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喬恩《漠王征月》【王的女人1】

出版日期: 2011年7月5日

多少血腥風雨、亡魂離恨,生死之間,她成了月魄。
月魄,月之殘,月之闇,晦暗而幽詭的那面月,
來無影去無蹤,索魂奪命殺無赦!
她是冷血無情的刺客,可以忠誠,也可以背叛,
誰也無法操控她,卻在重傷之際被漠王所救??
漠王,北國大漠之王,驍勇善戰,縱橫捭闔平內亂,
照理,他該讓這南朝刺客自生自滅,卻偏偏留下她,
因為仇恨已帶走了太多人,不必再添亡魂,
莽莽大漠之地需要可用人才,她必須留下。
他說,她的命是他僅有的仁慈,她必須回報,
還說,他是她的王,是她此生唯一的主宰,
他要她活,她就不准死!他不只要她的人、她的命,
還要她的武藝、她的忠誠、她的心甘情願——

楔子


  一夙恩怨,三世烽火,百年荒蕪。



  南朝天征,北戰不休,西犯不止,以致國土滿目瘡痍,民不聊生,王卻不聞黎民悲痛哭號,不見蒼生水深火熱,不問天下國家社稷,唯縱容豺狼當道,歪風邪氣,國雨飄搖。



  是以眾叛親離,四分五裂,官逼民反。



  是夜,南朝北頭山河套一帶,雲暗星稀,萬籟俱寂,萬丈碧茵盡數被黑夜所吞沒,天遼地闊間唯有獵獵風聲,唧唧蟲聲,以及鴟鴞翱翔的尖鳴聲,然而細聽,北方火光處卻傳來或高或低的歡笑聲。



  循著火光而去,就見偌大軍營羅列在蜿蜒溪流邊,內外皆有篝火照明,木樁打造成的厚牆綿延十數裏,正是南朝駐紮在北頭山河套一帶的邊防。



  本該是戒備森嚴、肅靜緊張的軍營,在這靜謐此刻,卻充斥著將士飲酒作樂的狎笑聲,以及女子痛苦驚恐的泣吟聲。


  風,剎那勁凜,挾著磅礡氣勢震破滿天暗雲,撕出天際一彎弦月。



  弦月如鉤,冷銳鋒芒,恍若淬毒彎刀,一刀旋過,剎那奪命。



  冷冷月色中,就見一抹暗影破空而來,直沖軍營轅門,兩道銀流無聲在暗夜中掠馳,喝得酩酊大醉的兩名門衛還以為是螢流,完全不以為意,可下一瞬間卻忽然雙眼爆瞪,氣絕倒地,而八方崗哨卻依舊無聲無息,完全沒察覺任何異狀,防禦之鬆散,軍紀之散漫,可見一斑。


  將彎刀反手藏入袖內,暗影再動,卻不若先前疾掣,而是光明正大通過虛掩的轅門,走進燈火通明的軍營。



  偌大操兵場上,就見數百名士兵聚在一塊兒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整座軍營彌漫著濃濃酒氣,而衣衫襤褸的女奴們只能任憑吆喝,顫抖的為士兵們倒酒上菜,任他們調戲擺佈,甚至就地狎玩,而遠方百頂軍帳內更不時傳來女子痛苦的悲鳴。



  軍營不該有女人。


  軍人更不該背國叛民,姦淫擄掠。


  冷眸折射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寒光,卻在轉瞬間隱沒,踩著軍用厚靴,一名身著軍服的南朝士兵繞過操兵場,筆直來到南方糧帳,隨手將火炬往帳內一扔,便掉頭離去。


