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荷《幸福的另一種面貌》


出版日期:2016-07-15


不要管周遭的議論,不要理旁人的目光,
重要的是我怎麼看待我自己,
心中的坎跨過去了,就會發現世界依舊美好……

原本朝露以為自己很難嫁出去,將會一輩子當老姑婆,
因為太好的她高攀不上,太差的她不肯遷就,不好不壞的她沒有感覺,
直到她遇見了身為大學老師的褚雲衡,
她曾和大部分的人一樣,將左半身癱瘓的他認定為第二種,
可相處過後她才發現他屬于第一種,而且還是最好的那一個。
所以就算身旁的人唱衰,認為他們這段感情絕對會以悲劇收場,
她依舊相信自己的選擇,並創造屬于他們的幸福模式──
他無力握住她,她可以主動牽起他的手,
他不能跑不能跳,她緩下腳步陪著他慢慢走,
他無法在危險時提供保護,她就讓自己強到不會受欺侮,
他們都會好好的,讓眾人看到幸福的另一種面貌……

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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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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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觸動

    很多很多年前,當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和許多同齡的女生一樣,課余常常會去學校附近的租書店借一些羅曼史來看,那些浪漫唯美的故事沒有成為我愛情的啟蒙導師,倒是讓我對寫小說這件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很奇怪,雖然從小到大我的作文經常被作為範文在班上朗讀,但我從未抱有過成為一名「正統文學家」的宏願,這大概能說明我這人有相當的自知之明。不過,縱使是在對愛情和人生的認識都非常青澀淺薄的年紀,我就已經自信地覺得如果寫小說,我應該可以寫得不賴。

    然而在我那個年代,電腦和網路都不普及,文藝作品的傳播媒介遠沒有那麼發達,因此,我那時所寫的故事可以說是用于自娛自樂的,最多也就是要好的同學之間傳看一下,自己也並不怎麼當寶,時間久了便胡亂丟在一邊,歷經幾次搬家後,當年的那些稿子早就不知所蹤。

    離開校園太久了,我已經不曉得現在的女生會不會像我們那個時候一樣,因為害怕被家長發現偷看閑書,只好做賊似的躲在被窩里,用一支小小的手電筒讀完一本又一本的羅曼史。當我收到新月過稿通知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中學時代的自己——那個躲在被窩里捧卷流淚或微笑的少女原來並不曾遠離,這微妙溫暖的感覺,是我之前在大陸出版社過稿時所不曾有的。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沒有網路文學的興起,我會不會成為作者?我不確定。

    盡管從小喜歡寫作,但真正認真走上創作長篇小說的這條路時已經是二九年。

    那時我早已大學畢業,進入社會也好幾年了。第一部小說在網路上發表後,雖然沒有成就一夜成名的勵志故事,卻為我迎來了第一批忠實讀者,更重要的是,在這個頗具實驗性的創作過程中,我慢慢掌握了架構一個長篇故事的能力。

    此後,我的第二部小說在網上連載時被出版社看中,得以成書。那是一個傷感的校園愛情故事,結局也不甚圓滿,許多讀者在看完之後哀號著叫我「後媽」。那時我便決定下一部創作一定要是溫暖治愈型的,于是,便有了這本《幸福的另一種面貌》。

    我想寫一個沒有太多眼淚,但足以觸動你心的故事。

    而這就是我想讓你讀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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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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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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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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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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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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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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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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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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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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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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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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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這條位於市中心黃金地段的街道,每天傍晚永遠都是萬頭攢動、車水馬龍,路燈如由明珠組成的河流般向四方延伸;霓虹燈高低錯落,透著五彩的光芒,靜默而熱烈。

  一大群無論收入多少、職位高低,都被統稱為「白領」的上班族從一棟棟辦公大樓裡湧出,又在剎那間被分開,有車的進入停車場,薪水稍高的攔計程車,而那些底層小職員則多半搭乘地鐵或公車。

  雖然他們衣著光鮮一如白天,細看卻能發現端倪—領帶松松系著、妝容已有些花、眼袋和細紋變得明顯……即便是素來極重儀錶的人也逃不出疲憊的魔爪,繃了一天的威儀或笑容到了此時此刻全都垮了下來,無精打采的。

  傍晚六點整,和平時一樣,董朝露最後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辦公桌,確定一切整理妥當後,穿上外套、背起包包走人。她的公司曼森是一家生產家俱的企業,總部在北歐,公司規模很大,在各大洲幾十個國家都設有工廠和賣場,而她,是這家大企業分公司的一名櫃檯人員。

  她對於這份工作沒有什麼不滿,職位低相對擔子也輕,更何況公司營運良好,福利豐厚,她的薪水相比起一般公司幾乎高了一倍,最重要的是,她才二十五歲,她的職場機會還有很多。

  朝露等了兩趟電梯才擠進去,百無聊賴地看著樓層數字慢慢跳至「1」,出了電梯,她掏出員工證刷卡下班,把員工證塞回皮包後,下意識攏了攏頭髮,略猶豫了一秒,便往大廳轉角處的化粧室走去。

  往常她都是直接搭地鐵回家的,今天之所以不同,是因為她和好友周若枝說好,晚上要去參加高中同學會。

  鏡子中的她很年輕,皮膚狀態很好,即使不施脂粉也容光煥發,但出於工作需要,她每日仍略化淡妝,畢竟她代表的是一個公司的門面。

  朝露對著鏡子左右看了看,除了有些淡淡的油光,其餘都還過得去,伸出手,水龍頭自動流出溫熱的水流,她把包包放到一邊,用手捧了水洗了把臉,抽出衛生紙擦去面上的水珠後,她感覺整個人精神一振。

  她沒有重新上妝,只用包包裡的平價乳液塗抹一下就從化粧室走出來,才走到大廳,手機就響了。

  她一接起來,周若枝就在電話裡嚷道:「你在哪兒呢?」

  「你又在哪兒呢?」她反問。

  「就你們公司正門那裡,你一出門定能看見,認得我的車吧?」

  果然,朝露一出去就看到了周若枝的那輛馬自達,她朝車裡的人笑了笑,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周若枝今天穿了身奶白色的洋裝,單鑽配珍珠的小耳環在淺棕色長鬈髮中若隱若現,襯得本就嬌小的她像是童話故事裡的洋娃娃,既高貴又可愛,要不是她左手無名指上那枚超過一克拉的鑽戒,大家根本想不到她已經是個四歲孩子的母親了。專科畢業後她就結了婚,如今是令很多人羨慕的少奶奶,她的丈夫經營公司,家中經濟寬裕,家事也不勞她操心,她最多就是在心情好的時候親手做幾塊餅乾而已。

