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默雨《雨過天青》

出版日期:2011年3月15日

聽說她出生時哭了三天三夜,聲嘶力竭幾乎死去。
後來是一個出家師父路過,念了一篇經,送她一個符,
這才止住哭聲,卻是從此變成了啞巴,不但不哭,
更不曾開口學說話,且不愛人抱,也不愛玩耍,只愛捏泥娃娃。
五歲之時,有一天,她莫名其妙一個人來到了覺淨寺後山的翠池,
遇到了當時十七歲、正雲遊四方、尋訪名山古剎,
欲找一間可以清修的寺院剃度出家的離青哥哥,
然後,竟奇跡似開口說話了!
自此,她黏他黏得可緊了,緊到讓他開了葷、為她留在竇家窯,
教她讀書寫字,陪她捏泥作瓷。
感覺兩人像是可以就這麼一世相守下去。
他要離開?她知道這都是因為爹不喜歡他,一心要她嫁給某人;
但,她可是堅決不依,並執意等他回來。
誰知他這一去竟……遇劫而死?!
難道他們今生真的無緣?
不!他們的相遇是如此奇特,相處是如此契合,
根本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
她,絕不放棄!即便得下黃泉去向閻王要人也不懼……

楔子

  混沌無明,幽幽渺渺,一條道路若隱若現,蜿蜒而去。

  「這是地府嗎?我怎麼找不到閻王老爺?」

  一縷未成形的靈氣飄蕩在小路上,怯怯地問著。

  「這裡就是地府了。」一道嬌嫩的嗓音傳來。

  「姐姐,妳在哪裡?這裡陰森森的,什麼都看不到,好可怕。」

  「你還沒到過森羅殿和十八層地獄吧,嚇嚇,那裡更可怕喔。」

  穿雲過霧,小路上突然冒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娃,她身穿喜氣洋洋的紅衣紅鞋,紮了兩支沖天辮,圓圓的小臉堆滿笑意,一雙小手卻是沾滿了泥巴,她蹦蹦跳跳,繞著那縷靈氣兜了一圈,好奇地上下打量。

  「咦?你不是死人?也不是鬼差?你打哪裡來的?」

  「我……我是一株草,我是來投胎的。」

  「啊!原來是修煉得道的精靈啊!你害過人嗎?」

  「沒有。」那縷靈氣忙道:「我長在不歸山忘愁湖的山崖邊,我的花可以入藥治病,我就盡量開花讓人來采。不知為何,我不會枯萎,過了好久好久,忽然有靈力和山神、樹精、土地公公說話了。」

  小女娃用力吸氣,聞到一股清香好味道,頓時眉開眼笑。

  「果然是純淨無瑕的靈氣。你平時多行善事,老天讓你吸收日月精華,有了靈氣,再去人間歷練劫數,修行又修道,以後就能成仙了。」

  「山神爺爺也是這麼說,他叫我來地府問閻王何時能投胎。」

  「那得看閻王的生死簿了。」小女娃以食指按住臉頰,似乎正在思考,突然雙掌一拍,掉下了指間細細的泥屑,神色十分興奮。「太好了,這次我可以照自己的意思捏娃娃了!」

  「捏娃娃?」

  「我捏胎鬼啦。」

  「捏胎鬼?這是什麼鬼?」

  「且聽我道來。」小女娃以一雙泥手轉轉她的沖天辮,熱烈地自我介紹道:「只要是人,就有形體。閻王根據這人的前世因果和業報,決定他下一世的命運,這其中包括了長相,我就是專門捏人形貌的捏胎鬼。」

  「哦?」那縷靈氣不解世事,只能愣愣聽著。

  「你想不想讓自己長得好看?」

  「像姐姐這樣好看嗎?」

  「嘻,當然了。」小女娃一雙大眼眨了眨,又搓搓自己的沖天辮,弄了滿頭灰,仍是笑嘻嘻地道:「聽說我上輩子就是這個模樣……噯,上輩子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嘍,還是地府逍遙自在,做人實在太辛苦了。」

  「做人很辛苦?」

  「哎呀!你去投胎就知道了。」小女娃變出了一團泥巴,很快地捏將起來。「通常是閻王怎麼判,我就得怎麼捏。但你是乾淨的靈體,我保證閻王一定會給你一個好樣貌,你就拿這尊泥娃娃去找他吧。」

  談笑間,一雙巧手已經捏出一個女子形體,小女娃瞇著眼,再用指甲剔出清秀的眉目,興高采烈地交給那縷靈氣。

  「這樣就可以了?」那縷靈氣仔細端看泥娃娃,語氣歡欣。

  「嗯!」小女娃用力點頭,拍拍兩手,神色十分得意。

  「那我走了,謝謝姐姐。」那縷靈氣感激地道。

  「不用客氣啦!」小女娃一雙小手往前比去。「順著這條路就到森羅殿,可別走岔到第一層地獄上刀山、下油鍋喔。」

  「好。」

  望著那縷靈氣離去,小女娃滿意地轉身,攤開手掌,又變出一團泥巴,小嘴嘟噥道:「最近陽間好像有戰事,死了不少人,難怪地府氣息如此混濁,到處是大霧……」

  混沌初開,霧氣聚攏又散開,眼前出現另一條大道。

  她搔搔頭,發現有些不對勁,哎呀叫了一聲。

  這才是往森羅殿的路啊,那她剛才指點那縷靈氣的路是通往哪裡呢?

  孟婆亭!那是等著排隊去投胎的地方呀!

  她懊惱地抓抓沖天辮。唉!怎麼待在地府這麼久了,還會搞錯方位?

  大霧再度掩來,遮擋去路,雲霧縹緲之間,出現了一個男子,他身形若隱若現,臉孔亦是迷離不清。

  哈!她認得這個男的,每隔一段時間,她總是會見到他,前前後後也不知道多久了,說不定有上千年嘍。

  他大概也是地府的鬼差吧。可他既沒穿官服,也沒攜帶拘魂鐵鏈,而那衣衫式樣寬大粗樸,好像跟最近來地府的宋朝新鬼不一樣,難道他真是古早時候的死鬼?可都幾千幾百年了,怎麼沒去投胎?

