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諾《相愛預告》


出版日期:2013年7月2日


二十歲的何雅不明白,她怎麽會和莫韶華搭上線?
初次見面時,他給她的感覺僅是名淡漠且一絲不苟的男人,
然而當她來到十年後的未來,卻發現他竟是她的丈夫!
據他所述,在初次相遇後,她拼命接近身爲師長的他,
非但以獨特的自我介紹引起注意,更熟知他的喜好,
最終他們結爲連理,並生下一名現年七歲的女兒──
鬼扯!她倒追便罷,居然還用如此別腳的方式?!
雖然未來的他聲音好聽,性情溫柔,將她呵護得無微不至,
然而單憑第一印象,她應該不可能對他感興趣呀??
可不知不覺,他對她的在乎卻勾勒出十分接近愛情的模樣,
她不禁在意起這個溫文且細膩、體貼的莫先生,
更深深陷進這場婚姻,與層層疊疊的困惑中。
即便謊言與真實交雜、難分,她無法厘清,卻漸漸確信──
這場突如其來的相愛預告,正是她掌握幸福的關鍵……


第一章


西元二〇〇三年,夏。

    蓊郁深綠的校園、鳴響不休的蟬鳴、亮晃刺眼的陽光,周遭空氣濕熱厚重,有種雨下不來的潮悶感。

    很典型的台北夏日午後,教人心浮氣躁,稍一不慎就有中暑的可能。

    何雅染成巧克力色的長發在腦後盤成丸子頭,明明頰邊、後頸的頭發都已經收攏,卻還覺得熱;身上明明已經穿著清涼的細肩帶背心與熱褲,卻仍覺得布料太多。溽暑惱人的悶熱感令她上著淡妝的臉頰膚孔薄薄安著一層細汗,額際沁下豆大汗珠。

    何雅右手捩著風,左手拿著珍珠紅茶,行進在寬廣的校園裏,一邊希望趕快下雨,減少這種磨人的悶濕感,一邊又暗自祈禱,大雨能在她趕到語言學教室後再下。

    語言學,她最討厭語言學了。

    女教授嚴厲,不是每堂課都點名,但只要點過一次未出席必當;課堂內容枯燥艱澀,考試範圍既多且廣,報告黏膩棘手且纏人。

    可惡,離上課鍾響只剩下十分鍾了,怎麽教室還那麽遠?怎麽腳踏車偏偏挑有語言學的這天壞掉?

    何雅步伐由小變大,腳步從略快變成疾行,最後提足狂奔,決定抄捷徑,從校園內的瓊林湖畔經過。

    瓊林湖是校內極負盛名的美景,當她仍是大一新鮮人時,還挺常與同學到湖畔閑聊瞎逛的,不過自從半年前曾有遊客在湖內溺斃之後,關于瓊林湖的怪聞甚囂塵上,久而久之,她與同學們就不愛去了,非得要經過時,也會繞好大一圈,就是不肯沿湖畔走。

    但是今天情況特殊,語言學的嚴厲教授比湖中溺斃陰魂更嚇人。她抹了抹額角的汗,不顧一切地往前衝,直到視線被前方某樣東西抓住,卻已收不住腳步,硬生生地踩上,險些絆倒。

    “呀?這什麽?”何雅驚呼出聲,不可置信地望著地上那雙鞋。

    皮鞋?男用的?

    如果是踩到躺在湖邊談戀愛的情侶就算了,怎會有雙鞋擱在湖畔?總不會是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想投湖吧?

    “對不起,這是我的。你沒事吧?”一道平穩無波的低沈男嗓傳入何雅耳畔。

    何雅尚未擡眸,低垂的視界裏便多了一雙著黑襪的男腳,襪上沾染著些微泥土和草屑。

    她順著男人彎身拾鞋的動作往上望,眸光經過一件質料良好的深色西裝褲、熠熠發亮的皮帶金屬扣環、毫無绉褶的天藍色直條紋襯衫,與鐵灰色別著領夾的領帶,最後落在發話的男人臉上。