  周若枝一邊開車一邊說:「你怎麼不好好打扮打扮?」

  「我只是個小職員,要是太招搖可不好,再說我也沒那麼多錢能夠花在置裝上。不過我已經略微整理了一下,走出去還不至於太丟人吧?」

  周若枝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班那些人啊……」

  朝露笑了,「你呀,我早就說了,當年都沒培養出多少同窗之誼,現在熱絡難道還能重新培養出什麼深厚感情來?你偏要去湊這個熱鬧。」

  「你說對了,我就是「偏要」去!你也知道我為什麼要去。」周若枝一邊打方向盤大轉彎一邊說話,語氣也多了幾分不服輸,「我就是要去爭口氣,讓所有曾經看不起我的人羨慕嫉妒恨!」

  朝露一臉無奈,「這也罷了,你還非得拉上我。」

  周若枝嘻嘻一笑,「你也替我想想嘛,面對一桌子討厭的人,怎麼吃得下飯。」

  朝露懶洋洋地說:「哎,僅此一次啊,下回別找我。」

  周若枝隨口問:「為什麼?」

  朝露稍稍往椅背仰了仰,看著後視鏡裡的自己,漠然道:「原因你剛剛已經說了。」

  周若枝回憶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哦哦,吃不下飯的那個。」

  朝露深吸了口氣,「若枝,我現在過得很好,不想去記起一些不好的回憶。我並沒有值得回顧的青春,倒是慶倖那些年月終於過去了,我對那些同學也沒什麼喜歡或者討厭的感覺,只是單純不想見,再說,我也不像你嫁了個好人家,做了少奶奶。我普普通通一個上班族,沒什麼好和他們耀武揚威的,就算日後風水輪流轉,轉到我這邊,我也沒心思昭告天下,自己偷著樂就行了。」

  遇上紅燈,周若枝將車停下,扭頭問:「朝露,你會不會覺得我挺無聊、挺膚淺的?」

  朝露搖了搖頭,笑著道:「說真的,自己的好朋友能爭回一口氣,我挺得意的。」她歎了口氣,「這世上有幾個人不膚淺?你和我當年要是多遇上幾個不膚淺的人,說不定你也不會拉我出席今天的同學會了。」

  綠燈亮起,周若枝踩下油門,高呼道:「知我者,朝露也!」

  這一路交通還算順暢,不到十五分鐘兩人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棟百貨公司。

  停好了車,朝露跟隨周若枝進了電梯,她先前並沒有過問這次聚餐的細節,諸如餐廳名字、所在地點一概不知,所以現在她只管跟著周若枝走。

  「到了,就是這兒。」周若枝帶著朝露在八樓繞了大半圈,終於找到和大夥兒說定的地方。

  她報了包廂名字,由服務生領進包廂,裡頭擺了兩張桌子,一張只剩一個位子,另一張還有三個空位。

  「呀,周若枝、董朝露!」其中一人站起來,伸手招呼她們過來。

  「蕭濛濛!」周若枝朝那個女孩子走過去,也伸出了手,往她肩膀上自自然然地一搭,好像她們是多年不見的老友。

  向蕭濛濛點頭笑了笑,朝露又轉過臉朝已經列席的各位同窗點頭致意,「好久不見。」輕輕拉過椅子,挨著周若枝坐了下來。

  朝露看著周若枝,心想如果她今天的目的是要大出風頭,那可算是來對了。原本那個穿著寒酸、靠著助學金求學的青澀丫頭,如今已經變成一身華服美衣、舉手投足都高貴迷人的貴婦了。她的品味、她的氣質、她精緻的妝容、優雅的身形、保養得宜的雙手、還有那枚璀璨奪目的鑽戒……周若枝身上的一切都被誇了個遍,也無一遺漏地接收到眾人豔羨的目光。

  也有不少人和朝露搭話,她的回應總是不鹹不淡,反正有人誇她,她也誇誇別人;有人問她近況,她就隨口應對幾句,既不誇大其詞也沒說得太具體,漸漸地,和她說話的人發現話題難以深入,交談也就少了,不過這對於朝露來說倒是無所謂。

  涼菜早已上齊,之前大家都沒有動筷子,只是喝了些飲料,朝露和周若枝以為還有誰說要來卻還沒到,也就沒動筷,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問:「是不是該讓服務生上熱菜了?」

  「等等,我給方蘊洲打個電話,問他到哪兒了。」蕭濛濛邊說邊掏出手機。

  周若枝「咕嘟」咽下嘴裡的茶,放下杯子,皺起眉頭,「你說……方蘊洲?」說著,側過頭瞥向朝露。

  朝露原本握著茶杯在發呆,被周若枝這麼一看,反而回了神,她把茶杯往唇邊一送,喝了一小口。

  蕭濛濛掛了電話說:「大家再等等吧,他人已經在樓下,馬上就上來了。」接著,又眉飛色舞地道:「沒想到對吧?當年他全家移民新加坡,還以為不回來了呢,誰知道那麼巧,上個星期我遇到他,他現在就住在我們社區裡,說這次回來是公司派他常駐,我就把同學會的事跟他說,他一口就答應要來了。」

  呵,朝露苦笑。這個方蘊洲,無論離去還是回來,都那麼讓人意外啊。

  包廂的門再次開啟,來的正是方蘊洲。

  朝露望過去,表情沒有一絲改變。真正見到他,她心裡反而比乍一聽到他的消息時要來得平靜。

  「哇,蘊洲,你小子就散發著天之驕子、成功人士的氣勢啊!」一個男生走過來,熱絡地勾住他的肩膀。

這倒是實話,幾年不見,他不只帥氣依舊,更因歲月歷練增添了幾分成熟男性的韻味,肩膀寬了、個子也更高了,眉宇間多了些滄桑,但並不見老,只是多了些心事停留的痕跡,這也不奇怪,畢竟,他已經過了無憂無慮的年紀。

  朝露低頭喝了口茶,心中有著莫名的釋然。她曾在網路上看過別人描繪多年後再遇初戀情人,發現當年青春逼人、英俊帥氣的男友變成鬍子拉碴挺著大肚腩的大叔,相比之下,今天這場見面還不算太糟糕。

  方蘊洲先是一番告罪,說明遲到的原由,然後很豪氣地一桌各罰三大杯,才準備入座,剛好兩桌都剩下一個空位,沒等他選定位子坐下,蕭濛濛開口了。

  「方蘊洲,來我們這桌坐呀。怎麼說你也是遇到我才能參加這次聚會的嘛。」

  方蘊洲笑著說:「既然這麼說,我當然應該坐這裡了。」說著便拉過空椅坐下了。

  朝露的手機突然響起,此時大家都在聊天,沒有人注意到那點動靜,只有方蘊洲朝她看了過來。

  朝露有意無意地避開了他的視線,側過身從放在椅背後的包包裡拿出手機,螢幕顯示有條簡訊,她點開,是周若枝傳來的—方蘊洲來了,你還好吧?

