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飛雪《不白馬也不公主.上》


出版日期:2014/10/21

從小患有公主病,陳白雪渴望王子來呵護,
偏偏喚醒她的不是王子吻,而是父母車禍離世的噩耗和……
不按時進貢就等著家園瓦解、城堡毀滅的百萬房貸!
從此她除了接案插畫,晚上兼差打工不打烊,過著非人生活就算了,
還要忍受大魔王案主的刁難,修稿N次不滿意,她忍!
一則簡訊取消開會,她忍!還有近乎羞辱的批評,她統統都會忍!
忍到房貸繳清,終於臨別贈言一句,送給龜毛案主──
「你才是最愚蠢、最智障的大魔王!」快走、不送!
過去,多少女人看著王朔野冷酷背影,嚎啕大哭或默默啜泣;
如今,輪到他看著陳白雪潇灑離去,無計可施。
他承認,這挫折感狠狠打擊男性的自尊……
但也激起征服欲,但凡事物總有價,只要她願意,
他將爲她構築華美富貴的王國,前提是──
她必須乖順臣服、當朵只爲他盛放的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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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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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白馬也不公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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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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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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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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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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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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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年後——

    兩袖清風地走來

    雙手插口袋

    是一陣拂面涼爽風

    只爲我存在

    三月,微冷的夜晚。

    淩晨一時,永吉大飯店。

    老飯店後方,一個男人,站在月光和婆娑的樹影中。

    他高精瘦,一身黑,黑色連帽外套、黑色牛仔褲,這使他很容易就跟夜色融在一起。他凝視面前那片古舊頹老的磚牆,牆面有歲月留下的斑剝痕迹,局部被青苔占據。

    男人點燃一根煙,靜靜吸吐。

    煙頭一抹紅光,在暗中明滅著。

    一雙黑眸,黑得發亮,炯炯興奮,彷佛正看著的不是破敗老牆,而是絕色美女。當指尖那根煙燃盡,煙霧散去時,他行動了。

    拿出口罩戴上,雙手戴手套。蹲下,以一字起子撬開水泥桶。拎起,一個帥氣姿勢,嘩地,白漆潑灑整片牆。又拿起填了顔料噴槍,?地攻擊牆面。

    十分鍾過去,老牆成爲渲染後的塗鴉畫作。

    這十分鍾,宛如一場歡愉高潮的結合。參與的是彩漆、月光,以及他的創意。那漆液任由他安排放肆流淌,瀑灑成圖。那漆液滲入老牆細縫,遮蔽醜陋斑痕,覆蓋肮髒縫隙。那漆液融入老牆每一毛細孔,粉飾填充,抹平老牆皺紋,填滿每一凹縫,甚至連青苔都染色,浸在漆液裏。

    塗鴉完畢,他圖下簽名。一個大大的X。

    驟然警車馳來,警笛大作,三名警察衝來,拿警棍吹著警哨要逮捕他。

    飯店經理接到檢舉電話,也衝出來。

    男人拎起背包,閃入一旁防火巷內。

    “站住!站住!”警察吹哨喝止。

    男人無路可逃,一堆廢棄物堵住出口。他回身,警察握著的手電筒,光束,朝他射來。他轉身,一個縱身,翻越障礙,矯健身手,瞬間越過去,消失闇黑中。

    警察們忙推開障礙物,狼狽地急追過去,手電筒四下照,沿街搜索,卻尋不著……

    片刻後——

    飯店經理指揮清潔工,將牆上塗鴉清除。

    “真沒公德心啊,在人家牆面亂塗鴉。”胖經理抹著汗,告訴清潔工。“快,天亮前把這個亂七八糟的清幹淨——”

    “是。”兩名員工已經拎了水桶跟刷子,水桶拎高,正要往牆面潑——

    “等一下!”一聲尖叫,喝住衆人。

    一個裹著浴巾,連鞋子都來不及穿的女人,披頭散發,嚷著奔來。

    “不能擦!快住手!”她氣喘籲籲,豔麗容貌,婀娜身材。往經理面前一站,指著他罵。“虧你還是飯店經理,知道這塗鴉多值錢嗎?你知道X先生的創作是天價嗎?!嗄?竟然要用這個、這個、這個清潔劑玷汙它?!”

    “X先生?”

    “要不要我跟你老板告狀?!這塗鴉市價最少三百萬!”

    “三……三百萬?”

    “能出現在你們這間老飯店是多大的榮耀,要不是我剛好窗前抽煙看到你們愚蠢的行爲,這偉大的藝術品就這麽被廉價清潔劑摧毀,Ohmygod——”

    “快把刷子放下!”一聽到三百萬,經理嚇呆。“小……小姐,妳怎麽知道這個塗鴉很值錢?”

    “我,乃各大藝術家的經紀人江亞麗,人稱江姊,聽過沒?沒聽過。很正常,看你的樣子就知道讀的是八卦報,看的是『一本道』,我名片在房間。”

    一本道是那個……那個……她好瞭好敢講喔,經理臉紅。

    “總之你上網查查塗鴉大師X先生,就知道我不是在唬爛,Bytheway,我剛剛幫你們保住三百萬,抽個十趴利潤應該不過分,等一下順便把我的賬號給你。”

    欸?阿咧?經理呆住。

    “不肯嗎?”亞麗拎起水桶,作勢要往牆面潑。

    “等等,容我跟老板商量,請手下留情!”

    肇事的X男,逃避追來的警察,溜進營業中的KTV。

    他在廁所,褪去手套,扔進垃圾桶。摘去口罩,露出清俊臉龐。稍後,站在廁所窗戶,看見外頭,警察跟警車仍在街上,外面不安全,那就找地方躲躲吧。走過那些高歌中的包廂,尋覓一間無人包廂躲一會兒。

    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工作,根本不存在!

    521包廂裏。

    白雪望著一雙細白手,悲從中來。

    我這雙手,怎麽可以做這種事?

    我這雙手,可是藝術家的手啊!

    我到底在這裏幹什麽?!

     站在臭氣熏天的狹窄空間裏,剛剛組長CALL她來處理時,甫一推開門,她差點死掉,然後愣在門口,不知從哪兒下手好。

    這群人以爲是在搞超現代藝術創作嗎?!

     這是KTV包廂啊——

    可桌上竟然有一汪又一汪的嘔吐物?!

     伴隨著驚人的刺鼻臭味,白雪暈了一下,扶著牆,好堅強站穩。

    上天處罰這群不良少年!