    “沒……沒有、沒事,只是稍微絆了一下而已。”何雅望著男人的臉,十分努力才找回喉嚨裏幹澀的聲音。

    倒不是眼前的男人有多英俊非凡,令她一時之間忘了該如何回話,而是因爲他周身散發出一股極難親近的淡漠氣息,教人不自覺緊張起來。

    他的眼睛不大,是很標准的橄榄形,鼻梁挺直、鼻翼窄狹,臉上挂著副薄框眼鏡,一雙緊抿著的雙唇唇色極淡、唇紋深刻,看來有些寡情。

    面龐瞧來雖然年輕,了不起是畢業幾年的學長,但他五官清俊、面容冷肅,一頭直發利落服貼,沒有燙染過的痕迹,再加上那身剪裁優雅、無懈可擊的西裝,徹徹底底將一絲不苟與不近人情的氣質發揮得淋漓盡致。

    該說是菁英氣息?或是學者氣息?很權威似的,教人不敢逾矩冒犯,何雅回話的嗓音不自禁變得較平時沈穩,就連站姿也更端正了些。

    可是……他雖然表現得那麽完美,身上卻有破綻。

    何雅再度垂眸,視線回到眼前男人沾染著草屑的紳士襪上。

    “你爲什麽脫鞋?如果是想赤足踩在草地上,應該也把襪子脫了。”因爲覺得太不合常理,她再自然不過地開口。

    “……”男人瞟了何雅一眼,微擰了擰眉,沒有回話,只迳自走到一旁,放下手中的牛津鞋,抖落泥土,穿上。

    女子就是一般大學生的樣子,圓眼晶瑩、容貌清麗、身材姣好,盤著的丸子頭活潑俏麗,穿著打扮青春洋溢,逢人就笑,語調飛揚,隨便與個陌生人便能攀談。可他一點與她閑聊的興致也沒有。

    由于男人一臉漠然,何雅雖然生性熱情隨和,但也沒有拿熱臉貼人冷**的打算。

    她自討沒趣地摸了摸鼻子,正要提步往前走,眸光又不期然地被地上的某樣事物抓住。

    “地上的手機跟公文包也是你的嗎?”差一點又踩過去了,這男人到底在湖邊幹麽啊?何雅回頭問。

    “是我的。”男人走過來,將地上東西拾起,何雅眼角余光瞥見他正因有簡訊而發亮的手機螢幕畫面,熱情活潑的天性令她情不自禁又嚷了起來。

    “哇,是彩色照相手機耶……不是下個月才上市嗎?你怎麽會有。”近幾年手機開始普及,現在的大學生誰不是人手一支行動電話,平時聊天內容也常圍繞著新款手機型號,甚至還會去租借手機雜志來閱讀。

    只是大家拿的幾乎都是黑白手機,偶有幾支彩色手機已經堪稱稀奇,眼前這男人手上拿的甚至是未上市的彩色照相夢幻逸品,她怎麽可能耐住性子不與他攀談?

    “……”男人睇著何雅,依然沒有回話,鏡片後的眼色卻顯得越發困擾。

    他今日來這所母親擔任學術副校長的學校拿聘書,即將上任的是副教授的職位。一路跳級的求學經驗令他不知該如何與同輩人相處,而且,女孩也不知道是哪個系所,她極有可能是他的學生,他應該對他的學生說些什麽?討論手機絕對不在選項之內。

    “可以借我看一下嗎?”何雅指著手機,問話問得好自然。

    男人猶豫了會兒,接著將手機遞給她。

    只是支行動電話,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而且當中也沒有什麽不能讓人閱讀的訊息,她看來如此期盼雀躍,他單純只是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真的可以?”何雅飛揚的語調聽來很不可置信。

    “無妨。”男人淺應了聲。

    “謝謝。”何雅笑得十分燦爛,接過手機前再度深睐了男人一眼,早忘了她方才還在趕著奔跑進教室這回事。

    這男人很奇妙,他身上除了專業氣息之外,還有一種由內而外散發的、十分根深柢固的紳士氣質,就好像從小到大都受著嚴苛且死板的禮儀訓練,很拘謹、很優雅、很禁欲,就連一個不當時機的挑眉、一個稍嫌懶散的坐姿都不被允許,系上的任何一個教授似乎都沒他剛硬古板……

    咦?系上的教授?她是不是忘了什麽?