  火炬點燃糧草,順著風勢迅速蔓延,相鄰好幾頂糧帳也遭到波及,八方崗哨這才驚覺事態嚴重,連忙敲鑼示警。



  「不好了,糧帳失火啦!糧帳失火啦!」


  鑼聲一響,驚得士兵們個個臉色大變,瞬間酒醒了大半。



  「快去打水!打水救火!趕緊打水救火啊!」



  鑼聲連響,愈敲愈急,所有士兵不敢怠慢,連忙推開身邊女奴,提著褲子趕去救火,而沈醉在芙蓉香中的飛虎大將軍,也連忙提著大刀奔出主帳,暴跳如雷的指揮救火。



  眼看火勢愈燃愈大,一發不可收拾,唯恐女奴會趁亂逃逸,十數名士兵連忙將人驅趕進北方地牢,只是還沒來得及清點人數,崗哨又緊急傳來鑼響,原來是東方馬圈也著了火。



  熊熊烈火吞噬著綠草,焚燃著圈欄,眨眼間便成了條巨大火蛇,在暗夜盤據蠕動,上百戰馬受到驚嚇,紛紛昂首嘶鳴,在圈欄內亂踹亂踏。



  一邊是軍糧,一邊是戰馬,全是行軍打仗最重要的東西,同時遭到祝融之禍,饒是行軍多年的飛虎將軍也不禁傻了眼,壓根兒無暇細思起火原因,只能趕緊調派另一隊人馬沖到圈欄外去救火。



  只是眾人才提著水奔到圈欄外,圈欄一處小門竟忽然莫名塌毀。



  上百戰馬一見有活路可逃,立即爭先恐後朝小門外沖去,發狂似地在操兵場上橫衝直撞,不但撞破了軍帳,踢飛了篝火,甚至還將躲避不及的士兵們踩到了腳底下。



  炙亮火光下,就見士兵四處抱頭鼠竄,慘叫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崗哨上的士兵見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而就在這片混亂中,一名士兵卻是疾速奔向北方地牢,其勢如虹,其速如矢,恍若鬼魅,在火光人影中忽隱忽現,忽上忽下,無聲掠過一匹匹發狂戰馬。


  地牢外早已無人看守,而牢內負責看守的幾名士兵見情況不對,也紛紛沖上石階打算趕去救火,誰知才推開地牢外門,一抹黑影卻挾著兩道鋒芒銀流,無預警自前方疾掠而來。



  「什麼?你——」



  跑在前頭的兩名士兵一愣,還來不及看清對方相貌,銀流便剄過喉頭,刎出兩道血泉,兩人雙眼爆瞪,瞬間頹然往後倒下,將身後反應不及的六名同袍撞得失去平衡,跟著自石階上滾回到地牢裏。



  「娘的,搞什麼?」



  所有人跌得七葷八素,咒聲連連自地上爬起,卻見兩人歪著脖子,喉頭正汩汩淌出大量鮮血,早已沒了氣息。



  所有人一愣,本能地迅速抬頭上望,就見一名同袍自石階上躍下。



  「你、你是誰?要做什麼?」一群人立即提刀喝問,卻在來者沉默的注視下,不由自主的頭皮發麻。


  在火炬的照映下,冷漠的臉龐平凡得毫無特殊之處,唯有那雙黑眸凜冽得令人心顫,無波無緒的眸光深邃如潭,冷銳如刀,讓人望之生畏,遍體通寒。



  來人一步步逼近,所有人也一步步後退,直到其中一人沈不住氣揮刀向前,來人才又有動作,只見銀流乍閃,在火光照映下反射出兩道森冷刀光,原來銀流並非螢流,而是兩把形體特殊的弦月彎刀。



  刀光才過,來人卻在六人眼前失了蹤影,大刀狠狠砍下竟撲了個空,而電光石火間,銀流卻再次疾速迴旋,宛若游龍奔雲,更似箭矢破空,在六人耳邊割劃出陰戾刀鳴。



  鏗!



  當銀流再次隱逝,一把大刀也跟著重重落地,緊接著另外五把大刀也自其他人手中滑落,瞬間墜落至地面,而前一瞬間消失在眾人眼中的人影,竟赫然自其中兩人身後出現。



  冷眸無波,反手將抹上頸喉的雙刀俐落抽回。



  六人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紛紛摀著頸子跪到了地上。


  猩紅鮮血先是緩緩自指縫間溢出,接著竟溢滿整個掌心大量淌下,將藏青色的軍服盡數染紅,而這一切全清楚映入所有女奴的眼裏,以及地牢深處一名北國戰俘的眼底。


  刀旋刀過,全是一刀斃命,毫不留情。


  六人淒慘的死狀嚇壞了所有女奴,驚恐的尖叫聲此起彼落,一群人抱著彼此,全躲到了角落,來人卻踢起一把大刀,毫不猶豫朝牢籠揮去,瞬間將鎖煉斬斷。



  刀起刀落,不過須臾,所有鎖煉全被破壞,然而被強擄來的女子們卻依舊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顫抖的望著來人,畏懼的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走。」一片寂靜中,來人終於吐出聲音,如水冷涼的嗓音細柔偏高,竟是女性所有。