  她懶得去想,朝著迷茫的霧氣用力揮舞小手,開心地大叫道:

  「你誰呀?你又來了!好久不見!最近在忙什麼?」

  還是像往常一樣,男子不發一言,只是靜靜地看她。

  濃密的黑霧籠罩地府,男子消逝在霧氣裡,無聲無息,再無蹤跡。

  遠處傳來初亡者的悲泣哀號,還有鬼差趕人呼喝的冷酷吼聲。

  「嚇!烏煙瘴氣的,上面實在死太多人了,恐怕一堆人趕著去投胎,閻羅王也要催我捏胎了,我還是趕快回去吧。」

  小女娃蹦蹦跳跳,兩支飛舞的沖天辮晃呀晃的,喜氣洋洋的小身子鑽入濃霧裡不見了。

  地府無日月,千年似一日,歲歲年年,非昔也非今。

  小女娃堆著笑容,歡歡喜喜地捏泥巴,地上已擺了數十個泥人,只要閻羅王一聲令下,她隨即可以交上所需的相貌和形體。

  「泥泥兒何在?!」威嚴的吼聲傳來。

  「誰是泥泥兒呀?」她東張西望,手裡仍忙著捏她的小美人。

  「就是妳!」來人正是牛頭和馬面,高大壯碩的身軀立定在她面前。

  「嚇……哈!」說起這兩隻,不只人看了害怕,連鬼見了也要肅然起敬。她忙扯出笑臉,打聲招呼:「原來是牛頭伯伯、馬面叔叔。」

  「閻王有令,鎖拿泥泥兒上森羅殿。」牛頭出聲道。

  「我才不是什麼泥泥兒!」小女娃大驚,轉身就跑,卻被馬面輕易地抓住領子提了起來,慌得她又叫道:「你們抓錯鬼了啦﹗」

  「有沒有抓錯,去見閻王就知道了。」

  「嗚嗚!我又沒做錯事,做啥抓我去見閻王?!」

  小女娃抓緊手上的泥娃娃,一路哇哇大叫,兩腳在半空中亂踢,牛頭馬面不為所動,將她拎到了森羅殿,扔她跪到案前。

  「泥泥兒!」閻王怒喝一聲,森羅殿立時陰風慘慘,回聲不絕。

  「都說我不是泥泥兒了。」她噘起嘴,揉著被摔疼了的屁股。

  「泥泥兒,本王問妳,妳打亂生死簿,讓合歡姑娘提早三百年在宋朝出世,妳可知罪?」

  啥﹖一轉眼已經三百年了?!她心知肚明,她「最近」做錯的事就只這麼一件。

  「冤枉啊!」她跪在下面,一雙童稚黑眸骨碌碌轉著。「我叫那株草到森羅殿找閻王您,怎知她會走錯路,呆呆地跑去排隊喝孟婆湯。」

  「哦?妳也知道她走錯路?當初怎麼不及時挽回?」

  「呃,呵……我想她會問路嘛,路是長在嘴巴上,這地府鬼來鬼往的,好不熱鬧,隨便抓一隻鬼都--」

  「狡辯!」閻羅王怒道:「合歡姑娘的本質純淨無邪,原先尚得修煉三百年才能投胎為人,妳不助她,反而害她提早嘗盡人間悲苦,死了還變成孤魂野鬼,她三百年來的苦難,妳償還得了她嗎?」

  「可可可……可是命數天定,她既然是多出來的,怎能找到投胎的父母?」她有些慌了。

  「偏生她找到了死胎,死嬰死而復生,她就活下來了。」

  「那也不關我的事啊。」

  「牽一髮而動全身,妳這一指錯路,為陽世引出一段三百年的愛怨情障,合歡姑娘魂魄無所依靠,吉利七世苦苦追尋,追溯其中因果—」閻羅王瞪大眼睛,直直逼視她道:「泥泥兒,妳是始作俑者!」

  一句「始作俑者」讓她心頭一緊,好像千針萬刺插在心臟,痛得她腦袋一片空白。

  怎麼了?自己明明是不具肉身的小鬼,怎會有這種痛苦窒息的感覺?

  但她隨即清醒,辯解道:「那是那個什麼吉利和姑娘他們想不開,太執著了呀。而且孟婆亭把關不嚴,也有過失。鬼差大哥巡守生死關,沒有發現可疑之處,這是玩忽職守,還有判官叔叔……」

  「泥泥兒,妳在地府過了兩千年的逍遙歲月,倒修出一張伶牙俐嘴。」閻王竟然笑了,一把黑大鬍子抖動著。「本想讓妳繼續快活捏胎,可妳犯下過錯,注定還是要回到陽世,重新為人。」

  「不要!」她這一驚非同小可。「我才不要當人。人有三心二意、五毒四苦、七情六慾、九死一生、十惡不赦、萬劫不復,那裡要吃喝拉撒,又臭又髒,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她說到最後也不跪了,乾脆躺在地上滾來滾去,兩腳亂踢,嗚嗚哀號。

  閻羅王笑咪咪地道:「放心,本王念妳功在地府,並且為了彌補妳兩千年前的憾恨,妳這一世會很好命,讓妳明白做人的樂趣。」

  「不要啊!我才不管兩千年前什麼恨不恨的,我就是不要做人!做人有什麼好?做人好苦!好苦啊!」

  她原是假意裝哭,豈料一說到回陽世做人,心底驀然泛出一陣陣悲苦,酸楚的淚水也隨之迸出,真的是放聲大哭了。

  「天意已定,由不得妳。」閻羅王微笑道:「妳手上這尊泥娃娃捏得不錯,就長這個模樣吧。」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去……」她仍是吵鬧不休。

  「好了!」閻羅王收起笑臉,威嚴地命令道:「泥泥兒,去吧。」

  「我不要!我不去!不要啊!」

  淒厲的哭聲迴盪在森羅殿裡,再穿過幽冥分界,來到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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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明朝,宣德二年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這個心啊……」

  短短的十八個字,莫離青已經整整參詳三天了。

  過去心,不可追回,隨著時間便淡忘;現在心,稍縱即逝,無法掌握;而未來心,更是虛無縹緲,難以捕捉。

  茫茫天地之間,難道就沒有什麼事物是永恆存在的嗎?