    何雅定睛凝望手機螢幕上的顯示時間——下午一點〇五分?

    完蛋了,再過五分鍾就要上課了,她真的要遲到了……欸?可是?

    “你的手機時間是正確的嗎?”何雅又仔細看了看手機螢幕。

    “是正確的。”男人回話沈穩,對于時間,他一向習慣校准到分秒不差。

    “可是……”何雅擡起腕表,跟上頭的時間比對了一下。“雖然是一點〇五分沒錯,但是年份錯了喔,今年是西元二〇〇三年,不是二〇一三年,喏,你看——”何雅將手機揚高到男人面前。

    “是西元二〇〇三年。”男人淡睐了螢幕一眼,淺淺地回。

    “不是啊,怎麽可能?我剛才看,上頭明明就是二〇一三——”何雅將手機拿回來,擰眉細瞧,也不知是陽光太過刺眼或怎麽,她聚焦在年份上的視線突然變得模糊,似乎就連手機畫面都不停晃動閃爍。

    西元二〇〇三年?西元二〇一三年?幾個數字在她眼前猛烈跳動了起來。

    怎麽回事?地震?何雅穩了穩微傾的身子。

    是錯覺嗎?空氣中湖水的味道變得濃郁腥稠、就連頭頂上的蟬鳴聲也變得震耳欲聾,遠方彷佛有一聲轟隆巨響……

    “小姐?你還好嗎?”瞅著何雅踉跄的身體與發白的臉色,男人開口詢問。

    暈、好暈……交錯參疊的畫面、浮蕩刺目的陽光、時近時遠的男嗓,他的聲音笃沈厚實,只要聽過一次,就很難忘記……

    何雅努力睜眸,試圖想看清男人的臉。

    “我、我很……”“好”字尚未出口,男人的臉便像失焦般逐漸暈散,何雅眼前一花,意識無預警墜入昏茫。

    “小姐?小姐?你還好嗎?”男人快步衝向前,焦急的話音逸去在蟬鳴擾人的瓊林湖畔。

    周遭亂哄哄的。

    何雅隱約記得她聽見好大一聲巨響,接著有救護車的鳴笛聲靠近,她虛弱無力地躺在推床上,被一群人緊急迅速地移動。

    “你說她剛才被地震掉落的天花板砸到?”急診室的護士小姐檢查了下病患的外傷,擡頭問一旁的家屬。

    “是。”一道余悸猶存的男嗓回。

    “病患被砸到當時就失去意識了嗎?”

    “是。”

    “病患有什麽疾病史?有開過刀嗎?家族有什麽遺傳性疾病嗎?”

    “沒有。”

    “好。”護士爲昏迷的病患量完血壓,利落地抽完血,簡單處理好外傷,挂好點滴,接著又對病床旁的男人道:“等一下值班醫師會來做詳細的檢查。”

    “好,那我太太她——”男人後面說了什麽,躺在病床上的何雅已經聽不清楚。

    身體好痛……頭好昏……她是怎麽了?她不是在學校裏嗎?難道是中暑昏倒被送到醫院?可是爲什麽中暑身體會痛?她剛才聽見的那聲巨響又是什麽?

    而且,旁邊那道男嗓很低很沈,聽來好特別,有股說不出的耳熟……他說什麽他太太?他太太是誰?說話的女人又是誰?

    何雅意識昏沈,眯成細縫的狹窄視界裏,似乎有許多模糊晃動的人影。

    她朦朦胧胧地想睜眼起身。

    “何雅?莫太太?”見床上病患動了一動,似有將醒的態勢,急診護士開口喚她。

    何雅?莫太太?她在喚誰?