  女奴們瞪大眼,驚疑不定地望著身著軍服的那個人。



  「沿著木牆往東方走,能跑多快就多快,能逃多遠就多遠。」冷眸凝望縮成一團的女奴,將手中大刀扔進牢籠。「這是妳們唯一的機會,若是還想見到親人,就趁現在走!」


  親人?


  一名女奴眼中浮現希冀,下一瞬間竟迅速的沖到大刀邊,用盡全身力氣拿起沉重的大刀,一馬當先沖出牢籠。


  接著兩名女奴、三名女奴、四名女奴……所有女奴紛紛撿起兵器往外沖,撿不到兵器的,就抽出牢門上的鎖煉、冷牆上的刑具保身,眼神再也無懼,反倒充滿決一死戰的勇氣。


  就在所有人紛紛外逃的同時,地牢深處卻傳來鐐銬拖地的聲音。



  冷眸略移,望向遠方一名壯漢,壯漢手腳皆被套上鐐銬,整個人半跪在牢牆前方,赤裸的胸膛早已被抽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全身上下幾乎沒一處完好,然而那雙藏在血污之下的綠眸,卻透出寧死不屈的傲然。



  那是北國戰俘,只有北國人會被留下一口氣,反復遭受折磨淩遲,而南朝人若是稍有不從,就會被人直接奪去性命,就像她的娘親、她的姨娘,還有她所有的親人……



  寒眸隱隱掠過波光,來人雙手不過一扣,兩把弦月彎刀竟瞬間合二為一,成為一把迴旋刃,自掌心疾速旋向男子。



  鏗!鏗!


  兩簇火星自男子頭頂激散迸射,粗重鐐銬瞬間應聲而斷。


  直到癱倒跪地,男子才驚覺自己竟然沒死,而手上鐵銬卻已斷裂。



  「妳?!」



  男子愕然抬頭,望向那女扮男裝的刺客,後者卻單手接住旋回雙刀,隨即冷漠地轉身,轉眼間消失在地牢中。



  地牢門外,傳來成千上百的馬蹄聲和哀嚎聲,整座軍營彷佛慘遭敵軍壓境,連地牢內都能感受到那劇烈震動。



  男子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解開腳鐐,並憑著剛強的意志走出地牢,然而甫踏出地牢,眼前的景象卻讓他驚駭得說不出話。



  只見整座軍營幾乎陷入火海,四處都是戰馬瘋狂奔竄的景象,重傷死亡的南朝士兵隨處可見,轅門前方更清楚傳來殺戮的慘叫聲。


  一抹黑影就飛躍在熾焰的火光之中,挾著兩把彎刀與上百士兵纏鬥,將所有人引到操兵場中央,讓躲在角落的女奴們能有機會逃跑。


  火光。


  鮮血。


  哀嚎。


  彎刀起落,鮮血噴濺,飲酒作樂的景象已不復見,天地間唯有血腥彌漫,而天上弦月仍然如鉤,宛若一把彎刀,冷冷刺入人們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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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月魄,南朝最惡名昭彰的刺客,朝廷最恨之入骨的頭號重犯。

  三年多來暗殺官員無數,甚至在半年多前侵入北頭山河套軍營,造成數百名兵將傷亡,為除去這心頭大患,朝廷懸賞一百萬兩黃金,令南朝上下全面通緝。



  如今南朝裏外,到處都張貼著月魄的畫像,為覬覦那一百萬兩黃金,江湖各路人馬伺機而動,只消一有風聲,便你爭我奪的四處追查,卻始終遍尋不著月魄的蹤影,直到朝廷設下陷阱,才終於又讓月魄現身。