  他抬起頭。天,總該不移不變吧﹖秋高氣爽的好日子,薄薄的雲層鋪在藍天之間,輕快地飛越他的頭頂。

  萬事萬物皆在變,風吹雲動,日夜更迭,即便才十七歲的他也是一日日地變老了。

  「哎!」他笑歎一聲,這些問題晚上再去請教覺淨寺的師父吧。

  放下金剛經,他站起來伸個懶腰,迎目便是一道三丈來高的瀑布。

  白練般的水流碰撞山壁,激濺起細碎的水花,再灌注進他腳邊的池子﹔池水青碧,有如一塊翠玉,卻只在瀑布垂墜之處略有波浪湧動,其餘池水皆是平靜無波,彷彿瀑布落到水裡就不見了。

  水邊大石刻有兩個篆體大字:掬翠。

  真能掬得一手青翠嗎?莫離青蹲下身,伸手入水,感受那股清涼意,掌心掬起,透明的水珠紛紛落下,他看著卻又愣了,一雙黑眸凝定在青幽幽的靜謐池水。

  留不住。無緣的爹娘,無情的舅父,飄泊的半生……

  他立刻搖頭,甩去腦海裡的紛亂思緒。那些都過去了,現今他雲遊四方,尋訪名山古剎,等到他找到一間可以清修的寺院,便會剃度出家,真正遠離這個紛擾的紅塵。

  他掬水潑了潑臉,頓覺清爽不少,站起身來,伸掌抹去頭臉的水珠,陽光灑落山谷,反射瀑布水光,有些刺眼,他拿手背擋了片刻,一拿開手,赫然發現池邊多了一個小女童。

  他嚇了一跳,立刻往後頭的山路看去,只見樹林蒼幽,杳無人跡。

  翠池位於掬翠山裡頭,從山腳下的覺淨寺走來,以他的腳程尚得走上兩刻鐘,這小娃娃沒人陪伴,怎就單獨出現在這裡呢?

  「小妹妹,妳爹娘呢?」他立刻詢問。

  小女童抬起頭來看他一眼,隨即走開兩步,蹲了下來,將手上的一團東西放在地上,一雙小手挖起池邊的濕泥。

  「妳是不是和爹娘走失了?妳住哪裡?哥哥帶妳回家。」

  小女童壓根兒不理他,一屁股坐下,低頭團起泥巴來。

  莫離青只得蹲到她身邊,想著該如何送她回去。

  那小小的身子,說明她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年紀吧,一張圓圓的臉蛋白淨秀氣,泛著兩朵可愛的紅暈,一雙大眼圓滾滾、滴溜溜,十分靈動,身穿水紅絲綢繡花小衫褲,配上小巧的紅繡鞋,頭上的兩條小辮子由紅絲帶紮起,隨著她的動作晃呀晃的。

  好眼熟的女娃娃,他在哪裡見過她呢?

  「小妹妹,妳叫什麼名字?」

  小女童頭也不抬,手裡又抓來一把泥巴,漸漸團塑成型。

  「妳在捏泥娃娃?」

  他注意到她放在地上那尊已成型的泥娃娃,那是一個富態大老爺,銅鈴眼,招風耳,大闊鼻,一隻食指往前比,兩頰鼓起,一臉不悅,活脫脫就是在罵人的模樣。

  他驚訝極了。這尊泥娃娃也不過比小女童的巴掌略大一點點,卻能捏得如此活靈活現,好像真能聽到大老爺吼罵的聲音。

  「這娃娃是妳捏的嗎?」

  圓圓的黑眼睛抬起來瞄他一眼,又低頭去捏已經做出人形的泥土。

  「小妹妹,妳一個人在這裡,爹娘找不到妳會擔心的。」他盡量放柔語氣。「哥哥帶妳回去,好不好?」

  還是相應不理。圓短的小指頭這邊捏那邊按,漸漸塑出一張臉形,她順手撿了地上的一支細樹枝,開始剔出五官。

  難道是啞巴?莫離青蹲得腳酸了,乾脆坐到她身邊看她捏泥巴。

  再等一會兒吧。或許她家人待會兒尋來,也或許她玩累了,屆時他再帶她回覺淨寺,請師兄上吳山鎮尋找她爹娘。

  吳山鎮,背倚蒼蒼青山,前有一水彎彎,自元代末年在此處發現專門燒造瓷器的白堊土,此地已發展為一生產瓷器的小鎮,是以吳山鎮的孩子會捏泥巴,並不稀奇吧。

  瀑布嘩嘩作響,飛珠濺玉,激揚的水氣不時飛灑到他們這邊來。

  小女童的頭頂已蒙上薄薄一層水氣,他伸掌幫她抹了抹,她抬起一雙圓黑的大眼睛,直直看了他半晌,又低頭不理人了。

  算了。莫離青好笑地抱住膝蓋看瀑布。看來這小娃娃還挺有脾氣的,他能做的,就是坐在旁邊陪她。

  青山綠水,陽光溫暖,翠池真是一個好地方。他借宿覺淨寺,每日隨師父做完早課後,便會來這裡讀經—對了,他的那卷經書呢?

  正想拿回幾步外的金剛經,就見白色的瀑布上方有如大筆揮灑而過,神奇地現出了一條絢爛的彩虹。

  「彩虹好美!」他不自覺喊了出來。

  小女童聞聲,抬頭看去,小臉憨愣愣的,黑眸裡映出七彩色帶。

  她聽得懂!莫離青正想再問她家住何處,一眼瞄到她手裡新捏出來的泥娃娃,不禁差點叫出聲。

  這是行智師兄啊!

  行智師兄生來癡傻,只會說阿彌陀佛,也不見他拜佛聽課,成日就是笑呵呵的,拿著竹帚從覺淨寺前山掃到後山,掃完,一日也將盡了。

  瞧那尊泥娃娃,光頭僧服,雙手執著一根竹苕帚,大臉哈哈笑,眉毛笑彎了,眼睛擠瞇了,不僅表情生動,連衣服縐褶也剔得條條分明。

  若非他親眼所見,怎能相信一個小小女娃兒能捏出栩栩如生的塑像?

  「小妹妹妳的手好巧,妳剛才見到行智師兄了嗎?」

  小女童視線由瀑布轉回,垂眼去看她手裡的泥娃娃。

  「真的好像行智師兄。所以這個大老爺也是妳捏的嘍?」他順手拿起大老爺娃娃,朝她笑問,卻在對上那雙黑眸時,心頭驀地震動了下。

  水眸盈盈,好似湖水晃漾,陽光跳躍其中,閃動出柔亮的光芒。

  他到底在哪裡見過她?何來這種奇異的震動心情?他不解地凝看眼前幼小的女娃娃,那應是稚氣的眼眸又怎會像是猜不透似地呢?