    她是何雅,可卻不是什麽莫太太。

    何雅努力掀眸,尚未完全清醒,胸骨便感到一陣劇痛,急診護士以指關節壓她的胸骨,給予痛刺激。

    痛、好痛……何雅深呼吸了幾口,意識徹底從混沌回到清明。

    她動了動肩頸與手指,細微刺痛牽動四肢百骸,渾身有種骨頭散過再拼接回去的疼痛感;好不容易將眼睛完全睜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室潔白亮眼的燈光,撲鼻而來難受刺鼻的藥水味,令她更加暈眩。

    這是哪兒?醫院?何雅微眯了眯眼。

    “我去請醫師來。”護士見痛刺激有效,病患已完全清醒,原就忙得跟陀螺似的身影又瞬間轉走。

    “小雅!”病床旁的男人跨步衝到何雅身旁來,向來平靜無瀾的面容上難得顯露慌張。“你沒事吧?人感覺怎麽樣?”

    方才台中發生了六級有感地震,雖說震央離台北尚有一段距離,但妻子所在的烘焙教室天花板卻不偏不倚地落下,就這麽砸在來不及逃跑的妻子與幾名學員身上。

    他眼睜睜看著他的妻子在他眼前落難,只差那麽零點零幾秒的瞬間,他卻無法救她。

    念及至此,莫韶華無法克制地渾身輕顫。

小雅?男人喚她喚得親昵,可他是誰?她似乎有聽過他的聲音。

    何雅擡陣睐向音源,凝注男人的雙眼盈滿困惑。

    “你……我……這是醫院?我怎麽在這裏?”她不認識這名男子,可又像在哪裏見過?他的聲音似乎有些熟悉?何雅腦子脹痛,一時理不出思緒,決定先弄清楚自己到醫院來的原因。

    “小雅,我去烘焙教室接你,剛好碰上地震,天花板掉下來砸到你,你忘了嗎?”

    “烘焙教室?天花板?我?”何雅颦眉,沈默了片刻之後,緩緩地搖了搖頭。她是依稀記得有聽到一聲極大的巨響,但是……她應該在學校裏,她趕著上語言學,她跑過瓊林湖畔……

    “你在說什麽?我沒有選修什麽烘焙課……而且,你又是誰?是你送我到醫院來的嗎?我在學校裏昏倒了,學校應該會通知我母親到醫院裏來,我媽呢?她還在路上嗎?”

    你又是誰?是你送我到醫院來的嗎?

    莫韶華聞言一震,瞅著何雅的臉色有些迷惘,怔愣良久。

    何雅迎著他視線,莫名與他對望,不解男人爲何突然沈默,瞧著他臉,終于瞧出幾分端倪。

    對了!瓊林湖!眼前這男人很像她在湖邊遇到的那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士。

    雖然他的年紀似乎大了一些,眼角也多了幾許細紋,但依然戴著副斯文的薄框眼鏡、一頭短直發依然服貼、俊逸面容依然溫雅冷肅……

    何雅抿了抿唇,有些試探地開口。“我在瓊林湖,趕著要上語言學,碰上一個男人,長得跟你很像,比你年輕一些,請問是你的親戚嗎?我昏倒前拿著他的手機,請問你知道我有沒有把他的手機摔壞嗎?那支手機是未上市的新款,他人在哪裏?如果我把他手機弄壞了,我得想辦法賠他一支新的……”是不是湖邊那男人有事走不開,只好托親朋好友送她來醫院?

    莫韶華聽了何雅這番話,臉上神色顯得更怪異了。

    妻子現在口中提的,是他們兩人當年在校園內初識的情景。

    她是怎麽了?因爲氣他擅闖她的工作領域,所以想把這十年來發生的一切盡數抹滅?抑或是因爲意外,神智尚未清醒?

    “慘了,現在幾點了?語言學應該鐵定趕不上了吧?我得開醫生證明才能請病假……還有,如果你認識那個在學校湖邊脫鞋且穿西裝的男人,可不可以幫我問問他的手機還好嗎?如果得賠他,我一定會負責的……”

    “小雅,你別鬧了!”莫韶華本就心思紊亂,此刻更是心緒翻湧,猛然爆出一句大吼,驚動了何雅與,旁的若幹病人與家屬。

    急診室本就是人來人往的大通鋪,病床與病床之間僅以一道門簾阻擋,莫韶華失態之後,驚覺自己此舉十分失當,只好壓低音量,微抑的嗓音聽來有些氣急敗壞

    “小雅,你別開玩笑了,你說的那支手機早就作古不能用了,湖邊那男人就是我,是我莫韶華、你的丈夫,你在說什麽傻話?我們已經結婚八年多了!”