  朝露想了想,回覆道:好。

  她知道周若枝是擔心她,只是她很確信自己並沒有那麼脆弱,又或者說,時間已經把昔日那些遺憾給稀釋了,即使那些失落曾經是侵蝕她青春的毒藥,現如今也失效了。

  也許她天生就不是個熱情、多情、深情的人,她的冷淡是與生俱來的,就算潛伏在她體內的溫情之火曾經碰巧被方蘊洲點燃過,但也在很久之前熄滅了,就連灰燼都不剩,因為那些灰燼只需要一陣風,就會被吹得乾乾淨淨。

  吃完飯,一群人又去唱歌,KTV就在這棟百貨公司的頂樓。

  朝露對此提不起什麼興趣,無奈周若枝興致頗高。對於唱歌這件事,她知道周若枝是真心喜歡。因為大家都要去,她若一個人先走的話有些尷尬,加上周若枝也勸她留下,還說等散場的時候再送她回家,她也就不掃興,跟著去了。

  一群人湧進KTV包廂,很快各自尋了樂子,有熱衷唱歌的,有喜歡劃拳的,也有在一旁三三兩兩聊天的,一點都不無聊。

  周若枝搖身一變成了麥霸,朝露也不打擾她的興致,一個人在旁邊拿著手機玩遊戲,只是這包箱裡燈光半明半暗的,她靠在軟軟的沙發上,對著手機螢幕看久了,眼皮不由得開始打架。

  她這人有個優點,要是真困了的話任憑周遭再怎麼嘈雜,她也照樣睡得著,週五晚上又是她最容易入睡的時候,今天也一樣,一開始她還聽得見伴奏和男男女女的歌聲、各種喝彩聲,甚至一旁竊竊私語的聲音,後來就什麼都聽不見了,只隱約覺得遍體生涼,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下一刻,她感覺到有什麼輕輕軟軟的東西蓋到身上,她扯了扯那東西,把它裹得更緊,遮住了整個脖頸。

  不知過了多久,朝露察覺有人在搖晃她,「朝露,朝露!」

  她迷蒙的張開眼,眼中還有蒙朧之色,「若枝啊,要走了嗎?」她抬手想揉眼睛,一件男士風衣外套卻順著肩膀滑落下來,衣擺拖到地毯上。

  她慌忙搶救外套,以免它完全掉在地上,剛剛睡得太沉,她的思緒還是空白的,沒來得及細想這衣服是誰為她披上的,直到方蘊洲伸出一臂要接過她手上的衣物時,她才恍然大悟。

  「謝謝。」她把外套搭到他的臂上。

  「你還真是能睡,這一點完全沒變。」方蘊洲輕聲說道。

  朝露淡淡地說:「這種事,變不變沒什麼要緊的。」

  方蘊洲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眼底翻動著複雜的情緒,他伸手想要碰觸她,卻被她避開了。

  「朝露,說好再十分鐘就要散了,你還不去唱一首?我剛剛本來想讓你點歌,哪知道回頭一看,得,你已經睡死了。」周若枝朝她使了個眼色,插話道。

  朝露對她的解圍心領神會,從方蘊洲身旁走向點歌機,輸入幾個數字。

  音樂響起,是齊豫的《答案》。那麼老的歌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點,朝露也是一時想起這一首,順手就點了。這首歌的歌詞十分簡單,翻來覆去只有幾句,不用看字幕也能唱,於是她握著麥克風,閉上眼睛唱了起來—

  「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般的擁擠呢?地上的人們,為何又像星星一樣的疏遠……」

  她的歌聲清亮中帶著醇厚的韻味,配合這呢喃式的歌詞,竟然十分契合,周圍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

  很快的,一曲結束,朝露放下麥克風,一回身,卻見方蘊洲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後。她避開他的眼神,逕自去拿放在牆角小幾上的包包,準備一會兒結束後隨時可以走。

  「哎喲,董朝露唱歌真不錯,以前都不知道呢。不過咱這熱熱鬧鬧的同學會,唱什麼疏遠不疏遠的詞,怪傷感的!」說話的男生邊說邊走到點歌機前,「咱們點首合適的,唱完散場,下次再聚,怎麼樣?」

  朝露拿好自己的包包,扣好外套,坐回沙發上,「新歌我不大會唱,就隨便點了一首。你點一個大家喜歡的吧。」

  這時方蘊洲突然開口,「我很久不聽流行樂了,相比之下,老歌更耐聽。」

  「老歌是吧?行,絕對夠老!」那男生輸入歌曲編號。

  前奏響起,果然是很老的歌—周華健的《朋友》。

  眾人大合唱,有人吼得聲嘶力竭,有人唱得漫不經心,也有人陶醉其中唱到哽咽,唱完後AA制買了單,坐電梯下樓。

  快到一樓的時候,方蘊洲對站在一旁,彷佛為朝露護駕般的周若枝小聲說了句,「朝露就拜託你送回家了。」

  「蘊洲,你剛剛是怎麼來的?」問話的是蕭濛濛。

  「搭計程車。」方蘊洲道,「回來沒幾天,還沒買車。」

  「我送你吧,別跟我客套,我們算是鄰居,完全順路。」這話不假,要不然蕭濛濛和方蘊洲也不會碰上面。

  方蘊洲也不推辭,大方接受她的好意,惹得一旁幾個善於起哄的同學又做鬼臉又發出怪聲,蕭濛濛和方蘊洲只當沒看見、沒聽見。

  跟其他人道別後,朝露和周若枝上了車,等車子上了馬路,周若枝才說道:「我是真不知道他會來。」

  「連我這種和同學會理當絕緣的人都來了,他會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這世界上的事本就難說,我也沒覺得太意外。」