  「你看啥?」小櫻唇突然吐出嬌膩的嗓音。

  「原來妳會說話﹗」莫離青回神,驚喜而笑。

  「做什麼拿我的娃娃呀﹗」亮晶晶的大眼睛同時瞪住他,口氣很壞,可她那軟甜稚嫩的童音卻讓質問語氣變得像是在撒嬌似地。

  「妳捏得很好,我瞧著喜歡,就拿來看了。」

  「還我!」

  莫離青遞還大老爺娃娃,她伸手搶回,捧起娃娃,拿樹枝細細重新剔出被他弄糊了的鬍子。

  「我叫莫離青。小妹妹妳叫什麼名字﹖我好送妳回家。」

  「豆雲泥。」

  莫離青來到吳山鎮七天,已知竇家窯是鎮上最大的瓷器作坊。

  「竇?」他拾起樹枝,在地上寫字。

  他一筆一劃寫著,小人兒停下動作,一雙圓瞳隨著他的筆順而下。

  「紅豆?綠豆?」童嗓微微上揚,帶著嗲柔的尾音。

  「不是紅豆綠豆的豆,是這個竇。」他這才想到她年幼,應是尚未識字,便問道:「妳是竇家窯的孩子?」

  她置若罔聞,大眼眨也不眨,就瞪住這個筆劃很複雜的竇字。

  「雲霓?很好聽的名字呢。」他繼續寫下去。

  「泥!泥巴!」嗓音顯得興奮。

  「雲泥?不會吧﹖應該是這個雲霓。」說畢已寫完兩個大字。

  原是高高揚起的羽睫垂蓋下去,掩去大眼的光采,小小的唇瓣緩緩地噘了起來。

  「紅豆泥巴好難寫……」小嘴嘟噥著,小臉蛋也委委屈屈的,驀地嘴角撇下,放聲大哭。「嗚啊!我不要!我不要!嗚嗚啊!」

  「哎呀,怎麼哭了?」莫離青一慌,拋下樹枝。

  「我不要豆雲泥﹗我不會寫﹗我不要啊﹗嗚嗚……」

  「這是爹娘給妳取的好名字啊,哎呀這個……妳別哭嘛。」

  莫離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拍她的背,一下子揉她的頭;可小人兒哪管勸哄,涕淚齊噴,滔滔不絕,比那瀑布水勢還要兇猛,小眉頭小鼻子皺成一團,一張小嘴嗚哇哇地哭嚷個不停。

  「嗚啊!都說不想來了,還叫我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啊﹗」

  「好好好﹗哥哥這就帶妳回去了。」

  「嗚嗚,哥哥帶我回去?」小人兒抽噎問道。

  「是的,哥哥帶雲霓回家去。」既已知道姓名,尋人便不難。

  「呵!」小臉蛋仰起,綻開一個憨甜的笑容,仍泛著淚水的黑眼珠變得靈動,滴溜溜地轉過他的臉孔。

  莫離青舒了一口氣,摸摸她的頭髮,從口袋裡掏出巾子。

  「雲霓好乖,哥哥幫雲霓洗把臉。」

  他將巾子浸了水,擦去雲霓臉上的涕淚,小小的臉蛋軟嫩得像塊豆腐,吹彈可破。他細細抹了幾回後,再帶她來到池邊,蹲下將小身子環抱在胸前,抓著她一雙小手浸入水裡,仔細幫她洗去沾了滿手的泥巴。

  她的手已經很小了,十隻指頭更是又細又軟,有如新生的嫩筍尖,他得很輕、很輕地搓揉,生怕一個不小心,他的大指頭會拗斷她的小指頭。

  懷中小人兒變得安靜,似是很放心地倚靠著他,小辮子搔動著他的臉頰,孩童的香軟奶味撲鼻而來,他不覺逸出溫煦的微笑。

  秋風吹來,水面泛出一圈圈漣漪,有了些微涼意。

  「好了,哥哥幫雲霓擦乾手。」

  「唔……」她的小頭顱垂了下去。

  「啊?睡著了?」

  他露出微笑,一個小孩兒早起走了這麼遠的路,應該很累了。

  拭乾她的小手,他一把抱起小人兒,讓她趴睡在他的肩頭;轉頭看到地上的兩個泥娃娃,也不管濕黏,拾起就拿在手裡。

  走上小徑,瀑布水聲漸行漸微,取而代之的是他踩動落葉的腳步聲,穿過林間的風聲,以及遠處更高山上的鳥啼聲。

  「哎!我的金剛經。」

  不知走了多久,他才記起那卷被他遺忘在翠池邊的經卷。

  算了,眼下先送小姑娘回家重要,希望今天不要下雨,也莫要沾了露水,他明天再過來取吧。

  他加快腳步,前方忽然傳來講話聲響,好像很多人往這邊來了。

  「老爺,應該沒錯,傻和尚指的方向就只有這條山路。」

  「走了這麼久都沒見到人影,傻和尚會不會亂指路?!他要敢騙我,我就再也不佈施給覺淨寺了。」

  「啊,老爺,是小姐!」

  莫離青停下腳步,看到七個男人跑了過來,個個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神色緊張,其中一個穿著綠底繡金華服的胖爺,顯然就是那位老爺。

  銅鈴眼,招風耳,大闊鼻,圓鼓鼓的兩頰,長長的大鬍子,這……簡直是將大老爺泥娃娃著上顏色,吹口氣讓他活過來了。

  他目瞪口呆,抱著小人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賊拐子,快還我女兒來!」大老爺立即跑上前要抱雲霓。