  「人就在前方,快追!」



  粗暴喝令在草原上響起,一名將軍騎著戰馬,率領上百邊軍向前賓士,急欲將前方那重傷的月魄拿下。



  為了緝捕這該死的刺客,朝廷以官員為餌,命令數名邊官到北方張家村入宿視察,並暗中安插十名刺客喬裝成村民,合力演出官員魚肉鄉民的戲碼,為的就是引出月魄,並乘機取下她的項上人頭。



  計畫奏效,月魄果然信了這場騙局,在不久之後便潛入了張家村,計畫看似萬無一失,偏偏朝廷卻低估了月魄的心思和身手。



  她很快便察覺到了不對勁,雖然被傷,卻仍在千鈞一髮間躲過最致命的襲擊,即便十名刺客合力追捕圍剿,仍然不敵她一人雙刀,不但死傷大半,還讓她負傷搶了匹好馬逃出張家村。



  就因為這個失誤,他這個新上任的邊關大將軍得被迫收拾這爛攤子。


  月魄或許身手不凡、輕功了得,然而負傷在身絕對逃不遠,他帶著百名好手四處追捕,果然很快就在邊境以南五裏處發現她的身影。



  饒是殺人無數的月魄,也斷不可能以一敵百,這場仗他贏定了!



  「月魄,妳逃不了的,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將軍大聲嘶吼,領著百名人馬自一方草坡上奔騰而來,所有人個個手持兵器,鋒利的兵器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全都直指前方那馬背上的身影,後方一排長弓更是蓄勢待發。


  「射!」



  大掌一揮,數十枝箭矢隨即劃過天際,直沖人影而去。



  箭矢如雨,殺氣撲天,剎那月魄自馬上拔躍,施展輕功躲過大部分的箭矢,卻仍然被一枝箭矢射中左臂,瞬間癱跪在草原上,劇烈喘息,顯然傷得不輕。



  多行不義必自斃,看來今天就是她的死期了!



  將軍得意大笑,彷佛瞧見一百萬兩黃金在眼前閃耀,卻不敢輕敵,眾所皆知月魄最擅長近身戰,貿然拉近彼此距離只是徒增危險。



  「再射!人死了,通通有賞!」



  嘹亮軍令清楚灌進所有人的耳裏,數十名士兵不敢怠慢,立刻抽箭上弓,再次朝月魄射出箭矢。


  誰知就在一片箭雨之中,一圈銀光卻陡地旋斷無數箭矢,自前方飆射而來,銳利銀光挾著驚人殺氣,直朝馬上那高大的身影而去。



  將軍失去笑意,連忙舉刀挌擋,偏偏還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睜睜看著銀光掠過手中大刀,往自己的咽喉飛來。



  刀旋刀過,一彎血霧瞬間朝外噴灑,銀光卻疾速一個迴旋,精准反轉飛回到月魄的手中。



  「將軍!」所有人錯愕驚喊,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到的。


  「不可能……」


  短短三個字,是最後的遺言,摀著噴血的咽喉,統領百軍的高大身影只來得及瞪大眼,隨即便自馬背上墜落。



  緊握迴旋刃,月魄隨即折斷臂上箭矢,顧不得身上幾處傷口血流不止,硬是咬牙撐起身體,轉身施展輕功躍上馬背,繼續向北奔逃。



  強風颯颯,揚起漫天枯草,更吹亂她沾著血污的長髮,一枝箭矢卻伴著一道嘶吼自後方破空而來,急欲貫穿她的心窩。



  憑著過人的五感和直覺,她立即側身右傾,提刀反手擋下箭矢,然後才又壓低身子,筆直向前狂奔。



  「誓殺月魄,為將軍報仇!」



  激狂的嘯聲伴著奔騰的馬蹄聲,自後方追趕而來,更多的箭矢掠過,在她身上貫擦出更多的鮮血,然而那雙冷眸卻始終炯炯有神,傲然堅定。



  她從不畏懼死亡,更不怕痛苦折磨,自家鄉被滅,她失去所有至親至愛的那天起,她就發誓要用那些狗官的命悼祭所有的亡魂!