  周若枝點點頭,一下子變得眉飛色舞起來,「哎,你這話太對了,世上的事真的是很難說。你瞧瞧,當年劉喬個性多乖巧多柔順,現在呢?結了場不如意的婚,生活上又捉襟見肘,如今的她脾氣暴躁、嗓門又大,最後付錢的時候對菜單對得可起勁了,生怕別人多算錢,真是看不下去了!還有那個余笑冉,從以前就仗著家裡有錢,連正眼都不肯看我一眼,剛才還跟我炫耀她女兒上的是私立幼稚園,假惺惺地說:「周若枝啊,再怎麼想省錢教育這塊也是省不得的,你兒子讀哪個幼稚園啊?」奇怪了,她從哪裡看見我要省錢?她又怎麼知道我兒子上的不是私立幼稚園?」

  朝露失笑,「你太敏感了,她最多也就是炫耀下她的生活,未必有意踩你一腳。」

  周若枝冷哼,「她炫耀她的,扯我做什麼?再說了,別人還好說,她當年怎麼輕視我、嘲諷我你也是知道的,她過去又是怎麼稱呼你的你不會忘了吧?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我承認我也是個虛榮的人,不過我不會平白無故奚落別人,以踩別人一頭為樂,除非別人先惹到我,那我也就不管風度了,我這人小心眼,是會記仇的。」

  其實朝露心裡也認為周若枝對余笑冉的揣測不無道理,只是時過境遷,她也不想計較,不過是些無所謂的人,對她再也造成不了傷害了。

  「好了,這一晚上你也沒落下風,不虧。」她笑了笑,回想剛才周若枝在幼稚園的問題上對余笑冉的回覆,氣勢、言辭都半點不輸人。

  周若枝當時就輕飄飄地問了一句,「我窩在家久了,不大懂行情,你女兒的幼稚園一學期多少錢啊?」

  余笑冉眉頭一挑,帶著揚揚得意的神情回答,「算是便宜的,一萬五。」

周若枝頓時一臉驚詫,「啥?一萬五?居然有這麼便宜的私立幼稚園?我們家寶寶上的幼稚園一學期要三萬呢!唉,也不知道這三萬的和一萬五的比到底勝在哪裡?」

  余笑冉臉當場就紅了,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最後只能恨恨的撇過頭去。

  不久,車拐到一個老式社區門口,朝露讓周若枝停車,說自己走進去就行,周若枝也不堅持,這社區和新建的社區沒法比,裡面的路彎彎繞繞,開車停車也不怎麼方便。

  朝露臨開門下車時,被周若枝叫住了,「朝露,我看方蘊洲沒准對你還有心,若有機會,不妨好好把握。」

  朝露愣了幾秒,開了車門,踏了出去。「但我卻沒這個心了。」

  路燈下的樹影碎碎的,被風一吹搖晃得厲害,朝露緊了緊外套,快步朝著社區深處走去。

  回到家,她先去洗澡,等沖完澡出來,見浴室門口那條走道的燈還沒有關,母親賀蕊蘭站在中央,似乎是特地在等她出來的樣子。

  「怎麼還沒睡?」她回來的時候已經半夜,母親平日若無事的話是習慣早睡的,如果說之前是為她等門,現在還不睡就未免奇怪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那個……是有些事急著跟你說。」賀蕊蘭說著就拉女兒進她的房間。

  朝露不明所以。

  「看看這個人,你覺得滿不滿意?」賀蕊蘭讓女兒坐到床沿上,又從床頭櫃抽屜裡摸出一張照片,塞到她面前。

  朝露也不接,只對著照片大致瞅了一眼—是個眉目清俊的年輕男子,她心念一轉,漸漸會意,母親這是要給自己介紹相親物件了吧。

  「這是我老闆家的獨生子,出國留過學,現在在大學裡當老師,待人和氣又大方,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家教很好的樣子;家裡條件也不錯。哦,他媽前幾年過世了,我看這也不是什麼壞事,起碼你嫁過去不會有婆媳問題,就算生了孩子也還有我幫忙帶呢!你看看,要是合意,這個禮拜天安排你們見見吧?」

  朝露本來沒太仔細看照片,聽母親這意思,態度是十分認真的了,不由得也有了幾分鄭重,從母親手裡接過照片端詳起來。

  二十五歲是女人的分水嶺,母親也曾三番兩次嘮叨,說現在不找物件恐怕就晚了。

  母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年輕貌美是女人最大的財富,當然,也有人說賢慧和智慧才能永恆,朝露對此持保留態度,這世上,賢慧有才幹的女人在年輕貌美的女人面前一敗塗地的例子不在少數,當然,她也深知年輕貌美是容易貶值的財富,尤其是到了她這個年齡,對年華老去不是沒有一點恐慌的。

  因此,她並不是從來沒想過終身大事,特別是情緒低落的時候,她會特別想要個依靠、有個港灣,她的心實則比其他二十多歲的女孩更漂泊,更需要有個地方可以信賴停靠,只是……先不談虛無縹緲的感情和緣分,她的客觀條件就是個大問題,這一點她心知肚明,也正因為如此,反而不願在這類事上多花心思。眼下有現成的人選擺在那裡,她就算明明不指望會開花結果,也多少被激起些好奇心。

  照片上的男人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略低著頭,一隻手微曲著手指隨意地放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拿著一本書,角度不是正面,而是對準被拍攝者的四分之三側臉。

  雖然不能完全看清長相,但大致估計這個人不會超過三十歲,俐落的短髮沒有染色、沒有瀏海,露出乾淨開闊的額頭,眉毛略濃,有恰到好處的眉峰,眼睛的形狀因為低頭而無法看清楚,但看得見那漂亮的弧度和濃密的睫毛。

  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他好像渾然不覺,陽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給整張照片鍍上了一層靜謐溫暖的味道,朝露不知為何聯想到兩個字—出塵。

  「照片拍得挺自然。」朝露捏了把自己的臉,回過神說。

  「是他爸爸拍的,這孩子不知道,所以表情動作都特別自然。老爺子退休了,沒什麼愛好,就是喜歡攝影,家裡照相器材買了一堆。」賀蕊蘭起勁地介紹道。

  朝露把照片隨手放到床上,問:「媽,不覺得奇怪嗎?他本人和他家裡條件那麼好,什麼樣的老婆找不到,怎麼就想起我來了?你不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吧?」

  賀蕊蘭的眼睛快速地轉了兩下,「怎麼、怎麼可能,當然是他們家同意的,要不然怎麼安排你們見面?」

  朝露見母親眼神閃爍,說話也結結巴巴,疑惑更深,「媽,你就老實說吧,對方到底是有什麼問題,為什麼非找上我們家攀親不可?」

  賀蕊蘭先前興奮的氣勢有些蔫了,她歎了口氣,「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身體不太好……啊,也不是有什麼毛病,人是很健康的,就是……行動不太方便。」