  「你是雲霓的爹?」

  「你怎知道她叫雲霓?!」竇我陶一雙肥手伸進莫離青的胸前,準備抱走小人兒。「一定是你這賊拐子下了工夫探查,意圖拐我家雲霓。」

  「竇老爺你誤會了,是她自己說她叫竇雲霓。」

  「她自己說?」家丁們面面相覷。「小姐從來不會說話啊。」

  「呸!雲霓會說話?!我立刻去覺淨寺佛祖前磕一百個響頭!」竇我陶怒氣沖沖,又見女兒一動也不動,更是驚恐不已,急著扯人。「你是迷昏她還是欺負她了?她怎麼了?」

  「竇老爺,雲霓沒事,她只是睡著了。」莫離青趕緊解釋道:「她說有人叫她來,可我一早就待在翠池,沒看到別人。」

  「哼﹗謊話說第二遍就沒用了,你們還不將這小子綁送官府!」

  六個家丁加入搶人的戰局,莫離青不欲雲霓被拉傷,又被竇老爺一雙肥手掐得發疼,早就放開了雙手,可脖子卻被勒得緊緊的,那是仍趴在他肩頭的雲霓伸出一雙小手,緊抱他不放。

  「快放了我家小姐!」家丁吆喝道:「乖乖跟我們到官府!」

  「我放了啊。」莫離青無奈地放開雙臂,只見小人兒仍吊在他脖子上,他隨即又抱住她,輕聲道:「雲霓,妳爹來了,跟他回家吧。」

  小臉蛋往他肩頭蹭去,就是不肯抬起頭來。

  「雲霓啊!」竇我陶轉為一張哭喪臉,好不哀怨。「爹來了呀,嗚,爹找妳找得好辛苦,一早不見了妳,爹娘幾乎翻遍吳山鎮,嗚……給爹抱抱啊,別讓這個賊拐子給騙了。」

  「竇老爺,我真的不是壞人,我只是巧遇令嬡……」

  「你閉嘴!看你到了衙門還敢不敢繼續騙人﹗走!見官去!」

  竇我陶用力拉扯莫離青的袖子,突然被這麼一拉,莫離青腳步踉蹌了下,但他仍穩穩抱住懷裡的小人兒,倒是竇雲霓抬起了頭。

  「雲霓,來,爹抱妳回家去。」竇我陶滿懷希望地道。

  小雲霓睜開一雙大眼,猶茫然無神,小嘴微噘,像是被吵醒似地很不開心,好一會兒,才將目光放在眼前的鬍子胖臉上。

  「雲霓,我是爹啊。」竇我陶伸長一雙手,急急地道:「妳是爹的乖女兒,爹疼妳喔,咱回家吃甜果子,不要跟壞人在一起。」

  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圓黑的大眼睛轉為清亮,直直瞧著她的爹。

  「呸。」嬌滴滴的童音迸了出來。

  竇我陶登時被這聲呸打得動彈不得,呆若木雞,嘴巴張得大大的,銅鈴眼也瞪得更大。

  「小小小……小姐說話了?!」家丁們也全部呆住了。

  「哥哥不是壞人啦。」

  甜嗓又迸出第二句話,竇我陶仍是處於極度震驚狀態,傻愣愣站著,淚珠滾滾而出,伸向雲霓的胖手微微顫抖。

  莫離青感受到大家的震驚,頗為驚訝今天竟是雲霓第一回開口說話﹔再看竇老爺老淚縱橫,顯見是個極為疼愛女兒的父親,難怪剛才一副要跟他拚命的狠急模樣了。

  「雲霓,跟妳爹回家了。」他意欲將雲霓抱還給竇老爺,但小人兒卻越發緊摟他的脖子,又將一張小臉蛋埋進他的肩窩去。

  竇我陶不再搶人,只是怔忡看著女兒,待看到小人兒不理他,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地,抹袖放聲大哭。

  「五年了,雲霓妳終於出聲了!嗚嗚,我盼了好久,原來雲霓不是啞子,我好高興,好高興啊﹗嗚哇!我的寶貝雲霓會說話了啊!」

  家丁有的蹲下來陪老爺抹淚,有的不知所措地看老爺痛哭流涕,還有的撿起掉落在地的兩尊泥娃娃。

  大老爺依然指著人罵,傻和尚也依然笑哈哈;或許,這世上並沒有太多需要在意的事情,由人嬉笑怒罵又如何﹔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不如抽身而出,自在笑看這個紅塵俗世吧。

  吳山鎮人人皆知,竇老爺和竇夫人成親二十年,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寶貝女兒,可這位大小姐出生時哭了三天三夜,聲嘶力竭幾乎死去,後來是一個出家師父路過,念了一篇經,送她一個符,這才止住哭聲,卻是從此變成了啞巴,不但不哭,更不曾開口學說話。
  
  她不愛人抱,不愛玩耍,就只愛捏泥娃娃。如今到了五歲,呸了一聲,開始說話,吳山鎮百姓傳為奇談,津津樂道。
  
  可小姐開口了,懂事了,不再只是安靜捏泥巴,竇府的僕人可累了。
  
  「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阿富和阿貴賣力比劃,雙手往上圈出一團白日,再匆匆向下晃了晃,當作是黃河之水奔流入海。
  
  「欲窮千里目。」阿富拿手掌放在眉上搭帳蓬,四處望瞭望。
  
  「更上一層樓。」阿貴沒有樓可以上,只好學猴子抱著樹幹往上爬。
  
  「哈哈!」旁邊十來個奶娘丫環僕婦都笑了,才一開口笑,又馬上掩了嘴,個個緊張地望向小姐。
  
  竇雲霓睜著大眼,紅咚咚的小臉還淌著淚痕,手上抓著一管毛筆,微張小嘴,愣愣地看完阿富和阿貴逗她的戲碼。
  
  總算安靜了。眾人抹了汗,偷偷地吁了一口氣。
  
  「嗚哇!」好無聊,一點都不好笑,她不買賬,拿筆往紙上亂戳,哇哇大哭道:「我要離青哥哥!我要離青哥哥啦!」
  
  奶娘著急地望向院子的月洞門,趕忙安撫道:「小姐,我們已經去找莫少爺,他這就來了,哎哎,別這樣蘸墨汁……」
  
  毛筆戳下墨池,濺起墨水,噴了奶娘不打緊,倒是小姐的白嫩小臉也長出點點的小黑斑了。
  
  「小姐,弄髒臉了,我幫你擦。」丫環們慌亂地掏巾子,想要幫小姐擦臉,卻又被那一雙胡亂揮舞的小手給打了回去。
  
  「嗚嗚!我要離青哥哥啊!」竇雲霓握緊筆桿,坐在石椅上嚎啕大哭,那樣子彷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拚命將所有的難過哭了出來似地。
  
  「唉,以前不哭,現在又哭得這麼傷心。」奶娘於心不忍,柔聲哄道:「小姐,你的離青哥哥快來了。你瞧瞧奶娘的臉,是不是很多髒髒的黑墨?現在小姐的臉也一樣髒髒的,給他看到就不好了。」
  
  「嗚?」
  
  「小姐好乖喔。」丫環趁機而上,拿了濕巾子,拭去小臉的污漬。
  
  「來了來了!」遠遠就有家丁大聲喊道:「莫少爺來了!」
  
  謝天謝地!陪侍小姐的眾人莫不鬆了一口氣。咱竇大小姐誰都不依,就算爹娘來了也不睬,能讓她乖乖聽話且安靜下來的,獨獨只有這位修養好、性情溫和、卻是準備出家修行的莫少爺了。
  
  可惜了這個俊俏小哥了,他到底是哪裡想不開呢?
  