    “莫韶華?誰?我的丈夫?”男人口中述說的話語越來越奇詭,何雅遍尋腦中記憶,確實對“莫韶華”這三字一點印象也沒有,隱約感到有幾分好笑。

    “瓊林湖旁那男人怎麽可能是你呢?你怎麽可能一瞬間老這麽多?而且,我怎麽可能跟誰結婚八年多呢?我才大二要升大三,今年不過二十歲啊!”

    “小雅,你究竟在說什麽?就算你再怎麽不高興我到烘焙教室去找你,也不該拿這些事情來開玩笑。我真的很擔心你……你知道當我看見那片天花板掉下來……當我看見你在我眼前昏倒……”莫韶華低沈話音一收,陣色一黯,卻無法繼續說下去。

    那是一種渾身血液被抽幹的感覺,當他看見何雅在他面前墜跌。

    即便他是因爲懷疑何雅有外遇,才擅作主張地尋到了妻子工作場所去,但是……在意外發生的那一刹那,他心頭湧上的只有他們過往的情分,與擔憂失去她的恐懼。

    十年來的恩恩怨怨、紛紛擾擾;婚姻生活當中那些順利與不順利的點點滴滴,在即將天人永隔的死亡面前,都顯得那麽不值一提與微不足道。

    他方才驚覺妻子在他心中的獨一無二與重要性,轉眼間,妻子竟已不願認他?

    可是,妻子此時的茫然神態似乎又不像在說謊……莫韶華心中一涼,還想說些什麽之際,一道突然出現的稚嫩童音也加入了這場混亂。

    “瑪彌。”一個年約七、八歲,身上還穿著幼稚園背心的小女孩,掙開了一旁女子的手,撲到何雅病床旁來。

    瑪彌?何雅揚高了眉,一頭霧水地望著湊上前來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張童顔水靈剔透,兩頰圓嫩豐腴,小臉蛋紅通通的,黑亮柔順的頭發紮成兩束馬尾,一雙大眼水潤晶瑩、黑白分明,眉眼間隱約有幾分莫韶華的神氣。

    可是她就像不認得莫韶華一樣不認得這個小女孩,而“瑪彌”這兩個字又是怎麽回事?

    這稱呼聽來像是“Mommy”或是“媽咪”,只是小女孩童音糯軟,發音近似“瑪彌”……總之,小女孩應該是在叫媽媽,可卻對著她喊?爲什麽啊?

    莫韶華究竟是誰?而小女孩又是誰?她的母親怎麽還沒到醫院來?何雅瞬間心慌了起來。

    照理說,她人躺在醫院急診室裏,會到她身旁來的應該都是她的親人家屬,爲什麽第一時間出現在她身邊的,全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

    “何雅,你還好吧?何媽媽打電話給我,說你出了意外,可她人在店裏走不開,我看幼稚園差不多該放學了,就先繞過去接棠棠,順便把她帶過來了。”小女孩身旁跟著的女子開口,未注意到莫韶華望著她的神色,並不喜她的出現。

    棠棠?這是小女孩的名字嗎?不過,這不是何雅關心的重點,她現在只想看到一張熟識的臉,耳邊這道女嗓聽來倒是熟悉。

    何雅擡眸睐向眼前女子,定睛一瞧之後,接著如釋重負,脫口喚出一個人名。

    “百涵?”

    謝天謝地,章百涵是她高中死黨,何雅總算感覺稍微好了一些。可是,稍微好些的感受並沒有持續太久,何雅仔細端詳過章百涵的容貌之後,情緒先是從震驚、不敢置信、不可思議,而後墜入谷底。

    章百涵的臉,雖然明明是同一張臉,卻又顯得與從前是那麽的不同。

    她臉上肌膚不若從前光潔嫩白,臉上神態也較學生時代平添許多風霜;嘴角更浮著淡淡的法令紋,穿著打扮俨然是在社會曆練已久的女子風情……

    何雅心一驚,視線又移轉到莫韶華臉上。

    方才莫韶華也說,他就是她在瓊林湖畔遇見的那名男子……

    極爲相似的五官,明明像是同一張臉,一瞬間卻老了好幾歲……莫韶華是,章百涵也是,爲什麽?怎麽會?她究竟錯過了些什麽?