  朝露站起身,對這項實情一點都不意外,她揉了揉眼睛,冷笑道:「我說呢,不然怎麼能輪到我!」

  「朝露啊,你別怪媽多事,媽也是希望你能有個好歸宿。這孩子本質很好,家境也不錯,我們這樣的人家還圖什麼呢?就算有些殘疾,對生活的妨礙也不大,他一個人在國外都能生活好幾年,可見是能夠自理的,你不會太辛苦。最主要的是憑我和這孩子相處了這麼長一段時間,我看了又看,他實在是個不錯的,所以才……」

  「媽!」朝露大聲打斷母親,「外面看低我的人不夠多,回到家你還要來糟蹋我嗎?!我們這樣的人家是什麼人家?你可以不圖別的什麼,但我不想隨便找個過得去的人就嫁了。我不配和更好的人在一起嗎?就因為我有個因為殺人罪坐牢的爸爸嗎?爸爸已經死了,死了很多年了!現在是要我為這件事負責一輩子嗎?不止如此,你要我前半生因為父親是殺人犯被人指指點點、後半生因為丈夫是殘廢繼續被人譏笑嗎?」

  「朝露,我說這話你可能不愛聽,不過這世界上的人是很現實的……」賀蕊蘭的聲音有些沙啞。

  「媽你不用說了,」朝露走到房門口,聽母親還想勸說,截住了她的話,「我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說完,推門而出。

  再次進到浴室,她解下包著濕頭髮的毛巾掛回架子上,架子旁的牆上安了面鏡子,鏡中的她眼睛泛紅,嘴唇發幹。

  她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潑了幾下水,吸了口氣,這才關掉水龍頭,按掉了左手旁的電燈開關,回到房間。

  週一上班,朝露和往常一樣打開信箱,新郵件一共有六封,看標題大多是無關緊要的廣告信,她一封封點開,最後一封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是一封歡迎新同事加入的群組郵件,左上角是新同事的英語自我介紹,而右上角的照片是一張熟悉的臉孔—方蘊洲,他的職位是營運總監。

  原本的營運總監Luca是瑞士人,由總部調派過來,前不久公司決定將他調回總部,職位就有了空缺,朝露想起在收到這封郵件之前,也曾聽消息靈通的人士透露過,新任總監是由新加坡分公司調過來的,是個華人。

  方蘊洲高中畢業後就隨父母移民新加坡這一點她知道,只是萬萬沒想到這麼巧,他們不只是在同學會上遇到,還進入同一家公司,更巧的是,她還參加了營運總監秘書的內部招聘。

  原本這個位子並沒有空缺,可前段時間營運總監的秘書Grace結婚,男方家境頗為殷實,也樂得她辭職在家相夫教子,因此婚後她向公司遞出辭呈,並且答應會一直做到公司招聘到接替她的人為止。

  由於Luca的心已經飛回總部,也不大在意此事,HR的想法是外部招聘與內部招聘同時進行,擇定二至三個人選,待新任總監親自面試後再行定奪。

  而朝露雖然在內部招聘人員裡資歷最淺,卻很幸運地沒有被刷下來,留待最後的面試。

  她關了郵件,起身去茶水間倒咖啡,一大早的,茶水間裡很是熱鬧,泡茶的、倒咖啡的,員工比任何時段都多,因為三台咖啡機前面都有人,朝露等了一會兒才輪到,一些同事的聊天內容便飄到了她的耳朵裡。

  「……新來的營運總監Tony Fang看上去好年輕啊,依我看不會超過二十八歲!」說話的人名叫Linda,是行政部的員工,三十歲不到的她在這家公司已經做了六年,平時為人還算和氣,就是話有點多,愛傳些無關痛癢的八卦。

她啜了口咖啡,對站在對面的另一個女孩子壓低了聲音說:「Cathy,你這次要是被選上當他的秘書,可就有眼福了。」

  「這話說早了。」Cathy警惕地掃視了一眼周遭,目光在朝露的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又不著痕跡地滑了過去。

  其實朝露並沒有把她們的談話聽得很真切,尤其是Linda假設Cathy當上秘書的那句,倒是被Cathy突如其來的眼神一掃弄得頗為尷尬。她沒興趣瞎猜什麼,見咖啡已經注滿了瓷杯,趕緊端起離開了茶水間。

  當天下午,最後一輪面試就在總監辦公室進行,此前方蘊洲在櫃檯已經和朝露打過照面,兩人表現得猶如初見,除了Cathy和她,還有一個通過外部公開招聘選出的人選,朝露是最後一個被叫進辦公室的。

  這間總監辦公室朝露不是第一次進來,她做櫃檯的時候經常會送一些信件進來。裡面大體的陳設沒有變化,只有一些細節,例如桌上的小盆栽和水杯提示著新主人的到來。

  方蘊洲一臉沉著地坐在辦公椅中。「請坐。」

  朝露在他對面坐下。

  「時間寶貴,我就言簡意賅地問一個問題。」

  她抬起眼直視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恭謹模樣。

  「如果你這次能成為我的秘書,你會坦然接受嗎?」

  朝露略一愣,隨即笑了笑,「當然。」

  方蘊洲把玩著手中的筆,慢悠悠地道:「我以為你多少會有些遲疑。」

  「於私,是我主動參加這次的內部招聘,能被聘任,我慶倖得償所願還來不及,為什麼要遲疑?於公,我是這家公司的員工,只要是合理的調職,我都應該欣然接受,何況這算是升職。」

  方蘊洲的眼中浮現出激賞的神色,「和我共事,你不怕會有不愉快發生嗎?」

  「如果有一點不愉快就要逃避,恐怕我一年中就要換十二家公司了,而且……」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如果我們真的不能好好合作,到那時再走也不遲。我想,在找下一份工作的時候,履歷表上出現營運總監秘書一職,要比櫃檯人員有競爭力得多。」

  方蘊洲放下筆,表情突然變得嚴肅,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很有頭腦,這也是你的優勢。另外,我想告訴你的是,我並不會僅憑私人原因就濫用職權,我決定聘用你做我的秘書,一是你對這家公司具有良好的忠誠度,你大學畢業後就沒有換過其他工作,每年的考績也都很好;二是你的外語能力,你所念的學校並非名校,不過你是英語系出身,英語不會太差;三是你之前的櫃檯工作性質有一部分和秘書相近,都需要與人打交道,所以,我相信你能勝任新職位,樂意把這個機會給你。」