    這群小屁孩,來包廂唱歌,喝酒鬧完,拍拍**走人,竟留下爛醉後的嘔吐物當臨別禮。

    大奧客啊~~

    她雙手顫抖,這麽尊貴的手,竟然要清理肮髒物。

    “我可是公主欸!”白雪擲了抹布罵,從口袋掏出手套,戴上。記得剛來KTV上夜班時,同事看她清理桌面還要戴手套,覺得她很假掰,但是……

    雖然吾身在當清潔工,BUT公主心,是不會被現實摧毀的!哼!

    憋住氣,正要動手,手機響。

    “白雪,妳知道剛剛發生什麽事嗎?”江亞麗打來。

    “怎?”

    “我約人在飯店打炮。”

    “這種事不用特地說給我聽,我在工作欸。”這個**成瘾的女人,別來亂喔。

    “不是啦,我站在窗前抽事後煙的時候,正好目睹警察圍堵誰,妳知道嗎?”

    “直接講好嗎?我在忙。”

    “是X先生!他在我住的飯店牆壁塗鴉。”

    “真的還假的?別騙我,確定是他?”

    “Ofcourse!差點作品就被飯店經理毀了,幸好我馬上奔下去阻止。”

    “有看到他的樣子嗎?”

    “只有背影,我現在就是站在他作品前給妳打電話的啊。”

    “拍照!我要看!可惡,要不是正在上班,我馬上衝去!”是她景仰的塗鴉大師啊。

    “順便告訴妳,明天交圖沒問題吧?王老板在催了。”亞麗不忘經紀人責任,催起畫稿來了。

    “不是後天給嗎?”

    “他後天要去馬來西亞開會——晚上趕一趕吧。”

    “要我死嗎?我現在在幹麽妳知道嗎?”

    “現在?啊淩晨兩點,這時不是在KTV打工嗎?而且就快下班了吧,如果妳覺得熬夜修圖太辛苦,要不要我送紅牛給妳,反正在附近而已,夠義氣吧?”

    “現在來陪我清嘔吐物我就信妳講義氣。”

    “妹妹,義氣這種東西就像存款,用一次少一點,非常緊急才可以用。”

    “現在就很緊急,快來幫我,我可以早一點下班回去畫。”

    嘟——斷線。

    真義氣啊?

    關手機,怒放口袋,手一滑,手機掉,然後——

    哇靠~~

    白雪哀號,連退幾步。

    手機掉在糊爛的嘔吐物裏。

    “我不信!我不信——”白雪慘遭打擊,不信活得這麽有哏。

    想到髒了的手機,想到這團汙穢,想到修改N次王大魔頭還不滿意要熬夜加班的畫稿,想到苦苦熬著月月要面對的房貸。

    很好。自憐心一起,泛濫成災,一發便不可收。

    就在這一秒,她要崩潰了。

    她咚地跪下,每每崩潰時,必做這事撐下去。

    雙手合十,甜美臉龐,甯靜專注,彷佛頭上有佛光。

    她念念有詞,沒發現身後,有男人開門走進來。

    那男人愣住,被這神聖禱告背影驚住。是聖母瑪麗亞嗎?

    怕驚動神聖禱告時刻,不吭聲,轉身就走,但……等等——這是哪國禱告詞?他停步,轉身看她,懷疑耳朵出問題。

    “爸——”白雪合眼,萬分虔誠。“請你嚴懲這些奧客吧——你看,他們在桌上嘔吐,害我這藝術家雙手、高貴美麗的手,要清理這樣汙穢的東西。”

    白雪淚流。“罰他們騎車摔車。等等,摔車太狠。罰他們嘴巴長瘡,沒錯,痛到不能吃東西……會不會太重?不然罰拉肚子好了,對,像這種喝醉亂嘔吐,沒公德心的人,罰他們肚子絞痛,偏偏找不到廁所,然後大在褲子裏,被人恥笑帶著惡臭羞愧到不想做人——”想到那狼狽德行,白雪破涕爲笑。“這樣的處罰不賴吧?爸同意吧?一定要記得罰他們好不好?”

    “好。”

    “……”白雪僵住。爸……爸爸講話了?

    “就罰這個。”

    白雪睜眼,跌坐在地。

    眼前沙發,怎會坐個男人?!

     “你……你……你是誰?”白雪指著他,手指顫抖。

    “妳爸派我來告訴妳,他一定嚴懲那些奧客,讓他們拉肚子找不到廁所大在褲子裏。”他比個OK手勢。“沒問題。”

    白雪猛地站起。“你哪位,不要隨便開玩笑好嗎?”

    他望著桌上汙穢,啧啧啧搖頭。“怎麽可以讓美麗高貴的小姐,清理這種東西呢?”

    他看著眼前這位綁著馬尾的KTV女服務生,她眼睛濕漉劉海披散,容貌堪稱甜美,但眼睛腫,鼻頭紅,看起來很悲慘,神情有掩不住的疲累。

    “妳看著——”他抽起垃圾桶的大垃圾袋。

    “餵?你要幹麽?”白雪阻止。

    他忽又動手褪去身上黑T恤,luo出非常養眼的健壯胸膛,從牛仔褲摸出一包煙,點燃,叼著,對她笑。

    “不介意我抽煙吧,這裏太臭了。”

    “我……我是不介意,但你是——”

    他將T恤折了幾折,走向白雪,忽一手按著她後腦,另一手拿那衣服,往她臉上抹了又抹。

    “擦擦眼淚——”把她當小狽那樣撫弄,還笑得很樂。

    “餵!”白雪生氣,推開他手。“你有毛病啊?你……”

    “不要哭,妳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他捏著她下巴說,深不見底的黑眸,看著她。

    白雪傻了。

    然後他將煙放在瓷盤上,接著隔著手中的衣服,將手機撈出,先放一旁。再往桌上抹了一次,換邊折,再抹三兩下,就將那片惡心嘔吐物,掃進垃圾袋裏,連同衣服扔了。

    他幫她清桌面?!白雪驚愕。

    又看他走進廁所,白雪跟去,看他抽幾張擦手紙,弄濕,擠一點洗手乳,返回桌前,又抹幾下,桌面瞬間幹幹淨淨,再將水杯裏的水潑桌面,抽面紙,擦拭過,三分鍾,清理完畢。扔掉擦手紙,蹲下,把垃圾袋綁緊。此時,白雪注意到他手臂的肌肉,好強壯,似乎做慣這些勞動事。

    一切都收拾幹淨了,他進廁所將雙手洗淨,再出來,站在蹲地上、一臉驚愣的陳白雪面前,他微笑環顧四周,很滿意地點點頭。

    “OK——”對她帥氣一揮手。“掰喽——”

    “嗄?”就這樣?白雪搞不清楚狀況,看他走出包廂前,忽想到什麽,又轉過身,看著她。

    “對了,別忘了再跟妳爸禱告,叫他保佑我,就說——像我這麽好心幫妳的人,一定要讓他前途……一片光明。”他眨眨眼,拎起放在門邊的背包,走了。

    “……什麽啊?”