  風聲飂戾,一聲聲自耳邊呼嘯,宛若亡魂悲鳴,哭嚎著對南朝的憎恨、對亂世的絕望,向她索求更多的報仇雪恨。



  周遭風景不斷自眼角消逝,她不知自己究竟逃了多久,身上又多了幾道傷口,只曉得絕對不能倒下。



  只是烈日當空,熾焰如火,馬兒從疾奔到漸慢,直至再也走不動,她才筋疲力竭的轉過身,望向來時的方向,決定察看後方動靜,誰知觸目所及竟然沒有任何南朝士兵的身影,黃沙漫漫,天地間只有岩礫沙峰和無止盡的炙熱。



  這裏是……沙漠?


  冷眸波動,掠過一絲領悟。


  南朝和北國勢不兩立,壁壘分明,以東西兩座巨大山脈作為屏障,山脈間狹長的科羅沁莽原則是兩國邊界,莽原南北皆有兩國大軍駐守,一旦有兵越界便視為挑釁,戰火立開,莫怪那些南朝士兵不再繼續追殺。



  只是,她雖然僥倖逃過一劫,卻也等同是跳進了另一個虎口,北國從來不歡迎南朝的人,更不允許南朝人越界,也許現下就有大批北國士兵朝她而來。



  南朝士兵不必親手殺了她,因為他們知道,北國的人會幫忙代勞。


  黏膩鮮血早已浸濕衣裳,而更多的鮮血不斷自各處傷口內淌出,沿著衣角指尖一滴滴墜落至沙漠上,瞬間被黃沙吮盡。



  烈日之下,就見蒼白的臉蛋與玄色勁裝形成強烈對比,而月魄卻依然堅挺坐在馬背上,沒有因為目前的處境而恐懼。



  她緩緩收回目光,接著轉身抬頭望向前方無垠蒼穹,卻讓眼前一圈刺目日光模糊視線。



  她知道自己失血過多,卻沒有力氣替自己止血。



  她也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抵擋即將出現的北國士兵。


  但她一點也不在乎。



  因為,她終於可以和所有親友團聚了。



  遠方卻似乎傳來一聲嘹厲鷹嘯,她眨眨眼,想試著捕捉那蒼鷹的身影,卻發現眼前的藍天忽然扭曲,然後黑暗。



  鷹嘯……


  她記得家鄉的天上也有鷹,很多很多的鷹,每當她抬起頭就能望見數十隻的鷹在天上盤旋,然而那些鷹卻不是在尋找獵物,而是等著下一具餓死的屍體。


  荒蕪的田,傾毀的房,餓莩遍野,是她對家鄉唯一的印象。



  打從她有記憶以來,村裏的人就不曾有吃飽的一天,村裏也沒有任何壯漢,娘說那些人全都在沙場上戰死了,就像她的爺爺、爹爹、伯伯、叔叔。



  小小的農村永遠只有老人、女人和小孩,即使所有女人日以繼夜的耕作,仍然無法喂飽家裏的老老小小,更無法應付日益沉重的稅賦,然而該是保國衛民的那些兵將卻與盜匪無異,不但日夜騷擾,甚至恣意姦淫擄掠。



  她永遠忘不了滅村的那一夜,焰火是怎樣的在黑暗中燃燒,那些將士兵卒又是怎樣的淩辱虐殺反抗的娘和姨娘,以及村裏所有的女人。



  腥冷鮮血不停流竄,彷佛是在為所有死不瞑目的村民鋪好到黃泉的路。


  她不會忘,永遠都不會忘。



  即便倖存的她被迫成為刺客,即便歲月模糊了親人村民的臉龐,也無法模糊深深烙在心頭上的恨!沒能殺光那些狗官禽獸是她唯一的遺憾,可就算下了黃泉,她也不會放過那些人。



  她深信,所有人都在等著。


  等著那些人為罪孽付出代價的那一天。



  血債血還,他們會永遠永遠等著。


  乾裂嘴唇無聲彎揚,掀起一抹喜悅的微笑,接著冷眸閉合,傲挺身軀終於墜入黑暗,無力地趴倒在馬背上,可那佈滿鮮血的手掌,卻始終緊緊握住那取人性命的兵器,彷佛是要將這份血海深仇一併帶下幽冥。