  朝露忽然有些感激方蘊洲,之前被告知她被選為新任秘書時,她並不特別感謝他的提拔,但此時此刻,他對於聘用她的理由卻讓她的心一暖。她知道,他說得固然句句有理,卻也不乏讓她安心的考量。

  她由衷地說了句,「謝謝。我會努力做好。」

  一周後,朝露正式升任營運總監秘書的調職令透過郵件傳遍公司。

  這件事對她的生活並沒有太大改變,唯一的變化在於每每碰上Cathy,她的態度總是十分冷淡,曾有好事者把Cathy背後誹謗她的話告知她,但朝露都只是一笑而過。

  她才不在意。

  這個週五晚上,周若枝打了個電話給朝露,並沒有多繞彎子,直接問她在同學會之後有沒有和方蘊洲再有聯繫。

  朝露回答,「有,還天天見。」

  「啊?!朝露,我們見個面,你把事情交代清楚!」周若枝在電話那頭嚷嚷。

  朝露想著反正週六下午沒事,就和她約了兩點見,至於地點,周若枝表示在住家附近發現了一家有意思的咖啡店,叫「貓與鋼琴」,問她要不要去。

  朝露覺得這店名不錯,隨口問了句,「真的有貓,也有鋼琴?」她喜歡貓。

  「有啊有啊。」

  「好,就約那裡。」

  隔天朝露來到「貓與鋼琴」,地方並不難找,店是新開的,面積雖不算大,但也不至於讓人覺得擁擠,綠色的木制落地窗和乳白色的蕾絲窗簾都很新很潔淨。

  當然,正如周若枝告訴她的那樣,真的有貓和鋼琴,還沒進門她就看見了兩隻貓,一隻在大門口蜷縮成一團著睡得正香,一隻在落地窗前眯著眼打量著路人,一副慵懶的模樣。

  周若枝還沒有到,電話聯繫過後說是家裡的小傢伙纏著不讓出門,孩子多是黏人的,朝露能理解,讓她慢慢來,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她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服務生過來招呼,她點了杯熱拿鐵。

  進來後她發現,原來店內別有洞天,再往後走是個小後院,設有露天座位,四周有著籬笆和綠色植物,有些客人坐在外頭曬暖陽,而貓的數量遠不止兩隻,光她所見就有四、五隻,而傳說中的鋼琴赫然擺在店中央,琴是白色的,和整個裝潢很搭。這個時段沒有人演奏,不過,即使只是這樣靜靜地放置著,也給整個咖啡店添上了幾許文藝氣息。

  周若枝現在日子真的過得不錯,以前這種地方她是絕對不肯踏進來一步的,嫌貴。朝露想起當年那個為了省錢,每次出遊連飲料都捨不得買,沉甸甸地背上一大壺白開水的周若枝,不由得有些感慨。

  店裡有免費的書籍提供給客人翻閱,她從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攝影集,用來打發時間。翻了沒多久,耳邊忽然響起一串琴音,旋律舒緩迷人,朝露對古典樂不太熟,這首偏巧知道,是舒曼的《夢幻曲》。

  她抬頭看向鋼琴的位置,一開始只是下意識地好奇,想看一眼彈琴人的模樣,可是仔細看了一下,便發現有些異樣。

  鋼琴前有一男一女,卻不是四手聯彈,男人單用右手彈奏主旋律,女人則是用左手彈和絃,難得的是配合得十分有默契,整支曲子恍如出自一人之手。

  朝露越看越覺得彈琴的男子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卻始終想不起來,直到他扶著琴站起來,她才猛然記起,難怪會有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男人不就是那天母親興沖沖拿給她看的照片上的人嗎?

  只見他調整好手杖的位置,蹣跚的朝靠窗的座位走來,他右手探出杖來,左腿借著腰部的力道甩出去,走一步便要劃半個圈,待站穩後右腿再跟上來……如此重複,步步艱難。

  很快,朝露發現,不只是左腿,他的左手腕和手肘屈起的角度也有些異常,但不是很明顯,她頓時恍然大悟為什麼他只用單手彈琴。

  母親只說他行動不太方便,事實上,這個人左半邊的身體幾乎是癱軟無力的。

  朝露心裡有些痛,當時看照片,一時之間只顧到自己的心情,此刻活生生的人出現在她眼前,不免生出惋惜的情緒。

  他似乎並不介意拖著殘疾的腿多走幾步路,前面有空位他卻沒停下,朝露猜測興許他和那個女孩都是這家店的常客,並且有習慣的位子。而看著他們倆朝自己越走越近,她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幸好,他們終於停下,朝露和他們之間還隔了一桌。

  直到女孩先坐下,那個男子才跟著坐了下來,他的動作有些不協調,儘管看上去已經足夠小心翼翼,坐下去的那一瞬間身體似乎還是有些失去控制。他略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把手杖靠著窗臺放好,然後,他朝著女孩笑了一下。

  見狀,朝露的心奇妙地被撼動了,她發覺,他的笑容裡沒有苦澀、尷尬和掩飾,只有暖意。她自己很少那樣笑,記憶中,也很少看到過別人露出這種笑容。

  他面前的女子發出銀鈴笑聲,微卷的秀髮被纖長的手指撥弄,看來分外嫵媚。

  朝露收回視線,專注在眼前的攝影集上,不知不覺間,半個小時過去了。

  這時,周若枝到了,沒說什麼抱歉之類的客套話,只簡單丟下一句,「等下必須讓我買單。」

  朝露笑著點頭,「那我不客氣了。」

  這家店裝潢如此精緻,消費當然也不便宜,她知道,周若枝是想替她省錢。若是換了別人這麼說,她絕對不會答應,而是堅持各付各的,唯獨對周若枝不同,因為她們有過同病相憐的苦楚,她十分珍惜她對自己付出的善意。

  「你和方蘊洲到底怎樣了?」周若枝直奔主題。

朝露把方蘊洲空降他們公司,之後又提拔她為秘書的事簡明扼要地說了出來。

  周若枝看著她,半晌才道:「我看你的樣子不像假裝沒事,倒像是真的不在意。」

  朝露啜了一口咖啡,喝到嘴裡才發現,沒多久工夫,原本滾燙的咖啡已完全冷卻,她心中略有觸動,喃喃道:「有些人的心生來容易熱,也容易變冷;有些人的心不容易熱,一旦熱了就很難冷下來;而我大概是第三種,好不容易才被焐熱,卻很容易就會冷卻,不瞞你說,我也曾怨過、不甘心過,只是不知道什麼從時候開始,這些激動的情緒就消失了。」