    剛剛是?見鬼了?還是真的有天使?

    白雪回頭,桌上未熄的煙,仍吐著白煙圈。

    本來一室濁臭,這家夥風般出現,風般離開。動作灑落,周身明快爽朗的氛圍。而且,那是什麽話?

    “不要哭,妳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我的眼睛很漂亮?白雪衝進廁所照鏡子。

    “還真是漂亮哪。”雙手捧著臉。“噢天哪,這就是所謂的浪漫邂逅嗎?”

    是啊,白雪。

    清嘔吐物還真是浪漫邂逅呢。

    不管怎樣,走出廁所,看到桌面幹幹淨淨,她笑了。

    “我就知道……是男人都舍不得看我這樣漂亮的美女哭……我可是公主呢。”

    日夜被工作追逼的陳白雪,被這麽一句贊美溫暖了。

    本是超級厭惡的包廂,此刻,竟感到一陣涼爽風拂面,當這男人存在時,沒有打燈,世界忽然好亮,奇特的人啊。

    唉,陶醉完,該醒了。

    白雪振作,快快收拾完畢下班回家。

    大魔頭王老板,還等著她修好畫稿呢。

江品常走出KTV,站在騎樓下。卸下背包,取出裏面的黑夾克穿上,拉上拉鏈。然後,抽完一根煙,彈滅煙頭,看看墨藍色天空,走入暗黑街。高瘦孤寂的身影,路旁車燈流過,他身影,漸被夜色掩沒。

    來到巷弄停車處,江品常躍上機車,油門一催,暗黑夜裏馳騁。春夜,晚風潮潤。草木萌發,一路的榄仁樹們,枯枝冒青葉,浴在橙黃燈下。甚美啊,那新生幼嫩葉,像蟄伏過一整個漫長冬季,然後耐不住寂寞紛紛爭露出來。

    在這樣寂黑幽靜的夜晚,江品常總是被往事折磨。而多變的春季氣候,更常誘發他惱人的頭痛。

    他,記得許多事。

    曾經,他熱愛並擁有那些事。然擁有,也等于被擁有。他,被記憶擁有。斬不斷,無處逃,忘不了的代價是,痛苦于焉生,憤怒如火,暗暗燒。

    二十七歲的他,活得很不安穩。

    在某些個失眠又頭痛的夜,他會一身黑衣褲,攜帶滿腔恨意,尋覓廢牆,恣意塗鴉,嘲諷市長。每每塗鴉完,喪失的胃口會回來,身體也舒服多。

    他依然記得七歲時,跟心愛的小狽在公園玩。

    噢,他心愛的小黑狗,是生病後,爸媽買來給他作伴的禮物。

    那時,他常在公園跟狗玩,每每奮力擲出飛盤,它躍入空中,狗兒汪汪撲上,咬住了,奔來撲進他懷裏,那興奮躁動的一團軟綿綿啊。牠濕濕的舌頭,舔著他的臉,熱情搖尾,便將他撲倒在地上。

    “好了好了啦,可以了。”每回都無力阻擋牠熱情的撲擊,每回都開心大笑不已。

    直到那日,玩樂時,驟然下起雨。

    那天發生很可怕的事,可怕到,對七歲的江品常來說——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

    “下雨了,小痹,我們回去了。”那日,雨勢將他跟狗兒淋得濕透,一人一犬奔回家。

    “等我喔,我拿布給你擦喔。”品常命令濕漉漉的小痹在庭院等。

    他進屋,聽見尚在襁褓中的小弟哭聲很響。

    往爸媽臥房走,推開門,還沒出聲,先看見爸媽嚴肅的表情,意識到他們在談論嚴重的事,品常不敢貿然進入。

    江太太抱著剛滿月、不停啼哭的小兒子,邊哄邊跟老公說話。

    “我不贊成開刀,花在阿常身上的醫藥費太多了,況且醫生說開刀也不保證成功,萬一失敗我們有辦法照顧阿常嗎?可能會癱瘓啊。到時候不只賠上醫藥費,還要照顧他一輩子。”

    “但是不早點開刀,萬一腫瘤一直大下去,阿常可能會失明——”

    “早知道當初不該領養他——”

    “妳怎麽這麽說?”

    “老公,我說的是實話啊,那時是以爲不能懷孕才……”拍撫不停哭泣的小兒子,江太太無奈道:“要罵我狠心也無所謂,但是,我們年紀都大了還能拚幾年?要留錢栽培阿福啊,花在阿常身上的醫藥費早就超過上百萬了,上次去加拿大的醫藥費就多少?還有最近試的新藥,一個月要兩萬,健保又不補助,這樣下去不行吧?”她歎息。“我們是做小生意的,又不是多有錢的人,如果是億萬富翁我才不計較這些——”

    “不要說了,小心讓阿常聽到。”

    那時,品常悄悄退出書房,愣愣地走出客廳,走進庭院。

    汪。狗兒撲上小主人。舔著小主人濕漉漉的臉。小主人哭了,牠努力舔幹他的淚。

    江品常當時慌亂極了。

    爸爸說,他腦子裏長了不好的東西,要吃很多藥,希望它消失。但是,爸媽沒說,他在這個家,也是不好的東西,他們也希望他消失吧?

    他假裝沒事,默默跟腦子裏不好的東西相處。他變得沈默,默默希望變成這個家的好東西。

    江品常在知道真相後,一直那麽努力。

    高中時,他打工,假日就在建材行幫忙,賺的錢都給爸媽。去建材行工作,跟老板到客戶家中幫忙油漆、清運廢棄物、搬運建材。做的都是粗工,手掌常磨破長繭。但他毫無怨言,他想,這是唯一能報答養父母的方式,他們不知道,他已經明白自己是這個家的寄生者。他不要成爲他們的負擔,他要賺很多錢給爸媽。

    唯有如此,他在這個家,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不好的東西,只要有用,就有被留下來的必要,是不是?

