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深人靜,星子滿佈暗空。
寂靜的夜裡,校園的角落一隅,傳來細細的耳語聲。
「終於把展佈好了!」一個帶著滿足笑意的女聲傳來,像是累癱了一般,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只是,太過溫柔的聲響,吵不醒一旁早已昏睡過去的男孩,她不滿地挑起黛眉,考慮了會兒,下了決定。
伸長小腳,女孩不客氣地往椅腳一踢──
突來的「暴力」讓男孩突地驚醒,一揚眸,就看到眼前她辛苦許久的成果。
「好啦?」他語帶訝異,也帶著幾分讚賞。「動作好快!」
這女孩真不是蓋的,竟然一個人就完成大部分的工作。
「再不快,難道要繼續拖到半夜嗎?」女孩輕哼一聲。「你有勇氣敢睡、有臉敢睡,我可不敢!」
男孩只是陪笑。早在佈展分組時,就有人跟他說他好狗運,說女孩兒的工作效率好、負責任,作品通常都會在老師那邊得到高分,既愛求好又愛求勝,只可惜……沒什麼人緣。
事實證明,同學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正確的。
和她同一組,他的確不需付出太大的努力,他就負責睡,負責陪熬夜,只要不讓女孩單獨在工作室裡發生什麼危險,那他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很厲害,真的很厲害。」男孩環起手臂,打了個呵欠,看著眼前的作品,讚嘆寫在眼裡。
莫怪乎她會得到高分,的確真有兩下子。
女孩兒聳了聳肩,坦然接下讚美,驕傲地揚起下顎,大而礙眼的黑框眼鏡映著日光燈的亮,有著與生俱來……或者該是說,對她自己的自信。
男孩又笑了。果然不是個好相處的女孩。
有才、有能、有高瘦的身材、白皙的膚色,仔細瞧瞧,還能瞧見在大得嚇人的黑眶眼鏡裡,有雙明亮的大眼睛。
只可惜,她的人緣不好,她的下巴抬得太高,以至於她的身邊從來沒有追求的男孩出現。
睡飽了,精神也好了,男孩好整以暇地睨著身旁的女孩。
「妳從來沒想過要談戀愛嗎?」他好奇地問。
大學裡的男孩女孩,哪個不想有個甜蜜的初戀,嚐嚐愛情的滋味?
女孩怔了怔,慢半拍才回過眸迎向他的眼,用一種看怪獸的表情看著他。
「不、想!」她的答案很直接乾脆,看得出來不是惺惺作態,而是打心底認為,談戀愛是件很浪費時間的事,一點兒助益也沒有。
「那很好玩。」男孩兒平心而論,他覺得談戀愛很有趣啊!
「我知道你覺得好玩。」女孩冷笑兩聲,「我常常從別人口中聽到、甚至是親眼看到你跟不同的女同學談戀愛,所以,我很清楚,你的確覺得談戀愛是件好玩的事。」
被人這麼消遣,如果有點「羞恥心」的人,大概都會無地自容。
只可惜,男孩沒有。
他哈哈大笑兩聲,覺得女孩有趣極了。
「難怪妳沒男人追,妳實在是太凶了,妳得溫柔點才行。」男孩搖搖頭,年輕好看的臉上有著早熟的笑意,一副「前輩」的口吻。
「哈!」女孩不屑地輕哼一聲,先是伸手推了推厚重的眼鏡,才以纖細的雙臂環住自己。「就說我沒有談戀愛的慾望,你聽不懂嗎?」
「這麼堅持?」男孩好奇地挑起眉。
「當然。」女孩肯定點頭。
「有人來追,也不為所動?」男孩挑釁地覷了女孩一眼,黑眸裡有著詭光。
「當然。」女孩再肯定不過。「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男孩撇撇嘴,好一個再肯定不過的答案、再鄙視不過的批評。
「好!」他突地拍掌,讓女孩不明所以,但她仍很有定性,安靜地不作聲,只是迎視著他。
「就衝著妳這句話,當妳三十歲的時候,如果還是孤身一個人,還是這麼不把男人放在眼裡,到時候,我就來追妳。」男孩大有一副為了男人的自尊紆尊降貴地洗刷恥辱的氣魄。
女孩這次真的用一種瞪著怪物的表情瞪著他。「你知道那是很多年以後的事嗎?」
要不是跟他沒那麼熟,也沒打算要跟他混熟,她真的想伸手摸摸他的額頭,看看他是不是發燒了,腦袋燒壞了?
「很多年,那又怎麼樣?」男孩的眼神裡有著睥睨天下的自信,有著早熟的驕傲,微揚的下巴更有意欲稱霸天下的雄心,彷似連時間都奈何不了他。
那眸光讓女孩有著微微的怔愣,一瞬間彷彿不認識他,他不再是那個成天跟著不同女孩混在一起的不成熟男孩,而是一個等著在世界上發光發熱的初生之犢。
不過,那樣的震懾,很快就消失──
「到時候,妳就等著我來泡妳好了。」男孩神色一變,馬上又變回吊兒郎當的模樣。
女孩從鼻尖哼出一聲,不可置信地搖搖頭,覺得自己剛才真是看走眼,怎麼會在那一剎那裡,以為他將來一定會有所成就?