  周若枝握住她的手,「朝露……」

  朝露用輕柔的力道反握了她一下,「借借你的桃花運,也許我將來也能遇到個好男人。」

  話音剛落,就見那桌的男子站起身,她瞥了一眼,心裡莫名地感到慌張,眼神也只是匆匆在他身上停了一瞬。她想,肢體殘障的人應該是不太喜歡被人盯著看的,她可不想被人誤會自己歧視殘疾人,只不過她就是忍不住想多看他兩眼。

  朝露待他轉身朝後面走,才敢稍稍明目張膽地看他的背影。顯然他左邊的身體處於大半失能的狀態,很難保持平衡,走起路來身子不免重心右移,上半身有些前傾,可他的背卻挺得筆直。

  周若枝回頭看了眼,輕咳了一下,壓低聲音說:「朝露,快別看了。」

  朝露臉一熱,頓時不好意思起來,「我就是看看他去哪兒,有點擔心他會摔倒。」話一出口,她更窘了,說出這種理由還不如不解釋。

  「他走路這麼費勁,特地起來還能去哪兒?廁所唄!」周若枝翻了個白眼,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那個人以前也來過這家店,也坐在我附近,他那樣的身子容易讓人記住,我也看過他的長相,撇開殘疾,是很俊的男人。朝露,你是不是看人家臉長得帥就……」

  朝露沒否認,心裡倒覺得這也是毋需爭辯的事實。

  周若枝顯然也是隨口打趣,沒當一回事,「哎,他似乎挺嚴重的,可憐啊。」

  聽她這麼一感歎,朝露回想起那晚自己拒絕相親時說跟母親的那些話,不禁覺得自己當時的決斷很是理智。這個人或許是個相當優秀的青年,卻終究免不了一輩子被打上「殘廢」的烙印,那是常跟可憐、悲劇相關聯的詞,而作為伴侶,也很難被排除在世人這樣的聯想之外。

  那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不在乎別人的嫉妒、排擠,那對她幾乎是一種肯定,但可憐不行,絕對不行!

  更何況,他會遭遇到的不只是可憐,還有更惡劣的,就比如現在—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大概是看到了他走路的樣子覺得好玩,竟然豎著手中的金箍棒充氣玩具當拐杖,模仿起跛行的樣子,一旁的母親勸了兩句沒奏效,也就隨他去了。之後孩子的母親起身去了洗手間,小男孩的行為更加放縱,一腳高一腳低的,越走步態越誇張。

  朝露看著覺得很不舒服,乾脆把視線調轉回來,不往那頭看去。

  周若枝看著朝自己走過來的服務生,「好像是我點的魚餅到了。這是這裡的招牌,味道不錯。」

  「哦,是嗎?」朝露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

  可那盤魚餅還沒端到她們面前,冷不防從窗臺竄出一隻貓,直接朝著那個端盤子的服務生跳過去,那名女服務生一驚,「哇」地叫了出來,託盤裡的東西頓時碎了一地。朝露和周若枝也被這動靜嚇了一大跳。

  「小夏,我真不懂,我哥怎麼能請個怕貓的服務生在這家店裡打工?」

  朝露發現說話的是剛才用左手彈奏和絃的鬈髮女子。聽她話中的意思,應該是這家咖啡店老闆的妹妹,只見她站起身,朝那攤狼藉走去。

  那只闖禍的貓咪銜了塊掉落在地的魚餅早就不知竄去了哪裡,而砸了盤子的服務生年紀還很小,大概不滿二十歲,聽老闆的妹妹這麼一說,趕緊轉身去拿工具收拾殘局。

  朝露見她毛毛躁躁,一臉驚魂未定的模樣,不覺搖了搖頭。

  「小心!」

  「小心!」

  朝露本來已經轉移注意力,猛然聽到這兩句提醒,不知怎的心頭一緊,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看到那兩個彈鋼琴的男女一前一後扶住了模仿跛腳的小男孩。

  她剛才就見孩子越玩越過頭,嫌正著走不過癮,還一瘸一拐地倒著走,許是不小心踩上了碎片或是油漬,竟險些滑倒,要不是女子眼明手快一把托住他,不只孩子會摔跤,只怕連那個殘疾的男子也會摔得不輕。看他跪倒的姿勢,應該是他出於本能伸出了手,身體一下子失了重心,幸好有人及時借了一把力,饒是這樣,還是倒在了地上。

  「小俊!叫你不要調皮你不聽,看看,差點摔倒了吧?」孩子母親從洗手間出來,正好看到了這一幕,急忙跑過來,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忍不住教訓。

  「是該好好教。」鬈髮女子顯然很不高興,一邊把手杖遞給男子,一邊對孩子的母親沒好氣地道。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孩子母親一臉慚愧,又想起什麼似的轉頭問道:「先生,你沒受傷吧?」

  「沒有。」男子淡淡地搖頭,用手杖支撐起身體,又半借著鬈髮女子的力量從地上緩慢地爬起來。隨後,他低頭對那個小男孩道:「小俊,哥哥走路好看嗎?」

  小男孩愣愣地看著他,顯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好。

  「很醜對不對?」他目光裡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哀怨,反而十分平和溫柔,「你並不希望以後像哥哥這樣走路吧?」

  「好可怕哦……」小男孩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我不要變成瘸子!」

  「小俊,別亂說!」孩子母親有些尷尬。

  「沒關係。」當事人反而一臉無所謂的寬容,朝著孩子母親笑了笑,又對小男孩說道:「所以嘍,以後一定要好好走路知道嗎?而且,哥哥也覺得自己走路很難看,所以如果別人還學哥哥走路的樣子,哥哥可是會傷心的喲。」

  「大哥哥,我錯了。」小男孩扁扁嘴,眼睛裡亮晶晶的,好像快哭了。

  「好乖。」他摸摸摸小男孩的頭。

  那對母子買單離開咖啡店後,那兩人又回到了座位上。

  鬈髮女郎說了句,「真不愧是教師!果然厲害。」

  朝露像個傻瓜一樣一直站著,看著那個人調整著手杖坐下,動作依然顯得笨拙,然後再把手杖往窗臺邊隨便一靠。

  不知是陽光一下子變得強烈,還是朝露的錯覺,她的眼前一陣模糊,那根黑色的手杖在光暈裡變得極淺,幾乎隱去。而它的主人略偏過頭,笑著看向窗外,臉上有些紅暈,也不知是因為走動一圈有些熱了,還是對於女伴的誇讚有些羞澀。