    他跟弟弟也一直很好,只要做個好哥哥,雖然不是爸媽親生兒子,但爸媽會因小弟的關系也疼愛他。每次家族旅遊,他都體貼地拒絕參與,自願留下來顧家。某年暑假,爸媽計劃三天兩夜的旅遊,要去墾丁。他借口要打工,不參加,小弟竟因此發了很大的脾氣,氣到拒絕旅行。

    最後還是他設法安撫住弟弟。那次墾丁之旅,讓品常意識到小弟有多愛他,他感動著,真心喜歡單純的小弟。直到他離開那個家爲止,品福都不知道,他們根本不是親兄弟。

    他對小弟好,跟小弟感情親密。他不追問身世,假裝不知道,以爲這樣,就能在這個家安然度日。沒想到十九歲生日那天,媽媽到他房間,主動說出真相。

    “阿常,你已經長大了,媽覺得有些事,該讓你知道。”

    他一直逃避,但這天,還是來了。

    媽媽給他一張報紙剪下的照片……

    第二天,他悄悄離開養父母的家。

    江品常不會原諒那個抛棄他的女人。

    而今,每在頭痛時,江品常會把那張照片拿出來,反複檢視。他的身體,便是這個女人給的。生下他,但棄之不顧。

    照片中,穿黑色套裝,短發幹練的削瘦女子,在講台演講,這就是他親生媽媽。

    他原可以潇灑,遺忘這個從來不親又陌生的女子。即使他的身體,曾住在她肚腹內足足十個月。

    可惡是,這些年她積極做一些事,讓他不斷在各種地方看到她、聽到她。然後想到自己是她竭力隱藏、努力否認,恨不得消失在世界上的存在。

    于是,這個她想一筆勾消的存在,便肆無忌憚地在各種微小不起眼處,放肆彰顯他的存在。

    妳且等著。

    妳越是在那光明燦爛舞台中胡說八道妝點自己的神聖高貴。

    我……便會在那暗黑汙穢處囤積能量滋養自己,日日巨大到終有一日,妳,無法忽視我的存在,因我,來自于妳。

    脫下安全帽,江品常走向一家堆滿廢棄家電的二手電器店。

    這,就是X先生的秘密基地。

    這兒囤積著被主人抛棄或故障、或報廢的電器用品。這裏空氣,帶著鐵味。瞧這些與他爲伍破敗的生鏽金屬物,它們被世人冷落,月光下,泛著銳利冷光。

    江品常,也是個被抛棄的人。他的心,也冷也銳利,如鐵剛硬。

    都已經清晨四點了,白雪家中,燈火通明。

    江亞麗一襲紫色絲質洋裝,懶懶躺在客廳長椅。她抽煙,品紅酒,看電視。一只傲嬌白貓,坐茶幾上。牠不看電視,坐姿如後,瞪視面前的亞麗,像在監視她行爲。牠是貓界皇後,睥睨天下,歧視人類,看亞麗的眼神,好像她是畜牲,侵占牠地盤,牠正努力容忍亞麗的存在。

    這兒亞麗是慵懶懶的。

    那邊地上,則宛如戰場,不時傳來詛咒——

    白雪趴在木地板上,周遭堆著顔料,正在畫稿上塗抹修改。畫稿中,一朵綻放白茶花,花中央,一罐松野牌美顔聖品。因爲王大老板臨時變動,需大幅修改飲料外觀。改完,還要再利用繪圖板,依案主要求,調整背景。

    “我從不知道,可以這麽恨一個人!”白雪咬牙說。

    “誰?”

    “王朔野。”

    “恨一個沒見過面的?荒謬。”

    “我要宰了他,如果我會巫術,我馬上作法!”

    “我倒是挺愛他的。”亞麗微笑。“我愛我的客戶們,比我的男人更愛。白雪,妳要學學我,這是工作,不用這麽情緒化,會更累的。”

    “餵!”白雪扔畫筆,崩潰揪發。“他到底要我改多少遍?爲什麽突然要改飲料包裝?這是他的問題吧?還有,一下說我畫得太夢幻不夠寫實,沒辦法抓住彼客注意;一下又嫌線條太剛硬,不符合他賣給OL的設定;一下又嫌背景用色太暗,當初是誰要求突顯商品?背景暗才能更突顯吧?懂不懂什麽叫藝術?大老粗不懂又愛出意見,那麽厲害叫他來畫啊!”

    “冷靜點,妹妹。他不必懂,他有錢就行了。我們是來賺他的錢,不是來教他提升審美觀的。他是商人,這方面不用太期待。”

    “我願意配合,但他每次亂動交貨時間,不管別人作業多辛苦,都要人配合他。他要出國就要提前交?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忽然要我修改又不給我時間好好改,但是又要求質量。不是說很急?很急給他,哪次不用改?真有這麽急就不會要我改,最可惡是改到最後他最愛的是他媽的第一版!啊~~”尖叫,哀號,地上打滾。

    “啧啧啧,每次工作就這麽暴躁,妳賀爾蒙失調,快找男人上床。”

    “沒戀愛是要怎麽上床啦!”

    “上床跟戀愛是兩碼事。”

    “是是是,我懷疑妳對桌子椅子都能發情。”

    亞麗大笑。“可惜我的魅力對他沒用,不然妳就輕松了。我跟他撒嬌啦、谄媚啦,都不成。那個人真嚴肅,不過他給的價碼好,咱們就原諒他吧?反正妳不用跟他碰面,有我在前面幫妳擋子彈呢。”

    “每次跟他合作,我都沮喪到懷疑起自己的才華,好想死。”

    “所以才需要我這個經紀人啊,讓妳去斡旋,這工作早沒了。”

    “是他的命沒了。”

    “妳要感謝他,他給的酬勞幫妳付了好幾期房貸啊。”

    “好了。”白雪舉高畫稿。“終于改好……第十五次,明天要是再不滿意,妳就叫他把這朵花吃下去。現在……”終于可以放心聊私事了,噢耶!白雪奔去,纏著亞麗。“可以跟我說了吧,X先生長什麽樣子?”

    “哪知道啊,他穿連帽運動外套,又戴口罩,沒看到他的臉。不過,身材高瘦,很結實,體格很好喔。”

    “畫呢?有沒有拍照,快,我要看。”

    “喏。”亞麗找出手機中的相片。

    白雪看了,大笑。“他又嘲諷我們市長了,他跟市長杠上了?”