    “瑪彌,你爲什麽不跟我說話?百涵阿姨說你受傷了,我很擔心你。”小女孩握住何雅吊著點滴的那只手,擔心母親的童音綿軟。

    “何雅同學,你到底怎麽了?怎麽人看起來呆呆的?天花板把你砸傻了?還是發燒?”章百涵伸手探了探何雅額頭。

    “小雅,醫生等一下會來幫你做詳細的檢查,你趕快好起來,我帶你回家。”莫韶華望著何雅的眸光深邃幽深,明明有些哀傷,卻又教人看不清底蘊。

    何雅望著眼前三張殷切期盼的臉,四肢隱隱作疼,頭痛欲裂,完全弄不清現在是什麽情況?她又應該做出什麽回應?

    誰來告訴她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她只不過是行經瓊林湖畔,只不過是遇見一個男人,只不過是借看了一下他的手機……

    手機,對,她失去意識前,停留在她腦海中的最後一個畫面,是不停閃爍晃動的手機螢幕——

    西元二〇〇三年?西元二〇一三年?她依稀記得螢幕上這兩個數字不停交錯閃動。

    何雅望著老同學章百涵一夕之間世故許多的容顔,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掌心不經意觸碰到頰旁垂落的頭發時,猛然驚覺她的頭發並不是自己記憶中的長度,大驚失色地抽回手來,幾乎從病床上彈跳坐起。

    這不是她的頭發!她原本發長幾乎及腰,如今只余耳下幾公分的長度……

    發長怎會一瞬間改變?那她的臉呢?她的臉是不是跟章百涵一樣,或許也和莫韶華一樣?她也和他們一樣老了好幾歲嗎?他們、她……倏地有個荒唐的念頭浮上何雅心頭。

    “今年是西元幾年?我現在幾歲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再荒謬不過地從喉嚨裏跳出。

    “今年?”莫韶華深感奇異地望了何雅一眼。

    她方才說她只有二十歲,開口述說十年前的情景,對他與女兒一臉陌生,如今甚至還探問當下的年份與自己的年齡?

    妻子真的怪怪的。

    她的外傷並不嚴重,失去意識的時間也並不長……莫非是傷到腦部?

    莫韶華腦中心思百轉千回,尚未出言回應的時候,名喚棠棠的小女孩倒是先輕快無比地回話了——

    “瑪彌,今年是西元二〇一三年,民國一百〇二年,你講過好多次了,學校老師也有教喔!還有,瑪彌你已經三十歲了,棠棠有記住喔。”小女孩蹭到母親身旁來,討乖地說。

    西元二〇一三年?她已經三十歲了?

    怎麽可能?如果今年真的是西元二〇一三年,這中間平白無故丟失的近十年光陰去哪兒了?

    這絕對是,場夢吧?何雅說服自己,待她醒來,一切都會回複正常。

    她沒有一個自稱與她結婚八年多的丈夫“莫韶華”,也沒有一個正讀幼稚園的女兒“棠棠”,她的老同學兼好友章百涵也仍是那副青春正盛的模樣,她當然更不可能去什麽烘焙教室,被什麽掉落的天花板砸到頭……

    她就是那個即將要升大三的何雅、語言學快遲到的何雅,她怎麽可能會是誰的妻子?又會是誰的母親?

    “我爲什麽都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麽?我頭好痛……”何雅頭疼欲裂、四肢癱軟,昏沈的意識又將開始渙散之前,耳邊聽見的依舊是,片嘈雜紛亂。

    “瑪彌、瑪彌?”

    “小雅?”

    “醫生來了!”

