱們蘇爺添喜氣,祝賀他長命百歲。」
明明在前一刻還惱恨著這人,這一刻蘇染塵卻被藏澈感動得眼眶泛紅,強忍著沒哭出來,其實,大年初四並非他的生辰,而是在十四余年前,他六歲時,教雙親丟失在大風雪裏,然後被藏澈與桑梓撿回『京盛堂』的日子。
從此之後,幾個兄弟就只記得他這個「重生之日」,至今,他還想不起來,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被丟棄,抑或只是爹娘丟失了他,遍尋不著而已,但是無論如何,他這一生能遇到藏澈他們幾個人,與這些人成爲莫逆,蘇染塵心裏由衷感謝上天待他不薄。
從來就以冷靜聞名的桑梓,與屠封雲看著蘇染塵那張有著妖孽美貌的臉忍哭忍得通紅,不由得相視一笑。
一直以來,藏澈最愛逗蘇染塵這個小胖子,但最疼愛的人,除了眉兒之外,其次也就是他了。
無論外人們給藏澈的評語是如何的英明睿智,神通廣大,也絕對不會比桑梓這些與他一起長大的哥兒們心裏更清楚,從小被自家姐夫與李大掌櫃一手帶大的藏澈,其實根本就是護短護己到幾近病態的人,被他視爲自己人的好友兄弟,誰敢妄動就是與他藏澈過不去,就比如說,他欺負蘇小胖欺負得再厲害,也不允許誰如法泡制動這個妖孽一根汗毛。
這個原則,讓他在『京盛堂』當家幾年,已經贏得了衆多掌櫃弟兄們的信任與忠心,「借其力,當給其食」,但很多人心裏都有數,藏澈給他們過的不僅僅只是溫飽與安穩的日子而已。
如今追隨藏大總管,很多人已經不是看在他是雷宸飛一手栽培的妻舅,又或者是他爲李大掌櫃的愛徒,抑或是前大總管祥清最疼愛的孩子,而是對他真正的心悅誠服。
在藏澈說完之後,一時之間,大批人如潮水般湧上要向蘇染塵道賀,只見他像是在揮蒼蠅似的趕人,小心翼翼地捧起盛著『九霞觞』的纏枝蓮花杯,這好酒配好杯,讓他臉上的笑都快咧到耳朵邊。
「糟糕!」藏澈的慘叫讓蘇染塵的手抖了一下,滿杯的酒溢了幾滴出來,「來人,快去問清楚,這一批『九霞觞』究竟簽的是活當還是死當?要是活當……蘇小胖,人家來還銀子時,咱們這酒可是要還人家的啊!」
「你你你……你說真的還假的?」蘇染塵瞪著藏澈那一臉「你猜猜看」的模棱兩可表情,氣得雙手直發抖,咆哮道:「……藏澈!」
藏澈與身旁的桑梓相視一眼,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伸手奪過蘇染塵手裏那杯『九霞觞』,仰首一飲而盡。
好,果然是好酒!
★★★★★★
「這酒,就是鼎鼎大名的『九霞觞』?」
「是,聽說總共收了三十六壇,山莊裏留了幾壇下來,余下的都讓瑤官拿去給染塵當生辰壽禮了。」
「雷鳴山莊」的「臥雲院」裏,藏晴爲她的夫君准備了一小壺的『九霞觞』,雷宸飛向來不是愛好杯中物之人,但聽說藏澈收到了一批有仙酒之稱的『九霞觞』,也不免覺得好奇。
雷宸飛颔首,撚起妻子爲他斟滿的那杯酒,盛酒的杯子呈淡青色,薄如葉片,還有著如葉脈般的亂紋,這是前些年,藏澈他們幾個孩子合送給雷宸飛的生辰賀禮,其名爲「自暖杯」,將酒注入其中,便自溫然有煙,相吹如沸湯。
藏晴笑著注視她的夫君沈靜地品酒,見去年才滿五十的他鬓旁又添了幾絲銀白,自從七年前一夕倒下之後,他的雙腿便不好使了,而在三年前的初冬,降下那年第一場瑞雪的清晨,像是早就預知了這一天,他很平靜地在她合淚的注視之下,接受了自己再也不能邁出半步的殘廢。
她永遠忘不掉那一日,他笑著對她說的話。
「哭什麽?別哭,晴兒,我原本以爲自己一輩子諸多算計,注定要孤獨至死,但是我何其有幸遇見了你,如今的雷宸飛,有心愛的妻子,有喜愛的女兒,老天爺讓我失去的,不過就是一只腿,我何憾之有呢?」
這些年,他出入都是坐著車輪椅,讓人伺候攙扶,一切如常,唯有在這「臥雲院」裏,他不讓任何人插手他的生活起居,包括身爲妻子的她,最多也就只許幫個手,他的堅持讓她知道,在這男人的骨子裏,仍有著不願意向任何人示弱的驕傲。
隨著杯裏的酒飄出輕淡的暖煙,『九霞觞』沈醇的香氣也跟著飄散開來,比起以尋常手法溫熱的酒,更加溫潤順喉,即便是燒刀子這般的烈酒,這自暖杯都能夠馴化其中烈性,是以對如今的雷宸飛而言非常合適。