    畫中是貌似高市長的短發女子,右手環抱嬰孩,滿臉慈愛,左手拿著奶瓶餵孩子,奶瓶裝黑水,瓶身寫著“福安制造”四字。福安是最近鬧出毒奶粉事件的食品商,也是參與市長“護兒計劃”的最大捐款商——

    亞麗按熄香煙。“看樣子他對咱們市長的護兒計劃很不屑喔,欸,妳覺得市長真的有收福安的錢嗎?”

    “政治我不懂,但我佩服他的膽識跟技術,不是有人高價要收藏他的畫?他就是不露臉,堅持只爲理念創作,好酷喔。”白雪歎氣。“不像我,爲五鬥米折腰,被智障業主欺負也不敢吭聲。”

    “沒錢拿有什麽用?藝術不能當飯吃。”

    “他敢衝,敢挑戰權威,他的畫有個性又熱情,啊,好酷,好想跟他浪迹天涯——”

    白雪跨上哈雷機車,摟住前面一身皮衣皮褲戴全罩式安全帽的X先生,臉貼著他寬闊的背。

    “親愛的——天涯在哪裏?”她問。

    “天涯在哪兒,我不知道。但是,妳在哪裏?”

    “嗯~~”白雪嬌嗔地蹭他的背。“那你說我在哪裏?”

    “在我心裏。”

    “嗯~~討厭~~”

    “跟我在一起,要吃苦,猶豫就下車。”

    “不!”白雪摟緊他的背。“再苦,只要有你,就幸福!”

    油門一催,咻——他倆相依相伴,往天涯馳去——

    “STOP!”亞麗K醒她。“妳最糟的就是骨子裏太浪漫,務實點,這種憤世嫉俗的家夥只能純欣賞,真跟這種人交往沒未來只會被氣死。我見多了,像這種不希罕錢的叛逆藝術家,搞不好連三餐都有問題。”

    “不然呢?難道要我欣賞王朔野那種渾身銅臭的自大狂?”

    哔。亞麗的手機,傳來一封簡訊。

    江小姐,老板臨時有急事,明天看稿會取消,改爲下周五早上八點。李秘書。

    白雪倒抽口氣。“他竟然——”

    “冷靜。”握住她手,亞麗指示。“來,深呼吸,慢慢的,緩緩的——”

    “所以我這樣熬夜拚稿子,一通簡訊就取消了?他爲什麽要這樣摧殘我?!”

    “太好了,我們可以去吃個悠閑的早餐呢,想吃什麽?姊姊請妳?”

    “吃王朔野的肉再喝他的血!”咬牙切齒。

    亞麗陰陰笑。“呵呵呵,那也等錢入袋,再行其事,再忍忍喔,乖。”

    “好,等房貸繳完再滅了他。”斬釘截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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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六月,烈日如火傘斑張,烘烤台北城。

    “我最討厭夏天,好熱好熱!”七歲的陳白雪鬧脾氣,爸爸牽著她,從樹下走過。

    “不要討厭夏天啊,”爸爸柔聲哄。“夏天有黃金雨呢,妳往上看。”

    白雪擡頭。“哇——是黃色的雨。”滿樹金黃美景,大量黃澄澄小花,從枝枒間垂落,一串串迎風搖。陽光爲它們鑲金邊,風吹過,花瓣落,真像天空落下金色雨陣。

    “我的小鮑主,妳知道嗎?這是阿勃勒樹的花,它是常見的植物,屬落葉性大喬木,這些花落了後會結出長圓筒形不開裂的莢果,等莢果顔色從綠色轉到黑再到成熟需要——”

    “她哪聽得懂啊?”走在後頭的媽媽過來,問白雪:“肚子餓了沒?我們去蘋果屋吃飯。”

    “耶!”白雪歡呼。“我要吃很多很多——”最愛吃蘋果屋的雞腿排!

    “等一下!我先拍照。”爸爸拿起挂在頸間的大相機,對阿勃勒花猛拍照。

    “爸爸快,我好餓。”白雪看爸爸跑來跑去,他給花照相,給樹上鳥兒照相。“白雪啊,妳看,那裏有斑鸠呢。”

    沒心情看樹看鳥啦。“我真的快餓死了!”白雪跺腳,小手握拳。“臭爸爸!花有比我重要嗎?鳥有比我重要嗎?你不愛我!”

    媽媽大笑,摟著女兒,親她粉嫩嫩的臉。“乖嘛,再等一下,爸爸是畫家,要拍照參考用啊。”

    陳祖望可是得過獎的兒童繪本畫家呢。

    “可是每次出來都要一直拍照,我好痛苦。”是真的,都要哭了。

    “好了好了,我來了。”陳祖望奔來,牽住女兒。“吃飯了。”

    “我等到腳好酸又好餓,我沒力氣走了啦。”

    “是是是,都是爸爸害的,來,爸爸扛妳喔。”

    “又來了,她自己可以走嘛。”媽媽抗議。

    不管,陳祖望就愛寵著女兒,他將白雪扛上肩膀。“出發喽。”

    “出發!”白雪指著前方喊。

    到了餐廳,胖胖的老板娘親切地摸著白雪的頭。

    “小鮑主今天好漂亮喔,穿蓬蓬裙呢!今天也吃A餐的雞腿排嗎?”

    “是啊,她最愛吃你們家的雞腿了。”媽媽笑道。

    “可是……”白雪將頭埋進菜單裏,餐點照片好誘人。“B餐的牛排好像也很好吃。”

    “那今天要不要試試B餐?”爸爸問。

    白雪遲遲下不了決定。

    媽媽催促。“快點,老板娘在等。”

    “好,我要AB餐。”白雪說。

    “AB餐?”老板娘愣住。這哪招?

    “哪有AB餐?”媽媽檢查菜單。

    “就是A餐雞排、B餐牛排,兩個都要。”

    老板娘大笑。“妳肚子有那麽大嗎?”

    “只能選一個。”媽媽糾正她。“不可以貪心。”

    “可是我沒吃過B餐,怎麽知道B餐會不會比A餐好?每次都吃A餐,這次我想吃B餐。”

    “那就點B餐啊?”這有什麽難的?

    真的很難。“可是點了B餐,萬一B餐沒有雞腿好,我會好難過,那麽久才吃一次,沒吃到好吃的我會傷心。”白雪認真解釋。

    “既然這樣,點A餐最保險。”媽媽替她決定。

    “OK,就A餐喽。”老板娘寫菜單。

    “不可以。”白雪急了。“一直吃A餐,我就不會進步。今天吃了B餐,以後就知道我最愛的是B還是A,所以兩個都要。你們懂不懂?”