    啪!就像舞台上的投射燈同時熄滅一般,何雅眼前太過炫目的光亮盡數消失,耳邊吵嚷又瞬間歸于寂靜,萬千意緒跌落無邊黑暗。

    太好了,希望她醒來的時候,一切都能恢複正常……

    何雅再度昏迷前,最後一絲遊離的意志,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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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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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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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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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新生

她叫楊秀麗。

    她已經許久沒有想起她的姓名。

    她從首屈一指的一流大學畢業,在那個甚少女子讀到最高學府的年代裏,她金榜題名之時,鄰裏鄉親甚至爲她放了一整天的鞭炮,爲她准備了好幾箱吃食水果,列了長串人龍在車站,送她北上讀大學。

    她是父母親的驕傲,鄉親們口中稱贊的女狀元。她在校內書讀得極好,畢業後也跻身教育界,得到份人人稱羨的教職,徹徹底底地擺脫了原該在低下階層中奮鬥的未來。

    可惜,她有一天仍得走入婚姻,步入家庭。

    即便她與丈夫在學術上都有很好的成就,同樣捧的都是教職飯碗,同樣領一份還算優渥的薪水,她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婆婆並未因此而喜愛她。

    她的丈夫是婆婆的驕傲,而她卻是婆婆的眼中釘與肉中刺。

    無法在下班後整理好大小家務,成爲她被婆婆诟病的最大缺點;好不容易她因生産得了産假,能在家中好好坐月子的時候,産後第二天,她便被婆婆叫下床掃地。

    由于她丈夫是獨子,搬出三代同堂的家中另組小家庭,是多麽不孝的逆天之舉,所以,對于與公婆同住時的一切不如意,她只能默默承受,無法出言抗議。

    幸虧,她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天資聰穎,很得婆婆歡心,于是,她拼了命地要兒子努力念書,想藉著兒子的成就,得以證明她是個稱職的母親、稱職的媳婦。

    只是,過了好幾年之後,她才明白,孫子歸孫子,媳婦歸媳婦,孫子受寵,並不代表媳婦的日子會好過一些。

    她與婆婆之間的不愉快,在丈夫過世之後攀升至最高點,最後,從婆婆的撒手西去中解脫。

    她怎能喜歡兒子的妻子呢?

    他的妻子哪裏好?她連她的萬分之一都不及。

    她父母親雖然也出身窮困,但好歹家世清白,不似她母親雙手總是油膩膩的,父親甚至是個宵小之輩,淨做些偷拐搶騙之事。更過分的是,她竟然連書都讀得不怎麽樣,在校園內大談戀愛就算了,最後還不知節制地未婚懷孕!

    她辛辛苦苦在逆境之中把唯一的兒子拉拔長大,可不是爲了讓他與這樣的女人共組家庭!

    她爲什麽要善待她?

    她書讀得沒有她好,社會地位沒有她高,生的甚至是女兒,就像她一樣,即便讀了再多書,結婚之後仍會被夫家看不起的女兒。

    她憑什麽搶走她兒子,甚至還想享受那些她從未享受過的合理待遇?

    她只要看到她便覺渾身不對勁,只要看到她討好親近的笑臉,便想起那些曾被狠狠欺負過的從前!

    她討厭她。

    她做什麽事都不順她的眼,說什麽話都不合她的意,于是她拚命找她麻煩,以爲這樣就能彌補從前飽受欺淩的自己,令自己感到好過一點。

    直到那天,她兒子跪著對她說:“媽,我已經過了三十四年您要的人生,請您將接下來的人生還給我。”

    兒子仰著顔看她,口吻平緩,態度卻是前所未有的堅決強硬,氣得她大發雷霆、怒不可抑。

    她惡狠狠地將忤逆她的兒子拉到丈夫靈位之前,失控地拿出家法,淩厲至極地往他背上抽打。

    她用盡全身氣力,打那個她從小到大連飯都舍不得讓他少吃一口、連風都舍不得讓他多吹一陣的兒子,兒子一聲不吭,她卻痛到心如刀割。

    “夠了,你回去吧!你要你的人生,你就滾回去你的家,滾回去過你的人生!再不要來與媽牽扯!”她忿忿將兒子趕走,然後在兒子當真頭也不回地走了之後,痛哭失聲。

    空無一人的家裏,只余她與早逝的丈夫牌位,和一柄幾欲斷裂的家法。

    她直到此時才驚覺她的寂寞。

    與她爭了一輩子的婆婆已經走了,令她受了一輩子委屈的丈夫也已經撒手了,如今,她唯一的兒子也被她驅離,在這個空蕩蕩的家裏,甚至就連一道孩子的笑語嬉鬧聲也聽聞不得。

    這就是她的人生嗎?