「你真是無可救藥。」女孩轉身收拾著身邊的雜物,結束接近三天的不眠不休努力,準備迎接幾個小時後老師的評分與畢業發表展覽。
男孩也不說什麼,只是笑了笑,看著她辛苦三天的結果,再一次由衷地承認她的確有兩下子。
女孩收拾好東西,也不囉唆,直接往外頭走去。
男孩看著她挺直腰桿的背影,有著一切靠自己的堅持,雖然沒有美麗的外表,但是她的那副硬個性,倒是讓他這一路來都開了眼界。
「喂!」突地,男孩在女孩走出門外的那一刻,開口喊了她。
女孩遲疑半晌才回頭,迎向男孩帶笑的眼神。
不可否認,如果她生長在一個正常的家庭,對著愛情有著該有的嚮往與迷戀,他的確是個會讓人眼神注視的男人。
只可惜,她不是。
她對愛情只會發出冷笑,不會讓愛情這種鬼東西有機會侵蝕她的心靈。
「有什麼事?」她淡淡開口,看著這個同班四年、卻一直沒有機會接觸,直到最後一年分配畢展發表作品才開始密集接觸的男孩。
「妳到底叫什麼名字?」男孩好奇地問。
他從沒認真地注意過她的名字,大家都叫她「四眼田雞」,叫她「龜毛的」……反正,從沒什麼好字眼過。
沒辦法,她自我要求高,對別人也是,自然大家會對她產生反感。
他倒好,橫豎她要他做的,他就做,做不到的就擺爛,她也會自己處理……找出一貫的相處方式之後,他們一路走來倒是相安無事。
「你不是都叫我『魏』?」女孩環起手臂,都已經結束合作了,他到現在才問起她的名字?
大家不喜歡她,她不是不知道,只是無所謂。
她到學校是為了學習,不是為了交朋友,所以很遺憾的,她在大學四年交不到一個知己的朋友。
不過,她也是現在才知道自己的人緣這麼差,差到同班四年的同學,竟然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男孩只是笑。「不記得妳的名字,到時候等妳三十歲,我怎麼知道哪個人是妳?」他一副得說到做到的神情。
女孩哈哈兩聲,聳了聳肩,神情有些無謂。「魏理安。」
女孩終於開口,小臉上出現淡淡的笑容。「我叫魏理安。」說完,轉身大步往前走去。
「魏理安……」男孩笑著重複這個很中性的名字。
終於知道為什麼當他喊她「喂」的時候,她會馬上就回頭——因為她姓魏。
男孩衝著女孩消失的門口大吼,也不管已經夜深人靜,也不管她是不是聽得到。「我叫黎繹,一定要記得我叫黎繹!」
男性的吼聲迴盪在午夜的空氣裡,帶著濃濃的笑意與自信。
女孩已經走到巷口,聽見他的聲音,紅唇揚起淡淡的微笑。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理所當然;但他的名字在學校裡可是響噹噹,從開學第二天,她就從女同學不停耳語討論的內容裡認識他的名字——黎繹。
不過,那些都改變不了什麼。
大學四年,人生的一個階段結束,他們就要邁向另一個未來,從今以後各奔東西,搞不好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
「再見了,黎繹。」女孩輕聲唸著他的名字,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畢業之後,她在老師的推薦之下,將前往法國跟著老師的舊友在外地半工半讀。
而據同學的耳語傳來,也知道黎繹在畢業之後,就要到他父親美國的公司裡實習如何接管公司。
三十歲……一個說遠不遠的年紀,不過也才幾年的功夫,但是魏理安相信,他們絕不會再有碰頭的一天。
她輕巧的腳步漫步在夜色裡,想到美麗的未來,她的腳步又輕又快,紅唇甚至還哼起歌來。
別了,這些稱不上熟稔的朋友,她就要展翅高飛,或許一輩子再也不回到台灣,更遑論那個可笑的三十歲之約。
此時的她,如此篤定,踏出的步伐格外堅定,在不久之後,他們果然分道揚鑣,各奔前程。
魏理安前往法國苦學,認真的態度與學習精神讓她迅速在設計界發光發熱,而黎繹則出乎意料之外,在美國待了兩年之後隻身回台,沒有接手家中龐大的產業,反倒由小小的公關公司做起,單打獨鬥地打拚出一片天地。
沒有人再想起那個星光閃爍的午夜裡,那個可笑的約定。
但,命運的安排總是沒有邏輯的,命運之手悄悄埋下伏筆,準備在不注意的時候,讓他們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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