    陳祖望大笑。“聽起來有道理啊。”

    “真是。”王秀蘭罵老公。“你不教訓她還稱贊?這麽小就這麽貪心,長大還得了?這樣吧,我們點B餐,她點A餐,這樣她兩種都吃得到。”

    媽媽聖明。

    但白雪更英明。

    她堅持己見。“可是我爲什麽要吃你們的?我兩個都要,如果兩個都好吃,我兩個都要吃光,才不要分你們吃。我是公主耶。”

    “對,我的小鮑主胃口真好,真棒!”爸爸笑呵呵。

    “她很有主見,長大一定有出息。”老板娘笑咧咧,每個小孩都這樣就好了。

    “真亂來欸。”王秀蘭歎息,跟老公咬耳朵。“吃東西都這樣,以後戀愛你就知道了,她也說兩個都愛、三個都愛,那我兩個、三個都要嫁,看你到時候笑不笑得出來?”

    老板娘聽見了。“有可能喔,你們女兒這麽漂亮,以後一定很多人追。”

    陳祖望看著女兒,心想——我女兒就算要愛多少男人,都沒問題。讓那些男人傷心好了,我女兒值得很多很多愛啊。貪心有什麽關系?貪心代表熱愛生命嘛。

    “好。我來決定。”陳祖望跟女兒說。“乖女兒,妳就兩個都點,因爲知道自己最喜歡什麽很重要啊。妳吃不完的,爸幫妳吃掉,爸爸吃妳吃剩的。”這話,白雪聽起來就是舒服。

    “耶,我就知道爸爸會懂,我最愛你!”

    “你會把她寵壞啦。”王秀蘭氣惱。

    “我就是要把她當公主寵。開心嗎?我的小鮑主。”

    “開心!”白雪歡呼。

    “真是的。”媽媽掩面。“我好傷心,我老公只疼女兒,都不愛我。”

    “媽媽!”白雪拉下媽媽的手,好認真地教訓她。“不要亂講!我跟爸爸都愛妳,雖然我要吃雞排跟牛排,但是它們跟媽媽做的鹵肉飯比就遜掉了,我這樣說妳懂嗎?”

    大夥兒都笑了。

    老板娘說:“唉喲,這麽貼心的女兒到哪兒找啊。”

    “是是是,瞧我生得多好。”王秀蘭笑。

    白雪搖頭歎。“我媽真是有點笨。”

    大人們被白雪的童言童語逗樂。

    “我的白雪公主——”陳祖望笑呵呵地跟女兒說:“妳是爸爸的寶貝,妳要什麽只要跟爸爸求,爸爸都答應。”

    白雪聰慧,馬上雙手做祈禱狀。“那拜托拜托,我要飛機大房子很多漂亮的公主裝還有好多鞋!”

    “你看!”王秀蘭瞪老公。“馬上寵壞了吧?貪心了吧?”

    “飛機房子公主裝鞋子爸爸記住了,爸爸有錢立刻買給妳。”死不悔改地寵下去,小白雪真是充分感受到被愛的快樂呢。

    做人不可以貪心,做人不可以什麽都想要,有舍才有得,是吧?

    這是人人都曉得的道理,不過,這硬道理,不在白雪字典裏。她從小胃口大,明明家境小康,但是被當公主寵。她覺得這天上地下會跑會跳的沒有她陳白雪得不到的,只要她愛,就敢統統要!

    大宇宙聽著,我陳白雪要的,都給我!

    大宇宙聽見了,它怎麽回應白雪?

    在白雪十八歲時,終于被大宇宙之力震懾,無憂無慮的生命裏,發生大事了。她被大宇宙狠刮一巴掌,教她明白,大宇宙自有主見,才不聽妳白雪公主的命令——

    二○○四年二月十四日,白雪的公主生涯告終。

    這天夜裏,外出慶祝情人節的父母,發生車禍,白雪父母雙亡。

    十八歲的陳白雪,一夕間從掌上明珠,降爲可憐孤女。

    太突然,哭都哭不出來,覺得是作夢。

    親戚跟爸出版社的同事都來幫忙處理後事,大人們要她做什麽,她就傻傻跟著做。他們頻頻安慰,白雪僵著臉沒表情,彷佛只要哭,就等于承認惡夢是真的。

    “這個錢,妳收著。”爸的編輯沈檀熙,平日跟他們家最好。她出錢出力把喪禮辦得風光,臨走前還塞個白包在她懷裏。“要堅強,好嗎?我會常來看妳。”

    喪禮辦完,爸媽骨灰收進靈骨塔。家裏只剩她跟媽媽養著的白貓——雪蓮。

    晚上貓兒雪蓮圍著廚房空著的飼料盆喵叫,負責餵牠的女主人怎麽不給吃?白雪聽著叫聲,才想起來,以後,她必須替媽媽給雪蓮放飼料。因爲媽媽死了。

    媽媽死了?

    白雪給了飼料,摸摸貓兒,看牠吃得津津有味。蠢東西!蠢東西!主人死了還吃得這麽開心?她很生氣。

    渾渾噩噩過了幾日,躺著睡不著,醒了沒力氣。家裏忽然很安靜,大樓外汽機車聲、鄰居講話聲,聽得好清楚。

    白雪走到陽台,天色灰陰陰的,陽台的香草植物都枯萎,垂頭喪氣,全渴死了。

    白雪才意識到,負責照顧花草的爸爸不在了,沒人澆水,全葛屁了。

    蠢東西!爛東西!才幾天沒喝水就死掉,沒用的東西,這麽短命養你們幹麽?混蛋!

    狠踹花台一陣,累了,跌坐在地。抱住膝蓋,頭埋膝間,坐在冰冷瓷磚上,她沒感覺。寒流來,冷風刮,都沒感覺。遠方高處有鳥,嘎嘎一聲聲尖銳叫,她聽著。

    那是什麽笨鳥,叫聲難聽死了!

    “都給我去死一死啦~~啊~~”

    白雪咆哮,喊叫,淒厲悲憤。突然,淚暴衝而出,凶猛淌落。

    她,終于嚎啕大哭了。這……是爸媽死去的——第十八天。

    人生有時真靠悲,更靠北邊站的是,悲劇不預告,它卑鄙,在你措手不及,或日子過得正爽時,爽到你幾乎要得意忘形起來時發生。

    有時悲劇像挖地瓜,一個地瓜現身,那後面,往往又跟著一大串地瓜。一悲光臨還有二、三悲緊隨,教人了然,禍不單行。

    在父母雙亡後,緊接著另一悲是,向來天真無邪憨傻度日的白雪少女,熊熊發現,原來老爸省吃儉用買下的“城堡”,每月要繳兩萬房貸給銀行,如果繳不出來,城堡被沒收,指日可待。

    OHMYGOD!