  鷹嘯劃過天際,一隻雄偉蒼鷹隨即飛至月魄的上方盤旋,沒多久,綿延沙峰的另一頭也跟著出現兩抹高大的身影。



  兩人策馬賓士,在沙漠上掀揚起一陣沙霧,不過須臾,便來到月魄的身邊。



  「就是她?」騎著黑馬的男子率先出聲,那是和南朝完全不同的北國語言。



  他的身形剛悍壯碩,比任何一個南朝男子都還要高大威猛,渾身上下儘是狂霸之氣,讓人不敢小覷。



  此外,他還有一雙深邃灰眸,即使頭上臉上皆綁著黑色布巾,讓人看不清楚長相,但那雙灰眸卻讓人印象深刻,不過四目相交就能讓人心頭一震,彷佛要被那雙灰眸望進靈魂深處,甚至被奪走心魂。



  他是拓跋勃烈,征服北方莽莽大漠、統禦八大部族的唯一帝王,北國漠王。



  「據探子回報,被追殺的是個女人,那些南朝士兵連追了她好幾裏,直到邊境前才停下,一個個全都恨得牙癢癢的。」一旁的斑圖立刻恭敬回報。


  他與拓跋勃烈幾乎同樣高大,頭上臉上也同樣綁著黑色布巾,眸色卻是深黑,說話的同時,眼角餘光始終打量著那奄奄一息的女人。



  她渾身是血,背上有多處刀傷,刀刀深幾見骨,左臂和右背更是被箭矢貫穿,她傷得如此重,竟然還能甩掉百名邊軍,策馬跑到這麼遠的地方?


  拓跋勃烈沒忽略月魄嚴重的傷勢,只是讓他感興趣的,卻是那把始終被緊緊握在血手中的迴旋刃。



  迴旋刃看似一體成型,卻在刀柄處透出某種玄機,刀身看似剛硬沉重,刀刃卻出乎意料的薄銳輕巧,即使沾滿汙血,鋒芒仍然不減分毫。



  若是拆開來看,倒像是兩彎弦月反身相連而成,形體獨特罕見,只是雙面皆有利刃,若是掌握不住訣竅,不只傷人還容易害己,就他所知,南朝並沒有出現過這種兵器,然而倒是有名刺客專門拿著兩把彎刀四處行刺。


  據說那兩把彎刀形體也是特殊,不若一般彎刀剛長,卻也不似匕首短小,刀身形狀正好也是弦月。



  那名刺客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三教九流,而是殺人無數、大破北頭山河套軍營的南朝頭號通緝要犯——



  月魄。



  「百隊人馬卻追不到一個女人,自然是要恨得牙癢。」他莞爾打趣,猿臂不過一伸,原本在天上盤旋的蒼鷹竟瞬間俯衝停在他的臂上,他低聲在蒼鷹耳邊低語幾句,才又讓蒼鷹振翅高飛,飛向塔克幹的方向。「她犯了什麼罪?」他又問。



  「這女人殺了那些人的將軍。」斑圖如實稟告。



  灰眸微微掠過一絲波光。



  「南朝新指派來的邊關大將軍?」



  「是。」



  「倒是個好消息,怎麼死的?」灰眸睞向月魄。



  「刀刃迴旋,一刀封喉。」斑圖將探子帶回來的消息,如實稟告。


  就因為這女人殺了那南朝將軍,他才沒在她越界的那一刻誅了她,只是他原本盤算那些南朝士兵會為了追殺她而自投羅網,沒想到卻是事與願違。


  「好身手。」拓跋勃烈挑起濃眉,忍不住出聲讚賞,接著翻身下馬,自懷裏掏出幾顆水滴狀的暗紅藥丸。



  「王?」斑圖忍不住一愣,看著拓跋勃烈將藥丸喂入月魄的嘴裏。



  那是血竭,是千年龍血樹的樹脂,具有止血消炎散熱的效果,可內服外用,對內外傷皆極具療效,珍貴難尋,是南朝所沒有的保命奇藥,整個大漠也只有區區三株龍血樹,王卻將如此珍貴的藥材用在一個南朝女人身上。



  王打算留下她?