    她的兒子向她爭的,就是一個不要如同她一般的人生嗎?

    她心痛至極,恨恨地將視線能及的所有物品通通掃開!能砸的便砸、能摔的便摔!而後望著一室狼藉,不住流淚,直到此刻才憶起,她叫楊秀麗,不是莫秀麗。

    其實,她從不姓莫,她那個被她視若無物的孫女,與莫家的關系甚至還親近一些。

    是啊!她原就是莫家的外姓人,何以一直過著莫家媳婦的人生?到頭來,她什麽也沒有,什麽也不剩……她淒厲地笑了起來。

    她早就離開教育界好些年,關于那些她未婚時曾向往不已的國外風光,曾心心念念,卻因爲婚姻而放棄的美好事物,她爲何從未起念動身去追尋?

    于是,冷靜了一段時日,緩過心神之後,她爲自己訂了幾張長程機票,規劃了幾趟長途旅行,決心將兒子的人生還給兒子,自己的人生還給自己。

    她想,她或許能在旅途中買些自己喜愛的小東西,也或許,她還可以爲媳婦與孫女挑些紀念品……

    五十九歲開始的新人生,從放手開始。

    宛如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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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橙諾

這是一個脫離現實的現實故事。

    故事的雛形,顯而易見是來自于老電影“似曾相識”,只不過電影當中的男主角是往後頭走,書中的女主角是往前走。

    人生中有許多不得已,我很喜歡寫這些不得已。

    我知道,有很多人很喜歡看回到過去,或是到另個不同時空的題材,無論是想改變已經發生的從前、複仇,或是利用主角本身的經驗值,以年歲曆練、成熟的知識技術去扭轉從前、彌補缺慷,甚而改變世界,這些故事類型,都有著十分龐大的支持群。

    可是,我不免想著,若是我沒有這些因成長得到的曆練與經驗值呢?

    只有藉歲月曆練得到的經驗值與技術,才能解決一切不如意嗎?

    年輕時的我,除了健康的身體之外,難道沒有什麽是比現在的我更美好的?難道沒有什麽,是年輕的我可以解決,而現在的我可能會躊躇不前的?

    于是,就有了這個故事。

    故事的最後,不論是男主角決定的放手,抑或是女主角選擇的留下,都不是個十分容易的抉擇。

    沒有相當的勇氣與天真,我毫不懷疑三十歲的何雅會作出與二十歲的何雅截然不同的決定。

    隨著年齡增長,我們時常會做出許多令我們避免危險的判斷,而在憑著經驗規避災厄的同時,也勢必錯過險路上的美景。

    有的時候,當我作出相當保留,與相對安全的決定時,心中總不免感到惆怅。

    故事最後留了一點謎,既然是謎,就不會有標准答案,也許是A,也或許是B,隨著不同的解讀,能夠呈現不同的樣貌,這是我一直很想表達的東西。

    畢竟,我們總是不知道另一條岔路之上,等著我們的是什麽。

    本來,當初在與責編討論這個故事的構思時,曾經在心底默默以爲,會無法付諸實現。

    沒想到,最後責編還是天使般地同意了如此冒險的想法,十分感謝她的縱容。

    因此,在寫的過程中,很愉快且很滿足,每次打開稿子都是一份萬分愉悅的曆程。

    總之,希望你們也能喜歡這個故事,如此,才不枉我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地冒險一回。

    在日漸萎縮的市場壓迫之下,持續筆耕需要毅力,而持續閱讀越來越難租到或購買的言小,更需要相當程度的熱情。

    謝謝你們的相挺陪伴,也謝謝出版社內,不論是主編、責編、美編、校對、畫家老師……每一位令我夢想實現的幫助者,每回拿到成書,都是一次美好至極的經驗。

    又,假若不介意我時常在臉書粉絲頁上聊些家務瑣事,歡迎有空來逛逛。

    下個故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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