「我不嗜杜康,卻也要被這酒香給迷了,果然不是凡品。」雷宸飛分幾口飲盡杯中的酒,在藏晴要爲他再斟滿時,擡手擋下,「太過迷人心魂的東西,我向來不喜,所以,淺嘗就好。」
藏晴笑著點頭,二十余年的相愛相知,讓她很清楚自己的夫君並非無情,而是有著超乎尋常的自制,他生平唯一的迷戀,就只有她一人,或許是此生的僅此唯一,所以他愛得無比癡狂,險些教她害了性命。
「不喝酒,那吃些茶吧!」藏晴取過他手裏的酒杯,連同酒壺撤到一旁,「我吩咐下人准備些茶食,在他們送過來之前,趁著今兒個天候晴朗,讓晴兒陪夫君到院子裏透口氣,好不?」
「好。」雷宸飛颔首,還不等她出手,已經自己推動椅子的木輪往外而去,如今「雷鳴山莊」裏外的屋子都沒有門檻,就是爲了方便他進出,這時,他忽然一頓,回頭對妻子笑道:「天冷,進屋去替我取一件狐皮毯子,你也穿暖些,年前我讓人爲你新添的紫貂氅子,還沒見你穿過。」
藏晴會意,點頭道:「夫君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讓人起火爐子,茶席就擺在院子的小亭裏,我也給你取件氅子,好能夠在冷天裏坐得久些。」
心有靈犀一點通……
雷宸飛淺笑不語,先她一步出門而去。
天藍如碧,陽光照得白雪皚皚,連日的大雪紛飛,前些年他們夫妻二人合手栽下的紅梅卻已經盛開了,白雪紅梅,映襯得十分好看。
幾個奴仆進來爲主子設了火爐與茶席,很快地退下,他們二人一頓茶食吃得十分恬靜怡然,雷宸飛親手爲他的夫人沏了杯茶,眉峰微挑,笑問道:「想什麽?你心裏有事。」
「是。」藏晴知道她的心事瞞不過她夫君銳利的目光,幹脆點頭承認,「我在想你剛才不讓我再斟酒時所說的話,然後想到了瑤官,夫君,有時候我在想,我這弟弟會不會被你和祥清,以及李大掌櫃給聯手教壞了?」
「瑤官」是「雷鳴山莊」的前任大總管祥清當年爲藏澈所取的小字,他的意思是男孩子年紀漸長,日後若掌主位之權柄,在人前總不能「澈兒」的直喊,光聽起來,就顯得稚氣不穩重。
依祥清的解釋,他得「瑤」這一字,取之于無患木,他說,這無患木燒之極香,能辟惡氣,一名「桓」,昔有神巫日之爲「瑤」,能符劾百鬼,擒魑魅,以此木擊殺之,是以,世人競取此木爲器,用以卻鬼無患,因而日之無患木。
藏晴覺得「瑤官」這字極好,自然是贊成的,曾經的藏家是小富之家,雖然她娘的出身極好,見識也不淺,但是她的爹親只是一介尋茶商,不興爲孩子取個字號什麽的,是以祥清能爲她的弟弟取這個無論音形,抑或是涵義都是極好的小名,對于祥清爲她弟弟所付出的用心,她由衷感激。
「我們把他教壞了?」雷宸飛一愣,隨即失笑,「此話怎說?」
藏晴見他還笑得出來,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
「我是說認真的,如今的瑤官已經不是從前我認識的那個澈兒,他把你們幾個人的手段和心計學得十成十,比一只狐狸還狡猾。」
「是啊!他現在可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雷宸飛竟是意外地認同她的說法,笑裏帶著一點懊惱,「不過,我承認我們教過他手段與心計,但是,晴兒,你真的確定瑤官的狡猾不是天性嗎?要不,我怎麽可能教他機關算盡,就是不肯接下『京盛堂』的當家之位呢?你最知道我的性子,搬磚頭砸痛自個兒的事,我會做嗎?晴兒,你那弟弟,比你想像中更富心機啊!」
「那還不是你們……」
「不,不是我們。」他緩慢搖頭,可不願意白白接下她要扣在他們頭上的罪名,「是你弟弟太懂得舉一反三,想想他在弱冠之年,雖爲山莊總管,實際上卻是『京盛堂』掌實權的大掌櫃,你記得,世人如何說他?」
「我記得,那兩年,他因爲一些刻意迎合相與們的作爲,台面上,人們說他是天生性格謙恭順從,私底下則是嘲弄他膽小如鼠,懦弱無能,人們還笑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然把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交給如此不中用的妻舅,說咱們『京盛堂』不出數年,必定被瑤官給打理得一敗塗地。」