  「讓邊境的人繼續盯梢,若是有人越界,一律殺無赦。」語畢,拓跋勃烈已將人抱入懷裏,躍上馬背。「另外,給那匹累壞的馬兒一些水喝,然後帶回到邊境的軍營裏養著,牠認得南朝的地理形勢,將來派得上用場。」



  「是。」斑圖立刻點頭,卻忍不住出聲提醒。「王,她是南朝人,我國族人不會歡迎她的。」說不歡迎是含蓄,事實上,所有的北國人對南朝人都是恨之入骨。



  兩國之間的戰火蔓延了將近三世,當初開戰的原因多數人早已遺忘,卻忘不了南朝人是如何的卑鄙無恥、殘暴無情,不但喜愛自相殘殺,淩虐戰俘的手段更是令人髮指。


  戰火燃燒最旺的那些年,每天都有北國的戰俘被綁在高高的木樁上,被火烤、被箭射,被許許多多慘無人道的手段給虐殺,然而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的北國人,只能遠遠望著自己的弟兄在眼前慘死,然後再被大卸八塊,死無全屍。


  北國對南朝的恨已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道盡,王若是將人帶到任何一個部族,勢必都會引起軒然大波。



  「我知道。」拓跋勃烈卻是不以為意,將月魄固定在自己的胸前,然後便迅速拉起韁繩,策馬調頭。



  「她還是名刺客。」斑圖急聲又道。



  是南朝人就已經夠糟糕,可據觀戰的探子回報,這女人身手了得,刀起刀落全在眨眼之間,讓人壓根兒措手不及,防不勝防,顯然是名訓練有素的刺客。



  「那又如何?」拓跋勃烈睥睨回頭,狂霸傲然,懾人的王威瞬間表露無遺。



  斑圖立刻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人我會帶到塔克幹,順道與塔克幹族長議事,稍晚你將邊境狀況回報。」



  「是。」



  彷佛要將大地燃燒殆盡的烈日,終於在夕陽西沈的那一刻消逝,然而取而代之的卻是強勁刺骨的寒風,以及成千上萬的毒蛇猛獸。



  大漠裏的日,可以熱死人。



  大漠裏的夜,也可以凍死人。


  無論日或夜,大漠總是充滿了致命的危機,若不是對大漠相當熟悉,下場只有死路一條。



  而月魄,卻幸運的活了下來。



  而且她還能清楚感覺到,有某種強大的存在始終待在她的身邊,即使在幽幽晃蕩的黑暗中,那股存在仍然讓她本能的全身戒備,難以安心,於是就在月上枝頭的那一剎那,她奮力掙脫黑暗,迅速睜開了眼。


  火光在模糊的前方閃爍,她不斷眨眼,直到可以看清楚一切,緊接著她立刻察覺到那股存在就她的右方,於是猛地轉頭。


  火光中,就見一名慓悍高大的男子坐在爐灶前,擦拭把玩一把迴旋刃。



  她的弦月彎刀。



  冷眸驟縮,修長身影瞬間自氈毯上拔躍而起,擺出防禦動作,全身上下沒有一絲破綻,她直瞪著那抹高大身影,然而太過猛烈的動作卻讓她腦門狠狠暈眩,眼前迅速陷入一片黑霧,甚至牽動到全身傷口。


  劇痛襲來,讓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蛋更顯灰白,她卻始終面無表情,不動聲色的利用聽覺,戒備著男子的一舉一動。



  「不用緊張,我既然救了妳,就不會對妳不利。」標準的南朝語言自爐火邊傳來,拓跋勃烈看著蓄勢待發的月魄,不禁為她的堅韌感到佩服。



  她身上的傷口全是由他處理,沒有人比他還瞭解她的傷勢。


  脫下那身黑色勁裝後,她的傷勢遠比看到的還要嚴重,若是一般人受了那麼重的傷,恐怕早已到閻羅殿報到,她卻硬是挺了下來,而且憑著頑強的意志力在如此迅速的時間內蘇醒,甚至起身防禦。