  莫離青在丫環的歎惋和愛慕目光中跑進院子,快步來到大石桌邊。
  
  「雲霓,聽說你想畫花朵給我看?」
  
  「不要!」竇雲霓露出彆扭神色,立刻扯掉塗鴉的紙張。
  
  「我瞧見了。」莫離青坐到她身邊,細看透過紙背渲染在桌面的墨痕,再望向前方的一朵碩大牡丹,笑道:「原來你是畫這朵大紅牡丹。」
  
  大眼閃出明亮光采,但小嘴還是賭氣噘著。
  
  「這支筆怎麼禿了?」莫離青拿起她緊握的筆管,瞧看了一下。「這是很好的狼毫小楷呢,我來試試。」
  
  他拿筆在墨池裡順了順,再慢慢磨起墨來,矮小的竇雲霓爬站到石椅上,瞧著他磨墨。
  
  「離青哥哥,流汗?」她發現了他額頭的細細汗珠。
  
  「是呀,天氣熱。」他順手接了環遞來的乾淨巾子,抹去汗水。
  
  「雲霓冷。」
  
  「雲霓會冷,再多加件衣裳。」他話還沒說完,手裡已經接過丫環送上的小披風,正準備為她披上,她卻一頭撲進他的懷裡。
  
  「離青哥哥好暖。」小身子磨蹭著。
  
  「好,你坐這裡。」他抱好她的小身子,讓她坐在他的膝頭,仍拿了披風密密圍攏她。「我畫牡丹花給你看。」
  
  幾筆劃下,白紙躍然而出一朵富貴牡丹,竇雲霓看得目不轉晴;才放下筆,她已搶了過去,開始在紙上的空白處描摩了起來。
  
  莫離青直到這時才稍微喘口氣,丫環送上熱茶,他端起慢慢啜飲。
  
  他左手仍護著坐在他腿上的雲霓,只見小小的人兒握著一支大筆,蘸上一大坨墨,像掃地似地在紙上掃來掃去,小身子也隨著她的手勢動來動去,他眼下紮了紅頭繩的小辮子亦同時晃呀晃的。
  
  紅衣紅鞋紅頭繩,為何感覺如此熟悉?莫非是在路上見過這般打扮的小女童玩耍?是在哪個城鎮呢?彷彿最近才見過似的……
  
  他想了片刻便覺頭痛,清脆的瓷盤碰撞聲音拉他回神。
  
  「莫少爺請吃點心。」丫環送上點心。
  
  「謝謝。」他知道竇夫人特別吩咐過,只要他來,一定得好好款待。
  
  「月餅好吃,離青哥哥吃。」竇雲霓仰起頭來看他。
  
  「雲兒也吃。」莫離青笑著拿起一塊月餅,送到小嘴邊。
  
  小嘴咬了一口,又趴到桌上去畫圖,隨即轉頭看他,咧出憨笑。
  
  「哥哥吃呀。」
  
  「好。」莫離青拿了就咬下,帶著油甜香味的內餡立刻化在嘴裡,他想吐出來也來不及了。「這是……」
  
  「火腿伍仁月餅。」丫環堆著笑臉回答,旁邊有人拿手時撞了撞她,她這才驚叫道:「啊,莫少爺吃素!」
  
  「對不起,我立刻去拿素月餅。」另一個丫環急忙轉身。
  
  「幾位姐姐,不忙,沒關係的。」莫離青不欲造成人家的困擾。
  
  「咦!哥哥吃樹?樹可以吃嗎?」竇雲霓疑惑地望向前方的大槐樹,又轉頭看她的離青哥哥。
  
  「離青哥哥不是吃那棵樹,是吃……」
  
  莫離青一句話堵住。他該如何跟五歲的雲霓解釋吃素?恐怕她連素食和葷食都分不清,更遑論去說明他茹素向佛的心願了。
  
  「離青哥哥不要吃樹啦,月餅甜甜,好吃。」
  
  小雲霓丟下筆,爬起身子拿了一塊月餅,放在小手掌攤向了他。
  
  「莫少爺,這豆沙也是豬油和的啊。」丫環們趕緊警告。
  
  「哥哥吃月餅呀。」
  
  明眸大眼充滿期待,捲翹的睫毛猶有啼哭過的濕潤,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綻出嬌憨的笑意,實在教人無法拂逆她最單純的心意。
  
  「謝謝雲霓,我吃。」莫離青拿起月餅,咬了下去。
  
  「啊--」旁觀眾人齊齊倒抽一口氣。
  
  破戒了。莫離青細細咀嚼,品嚐入口的香軟滋味,見雲霓也要吃,便遞給她咬一口,然後又在她朝待的目光下繼續吃下去。
  
  竇夫人來到院子,聽了丫環敘述,還沒來得及罵粗心,便趕到桌前。
  
  「離青,對不起,雲霓不懂事,讓你吃到了不該吃的東西。」
  
  「竇夫人,請不要這麼說,雲霓開心就好。」莫離青趕緊站起身。
  
  「不小心沾了葷,有什麼好大驚小怪!」一同過來的竇我陶很不以為然。「多念幾聲佛就補回來了,不然我大魚大肉的豈不該下地獄去!」
  
  「雲霓她爹,別亂說話。」竇夫人輕斥一聲,隨即又帶著期待的眼神問道:「離青啊,伯母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樣了?」
  