「結果呢?」雷宸飛揚唇笑笑。
「結果是你說對了。」藏晴不願意承認,但她的夫君聰明得教人自歎不如的感到痛恨。
「瑤官雖然受你們教導,最後卻是用自個兒的方法在收買人心,你說他比你更工于心計,讓誰都以爲他細心、親切、慷慨而且誠實不欺,還記得兩年前,揚州一處分號的掌櫃被他的故友給騙了,最後款子收不回來,照理說來應該要被解雇才對,可是瑤官爲他從中調解斡旋,終是將這件事情給圓滿解決,那位掌櫃德高望重,在『京盛堂』是位老人了,所以瑤官的處置方法,爲自己贏了不少人心,更別說還有幾次,掌櫃們在質兌時,自個兒看走了眼,有些物件估高了,雙方心裏都有數,但瑤官堅持,是『京盛堂』自己打了眼,生意歸生意,誠不欺客,反而讓後來的人很樂意與『京盛堂』做生意,這次的『九霞觞』,那位老人家就是衝著瑤官而來,相信自己把寶貝帶到這兒來,不會被欺騙。」
就在他們說話的同時,天空開始飄下雪花,細若撒鹽,爲紅梅的豔色更增添幾分蒙胧的美。
藏晴見下雪了,站起身,爲她的夫君掖緊腿上的裘毯,「要是冷了就說,要是不冷,我再添些炭火,咱們再坐坐?」
「再坐坐吧!進屋了可惜,這景色美,我想與你一同欣賞。」雷宸飛以無比憐愛的眼神,看著妻子垂首斂目的嬌顔,總是略顯得薄厲的嘴角噙起笑。
「好,就再坐會兒。」藏晴笑著點頭,爲爐裏添了幾塊精炭,回來將自己所坐的黃花梨交椅搬到雷宸飛的身邊,與他就近偎坐在一起。
在他們的心裏,都不約而同地有一個想法,與心愛的人,好花同賞,好景同看,人生至幸,莫過于此。
「晴兒,你不必要過分爲瑤官擔心。」雷宸飛執起她一只柔荑,握在掌心溫暖著,「有道是:燥性直如火不焚,柔性和似水常溺。意思是說,剛直的性子如火燥,但卻不會使人焚傷,和緩的性格似水柔,卻常會讓人溺死。晴兒,你想,這世上是被火燒死的人多,還是被水溺死的人多呢?」
藏晴頓了一頓,傾靠在夫君肩上的腦袋挪了挪,覓著了更舒服的位置,「人們見了火便害怕,自然不會接近碰觸,而水性柔,常人便樂于親近,所以,被水溺死的人當然比較多。」
「瑤官便是那水,晴兒,正因爲『京盛堂』是我一手打下的江山,所以,我才想將它交給瑤官,不教它讓任何人辜負了。」
「可惜他不想接下這擔子。」她這話無異是在澆雷宸飛冷水。
「會的,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心甘情願接下『京盛堂』當家之位。」話才說完,雷宸飛就看見妻子美眸之中閃動著期待的光芒。
藏晴的心裏確實萬分期待,畢竟她的夫君雖不若瑤官表面無害,其實壞在骨子裏,但天生的聰明善計,讓他數十年來,在商場上始終立于不敗之地,她的弟弟能過此良師,也算是他此生的福分深厚。
「那我們的眉兒呢?」
「你說,我的『京盛堂』能寄望一個成天想當俠女的丫頭嗎?」
說完,雷宸飛與妻子四目相視,不約而同地莞爾失笑,想他們的眉兒成天做著行走江湖的美夢,身爲她的爹娘,就算心裏無奈沒轍得緊,卻也覺得這般天真的妮子可愛得惹他們心生疼愛。
藏晴看著自己倒映在心愛男人眼瞳深處的身影,伸手輕撫著他的額與眉,以及每一筆她所愛的堅毅線條,明明該是幸福的一刻,她卻想起了就在幾個月前,瑤官問及了當年藏家衰敗沒落的原由與經過。
那時候她是如何回答弟弟的?
她想,瑤官身爲藏家的獨子,當然有權力知道全部事情的經過,她對他娓娓道來,卻終究因爲心裏擔憂忌諱,將『京盛堂』與雷宸飛有關的部分,輕描淡寫一筆帶過,那時,她看著瑤官微笑的雙目,心裏卻是忐忑,看不穿那一雙與自己神韻肖似的眼裏,究竟藏了什麽心思?
瑤官對于當年的往事究竟知道多少?這是否是他不願意接下『京盛堂』當家之位的原因?
藏晴發現自己無從猜測,她只希望,一切無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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