  那個角度和朝露看過的照片何其相似,只是更具生氣。

  「朝露,你快坐下吧。」

  朝露回過神,見周若枝看她的眼神像在看怪胎。她何嘗不知道自己剛才的反應特別傻氣,還好那對男女沒留意到她的反常,她趕緊坐下,喝了一口冷咖啡定神。

  「你清醒點,就算不在乎他的腿,人家女朋友還在呢!」周若枝小聲說。

  朝露忙搖頭否認,「別胡扯,我只是有和你一樣的感覺,覺得怪可惜的,那麼好的一個人……」

  「那倒是,要是我,不揪住那孩子教訓一頓就算好了,還揭自己的短處好言教導對方,我可沒那麼大方!」

  「我也和你一樣。」朝露苦笑。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周若枝看看時間,說得先回去了,朝露點點頭,結完帳走出店外,兩人道了聲再見便分開了。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往事。

  高中時曾有個女生因為一些小事和她起了衝突,口不擇言地嘲笑她,當時已經放學,那個女孩一路走一路不依不撓地罵人,而她沒有爭辯,只是冷冷地看著那個女生。

  一步、兩步、三步……對了,就是那裡,不要走偏……

  她就這樣冷冷地看著那個女生沒留神腳下的路,被一塊丟棄在路中央的磚頭絆倒,摔了個四腳朝天,對於沒有向那個女生發出提醒毫無愧疚。

  後來,有個同班的男生從她身後走過來,扶起了那個女生。

  難道他一直走在她們身後,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時的她有些心虛,手心冷汗涔涔,直到她聽見那男生說的話才寬心—

  「會摔這一跤是你活該!」

她和方蘊洲就是從這件事開始漸漸熟悉的,在此之前,她甚至沒有和他說超過三句話。他和她都算是年級裡有名的學生,只不過出名的理由很不相同,除了成績都很優異這點之外,他們便是兩個世界的人,毫無交集。

  自從父親出事後,所有人對她的第一想法就是「殺人犯的女兒」,生怕哪一天她會像父親一樣犯罪,初時朝露還會在意這些閒言閒語,時間久了便生成一套自我保護機制,不生氣、不感動、不傷心、不熱情。別人願意和她說話論事,她就好好應對;給她臉色瞧,她就轉身走開。

  不管這算是消極抵抗還是什麼,有了這層保護,她總算沒有垮掉。

  當方蘊洲扶起那個女生,轉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時,朝露似乎聽見防護罩發出清脆而短促的龜裂聲,她一時找不到哪裡有了裂縫,有細細的風透進她的心裡,卻並不冷。

  「你可真狠。」他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著她,語氣裡卻不含責備,反倒像是在評價一個很有意思的發現。

  她白眼一翻,哼了一聲,「難道你就有風度?」

  「我不只有風度,還很有正義感。」方蘊洲毫不臉紅地說。

  朝露想了想,他的話確實沒錯,扶起狼狽跌倒的人是風度;斥責出言不遜的人是正義。這個方蘊洲,過去即使他是全年級最出風頭的人,她也沒覺得怎樣特別,倒是今天這一出教她對他刮目相看了。

  那件事發生後,關於她和方蘊洲談戀愛的傳言鬧得滿城風雨,朝露的日子變得更不好過。她清楚流言之所以散播得這麼快,不會只是一兩個人的功勞。她貧窮、她漂亮、她聰慧、又是個家裡有不光彩故事的人,這樣一個女生,男生還好,卻是最不討女生喜歡的。

  假如只是流言蜚語,她尚且可以無視,但各式奇招頻出的惡作劇不斷在她身上上演,她終於感到疲於招架了。

  朝露記得那天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當她想要戴上自己的手套時,卻發現裡頭吸飽了污水。

  很聰明的做法,如果直接把手套拿走扔掉,難保不會背上偷竊的罪名。

  朝露苦笑了一下,走到教室角落的垃圾桶前,把手套儘量擰乾。

  「用這個包起來吧。」

  她抬起眼,看了看方蘊洲手裡潔白的男士手帕,搖了搖頭,走回座位,從書包裡找出一本練習冊,撕了兩頁下來,把手套包好。

  方蘊洲那天一直跟著她出了校門。她明知道也不拒絕,後來回想起來,她應該是希望他跟著自己的。

  出校門後她回頭不見方蘊洲的蹤影,只當他走了,卻很快聽見方蘊洲喊道:「董朝露!」

  她一轉身,見他氣喘吁吁地站在自己跟前,手裡捧著一袋糖炒栗子。

  「請你吃的。」說著就硬把紙袋往她手裡塞。

  朝露糊裡糊塗地接了過來,熱呼呼、香噴噴的,捧在手裡好溫暖好舒服,她不由得心中一動,「方蘊洲,把你的手帕給我。」

  「哦。」他乖乖地把手帕拿出來。

  「兩隻手托著,把手帕攤平。」

  「好。」他照辦了。

  然後,她把半袋栗子倒在他的手帕上,又動作靈巧地將手帕打了結,兩人相視一笑。

  往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朝露每每走過那條路都彷佛能聞到栗子的甜香,掌心也冒出直抵心間的暖意……

  朝露雖然不喜歡沉溺往事,但也不可否認這是段難得快樂的時光,而很快她也發現,方蘊洲也對此事記憶猶新。

  新年過後,公司在郊區的新賣場開幕,朝露隨方蘊洲前去剪綵和巡視,活動結束後回公司的路上,他忽然讓車停在路邊的一家小鋪前,親自下車買了兩袋糖炒栗子。

  上車後,許是因為司機在場,他未露痕跡的把其中一袋給了司機,另一袋則給了朝露。

  司機不明內情,只當是一點小小的犒賞,朝露卻知道這栗子另有典故。

  方蘊洲掏出手帕,用隨意不過的口吻說:「朝露,分幾顆栗子給我,我一會兒再吃。」

  見狀,她的心不是沒有感觸,只是不動聲色,默默地將裝著栗子的紙袋略向下傾倒,等到手帕已經盛不下多餘的栗子,方蘊洲的手卻依然那樣捧著,似乎在等待什麼。

  朝露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紙袋,默默地牽起手帕的四個角,用力打了對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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