  「人家到處遊山玩水,你留他作啥?」竇我陶又插話道:「咱雲霓有爹有娘有奶娘有丫環還不夠,還要一個奶哥哥?!」
  
  莫離青沒回竇夫人話,而是略蹲下身,輕拍雲霓的肩頭。
  
  「雲霓,你爹娘來了,離青哥哥教過你,要喊爹娘。
  
  小雲霓趁著大人說話,正埋頭努力吃餅,吃得一張小臉沾滿餅屑甜餡,一聽到這話,抬起頭來,揚起手上的月餅,又掉下了不少細屑。
  
  「娘!」嬌甜童嗓歡喜地叫著。
  
  第一次聽到女兒喊娘,竇夫人熱淚盈眶,走過去坐下來,掏出巾子。
  
  「雲兒好乖,讓娘抱抱,給雲霓擦擦臉。」
  
  「好呀。」小人兒乖乖爬進娘的懷裡。
  
  竇夫人忍住激動,出帶著歡喜的笑容,為女兒輕揮臉上的餅屑。
  
  「雲霓?」竇我陶也坐到女兒身邊,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問著。
  
  「離青哥哥說你是爹?」小臉蛋帶著困惑。
  
  「是的,我是爹。」
  
  「爹是什麼東西呀?」
  
  「呃……」竇我陶好氣餒。
  
  「咦!爹臉紅紅?」小手掌用力拍拍他的額頭。
  
  「痛唔……」那是在佛前磕一百個響頭的痕跡啊。
  
  「爹鬍子長長!」小手掌滑下,發現好玩的,又用力去扯鬍子。
  
  「嗚呵呵!」竇我陶咬牙忍住,痛得想哭,也開心得想哭了。
  
  莫離青走出幾步外,仰觀那棵至少有上百年的粗大槐樹。
  
  秋風起,雁南歸,大槐樹的樹梢隨風搖動,彷彿向群雁招呼。
  
  它屹立在此,茁壯長高,綠葉成蔭,看著吳山鎮由農村發展為一個生產瓷器的小鎮,也看著竇家三代漸漸興盛,如今又將繼續看著第四代成長,它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說吧。
  
  而他,莫離青,也將成為竇家窯裡的一個故事嗎?
  
  秋夜寒涼,莫離青從覺淨寺歸來。
  
  歸來?他一時有了疑惑。他原是無家之人,路過吳山鎮,借宿覺淨寺,因喜愛翠池的清幽寧靜,遂多盤桓了幾日,卻也因此遇上雲霓。
  
  雲霓成天吵著要見他,見不到便哭鬧不休,他不忍遽然離去,但仍住在覺淨寺寮房,直到一個月過去了,雲霓還是離不開他,他幾經考慮,終於答應竇夫人的請求,應允留在竇家,教雲霓讀書寫字。
  
  「呵呵呵。」身後有人跑來,往他懷裡塞進一團東西。
  
  「行智師兄!」莫離青驚喜道:「剛才我去跟師父道別,沒見到你,還以為你休息了。」
  
  「阿彌陀佛。」行智笑嘻嘻地雙手合十。
  
  就著月光,莫離青看清楚那是一團浸爛濕透的書卷,他親自手抄的字跡模糊暈開,紙張也糊黏在一起,難以翻閱,稍一用力,就會扯爛。
  
  「啊,我的金剛經!」
  
  莫離青歎惜不已。他曾多次前往翠池尋找經書,不是繞了一大圈遍尋不著,就是半路讓師兄叫了回去,說是竇府又請他過去安撫大小姐。
  
  「拜託行智師兄。」他恭敬地雙手呈上經書。「這經書沒法子看了,請你拿回寺裡,待焚燒字紙時再一併燒了。」
  
  「阿彌陀佛。」行智接了爛書,笑嘻嘻地跑回去。
  
  望看行智跑進山門,莫離青不免又是一陣惆悵。
  
  果真與佛無緣了嗎?原是路過,竟成久留?
  
  但他又想到,等雲霓再大了些、懂事了些,不會見不到人就哭,屆時他就可以離開,繼續雲遊四方,尋覓寺院,圓滿他出世的心願。
  
  腳步變得輕快,回到竇府,來到雲霓院子邊上的小房間,那是竇夫人特地為他安排的,以便雲霓有事能盡快尋到他。
  
  他十分意外房間亮著燭火,奶娘丫環陪著坐在床上捏泥巴的雲霓。
  
  「離青哥哥!」竇雲霓抬起一張笑臉,開心地揚著手上的泥娃娃。
  
  「雲霓這麼晚了還沒睡?」莫離青坐下來,微笑摸摸她的頭,拿起她小手裡的泥娃娃,那是一尊仰頭看天、若有所思的他。
  
  這些日子來,他已知道雲霓心裡想著誰,就會將誰捏了出來。
  
  「莫少爺,小姐本來睡著了,突然醒來要找你。」丫環說明道。
  
  「我們怕她哭,驚動老爺夫人,只好過來你房間這裡,她看著你的衣物紙筆,就會乖乖地等你回來了。」奶娘也解釋道。
  
  「麻煩大家了,我來哄她睡。」莫離青點點頭,俯身抱起雲霓,柔聲道:「雲霓,我們回房睡覺。」
  
  「不睡不睡,雲霓看星星。」竇雲霓摟著他的脖子,嬌聲嚷道。
  
  「好,我們去看星星。」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她嚷著不睡,他唯一的方法就是順她的意思,抱著她在院子裡轉個幾圈,小人兒轉累了,也就睡著了。
  