    “原來我吃住睡的地方是要付錢的!”如今明白,爲時已晚。錢從哪兒來?不知道。

    且讓我們想一下,十八歲少女大腦裝些什麽——

    言情小說,少女漫畫,暗戀誰或被誰暗戀,快餐店的假K書真打屁是好地方。補習班,假如沒個暗戀對象就生不如死。和某同學不對盤,要如何讓大家跟我一起孤立她?情人節到了怎麽跟單戀對象告白,該送什麽禮才能進可攻退可守。讓妳戀愛成功很爽,失敗也不會羞亡。

    十八歲腦容量大概就這些。

    十八歲腦容量裏,沒有“房貸”。

    房貸是異世界的。

    但它竟發生了,白雪花了一番功夫,才搞清楚房貸是瞎咪碗糕。

    清楚後,不管白雪如何想將房貸驅之別院或鞭之數百萬次,房貸都不會消失。房貸就這麽鐵铮铮塞進白雪粉紅少女夢幻腦,不管她如何哭泣尖叫哀號逃避,它就跟氧氣一樣成爲白雪必需品,存在感大到白雪渴望自己消失,徒留房貸在人間。

    殘酷現實像怪獸張開血盆大口,咬碎白雪的夢幻公主夢。

    在靠悲到無力後,白雪打起精神面對現實。

    她該怎麽辦?

    她跟好同學訴苦。

    林美惠跟江亞麗是她的高中好姊妹,過去二位因白雪媽好客,在白雪家吃過好多家常料理、西式甜點,受惠頗多。

    當亞麗因繼父發酒瘋,賞她耳光,也曾離家出走,住餅白雪家。

    有一次,美惠的爸爸跟媽媽躲債逃亡,也搬進白雪家,窩了半年。

    現在白雪落難,二友該拔刀相助,挺到底。

    且看預備升大學、芳齡十八的她們,如何助白雪——

    “我現在准備上大學的錢,還是尚能哥幫我付的,幸好有他,不然我也慘了。”萬尚能,是無所不能的好男人,美惠的靠山,可惜不能跟白雪分享。“怎麽辦?我想了又想,我每個月能幫妳的只有一千塊,這樣夠嗎?”

    “一千塊能幹麽?這不是長久計。”亞麗嗤之以鼻。“白雪妹妹,姊已經幫妳想好辦法。我認識房仲,妳有兩條路,一把房子賣了,錢進口袋,妳上大學,過得很爽,不背房貸。手續那些我會幫妳搞定,只拿妳一點傭金。”

    “還跟她拿錢?妳沒良心!”美惠驚呼。

    “辦事拿錢天經地義,好友間算清楚才不會有後遺症。”亞麗世故道。

    白雪說:“我不賣房子,這是我家,是我爸買的。”

    “OK。”亞麗摟著白雪肩膀。“天無絕人之路,這方法不喜歡,還有別的,妳把這房子租人,拿租金去繳房貸,然後妳來跟我一起住雅房,每個月只收妳一千元。”

    “白雪這麽慘,還收她房租?妳有沒有羞恥心?!”美惠喝叱。

    沒有!“換做別人我會讓她跟我住嗎?才一千塊妳也跟我計較。妳有像我這麽聰明嗎?妳每個月不是要贊助白雪一千嗎?直接繳給姊姊我不就得了。”

    美惠驚駭。“連我的錢妳都要!”

    “靠男人的家夥,有什麽資格念我?”

    不得不承認,最聰明的是亞麗,她確實提出可行的辦法。

    但白雪想想。“如果要租人,房子裏的東西怎麽辦?”爸爸熱愛藝術,搜集很多美術書籍,這家裏充斥爸媽的物品。

    “送人或捐出去或賣掉喽。”亞麗說。“好吧,看在以前妳媽對我不錯,這些東西姊幫妳處理掉,我只要——”

    “中介費嗎?妳可以更無恥!”美惠瞪她,亞麗瞪回去。

    “不行,爸媽的東西我要留下。”白雪堅持。

    亞麗說:“又不賣房子,又不出租,又繳不出房貸,OK,妹妹果然重感情。”

    美惠著急。“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白雪怎麽辦啊。”

    亞麗說:“好吧,我介紹工作給妳,一個月要繳兩萬房貸,天無絕人之路,憑白雪的姿色如果去酒店——”

    美惠終于崩潰。“閉嘴!不要玷汙我們冰清玉潔的白雪!”

    “我是務實。”

    “就算去工作,我也要念大學,將來一定要當畫家,這是我跟爸說好的,他還幫我買了好多畫冊,我爸說我有天分,我不會放棄學業。”

    方法說盡,沒一條路令白雪滿意。

    最後,又回到原點。

    美惠說:“唉,如果妳跟我一樣,有個尚能哥就好了。電影小說不是都這樣的嗎?落難的女主角,這時候就有白馬王子出現拯救她。”

    白馬王子是嗎?白雪偏頭,瞇眼,內心戲開始演——

    下大雨,又打雷,白雪走路上,淒慘狼狽。忽被汽車撞倒,車子是BMW(這很重要!),車主剛好是某大企業家(這很重要!)。

    “妳沒事吧?”很帥的男人(帥很重要!)扶起她,白雪淚光閃閃,泫然欲泣。男人心生不忍,擡起她下巴。“妳……沒事吧?”

    “你可以幫我繳房貸嗎?每個月兩萬塊,你可以嗎?辦得到嗎?”白雪急問。男人深邃黝黑的眼眸,深深凝視著她,緩緩而堅定道——

    “Noproblem!”

    講英文?沒錯,高富帥的王子就是要撂英文!

    “醒過來~~”亞麗嚷道,將白雪逼回現實。“什麽時候了還在演內心戲?”

    美惠歎息。“白雪,妳又來了,這不是逃避現實的時候。”

    果然是親如姊妹的好朋友,對白雪的壞習慣了如指掌。當白雪眼神沒聚焦,表情恍惚,就是內心戲狂演之際。

    “醒醒,這世上沒有白馬王子——”亞麗說。

    “我的尚能哥是例外。”美惠真的很愛放閃。

    “我怎麽辦?”白雪走投無路。

    美惠建議。“妳爸媽有親戚吧?喪禮的時候看妳阿姨對妳很好啊,他們呢?怎麽不找他們幫忙?”