  此刻,她的動作滴水不漏,神情鎮定如常,若不是對她的傷勢瞭若指掌,也許他真會以為她根本沒受傷。



  她,實在是非常的不簡單。



  月魄不發一語,沒有天真到信了他的話,依舊全面戒備,冷眸即使處在一片黑霧之中,仍精准的緊鎖著他。


  「妳失血過多,最好躺著休息。」他低聲建議,沒因她的動作而有所反應,始終泰然自若的坐在爐灶邊,研究刀柄上的機關,接著他很快就找到破解方法,將迴旋刃拆解成兩把彎刀。



  某道金屬細響在耳邊響起,月魄不語不動,眼底卻隱隱掠過一絲波光。


  她直挺站著,直到眼前黑霧終於褪去,才重新打量眼前的男人。



  他的輪廓剛峻,五官深邃,發黑如墨卻是狂野修短,唯有頸後幾綹黑髮不羈垂落過肩,渾身蓄滿令人緊繃的強大氣息,即使好整以暇的盤腿坐著,仍然讓人無法不去防備,尤其他的腰側還佩著一把銀色匕首,匕首刀鞘清楚雕著灰狼圖騰,鑲綴的兩顆奇特灰色寶石則是狼眸,那如水似煙的深邃,就和他的那雙灰眸同樣令人印象深刻。



  灰狼,原是北國最大部族——古爾斑通一族的族徽,自一年多前,古爾斑通大勝其他七大部族統一北國後,灰狼便成為王族象徵,只有王族才能夠佩帶,他身為王族卻沒將她這個南朝人處死,究竟有什麼目的?



  「為什麼要救我?」她終於發出聲音,語氣聽不出任何虛弱。


  「身為南朝人,妳又為何往北國逃?」他不答反問,拿起手中兩把彎刀仔仔細細打量,大掌沿著刀背畫出一彎弦月,偏頭深深凝望著她。



  她面無表情承受他的注視,卻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不說也沒關係。」他也不期望她會回答,只是將彎刀擱到腳邊,然後自爐灶一角溫著的瓦甕內,舀出一碗暗紅色的湯藥。



  拿著藥碗,他大步一跨便瞬間來到她的面前,她不動聲色,卻在他遞出藥碗的剎那,猝不及防地擊出右掌,誰知卻被他單手擋下。



  大掌起落不過電光石火間,讓人措手不及,防不勝防,毫無空隙,當月魄身影再定,卻已是被他扣住手腕,整個人完全動彈不得。



  薄唇微勾,他不動如山的矗立在她面前,藥碗內的暗紅湯液竟是毫無波動。


  「看來妳很適合在大漠生活。」他意味深遠地說著。



  她不想猜測他話間的意思,只是瞪著他。


  「把藥喝下,沒事別走出氈帳。」他盯著她冷漠叛逆的眼神,加深笑意,接著才將溫熱的藥碗塞入她被扣住的掌心裏。



  她瞪著他,他也凝望著她,神情像是在評估著什麼,卻也像是在欣賞著什麼,直到帳外傳來一道輕淺的腳步聲,他才鬆手轉身離開氈帳。



  握緊藥碗,她盯著他離去的方向,始終沒有將藥飲下,而是密切注意帳外所有動靜,直到屬於他的腳步聲終於消失在遠方,她才松下戒備,放任自己癱軟跪倒在氈毯上。



  她的手在顫抖,腳也在顫抖,整張臉蒼白如紙,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徹底的筋疲力竭。



  其實從她醒來的那刻起,她就曉得自己虛弱得不堪一擊,光是勉強站著就幾乎耗光所有力氣,方才那一掌,更是她靠著意志力才能勉強擊出,那男人心知肚明,卻沒有點破,甚至沒有乘機殺了她。


  南朝北國勢不兩立,彼此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他卻留下她,這其中必定有什麼陰謀,但為了活下去,她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看著碗中不知名的湯液,她沒有絲毫猶豫,仰頭將所有湯液一口飲盡,然後鬆手讓木碗滑落,終於允許自己暈厥墜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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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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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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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夏喬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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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o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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