  為雲霓洗淨了手,加了保暖外衣,他抱她來到院子裡,卻見烏雲當空,連剛才的月光都不見了,更不見一點星光。
  
  「好暗。」兩個丫環提了燈籠陪著他們,不斷地喊暗。
  
  「沒有星星?」竇雲霓顯得失望,小嘴噘起。
  
  「那我們回去,睡飽了明天再來看。」吳離青哄道。
  
  「雲霓等。」
  
  等到雲開見月明?莫離青明白小人兒的執拗,有時哭著要,而不哭時就是等著,就像她小小年紀硬是撐著不睡,非得等到他回來不可。
  
  但時序漸漸入冬,冷風呼號,烏雲只會越掩越厚,恐怕今晚再也見不到星月光芒了。
  
  「我們過去窯那邊瞧瞧吧。」他想到個變通的法子。
  
  一來走得遠些,讓雲霓盡快喊累想睡,二來燒製瓷器的窯火需得師傅日夜照看,窯火明亮溫暖,或許稍可減少看不到星光的失落感。
  
  轉過幾個院子和長廊,穿過竇府院子和竇家窯相通的小門,他抱著雲霓,往遠遠就散發出火光和熱度的窯爐走去。
  
  「哇,大星星!」雲霓驚奇極了。
  
  「那是窯火。火不斷地燒呀燒,就能燒出雲霓吃飯的碗。」
  
  「哦?」大眼睛骨碌碌轉著,滿眼的不解。
  
  「雲霓也可以將你的泥娃娃放進去,燒成瓷仙,著上顏色,那就更好看,也能放得更久了。」
  
  「為啥要燒離青哥哥?」
  
  莫離青啞口無言。對雲霓而言,她的泥娃娃就是她所看到的人,在她的童稚世界裡,有著許許多多他無法理解的道理,誠如以她童稚的眼光看大人所言所行,也是諸多不解吧。
  
  「離青哥哥燒了會痛,那就不燒了。」他笑著放下雲霓,一手仍牽牢她的小手,提防她好奇撲到窯火邊。
  
  一位師傅歪在棚下打盹,另一個師傅坐在窯洞前,往裡頭送柴。
  
  「小鬼,你肯說話了?」燒柴師傅轉過頭。
  
  「你誰呀?」
  
  「我們認識很久了。」黑臉師傅抬頭笑道:「你也是。」
  
  莫離青來來去去竇家窯,不僅竇府上下,甚至吳山鎮百姓都認識他這個「奶哥哥」,但他卻無法認得每一個人。
  
  「很抱歉我還不知道師傅如何稱呼。」他抱個揖。
  
  「我姓黑。」黑師傅又望向和他等高視線的竇雲霓,仍是笑道:「小鬼,日子過得好不好?看來你投到富貴人家,真的很好命喔。」
  
  「啥是好命呀?」
  
  「哈哈!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什麼是好命了。」
  
  黑師傅臉孔黝黑方正,神情乍看之下頗為威嚴,可笑起來時又顯得爽朗,從他眉目長相很難判別他確實的年紀,只能說是不老也不小。
  
  莫離青覺得此人怪怪的;每個人不論老小見了雲霓,皆必恭必敬喊一聲小姐,怎他就小鬼小鬼叫個不停呢?
  
  「請問黑師傅,這裡頭燒的是什麼?還要燒上多久?」
  
  「我燒的是執著,已經燒上很久、很久嘍,卻是怎樣也燒不壞。」
  
  莫離青聽得莫名其妙,一再地想著「直酌」是怎樣的喝酒瓷器,他初來乍到,並不懂瓷器,卻也知道沒有師傅會想燒壞瓷器。
  
  「黑師傅為什麼要燒壞這件瓷器?」
  
  「不燒壞的話,打不碎,更無法重新塑型。」
  
  「他說什麼呀?」小雲霓更是聽得糊塗,扯了扯莫離青的手。
  
  「小鬼,給你瞧一件好東西。」
  
  黑師傅攤開大手掌,現出一條紅線繩紮起的彩石項練,那顆彩石約莫男人拇指大小,在火光的映照下,現出流轉迷離的七彩色澤。
  
  「哇哈!」竇雲霓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伸長小手想要拿。
  
  「這不是給你的。來,拿給你的離青哥哥。」
  
  「黑師傅,我不需要這項練,還是給雲霓玩玩。」
  
  「你原先並不是要到吳山鎮,是搭錯船,坐錯了方向,是吧?」
  
  「是的。」莫離青感到訝異,他坐錯船的事,甚至覺淨寺師父都不知道,他只當作隨緣來去,並不在意,沒想到竟是留了下來。
  
  「唉,那時急著趕她上來,倒忘了你先來了。」黑師傅望著低頭玩弄彩石的小雲霓,朗笑道:「這也罷,有了你,她才心甘情願入世,可就怕毀了你的累世修行。」
  
  「我不懂黑師傅的意思。」
  
  「你想完成修行的心願,就戴上這條項練,千萬不要拿下。」黑師傅臉色凝重地囑咐,又轉為一張笑臉喚道:「小鬼,給你的離青哥哥戴著,你想玩就拉他的脖子過來,又不怕丟掉,多好啊。」
  
  「好!」竇雲霓綻開笑容,猛跳著喊人:「離青哥哥!離青哥哥!」
  
  莫離青拗不過雲霓期待的叫聲,不得不蹲下身,略低了頭,讓雲霓將彩石項練掛上他的脖子。
  
  再直起身子時,他略感暈眩,忙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哎喲!」一位老師傅衝了過來,大叫道:「莫少爺,怎麼是你在守窯火?小姐,快快離開火邊,很危險的。」
  
  「唐師傅,不打緊,這邊還有一位師傅。」莫離青帶著雲霓退後。
  
  「睡著了?」唐山踩提著褲頭,腰帶都還沒紮好,一眼看到棚下仍在打盹的師傅,立刻一腳踢去,吼道:「天球!你還混!」
  
  「啊?」唐天球睜開眼,跳了起來,驚叫道:「火候!」
  
  「你還知道要看火候?!老子去痾屎,你倒給我偷懶!」唐山踩又踢了兩腳,將兒子給踢到窯火邊。
  
  「爹啊,嗚,我只是小睡一下下……」
  
  「瞇個眼都不行!」唐山踩一邊扎腰帶一邊繼續罵道:「咱當師傅的就是要煉出火眼金睛,隨時盯住火候,加減柴火一點都疏忽不得。」
  
  「剛剛在這裡的黑師傅呢?」莫離青張望了下。
  
  「黑師傅?天球臉熏得黑黑的,你說他嗎?」
  
  「不是天球,他說他姓黑。」
  
  「竇家窯沒有姓黑的師傅啊。」
  
  「沒有?」莫離青回頭,兩個丫環睡眼惺忪,猛打哈欠,好像剛被吵醒。「請問兩位姐姐,剛才你們有看到誰在這裡嗎?」
  
  「這裡就莫少爺和小姐,還有偷懶的天球啊。」兩個丫環笑嘻嘻,指著紅了臉的唐天球。
  
  夜,很深,也很冷,莫離青感覺一股冷意爬上背脊。
  
  「莫少爺,你見到誰了?」唐山踩見他臉色不對,也趕快東張西望。「今夜就我和天球守窯火,你不要嚇我老人家啊。」
  
  「沒事,我看到天球燻黑了臉,想起了認識的一位黑師傅。」
  
  莫離青扯了善意的謊言,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
  
  「雲霓困。」小雲霓抱著他的腳,兩隻小手往上伸,聲音黏黏的。
  
  「來,離青哥哥抱。」他抱起她,讓她趴睡在肩頭。
  
  請丫環將攜帶的糕餅點心送給唐家父子,一行人轉回院子去。
  
  莫離青一手撐抱雲霓,一手護在她背部;但,他分不清是為她御寒還是藉暖呼呼的小人兒來為自己抵擋骨子裡不斷竄出的寒顫。
  
  再度扯向頸項間多出來的項練,沒錯,的確掛在脖子上,指間撫觸,也能摸出指頭大小的飽滿圓形石頭。
  
  到底是作夢了?還是……見鬼了?
  
  很快地,他不再害怕了。他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況且他感覺得到,黑師傅似乎很關心他的修行,可能是來幫他的吧。
  
  他將彩石項練塞進衣襟裡,有緣的話,或許還能見到這位黑師傅。
  
  至於目前的世間緣分,就是窩在他懷裡憨睡的雲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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