    似乎,只剩這條路。

    “真聰明啊美惠,謀奪家産的不都是皇親國戚?”亞麗冷不防飄來一句。

    “唉,妳怎麽聽不懂啊?我不是已經教妳怎麽辦了?”當男人說話聲高起來,八個月大女嬰便哇哇哭起來。

    在這間老舊公寓客廳,空氣飄散嬰兒乳臭味。二十八坪大公寓,環境淩亂,地面髒汙,玩具亂扔,茶幾堆滿報紙跟嬰兒用品,沙發扔脫下待洗的髒衣服髒襪子,天花板過時的水晶吊燈垂著燈罩,也垂著蜘蛛絲。

    姨丈大人,給端坐在沙發的陳白雪訓話。

    盡避是坐在這髒亂之地,十八歲的白雪,其坐姿凜然,一如高貴公主。

    三個月前,白雪爸媽車禍喪生。現在,經濟窘困,房貸待繳。

    姨丈幫忙繳兩期,現在是該攤牌時。這次,他必須硬起心腸,拒絕幫忙。阿姨抱著嬰兒,難過地幫腔道——

    “白雪啊,阿姨我也是好難過啊,可是,活著的人總要繼續自己的人生吧?聽妳姨丈的話,讓他幫妳把房子賣了,拿到的錢,扣掉買賣手續費,妳可以過很好的生活。”

    “就是,中介費姨丈會幫妳處理。”姨丈積極慫恿。“一個月兩萬塊房貸欸,妳才十八歲,妳怎麽扛?我就是去賣腎也沒辦法每個月這樣幫妳吧?”

    “那是我爸辛苦買的房子,有我跟爸媽的回憶。”

    “等妳賣掉房子,可以搬來跟我們住,我們才可以好好照顧妳啊。”阿姨過來坐下,摟著白雪肩膀,白雪聞到一股油耗味。

    “房契跟印章帶來沒有?”姨丈問。“早點脫手,就不用緊張房貸,妳只要好好念書就行。”

    帶來了,就在白雪包包裏。

    白雪望著姨丈跟阿姨,他們目光熱切,表情積極。

    姨丈也坐下,坐她右邊。此刻,姨丈跟阿姨,好窩心地各握住她一只手,殷殷關懷。

    “別擔心,雖然妳爸媽走了,但妳還有我們啊。”

    “白雪,妳媽我了解,”阿姨說。“她也不會希望妳因爲房貸受苦,妳媽一直希望妳好好讀書,什麽都不要煩惱。”怕白雪猶豫,她甚至說:“妳媽還托夢給我,叫我勸妳放棄房子,要我們好好栽培妳……”講著講著悲從中來,啜泣了。“姊真可憐。”

    “是啊,怎麽偏偏在情人節的時候……”姨丈也哭起來。

    二人齊力關切,拍撫白雪的背,越哭越淒厲,白雪卻哭不出來。

    他們熱誠相助,操作表情看來也十分誠懇有心。但白雪忽然像條狗或貓兒,啓動了天生直覺,嗅到不尋常氣息。

    “來——”姨丈伸手。“我先幫妳看看房契——”

    白雪直覺摟緊包包。“我……沒帶。”

    “妳又忘了——”阿姨嚷。

    “對不起。”白雪突地掙脫他們站起。“我不賣房子。”

    姨丈翻臉。“我們也不可能一直幫妳。”

    “我知道了,我靠我自己。”

    “靠自己?”姨丈冷哼。“妳只有呼吸是靠自己吧,才十八歲,妳有什麽能力付房貸?”

    阿姨說:“妳將來不是想當畫家?背了房貸,妳還有辦法實現夢想嗎?妳還年輕,要因爲房貸就放棄夢想?”

    爲什麽我要放棄房子?爲什麽我要放棄夢想?我幹麽二選一?搞什麽!我可是公主欸!

    “我不會放棄我的夢想,我也不會放棄我爸的房子。”白雪起身,一鞠躬。“謝謝你們,我回去了。”

    “妳怎麽那麽固執?”

    “丫頭,妳想清楚妳——”

    白雪開門走出去,頭也不回。

    每個月兩萬房貸,她不怕?怕。

    但是,比害怕更怕的是,寄人籬下。還有,舍棄充滿回憶的家。那裏一景一物都是爸媽的回憶,人說睹物思人,觸景傷情,因此有人選擇抛棄物品,潇灑前行。之于白雪,她辦不到。

    她甯可很俗氣地緊摟爸媽的東西,活在他們的氣息裏,也許在旁觀者眼中,她是不切實際、過分浪漫。但爲什麽要實際?她就是要浪漫不行嗎?!

     白雪返家,狠睡兩天,在床褥間思索未來。

    早晨,躺在床上,舉起雙手,看著透窗陽光,穿過手指縫隙。細皮嫩肉,從未做過粗活的一雙手啊。然而,現在這雙手要做什麽,才能擔起房貸,守住房子?

    “我辦得到嗎?”去打工?連家事都沒做過,撐得住?

    歎息,抓來攤在被子旁的房契,看了看,抱在胸口。

    從備受寵愛的公主,淪落江湖,爲三餐緊張,原來只要一夕間,幸福是這樣脆弱的東西啊。

    該怎麽辦?現實是銅牆鐵壁,白雪想做的是逃避。

    燒炭自殺,死在這裏,就解脫了,未來太累了。

    她不喜歡辛苦,只想要廢廢地幸福。才不要去打工,她想跟以前一樣只管吃喝上課讀書睡覺玩。結論是——工作太難太辛苦,我不要工作!

    忽然,白雪想到爸爸曾經跟她說——

    科學家研究,一個習慣的養成需要重複二十一次。再難的事,重複做二十一次,就習慣適應了。

    所以,雖然習慣當爸媽的小鮑主,但習慣可以改,去打工吧,努力賺錢,只要先熬過二十一天就習慣。她也要念大學,辦助學貸款,晚上卯起來兼差,只要做個二十一天,就習慣成自然,自然就不累。如果爸可以吃苦買屋,那她陳白雪當然也可以捱苦守屋。沒問題,陳白雪、拚了!

    打起精神,下床,跪在地板,雙手交握,跟心愛的爸爸喊話。

    “爸,你心愛的小鮑主要開始去打工賺錢了,你一定要保佑我找到的,都是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好工作,一定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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